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三荐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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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江忠源一炮中的,萧朝贵魂归故里;罗泽南欲移居他处避兵燹,曾国藩王顾左右而言他。

    绿营已不堪用,团练又上不了战场。大清国出路何在?

    (正文):向荣、和春、张国粱督率人马向妙高峰、鳌山庙两地发起攻击时,原本驻扎在城外的清军并未向这两地靠拢,而是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策略。

    偏在这时,太平军挖掘的一条地道通到了长沙的南城门偏西。

    萧朝贵闻报,一面命人快速向地道运送炸药,一面抽调集结了三千精壮之士,欲俟城门被炸开后,蜂拥抢城。挖掘地道的太平军和萧朝贵本人,都认为地道的上面便是城门。

    守长沙南门的是楚雄协副将邓绍良所部及八百镇筸兵。而邓绍良本人所处的位置,离太平军挖掘之地道末端,相距不过二十米。

    邓绍良选中这里作自己的指挥所,一因离城门较远,太平军突入城门易于逃命,二是看在此处的城墙较其它段为高,流弹很难飞入。邓绍良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脚下,离地道的末端仅有不足三十步的距离。

    地道里的火药堆积到了一定的数量,萧朝贵下达了点火的命令。

    运送火药的太平军尚未全部撤出地道,偏离南城门以西的城墙根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老大一团浓烟旋从地下冒出,笼罩了这里的所有城墙,使得整个长沙城都晃动起来。邓绍良在懵懵懂懂中被震翻在地,左臂被乱飞的流石击穿,血流如注,登时昏厥。麾下人马一见之下,既无人赶过来抢救,也不采取补救措施,而是发一声喊,霎时作鸟兽散。邓绍良反倒被镇筸兵救起。

    这声炸响,惊呆了城内驻防的大小官兵,惊呆了赛尚阿、张亮基、骆秉章、罗绕典,也惊呆了鲍起豹。

    硝烟弥漫中,城墙出现老大一个缺口。正与太平军交战的向荣、和春、张国粱等人,一见城墙倒塌,慌忙督率各部人马向城垣靠拢。

    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三千太平军,趁八百镇筸兵发呆的良机,飞身跃起抢城。

    在城头督战的张亮基急命提标炮营向缺口疯狂轰射,试图用炮火堵截抢城的太平军。太平军顶着猛烈地炮火扑向城内。

    八百镇筸兵不敢怠慢,舞枪弄棒便于太平军战在一处。

    正在北城头督战的赛尚阿,得知南城墙倒塌,想也没想,带上自己的一营亲兵,打开北门便逃了出去。

    赛尚阿骑在马上,一边向城外飞赶,口里一边大叫:“老夫早知长沙是守不住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张采臣无能,徐靖侯误国!——只是害了老夫,要替他们背黑锅。”

    萧朝贵一见城外各路清军齐扑向城墙缺口,他这里也急颁王命,亲督大队杀将过来。一把及其耀眼的大黄伞,飞速离开妙高峰中军大帐,在众人簇拥下,向城墙缺口靠近。大黄伞是太平天国的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物体,伞下笼罩着的必是王爷无疑。

    一看西王八千岁启王驾亲自督战,太平军士气一时大振。守城清军提标的炮火,渐渐压制不住。

    正在这时,在萧朝贵的右前方,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炮鸣。炮鸣余音未落,但听萧朝贵口里一声大叫,跟着便一头栽倒。身边的护卫急来抢救,见萧朝贵胸部凸起老大一块。萧朝贵挥舞着两手,在胸部乱抓乱挠。一个胆大的护卫急忙撕开萧的衣服,见凸起的地方,分明有拳头般大的一块铁疙瘩,深深地镶嵌进胸膛里。护卫情急之下,拔出腰刀便欲起出铁疙瘩。其他护卫一见,怕出意外,慌忙拦住。象征王爷的大黄伞早已被炮火轰飞,执伞的侍从全部倒在地上: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尚在翻滚哀嚎。

    太平军正慌乱间,一队官军呼啸着从斜刺里杀将过来。

    当头并列两杆大旗,一绣“楚”字,一绣“江”字。紧随旗后一员大将,跨下一匹乌骓马,手舞一把大砍刀;生的身体瘦弱,好似死人堆里爬出的一具尸体;头戴青金石顶子,上插一枝单眼花翎;官服破旧,外罩雪雁图形。

    太平军一见来人,登时哗然一片,不由纷纷大叫:“冤家江妖头来了!”

    太平军口里的江妖头,正是在蓑衣渡大败太平军的楚勇统帅、清候补知府江忠源。萧朝贵适才所中炮弹,亦系楚勇所发。

    江忠源率领麾下一千余名楚勇奋力杀将进来。

    向荣、和春、张国粱见有机可乘,急忙各督本部人马冲向城墙缺口。城内张亮基这时也逼迫鲍起豹,管带提标三营,把进城的太平军打出城外。

    萧朝贵中炮后人事不省,向城墙缺口攻击的太平军人心浮动;又因江忠源的横空出世,打乱了攻城计划,影响了士气。太平军的伤亡数字开始成倍的加大。

    正在前沿督战的林凤祥、李开芳二将,一见情形不好,急忙传令各队向妙高峰、鳌山庙集结。此令一下,太平军更加混乱,几近溃逃,全不成体统。

    张亮基抓紧机会命令提标各营,和二百余夫役,飞速搬石运土,很快把城墙缺口重新堵上。

    曾水源原本在后路接应,见攻城的太平军纷纷回撤,当先心吃一吓,急忙在众多侍从的保护下,跑步赶到前沿,向林凤祥、李开芳探问详情。

    当得知死对头江忠源统率楚勇从天而降、天父上主皇上帝的第五子已经中炮,曾水源立时惊出一头冷汗,口里大叫道:“取长沙就在今日!取张妖头、江妖头性命亦在今日!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言未讫,忽有一颗流弹飞来,正打中他的左腿。身边的侍从背起他疯跑。

    太平军重新占据妙高峰和鳌山庙。

    江忠源一边命令楚勇向太平军发炮攻击,一边派人去联络城外各路清军,想趁机夺回妙高峰和鳌山庙。哪知向荣、和春、张国粱三将并无一人肯理睬江忠源,相继督带本部蜂拥入城。如此一来,太平军不仅重占了妙高峰和鳌山庙,还占据了小西门和这里的民房区。

    江忠源讨了个没趣,只好下令停止攻击。他本人则换上便装,开始悄悄踏查这一带的地形。

    江忠源很快发现,太平军能够重占妙高峰和鳌山庙,是因为南门外的最高点天心阁发挥了作用。长沙城南门外一带,天心阁地势最高。太平军不仅在这里设置了栅栏,还构筑了大量的工事、炮台,派有重兵把守。太平军设在天心阁的炮台,对长沙城的威胁比妙高峰和鳌山庙还大。

    江忠源略一思索,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天心阁夺回,为长沙城加一道防线。

    太平军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千余名楚勇敢来抢夺天心阁。

    夜半时分,江忠源带领楚勇向天心阁发起了攻击。随着枪炮声响起,争夺天心阁战役拉开了大幕。

    此时,萧朝贵与曾水源已经相继被抬进中军大帐,林凤祥、李开芳二人都守在旁边,萧朝贵气息奄奄。

    偏赶这时,楚勇向守在天心阁的太平军发起了猛烈攻击。

    耳听着帐外愈来愈烈的枪炮声,林凤祥、李开芳二人小声交换了一下看法,便在情况不明的前提下,用西王萧朝贵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收缩兵力、坚守妙高峰、鳌山庙两地的命令。此令飞传出去,太平军很快便放弃了小西门和民房区防地,紧急向妙高峰、鳌山庙两地靠拢,竟然未向天心阁派援一兵一卒。这在无形中帮了江忠源一个大忙。

    激战至黎明时分,江忠源楚勇在付出伤三十、亡二十的代价后,夺回了天心阁。

    进驻天心阁,江忠源先加固栅栏和炮台,又在天心阁外围方圆百米,赶筑起三道防线。

    蓑衣渡一战,楚勇将屡试不第的塾师南王七千岁冯云山轰殁;长沙妙高峰、鳌山庙抢夺战,楚勇又把西王八千岁萧朝贵送到天父上主皇上帝的身边。太平军恨透了楚勇,恨透了江忠源。

    林凤祥、李开芳二人联衔将西王八千岁的死讯,飞速报给洪秀全、杨秀清等人。

    太平军群龙无首,不敢向楚勇发起攻击,只是在妙高峰、鳌山庙坚筑堡垒,等待援兵赶到。

    而这时,曾国藩却正在刚刚挖好的墓穴旁,同王荆七谈话。

    望着周围大片荒芜的土地,曾国藩感慨地说道:“洪逆叛乱,受害最重的便是百姓啊!这么好的土地,就这么荒着!老话讲:湖广熟,天下足。湖广都产不出粮食,天下百姓何得安稳哪!”

    王荆七苦着脸答:“大少爷呀,我们湖南已经大旱三年了。就算不闹长毛,这日子也不好过呀。老奶奶走前,府上就已经施过两次粥了。全县的大户,好像都在县城搭过粥棚。尽管这样,每天还是有人饿死。惨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荆七呀,我出县城的时候,看点将台周围安了许多木栅栏,那里是团练出操、演习的地方吧?我县的团练,到底怎么样啊?如果长毛打过来,能不能挡得住?”

    王荆七小声说道:“大少爷,您老说起团练的事,荆七并不知实情。听别人讲,是巡抚衙门委派朱父母,朱父母又委派罗相公、刘相公几个人搞的。说是保护县城呢。对了,府上老爷不仅是挂名团总,四少爷还是实缺的副团总呢!怎么,大少爷不知道吗?湘乡县的团练是全湖南最好的啊!”

    曾国藩叹口气道:“罗相公和刘相公都是大才。保一方平安,他们义不容辞啊。荆七,你知不知道,团练几日会一回操啊?一村有警,怎样集合?团练有无枪炮?”

    王荆七答道:“大少爷,详情我并不知道。但听人说,团练并没有几杆枪,也很少会操。就是会操,也不过是罗相公和刘相公训训话而已。各村已经出现多起大股土匪,但团练并没有征战,都是朱父母请绿营的军兵去作战。听说,团练打小匪小盗还可以,不敢去围剿大股土匪。因为缺枪少炮,百姓都说,团练是不能上阵对敌的。罗相公和二少爷也都这么说。”

    曾国藩奇怪地问:“荆七呀,我听说,从打县里办团练,百姓便每月交一笔银子充作团费。现在办团已近两年,这笔团费应该不少了,怎么不购些刀枪呢?团练手里无枪械,不要说去打长毛,就是与当地的小股土匪作战,也难取胜啊!”

    王荆七答:“大少爷越问越深了,我怎能知道呢。不过我听说,百姓对办团练,并不是很同意。有人还告到了巡抚衙门,要求解散团练。”

    曾国藩忧心忡忡地说道:“百姓不同意的事,办起来可就难了。团练是民团,是由百姓自己出银子来养活。荆七呀,你知不知道,如果百姓不肯出这笔银子怎么办?办了团练也不能保个平安,这笔银子不是出得亏吗?百姓要求解散团练是有道理的。”

    王荆七小声答:“大少爷,这种话您老人家说行,乡下可是没人敢说。上些日子,刘庄的苟三儿就因为拖欠团练费,便被罗相公带人锁拿进了县大牢。不仅团练费一分不少拿,还被罚了五十两银子。以后,可就再也没人敢说闲话了!十里八庄都说,别看团练不能打长毛,也没真正剿过土匪,要说对付老百姓,还当真不含糊。”

    曾国藩叹口气道:“如果买些枪械,说不定团练也能上阵杀敌。荆七呀,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句实话,百姓对团练还说过其他的话没有?比方说,对团费的去处——”

    王荆七答:“其他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团练虽不操练,但月月都发饷。大少爷您说,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还要拿出笔银子用来养别人,谁能愿意呀?就算养自己的亲爹,如果银子不凑手,爹也不能把儿子给下进大牢啊!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听了王荆七的一番话,曾国藩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

    王荆七口里的罗相公名泽南,字仲岳,号罗山,诸生出身。在方圆百里处馆,多有弟子进学。是湘乡名绅,颇有威望。现在县城码头办防的王錱,就是罗泽南的弟子之一。曾国藩会试前,与罗泽南交往甚密;曾国藩进京后,两人亦常有书信往来。

    孟容则是刘蓉的字。刘蓉号霞仙,亦是诸生出身,素有谋略,也是曾国藩的好友。太平军兴起,各地倡办团练。知县朱孙诒请罗泽南主其事,罗泽南则聘刘蓉出山相助。现今湘乡的团练,如果说罗泽南是主帅的话,刘蓉扮演的就是军师角色。

    打墓归来,两个人走到村口,迎面碰见几名下地锄草的乡邻。

    曾国藩正要开口问候,几个人却抢先一步跪到地上,边磕头边道:“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慌忙把几人一一扶起,口里说道:“我正丁母忧,已不是朝廷命官,以后万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几个人一齐道:“我等打死也不敢!”

    曾国藩正色道:“我大清官制,官员丁忧就是百姓。以后,谁再叫我大人,就不是曾涤生的乡亲!”话毕,抬腿就走。

    几个人愣了半天,一个人嘟囔了一句:“俺孩儿她娘那庄的李大人,仅仅是个正八品的县丞缺分,都致仕了,谁见他时敢不称他一声大人,他还嚷着让衙门拿人呢!——曾家大少爷倒好,二品高官,仅仅是个丁忧,又不是致仕,倒不让叫他大人,可是怪!”

    因为在下风头,曾国藩等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王荆七道:“大少爷,您老毕竟是做过高官的人,就算丁忧,叫您一声大人,也是应该的呀——大家是敬重您呢!”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曾国藩径直进了灵棚。

    曾府上下开始为出殡的事忙碌。

    九月十三日,是曾国藩为亡母择定的下葬日子。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罗泽南和刘蓉不仅都赶了过来,湘乡县知县朱孙诒还派了名师爷和若干名衙役来曾家帮丧。

    曾国藩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将师爷和衙役好言劝退。

    湖南的首户,湘乡县荷叶塘都白杨萍的曾府,这一天特别热闹。怕发丧过程中出现意外,罗泽南特调团勇二百人沿途护送。

    罗泽南、刘蓉二人主持丧事,罗泽南的门下弟子几乎全部到场。

    眼望着母亲入土,曾国藩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地。

    发丧归来的当天,曾国藩悄悄把曾家的帮工也是戚亲名叫江贵的叫到旁边,小声吩咐道:“江贵呀,你现在就动身去长沙。不要惊动官府,也不要跟人提是湘乡曾家的人。你可以找个熟识的人,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如果有长毛刊刻的书籍,也想办法弄几本回来。听人说,长毛姓洪的就是靠《圣经》糊弄人的。你现在就走吧。若有人问起,就说去长沙串亲戚。”

    打发走江贵,曾国藩才把罗、刘二位好友请进书房,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罗泽南也忘了劝慰有丧母之痛的好友,不及落座,便道:“涤生你知道吗?江岷樵已经赶到了长沙。不仅夺回了天心阁,还一炮轰死了萧酋朝贵,打伤了曾水源!岷樵这回的功劳可大了!听朱父母说,张抚台已经为岷樵请了功。”

    刘蓉也说道:“长毛这次攻城,甚是猛烈。不仅把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还炸飞邓绍良的一条胳膊。听省城过来的人讲,若非岷樵赶到及时,长沙说不定就破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你们听没听说,季高进省后怎么样?”

    刘蓉说道:“听说帮张抚台料理案牍的事。”

    曾国藩一愣道:“季高可是大经济,懂兵事。我同张采臣说起过的。仅付季高案牍之事,不是大材小用吗?看样子,张采臣对季高还是不十分了解。”

    刘蓉道:“张抚台请季高入幕,是胡润之举荐的。他老一直在云贵,怎么能了解季高呢?”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润之也是兵事大家。润之和季高,都是我大清的奇才。他不了解季高,但应该相信润之啊。”

    罗泽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曾国藩道:“这是季高在粤匪扑犯湖南以前写给润之的。他在去省城前抄了一份给我。季高总改不了他大言炎炎的毛病。涤生,您看看。”

    刘蓉眼望着罗泽南说道:“罗山,季高专研过兵书战策。我个人以为,他对怎样办理团练,还是有见解的。我赞成涤生的话,季高和胡润之,都是我大清的奇才。我们湘乡的团练以后怎样办,可以请教一下季高。”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说道:“我罗罗山,今生今世也不会与大言炎炎的人为伍。他眼里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个人!”

    曾国藩默默地接过信,展开来,见上面写到:“粤西用兵以来,谈时务者皆知团练保甲之利。然团练之法,粤西行之未睹其效者,盖治小盗则团练固不易之法,若当剧贼纵横,防剿并急之日,则用团练断宜参用碉堡。夫团练云者,取其自相团结,免为贼所掳掠裹胁而已。自捍乡里,人有固志,熟于地形,便于设险,愚者亦能出奇,怯者亦能自奋,此其利也。若使与猾贼驱逐于数十里外,彼乡民者,不习行阵,不知纪律,不走则死耳,乌睹所谓利哉?且无事之日,竭民之财力以奉兵,有事之日,复以其身命代兵冒险而赴敌,卒之训练未娴,十战十北,糜烂其民,以求一日之侥幸而不可得,仁者之所不为也。

    三省教匪之事,亦有调团丁赴剿立功者。一州一县之间,仓促遇警,兵不时至,不得已而为此。又教匪滋事,首尾七年,山民习见逆贼伎俩,时相训练;又其牧令能抚循其民,固民亦乐为之用。然乐园先生尝言:‘凡贼过境,乡民凭险固守,伺贼大队已过,始截其落后数队,一处如此,处处如此,贼必日有损伤。’又云:‘侦贼安营之处,附近堡寨,每夜遥以过山鸟枪轰之,俾贼不能安卧,久之精力自疲。’又云:‘乡民习艺,只习铳、石远攻之具,至刀矛决命须臾之间,可不必学。’诸所望于乡民者止此。非知其难与剧寇争锋,而重惜其徒死,与夫虑民心之涣散不齐也,于是乎团之;虑民之临敌不足恃也,于是乎练之。乃团之而民心终不齐,练之而临敌终不足恃者,何也?客有自军中来者,每言粤西大吏,尝有事于团练矣,贼未至之先,乡民排仗呼号,亦似可用;比寇至,则各伺便逃走,势不可禁;创议团练者,旋亦丧然自失,尤之者至谓团练不可用。愚以为,皆过也。团练原制贼要着,所以未睹其利者,正坐不用碉堡之失耳。有堡以安其老弱妇女,米粮器具,有事移置其中,则人心自固。堡四隅各建一碉,碉居壮丁,弩铳炮石各守具预贮其中。两碉相距远近,总以炮石相及为度。层留铳眼,不限多少;外环深壕,暗设机阱。计堡之大者,周不过一里,可藏数千人;一堡四碉,壮夫乘碉御贼者,常不过百数十人。须人既少,可以更番迭战,昼夜不懈。储峙薪汲,先时筹办,守具一切,预行安设。有警入堡,坐须其来。此不必智勇过人者,而后可为之也。乡民室家在此,身命在此,又凭高依险,不至与逆贼拼命须臾。怯者可使勇,愚者可使悟,彼何肯遇贼张皇,伺便奔溃哉?如近贼之处,无地不团练,无团练非碉堡,声势联络及数百里,官兵择要驻守,其营垒亦如碉堡之式,为诸堡声援,逆贼外援隔绝,间谍难通,釜鱼机肉,何难扑灭?

    闻粤西之寇狡悍异众,兵勇屡次失利,贼反安居巢穴,若无所事。师疲饷乏,大将束手。论者不得其要,辄谓贼勇而我怯也,贼诈而我拙也。亦知贼常为主乎,我常为客乎?贼先据罗渌洞,官兵围之数月,贼未尝轻犯官兵也,官兵数进,则数失利。旋据新圩,亦未尝轻犯官兵也,官兵数进,则又失利。今分据永安州亦然,官兵之失利又屡矣。岂兵勇之竟不足用,将领之全不足恃与?贼常为主,而我常为客,故贼暇而我忙,贼逸而我劳,贼设伏设险以待我,而我辄中其计。兵法曰:‘善用兵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贼知之而我不悟,此胜败利钝之机所由分也。果于附近贼巢之处,令乡民尽为碉堡,官给费以倡之;险要之地,官兵营之,亦如碉堡之式,以步步为营之法,同时渐进,逼近贼巢。贼知我将合围,必并力来扑,则贼为客而我为主矣。凡立营之处,须沟深垒固,不独我有凭藉,胆气自壮,兼令贼之藤牌火罐,俱失其长。又兵弁之所以遇贼辄溃者,以束伍之令不严,故赏罚不能行;所以屡致败衄者,将领不晓分合奇正之术,勉务浪战以求胜,又不善用间谍,致屡陷伏中。贼既广用间谍,我又不能变易视听以误之,故至此也。

    时事方殷,需才孔亟。如老兄者,或不能无借重之日,勉思奇策,以副倚寄。山中散人,萧闲之笔,未必有当,惟教其不逮,则幸甚耳。”

    见曾国藩把信装入封套,刘蓉问道:“涤生,您以为季高所言若何?”

    曾国藩没有回答刘蓉的话,而是反问道:“和我湘乡相比,宁乡的团练办得怎么样?”

    罗泽南答:“宁乡是张锐孝廉主其事。张孝廉和璞山常有往来。问宁乡团练,须问璞山。季高所论,我也不是没有思考过。看似可行,实为纸上谈兵耳。”

    刘蓉道:“我以为,季高所论,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些,还是可行的。”

    曾国藩问罗泽南:“罗山,你一直办团练,你说说看。”

    罗泽南道:“别的姑且不论,单说碉堡一项,就与实际相去甚远。建碉堡为何?一为安炮轰敌,一为火枪射敌。现在各省团练,粮饷尚且无着,哪里还有闲银购炮?火枪也都极少。我湘乡团练,现在只有火枪八十几杆,抬枪十几杆,土炮三门。三门土炮当中,一门至今没有修好,两门有时能用,有时不能用。”

    曾国藩问:“县衙门为何不从绿营接济些枪械?”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道:“让绿营接济枪械,不是画饼充饥吗?没有制军和抚台的话,哪个营敢把枪械送给民团使用?就算制军和抚台有话,绿营送过来的也都是些不中用的枪械。好枪好炮他就算送给长毛,也不会送给民团啊!”

    曾国藩奇怪地问:“这是为何?民团也是要同贼匪作战的嘛。”

    刘蓉小声说:“据我所知,绿营是最会干荒唐事的,否则粤匪岂能越剿越多?当然,我只是听人说,并无实据。”

    曾国藩急问一句:“孟容,你到底想说什么?绿营到底怎么了?”

    刘蓉缓缓说道:“听绿营的人讲,现在的领兵大员,无一不靠克扣饷银过活,一些小官又无一不靠贩卖枪械度日。有这两项,绿营就算有多余的枪械,又怎能舍给团练呢?”

    罗泽南说道:“现在的情形是:绿营不能剿贼,团练也上不了沙场。”

    曾国藩沉默了一会儿,说:“岷樵办团练成效卓著,你们两个要经常去向他请教。蓑衣渡一战,力挫贼氛,扬我军威。”

    罗泽南道:“岷樵名头大,因为能打仗,督抚都愿接济他。我和孟容焉能比得过他?他得过你曾侍郎的保举,皇帝都知道他。”

    刘蓉道:“岷樵的楚勇,现在比绿营都受重视。有枪又有炮,打到哪都有人供饷供粮。其他团练怎么行呢?”

    这时,一名下人走进来说道:“大少爷,豆腐饭已经摆好了。老爷请二位相公入席吧。”

    曾国藩起身道:“罗山、孟容,我们到饭堂去吧。今天,你们两个可是累坏了。”

    道光十一年的湖南,曾有四位学子非常要好。他们依次是湘乡诸生罗泽南、刘蓉、湘乡童生曾子城、湘阴童生左宗棠。人称湘水四杰。罗泽南与左宗棠时在长沙城南书院就读,曾子城与刘蓉在涟滨书院就读。四人当中,罗泽南年纪最长,名气最大,人皆颂之;左宗棠次之,被江宁布政使贺长龄推许为“国士”,城南书院山长贺熙龄(长龄之弟)尤赏识之。曾子城相貌最丑,身份却最低,并不被涟滨书院山长刘元堂看好。因通兵学,罗泽南号为“老亮”,老诸葛亮之意;刘蓉则缘于足智多谋,被人称作“小亮”,小诸葛亮之意;左宗棠自恃满腹经纶,每日又以兵书战策为伴,竟以“今亮”自号,乃当今诸葛亮之意也。转年四月,为参加湖南乡试,左宗棠捐监生;八月参加乡试,,得中十八名举人。道光十三年,曾子城考入县学。至此,湘水四杰均有了功名:罗泽南、刘蓉为诸生,曾子城为县学生,左宗棠为举人。道光十四年,罗泽南、刘蓉、曾子城三人,同时参加湖南乡试。曾子城得中三十六名举人,罗、刘二人落第。道光十八年,曾子城北上进京参加会试,得中三十八名;四月,正大光明殿复试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一等第三名,进呈道光帝,拔置第二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曾子城正式更名曾国藩。湘水四杰从此分开:曾国藩为翰林院庶吉士居京供职,举人左宗棠在长沙开馆授徒,诸生罗泽南在湘乡开馆授徒,诸生刘蓉长年游学在外。四人虽不能经常谋面,但鸿雁传书,联络不断。期间,左宗棠两次会试不中,罗泽南、刘蓉二人亦多次参加湖南乡试落第。

    最不被湘人看好的曾国藩,名声反倒最先渐显,至道光二十七年,已官至二品。

    毋庸置疑,湘水四杰,曾国藩的影响已大过三亮。

    但有一点也须交代清楚:曾氏自明以来累世业农,不显于世。至曾国藩祖父曾玉屏时,便发下重誓曰:“吾少耽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峻垄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颠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吾宗自元明居衡明之庙山,久无祠宗。吾谋之宗族诸老,建立祠堂,岁以十月致祭,自国初迁居湘乡,至吾曾祖元吉公,基业始宏。吾又谋之宗族,别立祀典,岁以三月致祭。”又说:“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人道之常也,吾必践焉,必躬焉,财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邻里讼争,吾常居间以解两家之纷。”

    曾玉屏略积薄产,便把儿子麟书送去村中私塾读书。曾麟书积苦力学,竟应童试十七次,终于四十二岁以府试案首入湘乡县学。

    曾国藩六岁入塾,蒙师是陈雁门。曾国藩七岁,父麟书设家塾利见斋,课徒十余人,国藩从焉。曾国藩二十岁,师从湖南名儒汪觉庵,肄业于衡阳唐氏家塾。曾国藩二十一岁,肄业于本邑涟滨书院,书院山长为名儒刘元堂。曾国藩二十三岁,参加湖南院试,得中入县学。曾国藩二十四岁,肄业岳麓书院,书院山长为大名儒欧阳坦斋。

    无论从哪方面看,曾国藩都算不上是绝顶聪明之人。

    尽管罗泽南与左宗棠都未踏入官场,湘人看三亮亦轻于曾国藩,但两个人对曾国藩的才情并不认可;刘蓉虽一直未中举,但因与曾国藩相交太久,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也不是十分的服气。

    湖南三亮私下以为,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后,时下的大清国不缺好官,亦不缺廉吏能臣,偏缺少知晓兵事、运筹帷幄的统兵大员;而在这方面,三亮都自忖胜曾侍郎一筹。尤其恃才傲物的左宗棠,更是把曾国藩看成是一个只会做官的废人,人前人后说过许多不大中听的话。

    曾国藩心里虽然有气,但私下里,却又不得不赞同三亮对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本人对兵学的研究的确不如三亮明白。

    湖南三亮在心里瞧不起曾国藩,但曾国藩对湖南三亮却一直抱有厚望。

    饭后,罗、刘二人又来到曾国藩的书房。

    未及茶水沏好,刘蓉便忧心忡忡地说道:“涤生,长沙城还在激战,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我和罗山有件事要和您做个商量,我们三家是不是也往远处挪动挪动?左季高和郭筠仙可是早在两月前便搬到湘阴东山了。季高避居白水洞,筠仙兄弟则选周礤岭筑屋。等长沙城破,长毛打过来,想走怕就来不及了——主要是你名头大,你可是满天下都知道的二品高官哪!长毛能放过我们,但却肯定不能放过你。这里的团练又不济事。季高也希望我和罗山,能替您找个安全的所在。”

    曾国藩用嘶哑的嗓子问:“听说,洪秀全起事,主要靠的是一本叫做《圣经》的书,据说是泰西各国天主教专用的。这本书你们可否读过?”

    罗泽南道:“我读过,西人传教传的就是这本书,很像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老故事。涤生,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我让江贵去省城了,着他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粤匪现在围困长沙,肯定有不少他们刊刻的文字,我让江贵也想办法弄一些回来。我走一路想一路,粤匪洪逆举旗造反,竟能一呼百应,为何?”

    罗泽南用鼻子哼一声道:“还不是官府压迫所致!这几年又外患不断,天灾瘟疫横行。天灾兵燹,生灵涂炭,赈灾又不及时。百姓吃不上饭,与其饿死,还不如跟着洪某闹上一闹,说不定还真能闹出一条活路来。”

    曾国藩愁眉苦脸道:“外患未绝,内匪又起。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刘蓉忽然压低声音道:“涤生,您说,这粤匪能闹出眉目吗?”

    曾国藩一愣,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内匪不足惧,外患最堪忧。国门虽未洞开,但西夷觊觎我中华物产之心未死。我担心,西夷趁内地烽烟四起之时,必又张船而来,有更多要挟!这断不会错!西夷实乃国之大患也。”

    罗泽南不满地嗔怪道:“涤生,说着说着,您怎么又扯起别的了?您到底想不想挪动挪动啊?西夷与粤匪相比,粤匪才是国之大患啊。”

    刘蓉也急道:“是啊,涤生,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官军不足恃,团练又不中用。我们不能等死啊!”

    曾国藩缓缓说道:“老母刚刚入土,我的心很乱。我想好好歇几天。罗山、孟容,长沙有什么消息,还望及时告诉我。你们还是把团练的事办好吧。团练虽不能与粤匪对阵,但保一方平安,应该还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地方上现在有事,还得依靠团练啊。”

    曾国藩的话,再此让罗泽南、刘蓉一愣。

    罗、刘二人离去后,曾国藩经过反复思虑,不得不提笔给湖南巡抚张亮基写了一封密函。在密函里,曾国藩告诉张亮基:举人左宗棠,从道光二十七年即致力于兵学研究,曾被林文忠公“诧为绝世奇才”;若任以兵事,帮同赞画军事,必能保省城无恙。

    曾国藩连夜命家人将密函送交县衙,请知县朱孙诒飞速派员递交巡抚衙门。

    密函送走,曾国藩感觉心绪稍安。

    曾国藩这是第三次向张亮基密荐左宗棠。

    那么,长沙到底能不能保住呢?萧朝贵中炮身亡,洪秀全、杨秀清等人肯就此罢休吗?要知道,除冯云山、萧朝贵之外,洪秀全则为天父上主皇上帝的次兄,而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三人,也是天父上主皇上帝的儿子啊!

    “团练之事,极不易言,乡里编户,民穷财尽,重以去年枯旱,十室九饥。与之言敛费以举团事,则情不能感,说不能动,威势不能劫。彼诚朝不谋夕,无钱可捐,而又见夫经手者之不免染指,则益含怨而不肯从事。”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文任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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