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高官为亡母净面濯足,闻者无不动容;孔圣之徒不遵礼仪,匆忙安葬先慈,海内仕子为之惊诧。
正文:八月的湖北省城武昌,繁花似锦,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时期。湖北位于长江中游,北接河南省,东连安徽,东南则是江西,南靠湖南,西北邻陕西,西为四川。而武昌又正是湖北的省城所在地,地处水陆要冲,无论是南来还是北往,亦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都休想绕过武昌。
咸丰二年八月十三日(公元1852年9月26日),在湖北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湖北巡抚常大淳,正在和一位路过武昌即将回籍丁母忧的朝廷重臣,商谈着军政要事。签押房就是各地衙门最高长官的办事房,等同于现在省市县长的办公室。
这位即将归籍的朝廷重臣不是别人,正是当朝赫赫有名的礼部右侍郎曾国藩。
曾国藩籍隶湖南湘乡,丁忧前系礼部右侍郎,兼署兵、工、刑、吏各部侍郎。
曾国藩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二十岁入县学,二十四岁中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钦点翰林,散馆授检讨。曾任四川乡试正考官,九年连升七级,是同榜中升迁最快的一位。在他升至正二品时,比他早两年入仕的胡林翼,则刚坐到从四品知府的位置。曾国藩素有文名,官声亦好。
曾国藩是在典试江西途中收到母殁凶信的。
大清官制,无论满、汉官员,亦不管在何地办差,只要父、母亡殁,须马上交卸公务离任回籍守孝。汉官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要守制三年。满员则宽松些。在京八旗文武各官,持服百日即可入署办事;外任旗员丁忧,百日后,须重新进京引见,酌量委用。
按当时满人的说法,大清是他们老祖宗打下的江山,自然享有特权。
曾国藩出京赶往江西主持乡试,当时刚走到安徽太和县境的小池驿,得到母亲病殁的消息后,连夜向随员交卸公务,改服奔丧。因沿途有太平军人马往来截杀,只得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乘小船渡江。行至九江府城,雇舟溯江西上。依曾国藩本意,不在中途耽搁,亦不与地方官员见面,直趋故里。哪知刚到武昌,常大淳却早已等候在这里。不容他推辞,更不让他多说,一顶轿子便抬进了巡抚衙门。用过素斋后,常大淳便把曾国藩请进签押房。明着是请曾国藩喝茶,实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常大淳生于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比曾国藩整整大了十九岁。常大淳是湖南衡阳人,字正夫,号蓝陔。道光进士,钦点翰林,散馆授编修。累官山东道监察御史、福建粮道,护理布政使。英国侵略军进犯浙江海口时,与福建巡抚兼署闽浙总督徐继畬同赴漳泉一带筹办防务。历任浙江盐运使、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浙江巡抚。太平军起事,广西、江西、苏皖乃至湖广,遍地烽火。官声尚好的常大淳于是调任湖北。常大淳抵任尚不足两月。常大淳既是曾国藩的长辈,又与曾国藩同籍,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到签押房落座,茶摆上来后,常大淳屏退左右,开始忧心忡忡地向曾国藩讲述起湖北的局势,以及自己的布防情况。常大淳希望自己的这个侍郎同乡,能给自己献出几条好计策。
“涤生啊,”常大淳摸着自己的花白胡须说道:“洪逆由道州窜出,直扑桂阳。程制军统率督标援湖南长沙。现在我大清上下,最怕长沙有失,可我最担心的却是湖北。两湖兵力都集结到了长沙,湖北怎么办?武昌怎么办?涤生,您署过兵部侍郎,您得给老哥出个主意啊!”制军、制帅都是各地总督的别称,常大淳口里的程制军,说的便是湖广总督程矞采。
曾国藩叹口气道:“中丞大人,我路过宿州,曾去看望周制帅。”中丞和抚台一样,是各省巡抚的尊称,曾国藩口里的周制帅,指的是总督衔安徽防务大臣周天爵。曾国藩路过宿州时,曾与周见了一面。
常大淳一愣道:“涤生,您是说见了周天爵?朝廷不是命他与安徽巡抚蒋文庆共治防务吗?他不在省城安庆练勇,到宿州干什么?”
曾国藩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周制帅明着是与蒋中丞共治防务,实际只管安徽的团练。在安庆时,周制帅就已募勇三千余,但蒋中丞对团练并不看好。既不准团练驻在城内,还截留团练自募的饷银。周制帅一赌气,便打着养病的旗号,带勇回了宿州原籍。我见到他老时,他的团练已扩充到五千人,很有气象。据他老讲,要想彻底剿灭粤匪,必须多练兵。他老准备在年底把勇丁扩充至一万人。”
常大淳笑道:“周天爵这个常败将军,他的野心倒是蛮大。涤生,周天爵募了这么多勇,他的饷银是怎么解决的?”
曾国藩说道:“蒋中丞给他出一些,他自己又劝了一些。中丞大人,我对周制帅的观点并不是很赞同。我没有募过勇,募勇的实在情形我不甚清楚。但我离京前,曾和江岷樵函商过团练的事。”江岷樵便是江忠源,岷樵是江忠源的字。
常大淳接口道:“岷樵是靠团练获取功名的。就眼下来说,岷樵办团练是最成功的。听你这一讲,周天爵办团练也颇了得。涤生,岷樵是怎么看的?”
曾国藩道:“岷樵以为,团练不在团而重在练。而周制帅对团练的看法,与岷樵则恰恰相反,看重的是团。周制帅以为,团练团练,无团不练。”
常大淳点头道:“周敬修与江岷樵说得都在理。涤生,如今我大清兵力明显不足,办团练倒不失为一种弥补办法。涤生,不瞒您说,我虽到任不足三月,但已经四次巡察防务。您想知道目前武昌有多少防兵吗?岳州有多少防兵吗?您不妨猜猜看。”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说道:“粤匪虽扑犯湖南,但随时可以窜犯湖北。粤匪若扑犯湖北,必走岳州,岳州最是关键。武昌防兵多少姑且不管,岳州起码得有五千以上防兵。中丞大人,涤生说得不错吧?”
常大淳冷笑一声道:“湖北若有失,全系程矞采一人之过。朝廷放他来总督湖广,是大错特错啊!您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姓程的督军去援长沙,才给岳州留了多少防兵!——不足一千人!我接印的第二天去岳州,一见岳州的兵额,头都大了。小娃娃都知道,长毛欲取武昌,必走岳州啊。”
曾国藩瞪大眼睛问道:“岳州虽小,却干系武昌安危。程制军不可能不知道啊!防兵不足,他老可以奏请朝廷从临省调兵啊!”
常大淳叹口气道:“我奏清陕甘援鄂,但上不准。而这时,岳州王万里又趁机聚众闹事,一日夜便击溃官军,戕害地方官员,将岳州占据。我从各处调兵不至,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札委回籍养疾的御史吴士迈,在巴陵募水勇千余,会同溃兵,大量征集民船,扼土星港设栅。王万里见官军势壮,只好撤离岳州,进入湖南境内,欲与粤匪会合。”
曾国藩大惊道:“中丞大人,您老着吴御史在土星港设栅,往来商船怎么办?不是都被堵住了吗?”
常大淳道:“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就目下之局势,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涤生,您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您和陕甘总督舒兴阿能不能说上话?”
曾国藩摇头道:“我一直居京,和地方督抚素无往来,和舒兴阿更不熟悉。何况,欲从陕甘调兵,非朝廷有旨不能办到。中丞大人,涤生以为,湖北的防务,还应该立足于湖北。我认为您札委吴御史练水勇这件事办得好。”
常大淳道:“兵力还是有些单。湖北藩库也拿不出更多的银子啊!靠藩库办团练,终非长久之计呀!我适才就想,如果湖北也有一个周天爵该多好啊。别看周天爵是常败将军,可他会办团练哪!就算没有周天爵,有一两个江岷樵,我也不会犯这么大的难啊!涤生,您回籍后,打算怎么办?”
曾国藩忧伤地说道:“老母病时,我身为人子,本该在床前伺汤奉水——可我,不仅没有守在床前,竟然连老母的最后一面也未得见到!我若再不结庐守孝,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曾国藩话毕,眼里流出豆大的泪来。
常大醇忙道:“涤生,您快节哀止泪。您的苦处,天下人都知道啊!老哥也同您一样,老母病殁时,也未守在床前。后来听说,老母临咽最后一口气前,嘴里一直喊我的乳名,眼睛到死都不肯闭上。现在回想起来,老哥都心痛啊!”
常大淳的几句话,把曾国藩又说得伤心起来。
这时,一名师爷手拿一封公函匆匆走进签押房。
与常大淳、曾国藩见过礼后,师爷把公函递给常大淳,叹口气说道:“又是岳州的函件。”
把公函交给常大淳,师爷满脸无奈地低头走出去。
常大淳把函文看过,两眼呆呆地看着窗外说道:“吴御史累催粮饷,全不考虑我的难处。现在,又拿遣散团练相要挟。抚标已经欠饷两月,库里大部分饷银都被程制军提走。涤生啊,老哥现在真可谓度日如年哪!”
曾国藩一看常大淳的表情特别无助,脑海中竟倏地闪现出这样四句话:“千山红树万山云,把酒相看日又曛。一曲离歌两行泪,不知何地再逢君。”
静了静,曾国藩这才想起,这是唐代韦庄与友人李秀才分别时写的一首诗。
怎么偏偏想起了这首让人伤感的诗?曾国藩甚觉奇怪。
曾国藩虽未与常大淳共过事,但对常的为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大淳性素仁柔,小事不含糊,大事甚糊涂,对部属尤其宽厚,是大清国出了名的好好先生。
常大淳见曾国藩默言无语,忽然又道:“涤生,您居京多年,可否遇到过或听说过懂兵事的大才?老哥现在身边乏人,若有出类拔萃的人物,老哥当重金相请。”
闻听此言,曾国藩一愣,许久才道:“您老是衡阳人,两湖的人物,您老应该比我清楚啊!据涤生所知,湘阴丁忧翰林郭筠仙、孝廉左季高、湘乡罗罗山、刘孟容,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啊。”
常大淳摆摆手道:“涤生啊,恕老哥直言,您提的这几个人,除郭翰林之外,都不足道。郭筠仙丁父忧不足两月,他是肯定不能出来的。我的那位左同乡呢?眼空无物,最好大言。大言欺世,更误事。至于罗罗山和刘孟容,则是徒有虚名。两个人直到现在还都是县学生。八股文章都写不好的人,能有什么真才实学呢?涤生啊,您能不能从您的同年里头,替老哥请个人过来?”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道:“我的同年,没有赋闲的呀?做京官的,做外任的,都忙得很,他们怎么可能来武昌呢?何况,两榜出身的人,未必就懂兵事啊!”
常大淳吧了吧嘴,沉思了一下道:“涤生啊,我以为呀,其实粤匪本不足惧,最让人担心的倒是当地的土匪。这些当地人熟悉人情地貌,啸聚时为匪,散开后是民,令官府防不胜防。”
曾国藩点头说道:“您老所言甚是,涤生也有同感。我行到安徽时,曾接到江岷樵信。岷樵所虑者,前方杀敌,后院闹匪。据岷樵所言,官军在蓑衣渡大挫贼锋,湖南各县土匪马上藏匿刀枪,做良民状;粤匪北移,攻我道州,各县土匪又开始蠢蠢欲动。现在湖南的情形是:一面要同南来粤匪作战,一面还要抽出大量兵力,用以对付当地的土匪。您老说武昌兵单,可据我所知,湖南兵力也不足啊!”
常大淳正要讲话,外面又递进来一封火票文书。
见常大淳阅完火票后面色有异,曾国藩不由心头一凛,小声问道:“中丞大人,怎么啦?莫非是长沙——”
常大淳把文书递给曾国藩道:“粤匪由桂阳州攻陷郴州,又由安仁、醴陵逼近长沙,已成合围之势。粤匪的前锋主将,是伪西王萧朝贵。现在湖南各府、州、县是会匪蜂起,其势甚嚣,几乎无日不有匪警。”
曾国藩放下火票沉思了一下道:“长沙已经戒严,粤匪云集周围,眼见是过不去了。”
曾国藩忽地站起身说道:“中丞大人,湖南形势突变,老母尚停灵家中,恕涤生不能再陪您老了。”
常大淳起身,小声劝道:“涤生,您此刻的心情老哥理解。但您听老哥一句话,不是老哥不许您灵前尽孝,您此时急着赶路,当真很冒险啊。您丁忧正在回籍途中,不独天下人知,粤匪也知道啊。您听老哥一言,赶紧给家中写封快信,说明沿途危险情形,我派专人送去。等形势好转,您再上路。您不是我大清普通官员,您是侍郎啊!”
曾国藩对着常大淳深施一礼道:“涤生谢过中丞大人,我今夜必须走。中丞大人,您老也要保重啊。武昌虽兵力过单,但涤生以为,只要勤加操练,再有团练配合,粤匪想轻取省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常大淳一把拉住曾国藩的手道:“侍郎大人,您就听我一回劝吧。此时南行,当真要不得呀!老哥不能眼看着您去冒险啊!”
曾国藩挣脱常大淳的手道:“中丞大人的心意涤生领了,但涤生已打定主意,不管沿途有多大的风险,涤生今夜都必须走。中丞大人且请宽心,我走岳州,取道湘阴、宁乡,这样就避开了贼匪耳目,想来不会有事。”
见曾国藩去意已决,常大淳不再挽留,只好道:“我从抚标挑几名好手护送您吧。”
曾国藩婉言谢绝。
当夜,曾国藩同着家人南老三在武昌匆忙启行,在舟上经四昼夜颠簸,于十八日抵达岳州。旋取道湘阴。岳州本属湖南管辖,但因太平军进入湖南,所有与湖北接壤的州县均由湖北暂管。这也是湖广总督程矞采临时采取的权宜之计。
船抵湘阴,正是午时,曾国藩命南老三上岸,飞赴柳家冲,去请左宗棠到舟中晤面,商谈军事。
南老三离去不一刻,舱中的曾国藩忽听外面一片喧哗,仿佛有大队土匪杀将过来。
曾国藩心吃一吓,忙把头探出舱来看个虚实。但见岸上人流密集,有官军,有练勇,有数不清的脚夫,还有几百条大小船只在岸边停靠。人们大呼小叫,仿佛天要塌陷一般,都把头仰向天空。
见曾国藩伸出头来,船家慌忙喊道:“客官,您快出来吧。可不得了啦!天狗要吃日头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心再次扑嗵一跳,急忙步出船舱仰头观看,果见天空中有一个似狗非狗模样的东西,正大张着嘴巴,一步一步向太阳靠近。那狗身子虽不长大,其势甚嚣,直逼得太阳躲躲闪闪。半边天转瞬暗将下来。
曾国藩的心悬起来,不知这太阳被天狗吃掉以后,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天狗靠近太阳以后,毫不犹豫地便吃起来。全码头的人都仰起脸来诚惶诚恐地看。
太阳被吃得越来越小,终于一口吞掉,天地刹时黑作一团。
“这分明是日食啊!”曾国藩一屁股跌坐到甲板上,脑海一片空白。
船家及岸上的人此时早已跪倒在地,齐冲着天空磕起头来。
黑暗持续了半刻钟,天狗才一点一点地把太阳吐出来。天空渐渐出现了亮色。
在曾国藩的印象中,大清入关至今,一共发生过五十次日食。
第一次日食发生在顺治元年八月丙辰朔午时,第二次日食发生在五年后的五月乙丑朔卯时,第三次日食则出现在顺治七年十月的辛巳朔巳时。七年后的五月癸卯朔寅时,大清国再次出现日食。次年的五月丁酉朔辰时,大清国发生第五次日食。
据史料所载,仅顺治年间,大清国就发生了五次日食;康熙年间,大清一共发生过二十一次日食;雍正年间发生过三次日食;乾隆年间,大清国同样发生过二十一次日食。以后,日食现象再未出现。按圣人的说法,日食,三统、四分,皆有推月食术,而无推日食术。由日食或见或否,或浅或深,随地而变。不详其数,立术綦难。故自古以为尤异,每食,史册必书。由此可见,日食之天象,多么诡秘而不可测。
曾国藩万料不到,已沉寂多年的日食现象,竟然再次降临,而且是他亲眼所目睹!
翻开史书斑斑可考,但凡天象有异,国家必有大变。
南老三已走进船舱,曾国藩仍沉浸在惊悸之中。
见曾国藩失魂落魄的样子,南老三小声说道:“大少爷,您老这是咋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城里请个郎中?”
曾国藩猛然惊醒,口里竟不由自主道出一句:“三哥,日食,你见了吗?”
南老三一愣:“大少爷,您老不是让我去请左孝廉吗?”
曾国藩一见南老三两眼茫然,只得道:“日食,就是天狗吃日头,见了吗?”
南老三一笑道:“您是说这事啊,俺咋能不见呢?俺还磕了头呢。大少爷,俺活这么大,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这事,没想到,还真看着了。那天狗,好凶啊!”
曾国藩稳了稳心神,问:“三哥,左孝廉怎么没来?”
南老三忙道:“俺正要说这事,大少爷一问天狗吃日头,一个岔打忘了。大少爷,左孝廉没在柳家冲,他老已于昨天晚些时候,被巡抚衙门的人请进了省城,说是去当师爷。”
曾国藩随口哦了一声,皱起眉头想了想,便道:“岸上的官兵和练勇这么多,看来这里也正闹匪,不宜久留。三哥,你告诉船家解缆,我们奔宁乡。”
南老三道:“大少爷,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您老歇一歇吧。我现在就去帮着船家去解缆绳。”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很快又沉浸到刚才的遐想之中。
曾国藩并不知道,他所雇小舟在夜色里正向宁乡行驶途中,湖南军情已发生巨大的变化:乘着大雾弥漫、长沙清军用饭、换防的良机,太平天国先头部队西王萧朝贵部两万人马,已悄悄进入长沙南面妙高峰一带,旋对驻扎在这里的清军发起了猛烈地攻击。太平军与长沙清军的一场生死较量,在大雾之中拉开了序幕。
曾国藩舟驾一进入宁乡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沿途都有地方官员带着民团对过往舟船进行细细盘查,关卡也多了起来。舟船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拢岸,却又被一大队的民团忽啦啦围住,不由人解释,便把船家和曾国藩主仆强行拉到岸上登记,说是怕通“盗匪”。因沿途不靖,为防自己的行踪被太平军知悉,早在离开岳州时,曾国藩就交代给南老三,沿途不准提曾字,亦不提湘乡字眼,若有人盘查,便称是从安徽回湖南奔丧的徐老爷。南老三牢记曾国藩的嘱咐,一路坚称自己是徐老爷的家人。舟船本是曾国藩在岳州雇就的,船家原本便不知主仆二人的底细,随南老三怎样说,他便怎样说。太平军进入湖南,细作党羽遍布各州县,曾国藩不敢稍涉大意。怕铸成千古大错,贻恨终生。
曾国藩上得岸来,见一地里满是过往的行人商贩。民团把这些人分做两排:行人一排,商贩一排,一个一个地做着登记。码头各处张贴着宁乡县知县孙义甫和团练团总张锐的清查会匪联合告示。在舟船进入宁乡界初始,曾国藩便看到了这张告示。对孙义甫的所作所为,曾国藩比较赞赏。太平军进入湖南,湖南各县帮、会,都在暗中加紧筹备起事的机会。孙义甫身为一县父母,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张锐则是一名举人,曾国藩的好友刘蓉曾在信中提起过此人。张锐现在宁乡倡办团练。
人群缓缓流动,好不容易才轮到船家和曾国藩主仆。船家是为人所雇,很容易便讲明了首尾。但到曾国藩这里,却遇到了麻烦。
负责登记的是两个人,都是书生打扮。一人握笔登记,一人坐在旁边摇扇喝茶。摇扇喝茶人的身后,站着十几名肩挎火枪背插砍刀的精壮汉子。
见曾国藩主仆一身素白,喝茶的人冷着脸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南老三忙答:“我们从武昌来。我家大少爷是回家给老奶奶发丧。”
喝茶的人不动声色地问:“回家发丧,这是人子的本分。但你的家是哪里?”
曾国藩怕南老三提湘乡字样,只好答:“出宁乡不远就到了。”
喝茶的人皱了皱眉头,道:“出宁乡不远便是大山。你是说,你是住在山里?山里正闹会匪,这你应该知道。本团总看你不像是奔丧,倒像是给贼匪送信的。我猜得不错吧?”
曾国藩听喝茶的人口里道出“本团总”三字,料定此人便是举人张锐,不由说道:“张孝廉不仅会办团练,还会讲笑话啊。不才的确是回家奔丧的。”孝廉是当时人们对举人的一种尊称。
喝茶的人蓦地瞪圆了双眼,用手一拍桌子,喝道:“你既知本团总的威名,就该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究竟要到哪里去?长毛打发你要和哪路贼匪联络?别看你蒙骗了一路得逞,但在宁乡,却休想逃过本团总的法眼!”
南老三见问话的官员粗野,忙道:“您这位大老爷怎么说出这话?我家大少爷就是回家奔丧,怎么和贼匪扯到了一起?”
张锐起身大喝道:“你给本团总闭嘴!本团总在向你的头领问话,你不得胡乱插嘴!”
南老三吓得浑身一抖,急忙退到曾国藩的身后。
曾国藩说道:“张孝廉容禀,我一家已在山里住了三十余年,我一直在武昌开布行。这是断不会错的。张孝廉,粤匪犯我湖南,各州县严加防范这是对的,但也不能捕风捉影。我老母急等发丧,否则我也不会赶这个时候回家。还望孝廉公放行。”
张锐坐下喝了口茶,又用扇子扇了两下,方说道:“本团总适才听人禀告,说你的船上有书还有字,看来你也是个识得几个字的人。看在圣人的面上,本团总不难为你。就权当你是真的有丧在身,但你不说出你家确切都甲,本团总实不敢放你过去。你从哪里来的,还依原路回去吧。”
曾国藩急道:“张孝廉容禀,粤匪袭扰,各口严密盘查是对的,以防贼匪混进境内闹事。但我已说清来路,这是应该放行的。老话讲,亲不亲,乡里人。我离家已十有余年,面亲心切,无论如何,都该通融些。”
张锐一听这话,不由二次一愣,起身围着曾国藩看了看说道:“你是越说越不像了。你适才还说在武昌卖布,现在怎么倒说十几年没有回家?你说出这话,可见你并不知道武昌离我宁乡并不很远。你同本团总说句实话,你是何时投靠长毛的?你扮作孝子来我宁乡,想要干何勾当?——来人哪,对他的船舱细细搜查一遍,看有无通匪的信物。把这两个前言不搭后语的人,捆翻了送进县大狱!”
南老三一听这话,急忙挡在曾国藩的前面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家老奶奶还等着大少爷发丧呢!”
有人跳到船上去搜查,另有几名如狼似虎的民团,凶狠地扑过来来拿曾国藩主仆。
曾国藩怕耽搁过久误了行程,忙抢前一步对官员说道:“张孝廉快快息怒,快告诉下边慢动手,我说实话就是了。”
话毕,曾国藩又对南老三小声吩咐道:“到船上去,不要让他们乱翻。”
南老三慌忙飞身上船。
张锐笑着挥了挥手,坐下说道:“说吧。”
曾国藩说道:“我奔丧是真的,但并不在武昌卖布,其实是在京里当差。张孝廉,这回我们可以过去了吧?”
张锐衿持地一笑说道:“本团总身为我大清堂堂举人,日讲古今兴衰,夜与圣贤为伴。本团总今日夸句海口:海内出众人物云山雾海,光广超群俊杰,亦不止千百。但在本团总眼里,都不足一论。本团总经纶满腹,阅人无数,一搭眼就看你是个吃官饭的人。可见本团总猜得不差。但你可不要说,你就是回籍奔丧的曾侍郎。你若说你就是曾侍郎,本团总不仅不能放你过去,仍要把你下进大狱吃苦头。你若问这是为什么,本团总就告诉你,曾侍郎回籍,不可能没有军兵护送。像你这等说话不着边际的人,做个小京官已是天大的造化,如何能同侍郎搭上界?”
曾国藩忙道:“张孝廉所言甚是,我在京里只是一般的差官。因怕沿途长毛打劫,误了行期,故不敢直言,还望恕罪。”
张锐道:“这就对了。进了湖南,就等于到了家。尽管你一直不肯说出你家住何都何甲何村,本团总体谅你的难处,放你过去就是了。按说,像你这种情况,只要交一百两银子的保证就可以了。但你毕竟不是普通百姓,应该和行商贩货的等同。你交五百两银子的保证押在这里吧,等你回京时,可以拿着字据取回。”
曾国藩说道:“孝廉公容禀,不才是丁忧,须三年后才能回京啊。”
张锐说道:“你何时回京是你的事,与本团总无涉。但本团总受宪委保护一方平安,规矩却是不能坏的。本团总既已宽待于你,同意放你过境,你却不交保证银子,本团总焉敢放你进入宁乡?你是个做京老爷的人,总不计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吧?”
曾国藩皱着眉头说道:“孝廉公容禀,粤匪犯境,各县都在戒严。严密盘查,这是防匪、安民的一种手段,是应该的。但你这里要交银子押在这里做保证,却不甚合道理。戒严为了防匪,不能扰民啊!宁乡这样做,是容易激起民变的!”
张锐一笑道:“你这种话不要同本团总讲。长沙有长沙的规矩,宁乡有宁乡的办法。你不交保证银,就休想从宁乡通过!你这种人本团总见得多了!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假京差,就是真京差,本团总问不清来由,就敢放你过境吗?交几两保证银就是扰民?简直是在放屁!就算本省部院来我宁乡,他也得按我宁乡的规矩办理!”
曾国藩叹口气道:“张孝廉,您怎么不相信我呢?不才的确在京里当过差呀!”
张锐哈哈笑道:“本团总办团以来,每日都遇着几个像你这样不明事理的人。罢了罢了,本团总不与你这糊涂虫一般见识。你交上保证银,本团总相信你是真京差就是了。”
张锐话毕,用手一指身旁的人:“把保证银交给他,他给你这真京差开路票。”
张锐同曾国藩讲话的时候,负责登记的人已经放行了五十几人——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交五百两的保证银开票放行;说清楚的,也要交上一百两子才给开路票。
曾国藩见交银的人都不甚情愿,脸上却又不敢露出来。
一顶蓝呢官轿向码头行来。官轿的前面虽无仪仗,但周围跟了五十几名抗枪挎刀的团丁,和十几名穿着皂靴的衙役。
曾国藩思量了一下,认定轿里坐着的肯定是知县孙义甫无疑。
曾国藩急忙分开众人,快步走到轿前,用手打了个恭道:“不才见过明府大人。”
明府、父母都是百姓对知县的尊称。轿子缓缓落下,宁乡县知县孙义甫被人扶下轿来,曾国藩离家日久,对湖南各府、州、县都不熟悉。
曾国藩细细看那孙义甫,但见他身着五蟒四爪官服,鸂鶒补子,头戴七品素金水晶顶戴;五十上下年纪,一蓬大胡子,遮着大半边脸;高个子,刀条脸,眯着一对小眼睛;脑后一条花白细辫子,在腰间荡来荡去。
一见身穿重孝的曾国藩在轿前打恭,孙义甫先歪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又走前一步看了良久,然后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见了本官不跪拜也不施礼?”
曾国藩说道:“在下有孝在身,不便施礼,望老大人恕罪。”
这时,一名团勇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走上岸来。
南老三紧随其后登岸,快步跑到曾国藩面前说道:“大少爷,小人不让他拿,他偏拿。小人争不过他呀。”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说实话,怕是过不去宁乡了。”
团勇先到张锐的桌前说了句什么,张锐起身,会同团勇来到轿前。
张锐对着孙义甫行了个见面礼。
团勇则边施大礼边禀道:“大人容禀,这是小人从他舱里搜出来的。还有一些东西,其他弟兄正在清点。”
话毕,团勇把包袱双手递给孙义甫。
张锐这时用手一指曾国藩说道:“大人容禀,此人要过宁乡,却不肯说出欲往何县,又不交保证银,还诈称京差。”
孙义甫望了一眼曾国藩,示意旁边的师爷把包袱接过。
见师爷欲解包袱,曾国藩忙道:“大人容禀,这是不才在京里当差时的几件衣服。”
孙义甫理也不理曾国藩,口里道:“把包袱打开。”
师爷快速地解开包袱,出现在孙义甫眼前的是一套半新的顶戴官服。顶戴为暗红色,官服是五蟒九爪,补子上绣的图形分明是锦鸡。
孙义甫一愣,狐疑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舱里如何藏有我大清的二品顶戴官服?”
曾国藩见周围的人太多,只好小声对南老三吩咐道:“你过去把实话告诉他,嘱他不要声张,以免引起别人的主意。我们要尽快离开宁乡。”
南老三便大步走到孙义甫的面前,附耳说道:“我家大少爷嘱您不要声张,他怕岸上有长毛的细作。他老便是回籍为老奶奶发丧的曾侍郎。您快发话让搜查的人离船上岸。误了我们的行程,您吃罪不起。”
孙义甫愣了愣,急忙吩咐身边的人去催搜查的人上岸。
南老三劈手从师爷的手里夺过包袱,重新系好,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曾国藩的跟前,小声说道:“大少爷,我对他说了,我们走吧。”
曾国藩望一眼孙义甫,快步向舟船走去。船家急忙跟上。搜查的人已开始陆续登上岸来。
张锐冲着孙义甫大声说道:“大人,不能放行啊!他们还没交保证银呢。”
孙义甫小声对张锐说道:“你喊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给本县惹了大祸了!——快去开张路票给本县!”
张锐吓得一愣,急忙跑到桌前顺手撕了张路票。
孙义甫接过路票,转身走进轿里。轿子飞也似地起去。
舟船离宁乡码头越来越远,曾国藩这才走到甲板上看水。
宁乡山多,水陆两路均可通达湘乡。若走陆路,须走浏阳。浏阳当时刚刚举行了一次起义,虽被清军及时镇压,但硝烟尚存,人心惶惶。曾国藩不敢不舍陆行舟。加之曾国藩随身携带了许多书籍,原拟旅途阅看;还有历年的皇家赏物、厚厚的几大本“过隙影”,自己在京师硫璃厂购买的古旧书籍、字画、古玩等,走陆路有诸多不便。
季节正当酷热,两岸的高山大岭,都被热浪包裹着,使山中的百花绿草,全部绽放出一种朦胧之美。热浪同样包裹着舟楫,船行驶在水面上,仿佛行驶在蒸气里,又仿佛行驶在山水画中,曾国藩、船家、南老三,此时都成了画中人物。此时的杂树野草,也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候。树绿草青,生机勃勃。果实挂满枝头,花草绽放馨香。大地盎然一片。
曾国藩擦一把头上的汗水,吸一口热浪送过来的花香,感觉通身的展畅,舒服得不行。这是曾国藩步入宦途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尽管他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赶到母亲的灵前,但对眼前的美景佳境,仍要尽情享受。这是文人的性情使然,更是一个人自我平衡的一种方法。
曾国藩触景生情,随口吟咏起居京时作过的一首律诗,以抒情怀:“抽得闲身鹤不如,高秋酒熟鞠黄初。便驱天驷识途马,归钓江乡缩项鱼。往日心情随毂转,今来身世似舟虚。不须更说知几早,且喜尘缘尽好除。”
一艘小帆船迎面破浪行来,看划浆人的装束,像是一艘官家用船。
曾国藩并未在意,仍沉浸在两岸的美景当中。
小帆船渐渐靠近曾国藩所乘舟楫,一位顶戴官服的人站在船头大叫:“侍郎大人慢行一步,下官孙义甫特来为您老护驾送行。”
曾国藩循声望去,见帆船上说话的人果然是宁乡县知县孙义甫。
曾国藩忙道:“谢孙明府美意!不才是回籍丁忧,不敢叨扰地方。望明府能体谅不才难处。明府公务繁忙,还是请回吧。”
孙义甫执拗地说道:“大人高风亮节,人神共鉴!但下官却不敢遵命。就算下官不把大人送至府邸,也要送到湘乡县城。如若不然,下官岂能心安?大人前行,下官尾后护驾。”
曾国藩皱眉说道:“孙明府,粤匪正扑围省城,我湖南各州县风声鹤唳,人心不稳。宁乡山多林密,又地接省城,最是关键。当此非常之期,您岂可擅离职守?水路严防固是必要,但陆路也不可稍涉大意。不才正有一言要与明府相商,不知明府是否肯听?”
孙义甫忙道:“大人有话但请明言,下官洗耳恭听就是了。”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道:“省城有警,各县戒严,自在情理。戒严为何?为防粤匪蹿境也,亦防当地会匪、盗贼、莠民藉机生事,使百姓不得安生。但若藉戒严之机,大行扰民之事,却就不该了。孙明府身为老州县,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呀!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多说了。孙明府请回吧。”
孙义甫先着人把路票交给曾国藩,这才说道:“大人适才明谕,无异醍醐灌顶,使下官茅塞顿开。大人,您老保重,恕下官不远送了。”
孙义甫话毕,令帆船让开大路,目送着曾国藩的舟楫愈行愈远。
许久许久,孙义甫才用鼻子哼了一声,口里自语了一句:“丁忧回籍,本县不告你个骚扰地方已是开恩了,还大谈什么‘戒严’、‘扰民’的混帐话!也不臊得慌!呸!”
二十三日,船到湘乡码头,盘查竟比宁乡还严。
往来的舟楫都被拢到远离码头的岸边,船上的人并不准上岸,由当地的民团驾着小舨逐船搜查、登记。
湘乡本是湖南帮会、道门最多的县份之一,官府的敌对武装势力也最多。曾国藩从码头上张贴的布告上得知,太平军进入湖南,湘乡尽管戒严最早,但县城仍连续三次遭到“乱匪莠民”的攻打。城池虽未攻破,但影响很大。太平军围攻省城,湖南各路官军均被调到长沙固守,巡抚衙门无暇下顾。知县朱孙诒迫于无奈,只好礼请湘乡名绅、湖南名儒罗泽南、刘蓉二人,号召乡绅大户,纳资助款,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现湘乡有团民千余人,在罗、刘二人的带领下,已连续多日在境内对“乱匪莠民”进行“清剿”,甚有成效。朱孙诒心绪稍安,百姓惶惑日减。
不及曾国藩登岸,团民进入船舱,开始搜查曾国藩所乘舟船。
南老三忙迎上前道:“别搜查了,我们是回荷叶塘都白杨坪奔丧。”
曾国藩怕惊动罗泽南、刘蓉以及县衙的人,耽搁时间,故此让南老三提前声明。
团民听了这话,果然停止了搜查。一人离船登岸,其他几人则跳到旁边的一只船上例行搜查。搜查什么呢?搜查船上是否藏有枪械之类的武器,搜查船上是否藏有太平军的信物。戒严以来,湖南各县各口各路,无不如此。
船家开始帮着南老三往岸上搬运东西。这时有车、轿围过来招揽生意。南老三按着曾国藩的吩咐,雇定了一车一轿。轿子由曾国藩乘坐,南老三坐车押运东西。
东西搬运完毕,船家收了船银,和曾国藩主仆一一话别,解缆登舟,划船离开码头。
南老三开始指挥轿夫、车夫,将岸上的东西装车。望着眼前的景物和山水,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呼吸着故里的空气,抚摸着滚烫的沙地,听着再熟悉不过的乡音,曾国藩的眼睛湿润了。他背起双手,一边在岸上慢慢地踱着方步,一边回想县城从前的样子。
一位面皮白净中等身材的精壮汉子,在十几名团丁的簇拥下,快步向南老三走来。
南老三一见来人,却是认识的,忙丢下手里的活计,迎前一步说道:“王相公。”
来人小声问南老三:“三哥,莫非是侍郎大人回来了?路上怎么走了这么久?”
南老三小声回道:“路上不安静,我们是绕了老大一段弯路才回来的。小人怎么没有看见罗相公和刘相公?”
来人答:“恩师和刘相公去剿一股山匪,还没有回来。三哥你忙,我去拜见大人。”
南老三用手指了指曾国藩。
一匹快马很快离开码头驰往县衙。
与此同时,来人大步走到曾国藩的面前,一边施行大礼,一边口称:“晚生王錱,奉恩师和朱父母之命,特在此迎候侍郎大人。晚生给大人请安、道乏。”
跟在来人左右的人也都纷纷跪倒在地,“侍郎”、“大人”、“大少爷”、“老太爷”、“老爷”的乱叫。
曾国藩一愣,急忙用双手扶起来人,定睛看了看,说道:“您莫非就是,罗山在信里常跟我提起的王璞山?”
王錱答:“晚生正是王錱。”
曾国藩一边打量王錱一边道:“璞山,我没有想到您这么年轻!罗山与孟容如何不见?他们不是也在县里办团吗?”
王錱答:“我恩师与刘相公带勇去山里清匪,尚未归来。大人,朱父母知您老这几日归来,日夜在等着给您老接风洗尘呢。”
曾国藩点头说道:“替我谢过朱明府。老母停灵在堂,不才归心似箭,就不去扰朱明府了。璞山,长沙现在怎么样?打不打紧?”
王錱忙答:“朱父母早饭时收到巡抚衙门行文,长毛又向长沙增兵数万,省城防务甚是吃紧啊。所幸张抚台援兵已进入长沙,加之有左孝廉赞襄防务,粤匪虽众,倒也奈何不了长沙。但省城到底能守多久,能否守住,都属未知之数。看样子,粤匪洪逆此次扑我湖南,是势在必得呀!”
曾国藩闻听之下,脸色陡然为之一变,慌忙道:“璞山,我不能在此耽搁过久。我今日必须赶到灵前。璞山,您与朱明府之盛情,不才已心领。容不才日后相报。”
曾国藩话毕,与王錱拱手相别,快步便走到轿前。
曾国藩对南老三道:“三哥,我坐轿,你押车。我们午前一定要赶到家。”
曾国藩掀起轿帘坐进轿里,说一句:“起轿!”
王錱飞跑过来说道:“大人,朱父母还在衙门等着您老呢!您老就这样离去,恩师和刘相公回来,是要怪晚生的!”
已经坐到车上的南老三对王錱说道:“王相公,您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大少爷定的事,没人能扳过来。”
轿子和马车缓缓离开码头,直向荷叶塘方向行去。
王錱站在毒日头底下,望着愈走愈速的车、轿,突然发起呆来。
湘乡县知县朱孙诒,在衙役、民团的保护下,风风火火地赶到码头。
朱孙诒被人扶下轿子,快步走到王錱的面前,一连声地说道:“侍郎大人在哪里?侍郎大人在哪里?”
王錱猛然清醒,急忙与朱孙诒见了个礼,才道:“按着车轿行进的速度,他老应该走出县城了。”
朱孙诒一听这话,也猛然呆住。
“今春以来,粤盗益复猖獗,西尽泗镇,东极平梧,二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推寻本原,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国藩尝私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人才之不振,曾于去岁具疏略陈大指。财用、兵力二者,昨又具疏言之。兹录一通,敬尘清览,未审足下以为有补万一否?如以为可行,则他日仍当渎请也。国藩学识短浅,自以躐跻高位,不敢不悚切讲求。”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胡莲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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