“汪铜你说他今天还会来吗?”
勒羔偏着头问紧挨着他的汪铜。他问得有些提心吊胆,实际上他每过一会儿就要问这种问题,所以不等汪铜做出任何表示,勒羔就开始自语着。
“他可能还是不会来的。”
“给我闭住你的狗屎嘴!谁说他不来,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蛆!”
汪铜使劲朝下面的河水里吐了口吐沫,河水立刻将他啐出那摊白色的东西吞没了。
勒羔早吓得不敢吭声了。
其实,勒羔的胆子真的很小,我们不止一次听见汪铜说要把勒羔从我们当中开除出去,因为很多事实表明勒羔跟着大伙不是当叛变头子,就是在关键时候打退堂鼓。所以,汪铜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也觉得汪铜有时太过于霸道,他这人很有点家长的做派,只要谁不听他的指挥,他准保要让这个人好受。
我们中只有李三多家的小二球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他通常对汪铜的呵斥与漫骂置若罔闻。有一阵子他很服帖地猴在桥墩上,有一阵子又像是尻子上生了刺儿似的跳下来在桥上跨大步玩。要不,他就捏上一把碎石头扑通扑通地一个劲往水里抛,很有兴致,水面上就不时激荡起一些漂亮的小水花。可是我们并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更不会夸赞他一句。每个人都不停地朝远方的路上看着,鸡肠子一样的路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去,一直细碎地钻进天边的那片青色中去了。
等待就这样被一条曲折的小路无限制地引向迷茫的远处。事实上我们已经坐在这里等了三天。昨天我们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看见那个人的影子,前天也是,我们几乎天一亮就坐在这里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中或口袋里都有一些得来不容易的物件,那些有着些分量的东西像一个个神圣而又美丽的梦境捏在我们的手中,它们使我们的脸上时刻浮泛着某种奇异而闪亮的光泽。要知道,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等待,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因为我们几乎毫不怀疑地相信,只要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梦想就能立刻实现。
这阵子大人们要闲下来几天,我们也是。这段时间对于我们都很重要,为此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地里的麦子收上来,大人们就突然变得有些懒散和懈怠,什么事也不愿意多操心了,自然也就放松了对我们的管教。我们终于有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可是,我们要等的人为什么还不来呢?
我们都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我们还没有学会善于思考,我们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也许他不想再干这个行当了……”
“可是……前一阵子他明明还来过呀。”
“兴许他觉得我们这里太偏了,又换不上什么好的东西……”
“尽放你的臭狗屁!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多好东西等着他呢!”
“……那会不会他老婆在家生孩子,或者他老家里的老人完了他要赶回去忙着抬埋,所以他才不来的。”
……
沉默。
大伙儿都怔怔地看着李三多家的小二球,觉得他的分析最合理也最要说服力。因为有了他的这种推断,原先看起来费解的问题突然就变得明朗起来。于是,每个人的表情都由刚才的迷惑转向沉重,好像希望一下子就破灭了。如果真是那样,还有什么等头呢!
“你蚂蚱大的人懂个屁!尽瞎胡猜!你怎么就能肯定他老婆生了孩子他家老人死了呢?你又不是他儿子!”
汪铜狠狠瞪了小二球一眼。
“我,我只是随便猜猜么。”
李三多家的小二球一副委屈的样子。
汪铜就猛地从桥墩上跳下来,桥上的青石板发出嗵嗵两声空响。汪铜极目朝四周看了半天。我们也都看着他。关键的时候,我们指望他能拿个像样的点子出来。
汪铜摸了摸自己的兜,然后问:“你们谁有钢锛就拿出来,我们还是丢钢锛来决定吧!要是正面就留下来继续等,要是反面……”他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去又划过来。我们都看出他脸上带着某种非常失望的神色,可又不尽是。
“要是反面我们就到镇上去,镇子离这不算很远,我们到那里就可以把手里的东西卖掉,也许我们还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我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了……我知道他每次来这里换到东西以后就是去镇上卖掉的,然后他能赚到很多的钱!”
汪铜讲话的那一刻,我们全部静敛住气,谁也不想节外生枝地发出任何响动。而且,汪铜这家伙说起话来的确是有着某种诱惑和煽动力的。“到镇上去”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突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在我们这里,只有那些大人或村干部才有资格像模像样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且他们会在我们的想像之外的某个时间里很轻松地实现它。而现在,这话一旦从我们中的一个人嘴里冒出来,我们就觉得它实在令人吃惊。我们能“到镇上去”吗?我们真的还从来没有想过“到镇上去”呢。
于是,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之所以面面相觑是因为我们几个包括汪铜在内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个被远处的山谷和树林所包围着的小村庄。
那是一枚二分的钢锛,虽然有点旧,但它在汪铜的手掌心里依旧发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们的心思都被它照射得晃晃悠悠。我们再一次屏住气息,看着汪铜将它摊开在手掌中,随后轻轻地抛向空中。大伙儿的目光也被那样抛了起来,心也跟着飘了起来,浮闪出一条抛物的优美曲线,最后在某个时刻同时落在地上。其实,钢锛落地的一瞬间,我们的心儿并不平静,甚至悬得更厉害。
那枚钢锛在地上又滚了一段距离才徐徐停下来。我们几个一窝蜂似的挤过去看。
你们一定知道结果了。
因此,我们又沉默起来。
沉默。
假使是另一种结局,谁都知道该怎么办。
而现在,我们都有点傻了。
我们每个人的眼前都还浮动着那么一条银白色的曲线,曲线的另一头是一个让我们向往却又让我们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桥的尽头便是通往前方的路,都是羊肠小道,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出现了一次分岔,一条朝西南方向去,另一条弯弯扭扭指向西北。
“看!镇子一定是朝那边去的。”
“也许朝这边才对。”
“那边才是!”
“肯定是这边!”
……
究竟往哪里去才对呢。
我们脚步零乱地站在这个无法确定的路口,彼此为拿不出更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而争执不休。毫无根由的争执所导致的结果是勒羔和李三多家的小二球推推搡搡在一起,他们很快就涨红了脖子和脸,表情十分的严肃。
汪铜却显得比较镇定,他没有提议再用抛钢锛的方式来判定方向(或许因为钢锛只有两个面,而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也有两条),而是爬到路边的一棵树上,他站树杈上向四周张望着,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过了一会儿,他指着西北方向说:“你们快往那边看,那里好像有一个很高大的家伙正在冒着烟呢……那也许是一个又高又大的烟囱吧。”
我们并没有全都像汪铜那样爬到树上(攀高历来是汪铜的强项,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场上的那根电线杆子上),所以看到的东西自然是有限的,但是我们相信汪铜一定站得高看得远。汪铜从树上爬下来就变得兴奋起来,简直无法按捺,他说:“我们就朝着烟囱的方向走吧,镇子准保就在那边。”
也许汪铜的猜测和分析是正确的,他所看到的烟囱大概就在我们想要去的那个叫做镇子的地方。事实上,我们也略微看到在遥远的天空底下是有一缕一缕的青烟正悠然地向天空爬升着。
于是,我们再次上路了。
我们像一群兔子朝着西北方乱蹿。
汪铜的个头确实要比我们几个高出一些,在这个看似不同寻常的下午我们突然有了一种被人带领着的良好感觉,我们紧紧跟随在汪铜屁股后面,个个走得很卖力,生怕掉了队伍。而且,我们觉得汪铜的样子一下子就高大起来,我们好像从来也没有用这种近似于敬仰的目光打量过他。
此刻,他正带着我们几个朝着一未知的地方奔去,不过,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会很奇怪地掠过一些并不算久远的忆想,多半是关于那个外乡人身上的一星半点。他的声音总是会很高亢而又难懂地在村子周围回旋飘荡,那种带有十分强烈的外乡口音总是令人莫名地狂喜和憧憬着。随着他的一次次到来,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尤其是我们这些碎籽仔,更是奔走相告簇拥而来。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远道而来,我们的村子四围的山谷和树林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简直就要接近熠熠生辉的那种了:树林在小路两旁闪着阔气的金光,山谷镀上了一层黄铜一样耀目的光泽,村舍和田园也被一种叫做明艳的东西笼罩住了,整个平静的乡村世界突然就无法平静了。
村子在明亮中晃动起来。
有废铜烂铁牙膏皮的拿出来换来!
有旧书破纸麻袋片儿取出来换钱来!
……
村子开始在他唱山歌一样悦耳的声音里更加强烈地晃动着。
对了,就是这些异样的音符在我们周围起伏穿越,那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歌子。从外乡收破烂的嘴里发出的这些声音总是带着极大的诱惑与撺掇,尤其是每句结尾处的那个“来”字,非常绵软和亲切,让人的心里痒酥酥的。听到了,不论你正在做什么,心儿立刻就被这一串音符挟住了,不由自己地跟着他往外边跑了,脑子里盘算着该将家里的某个废旧物件拿出去换钱易物。
其实,多数时间是兑不到现钱的,收破烂的骑一辆像他职业一样破旧的飞鸽牌车子,后面的架子上一横两竖摆挂满了他的所有家当。左右竖悬着两只肥大的帆布口袋(那是用来盛放收到的旧物的),架子上横放一只略扁一些的长条木匣,匣盖上镶着透明的玻璃,里面的各种物品就琳琅而光鲜地呈现在人的眼前。那里头有为女人们准备的针头线脑、香皂、雪花膏和棒棒油,有为男人们预备的洋火、烟锅头和三两包劣制纸烟,也有为女娃娃们提供的皮筋和红头绳,反正这些我们并不太关心。我们关注的是那些清澈透明的玻璃弹子球、车工很好的陀螺,逢年关还能有几样炮仗在里面。
这只长条木匣或许就能概括我们全部的精神和物质世界。
要清楚,我们的祖辈和父辈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有些荒僻的村庄里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张眼看到的是树和山,然后是树和山一样茂密和曲折的天,如果没有那些四季里飞来飞去的鸟,有时你会忽略天空的存在,虽然天空永远是那么的蓝。
因为有了目标,前进就有了方向。方向可真是个好东西。
起初,我们仍旧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就有话了。
我们说说那个外乡人,说麻雀蛋有多么好吃,说各自手里还有多少颗弹子球。
后来,大伙儿就把焦点放在小二球的身上,因为他的这个名字本来就很有意思,我们之所以这样喊他,这跟他爹不无关系。
据说有一年放电影的一进村子,李三多就去找村长说他家今年粮食不够吃,他是一粒麦子也拿不出来的,所以他郑重声明这场电影他家人都不去看。村长没给他好脸色,骂你狗日能逞得尻子拉钢筋呢!离球了张屠夫,照吃没毛的猪肉!于是,电影照放,全村老少好几百口子都汇聚在打麦场上,放的是战争片《三进山城》。
李三多偏又是个电影迷,不管啥片子他都撵去看,只是不想交份子粮。电影开演后,他在家横竖窝不住,就叮嘱家人谁也不准去看电影,可自己却鬼祟地朝麦场方向摸去,远远就看见银幕上的人影晃来晃去,心里更是痒得着慌。情急之下就悄悄猴到麦场边的一垛麦秸堆上。李三多在黑暗里自乐,觉得这场电影看得才划算。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抽烟偏将一只火星子弹到那柴堆中。李三多坐在高处正看得自在,不想那火就猛地一下子烧起来,险些要了他的命。等村人把三多从火堆里拉出来时,他的头发胡子全燎光了。村长就指着李三多骂,你个二球货仨多俩少分不清,这回你娃娃算拣大便宜了!
到后来,那晚放的什么片子大家几乎全都忘掉了,却记得李三多的头被火燎成了个“球”。李三多也由此又得一名:李二球。再后来,我们就学村人拿李三多的儿子叫小二球了。
小二球就有点不服气,脸蛋子也臊红了,好像要哭的样子。可是,谁让他是我们中最小的,俗话说捏柿子就要拣软的捏。要说还是汪铜能管住我们,他把眼睛一翻,我们就没话可说了。
可是,我们也不能让自己的嘴巴闲着。很快,我们就瞄上了勒羔,勒羔是他家里惟一的男娃娃,很金贵。勒羔他妈一共生下了多少个娃娃我们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妈一年四季总是在坐月子,我们很少能在田间地头看到这个母牛一样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勒羔他妈生下来的大多都是丫头子,这让勒羔他爹脸面上很没有光彩。
“勒羔,你妈还在坐月子吗?”
“坐月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想勒羔他妈的肚子里一定有许许多多娃娃,所以她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
“你怎么知道的?除非你也是勒羔他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哈哈哈——”
“勒羔你爹和你妈每天黑里都在一起睡觉吗?要不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娃娃要生呢!”
“啊?勒羔。”
“……我……我……不知道。”
“哈哈,这个傻子竟然说他不知道,那他八成是从墙窟窿里钻出来的吧!”
“我……我真的不知道,呜呜……”
“你们注意过母鸡下蛋吗?我们家那只老公鸡总是很勤快地爬到每只母鸡的背上,然后用爪子使劲地踩它,这样那些母鸡才能生出蛋来。”
“勒羔呀勒羔,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还是给大家说一说你爹是不是也像老公鸡那样爬在你妈的身上踩来踩去……”
勒羔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极了。
汪铜就过来抬腿狠狠地朝我们几个的屁股上踹了几脚,我们才闭紧嘴巴。
这应该是八月初的一天,我们几个跟着汪铜离开了村子,然后听从汪铜的选择走上了这条通往镇子的路。我们每个人的脚步散漫而又稚嫩,我们停停走走。有好几次,我们几个先后都打过退堂鼓,至少在心里暗自疑惑过,但那些装在我们兜子里的铜丝、牙膏皮、旧铁钉和铝锅碎片所发出的碰撞之音又不容我们犹豫。我们只好跟着汪铜,硬着头皮朝着镇上进发。
我们很快就要穿过一片幽寂的树林,地上丰茂的野草灌木之类使得脚下的道路越发含混不清。太阳光从树林上方倾射下来,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地面上的草丛就变得阴晴不定。蝉虫的叫声吱吱呀呀的,蚂蚱不时地在我们面前蹦来蹦去,它们的翅膀和矫健的大腿发出嘎嘎的怪响,很难听。还有鸟,各种各样的鸟,这片林子属于它们,我们的到来引起鸟儿的惊惶与骚动。它们在林间飞来飞去,叫声也毫不客气嘁嘁喳喳。
看来,我们真的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宁静与安稳。
就在我们在茂林中穿梭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勒羔突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充满恐惧与惊骇,我们急忙扭回头去看他。
“蛇!蛇!我被它咬了!”
我们全部怔住了。
我们有些手足无措。
勒羔坐在地上,用两只手抱着一条腿蜷缩着。我们在他身旁蹲下来,汪铜把勒羔的腿扳过来仔细地看着,勒羔那条细瘦的小腿肚子上好像是有一处冒血的地方,却不很大,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硬刺戳了个洞。
“蛇呢?”
“它可能钻到草里去了。”
“很长的蛇吗?”
“我没太看清,好像有这么长呢。”
勒羔抻开手臂比划着。
“你能肯定是蛇咬的吗?”
“我不知道,我觉到疼的时候才发现那条蛇从我脚下爬过去的。”
我们几个感到一种十分强烈的恐惧正悄然袭来,四围变得陌生而缺乏安全,仿佛那些茂密的草丛中正暗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而且随时都会朝我们扑来。我们觉得自己的牙齿开始有些松动了。
只有汪铜,照旧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在勒羔的伤口周围挤弄着,红的血从那里鼓涌出来,血一点一点变大,最后珠子一样浮动着一种特殊的亮光,血滴猛地盈满而出,从勒羔的小腿上分泻下来,滴滴答答落在绿色的草叶上。血就成为黑色的了。
勒羔被汪铜挤得嗷嗷叫着,其他人看着汪铜的手指在用力,却不敢出声。
“汪铜你说勒羔会不会死掉……”
“你妈才会死呢!”
“汪铜哥,那你说我真的会死掉吗?”
“谁知道呢,不过你的伤口不像是被蛇咬的,我爹以前就让蛇咬过,伤口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走出林子以后,汪铜说我们几个都说过该死的倒霉话,况且狗日的勒羔说他腿疼得厉害,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汪铜就命令我们几个轮番背着勒羔。我们当然打心眼里不乐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确有些惧怕汪铜。
汪铜以前干过许多坏事情,比如说,他潜入村部去偷广播站的废旧零件、偷看村长跟某个漂亮的小媳妇在玉米地里吃老虎,还有,他曾用自制的铁丝火枪把一个村干部家的女娃娃的脸给打花了,等等吧,就连那些大人们拿他也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由于勒羔腿上的伤,我们每个人都莫名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现在我们就是扛也要将勒羔扛到镇上去,因为汪铜告诉我们那里应该有个医疗站什么的。所以,汪铜提前将勒羔身上的一团铜丝搜出来装在他的兜子里,他说:“等到镇上换到了钱就去给你找大夫。”这次,我们相信汪铜的打算绝对正确。人命关天啊!
问题是,我们几个并不比勒羔大多少,我们轮流背着他走路,这使我们很快就疲惫不堪了,狗日的勒羔死沉死沉的,以前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我们怨声载道。
汪铜就一个劲开导我们,好像他是我们的父亲一样。
“你们就可怜可怜他吧,万一勒羔腿一蹬咽了气,你们都算是功臣呀!到时候村里也许还要重重的奖励你们几个呢。”
你们听到了,这是什么逻辑!
我们越走越慢。我们不知道勒羔会不会很快就死掉,反正,我们是不想让他就这么白白的死掉的。至少,等他的伤治好了,他也应该把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地背一背。就为这个,就不能让他死。
前面已经是山路了,起伏盘旋着,根本看不到尽头。还有,汪铜先前说的那只狗屁烟囱,现在连个影子也没了。我们把勒羔撂在地上,然后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会不会走错路呢?”
“也许我们不该听他的话。”
“要不,我们还是从原路回家去吧!”
“亏你能想出来!我想可能是山把它挡住了,等走出这段山路后烟囱就能看见了。”
“那就奇怪了,刚开始怎么没有挡住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离得远吧!”
大伙儿都将信将疑。
“他们说山里有野狼出没呢。”
“白天狼是不会出来的……”
“……万一碰上了怎么办呀?”
“小二球你可真是个胆小鬼,我们这么多人还会怕狼吗!”
沉默,但恐惧着。
汪铜也不说话,而且他不再像刚开始那么张狂了,他甚至主动提出来要背背勒羔。我们当然不会反对。
这个时候,我们彼此之间竟然出现了以往少有的融洽和默契,就连勒羔这小子居然能在我们的背上打盹了。除了沉默,汪铜甚至还有些谦让,之前我们说好了每个人背勒羔五十步就换别人背的,可汪铜每次都超过很远一段,我们相信,如果不是我们在身后喊他,他一定会继续背下去的。
翻过一个高一点的山头,就是下坡路了,下坡时想慢些走也不行,路赶着人往前面跑。
走了没多久,在前面果然就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烟囱了,正有气无力地冒出一些青烟。我们几个立时欢呼起来,倒是汪铜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地方,好像对于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我们几乎立刻就又傻眼了,那只巨大的烟囱的确就在眼前,我们甚至觉得触手可及,可遗憾的是,它和我们之间被一条宽宽的河水哗哗啦啦地阻隔开来。
我们在这边。
烟囱和镇子在河对面。
我们疲惫而又绝望地靠近那条河,河水湍急地奔涌着。这时,我们依稀想起来大人们在茶前饭后说过的话,他们提及过渡河或通往镇上的两条路。我们忽略了。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条捷径,但是我们过不了河。因为那条渡船并不是每天都停泊在这里的,要等到集日才行,而且只有早晚两趟。今天,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最先躺在地上的是汪铜,他躺在那里很像一具放了很久的尸首,平展展的,一动也不动。几只苍蝇和牛虻在他身边无聊地飞舞着。
最可气的是,狗日的勒羔突然有点惊喜地告诉我们,他的那条破驴腿居然不疼了。
那时,太阳分明已经偏西,河面上泛着的光芒有些消沉的意思。我们的心儿此刻正以各自的方式横渡过河,心儿生了翅膀,它带着我们在对岸的小镇上空飞翔。然后,我们看到了那间旧货收购部,我们纷纷在那里降落,我们用身上的东西换到了钱,我们在镇子的街道上自由穿行着……
实际上,在我们眼前只有太阳在悄然降落,我们的疲乏和梦想很快就被清澈的河水声所淹没。
我们竟忘了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反正,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各自还慵懒地躺在家里。我们感到浑身有种奇妙的疼痛,好像在梦中被什么人给狠狠揍了一顿,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后来的许多日子里。
但是,就在我们睡意依旧朦胧的时刻,我们各自嗅出家里那股异样的味道,因为母亲们有了崭新的香皂和雪花膏,她们洗起脸来格外认真,父亲们正趴在炕头品咂着半截昨夜抽剩下的烟卷(要知道在昨天以前他们早就断了烟火了),就连妹妹们的头发上也扎上了十分好看的发卡或丝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遗憾的是,我们必须要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你,那个外乡人此后真的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子,连附近的庄子也没有去过。听说他有天黄昏遇上了一群野狼,他推起车子就跑,可那些狼真的饿极了,死死咬住了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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