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恶名远扬曾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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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塔齐布进大营,曾国藩先向其请教训练《操规》,靠自谦赢人。

    曾国藩拜会江忠源,却与琦善走了个顶头碰。

    粮饷无着,抚台掣肘,湘勇能否练成劲旅?

    在籍侍郎陷入迷惘、困惑之中……

    (正文)张亮基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喝茶。

    闻报曾国藩与罗泽南有事求见,张亮基口里一边说着请,一边起身往外迎。

    曾国藩、罗泽南二人走了进来。

    礼过,有戈什哈摆茶上来。

    曾国藩怕耽搁过久影响张亮基办公事,就开门见山把借调提标中军守备塔齐布的事说了出来。

    张亮基一听这话,竟然连连摇头。

    张亮基道:“涤生,抚标的人您挑谁我都答应,这提标的人我可做不了主啊!提督虽然也归巡抚节制,可真正论起来,湖广总督才是他的上宪哪!鲍起豹只是表面对本部院听命,其实骨子里是从不把我们这些汉人放在眼里的!——上次长毛围攻长沙,不是江岷樵的楚勇和抚标中军力战,十个长沙都破了!涤生啊,您还是打消从提标营借人的主意吧。这事以前做,兴许能成功,现在是肯定不行了!——从打琦善调到湖北提督任上,鲍起豹的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了。”

    曾国藩想了想,忽然问道:“张中丞啊,琦善不是已经离开湖北去增援江宁了吗?”

    张亮基说道:“琦善现在已经署理河南巡抚,又成封疆大吏了。湖北走了个琦善,朝廷又把崇纶和官秀峰弄了过来。大概用不几日,他们就能到任。咳!”

    曾国藩想了想,道:“张抚台,您抚标营要从提标营借个教习,这总没有什么问题吧?”

    张亮基道:“这么做,估计鲍起豹不能驳——涤生啊,这个满人守备有什么好啊?您如何非要把他弄到手呢?等发现是个刺猬的时候,可就由不得您后悔了!——那时,有这个满人做鲍起豹的内应,您是诸事难做呀!”

    曾国藩笑道:“刺猬不刺猬的,您还是先把塔守备借调过来,然后再把他借调团营当教习——对了,我想向中丞大人打听个人,抚标营是不是有个叫鲍超的营丁?他的字是春霆。”

    张亮基想了想道:“抚标营上千号营丁,我哪能记得过来?——过晌儿,我着人去军营查一查看——您说的这个鲍超莫非是您的亲戚?您如何早不提起?”

    曾国藩摇了摇头,便同着罗泽南告辞出来。

    出了辕门,罗泽南小声问曾国藩:“涤生,我如何没有见着季高?”

    曾国藩道:“季高正在各县忙着征饷调粮,忙得很哪!——没有季高在外面忙,哪有张中丞的稳如泰山哪!——咳!也不知筠仙和孟容这捐劝得怎么样了!”

    罗泽南道:“凭郭筠仙的大才、刘孟容的游说功夫,这两人都不在苏秦、张仪之下。您就放心吧。死了他张屠户,我们照样不吃带毛猪!”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发审局的大门。

    一进发审局签押房,王錱正在屋里走来走去,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罗泽南走进来,王錱赶忙停下脚步见礼,道:“裁缝铺子送了两件号衣。一件是勇官装,一件是勇丁装。二位大人如何去了许久?”

    王錱说着话,双手麻利地将炕上的一个黑包袱打开;曾国藩的眼前立时便出现两套青色的服装。

    曾国藩看那勇官的款式和绿营的营官服相同,只是绿营的营官服前绣“营”字后绣“将”字,而团练的勇官服则前绣“湘”字后绣“将”字;勇丁装也和绿营的营丁服一般样式,只是绿营的营丁服前绣“营”后绣“兵”,团练的勇丁服前绣“湘”后绣“勇”而已。

    曾国藩细看了看做工,见还算精细,便道:“王錱哪,楚勇的服装也是这样吗?”

    王錱道:“大人请放心,卑职还特意去城外借了一套楚勇服,拿给裁缝铺比照。”

    曾国藩用手摸了摸布料,道:“听澄侯说,这一套下来,用了一两银子?看这布料,有些贵了!像这种布料,在京师,也用不了一两银子的。”

    罗泽南道:“好了,王錱,让裁缝铺就照这样子往出赶吧!”

    王錱答应一声,包好衣服走出去。

    罗泽南坐下对曾国藩说道:“涤生啊,您现在是和巡抚平起平坐的团练大臣哪!您刚才这种做法,如果传扬出去,不是让人耻笑吗?”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罗山哪,我们这办团练的银子,可都是湖南百姓从牙缝里挤给我们的呀!我们不能拿百姓的银子乱来呀!——我们现在才只两千人,就开始大手大脚,等发展到一万人,如何得了啊!罗山哪,我们生虽不能做人杰,可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啊!”

    罗泽南兀自叹一口气道:“您是越说越离谱了——以后啊,我还是管好我那五百人吧!其他的事,不搀和。”

    三天后,曾国潢、李续宾二人带着五七个伴当,由湘乡县返回。

    于是,发审局的大账上,除十五万两、二千两外,又添进来一万两。十五万两是湖南巡抚衙门先说长期借给后又变成短期挪用过来的一笔银子,这笔银子曾国藩委托张亮基从夷人的手里购买枪、炮了。发审局虽还没有购进一支枪、一门炮,但这笔银子确已从巡抚衙门划出,落到发审局的帐上;二千两是周升由京里回湘乡时由钱庄取出来的一笔陈款,是曾国藩典试四川时,四川总督宝兴代表蜀中士子赠送给曾国藩的程仪。

    提标中军守备塔齐布来向曾国藩禀到。

    曾国藩此时正在签押房里一个人埋头撰写《团勇训练日夜常课之规》。

    王荆七悄悄地走近来,把一个手本往案面上一放道:“大人,有客来。是个绿营守备。这是辕门递进来的。”

    曾国藩放下笔,拿过手本一看,见上面写着:湖南提标中军正五品守备塔齐布,便忙说一声快请,说后站起身想迎出去,一身戎装的塔齐布已一脚踏进门来。

    曾国藩刚要讲话,塔齐布已抢先一步单腿跪倒在地上,边施大礼边道:“卑职叩见大人!卑职奉巡抚衙门指派特来向大人禀到请安!”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塔齐布道:“塔守备快快请起,涤生已盼望多日了。来人,给塔守备放座、看茶!”

    王荆七急忙走进来放了张凳儿,又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又捧了茶进来。

    塔齐布口里道了声谢字,大大方方地坐下来。

    曾国藩笑着道:“塔总爷呀——”

    塔齐布没待曾国藩讲下去便拦住话头道:“曾大人,您老万不要再这般抬举卑职了。充其量,卑职只是一名没有得过花翎的五品守备,何敢妄称总爷呀。大人哪,您老以后叫我一声智亭,就算抬举卑职了!”

    塔齐布,满州镶黄旗人。托尔佳氏,字智亭。初由火器营护军擢三等侍卫,道光三十年,始调湖南提标中军任守备。

    “智亭啊,”曾国藩望着塔齐布,诚恳地说:“湖南的团练能否练出样子,可就全看你了!”

    塔齐布急忙站起身道:“大人万不可这么说。智亭今生能为大人效力,是智亭的造化。只要大人吩咐,智亭照办就是,绝无二话。”

    曾国藩拿起已写出的《操规》,往塔齐布面前一晃道:“智亭啊,这是我刚刚拟就的《操规》,不知行不行得通。你先看看,需要改的地方,就改。我久历京师,不大懂军营的事情。这团练的事情,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塔齐布双手接过《操规》,只看一眼便道:“您老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太史公!就这手好字,全湖南再找不出第二个!”话毕,便认真地看起来。

    《操规》共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日夜常课之规”;一部分是“日夜演练之规”。“日夜常课之规”共分七条曰:一、五更三点皆起,派三成队,站墙子一次。放醒炮闻锣声则散;二、黎明演早操一次,营官看亲兵之操,或帮办代看。哨官看本哨之操;三、午刻点名一次,亲兵由营官点,或帮办代点。各哨由哨长点;四、日斜时,演晚操一次,与黎明早操同;五、灯时,派三成队,站墙子一次,放定更炮,闻锣声则散;六、二更前点名一次,与午刻点名同。计每日夜共站墙子二次,点名二次,看操二次。此外,营官点全营之名,看全营之操,无定期,约每日四、五次;七、每夜派一成队站墙子,唱更。每更一人,轮流替换。如离贼甚近,则派二成队,每更二人,轮流替换。若但传令箭而不唱者,谓之暗令。仍派哨长亲兵等常常稽查。

    《日夜演练之规》共分五条曰:一、每逢三六九日午前,团练大臣下教场,看试技艺,演阵法;二、每逢一四七日午前,着本营官下教场演阵,并看抬枪、鸟枪打靶;三、每逢二、八日午前,着本营官带领赴城外近处,跑坡、抢旗、跳坑;四、每逢五、逢十午前,即在营中演连环枪法;五、每日午后,即在本营演习拳、棒、刀、矛、钯、叉,一日不可间断。

    两操规的后面,又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了这样几行字: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身勤则强,逸则病;家勤则兴,懒则衰;国勤则治,怠则乱;军勤则胜,惰则败。

    塔齐布把《操规》仔仔细细地看完,这才双手放到案面上,又深施一礼,怀着钦佩之情说道:“大人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兵部侍郎!这操规写得这般周到,真让智亭大开眼界!只是——”

    曾国藩一见塔齐布欲言又止,忙道:“智亭,你我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团练事关江山社稷,马虎不得呀!”

    塔齐布道:“大人,大清旗营会操规定的是五日一站墙子,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绿营连这些也觉得太勤了些,怕营兵们吃不消,影响军力。鲍军门已给徐制军上了禀陈,拟将操规改作七日一站墙子,二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说只有这样,营兵们才能养足精神有气力打长毛——卑职适才看了大人拟就的操规,几乎日日站墙,日日会操,全不见休息日。这样勤的训练,勇丁们能吃得消吗?适得其反,怕就不好了。”

    曾国藩示意塔齐布坐下,这才道:“智亭啊,你是老行伍。我在京师署兵部侍郎的时候,曾经改动过旗营的操规。将三日一会操改成了两日一会操,皇上诏谁后曾向各省军营下达。后来,就有几位制军大人,认为这操会勤了,营丁们要吃不消。皇上于是又让军机处,将操规改作五日一站墙子,十日看一回抬枪、鸟枪打靶。这个操规,一直就沿续下来了。其实呢,操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像太平时期,不要说五日一会操,就算两个月会一回操,又能怎么样呢?太平盛世,马放南山,刀枪尚且入库,营丁们自然也不需要太劳累。但现在是多事之秋,军兴时期,团练又非经制之师,都是由一些泥腿庄户人编成。就算日夜操练,都难在短时间奏效呢!长毛现在已成劲旅,长江上下几千里的江面,几乎全被控制。不抓紧训练,一旦事急,如何应战哪?智亭啊,我的苦心,你该知道啊!”

    塔齐布道:“天下的带兵大员都像大人这般想法,长毛如何能闹成这样呢?好,《操规》就依大人拟就的办——智亭还有一事,尚需向大人问明:眼下省城四营团练,一共请了几位教习?不会就智亭一人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团练是庶出,系姨娘所生。就目前来说,还真就你一人。依涤生推测,智亭心中应该已有好的人选了吧?”

    塔齐布道:“大人猜得不错,团营目前为四个营,最少也得配两名教习才算可以——卑职就向大人荐个能员出来吧——提标中军千总诸殿元,智勇双全,是块好料子。借调来营教练团营,定会事半功倍。怕只怕,鲍军门不许。”

    曾国藩道:“涤生现在就着人知会张中丞,先将诸殿元借调至抚标中军,然后再来教习团练。如何?”

    塔齐布道:“大人这样办理,鲍军门他就不能不放人!”

    这时,辕门外忽然响起开饭的哨子。

    曾国藩站起身兴冲冲地对塔齐布道:“智亭啊,走,我们去后院的营房饭厅用饭。饭后,我让罗山和王錱带着你察看一下营地,看看各处安得合不合适。”

    曾国藩话毕,热情地携起塔齐布的手,两个人走出签押房。

    萧孚泗带着十几名亲兵急忙从旁门闪出来,跟在两个人的后边。

    塔齐布一进营房大饭厅,见二百几十张大圆桌早已坐得满满的。什长、哨长们正在给勇丁们发碗发筷子,只有靠近东墙的两张桌子无人。

    曾国藩竟直来到空桌子旁,先让塔齐布落座,自已这才坐下。

    塔齐布小声问道:“大人,营官们不单起伙呀?”

    曾国藩笑道:“不仅营官们不单起伙,连我这团练大臣,也和勇丁们吃一样的饭哪!智亭啊,你如果觉着不便,我饭后让伙房给你和诸殿元单起伙如何?”

    塔齐布正要讲话,罗泽南和王錱、李续宾、李续宜各带着几名亲兵走了进来。

    曾国藩急忙把罗、王及李家兄弟介绍给塔齐布。

    罗泽南笑道:“塔守备呀,您老怕是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大饭厅用饭吧?”

    曾国藩道:“罗山哪,你一会儿知会伙房的周升,让给塔军门单起伙——教习非比寻常,可是我团练大营的壮大之火呀!”

    塔齐布忙道:“大人万不要如此!大人们都在大饭厅用饭,卑职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像大人这样的朝廷重臣,肯和勇丁吃一样的饭食,这不仅是湖南第一,恐怕也是大清第一了!”

    曾国藩徐徐说道:“我们这团费,可都是湖南百姓,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呀!——吃好吃孬事小,冷却人心事大呀!”

    一句话没有说完,塔齐布已是感动地泪水涟涟。

    他用手擦了擦眼泪道:“大人如此煞费苦心,真乃大清之福也!”

    饭后,罗泽南、王錱及李家兄弟同着塔齐布去看营地的设置情况,曾国藩则乘了张亮基赠与的花呢二人小轿,带了萧孚泗及二十名亲兵,决定到城外楚勇大营去看望江忠源。

    萧孚泗这是首次以什长的身份管带亲兵随曾国藩出行。听了吩咐,先把腰刀背上,又急忙挑了二十名心腹。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恨不能曾国藩的轿子一出长沙便遇到几个太平军,任他一显身手;却又怕遇见武功高的太平军,自已不仅落败,丢了亲兵营的脸,还连带伤了护卫对像曾国藩。

    从被任命什长管带亲兵的那时起,萧孚泗就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号衣虽然还没有发下来,团练会操还未正式进行,他却已开始每日带着他的五十名亲兵,一早一晚地操练了起来。他带人操练偏偏又不能到大操场,只能在辕门左右。发审局的辕门空场上,这几日一直尘土飞扬。

    曾国藩的轿子一出长沙城关,曾国藩自已先就吓了一大跳:长沙城外已无了静寂之地,到处都是插着绿营、旗营的营盘;往来的路上已极少能见到百姓的影子,除了骑马的武官、坐轿的文员,就是一队一队会操的营丁。

    曾国藩让萧孚泗着人问了问,这是何处的营盘,楚勇的大营扎在哪里。

    亲兵一会儿回来禀告:“大人,这是即将开往九江的旗营。楚勇的营地还要走十几里的路程。”

    曾国藩在心里感叹一句:准备收复九江的旗营,紧挨着长沙城关扎大营,不知是为了逃跑方便,还是在替张亮基守长沙;而保卫长沙的楚勇大营,却被挤出了原防地。不知是楚勇想收复九江,还是旗营在保卫长沙!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边感叹皇上失策,一边用眼睛细细观察这些旗营会操的情景。旗营会操是分开进行的。有的按营,有的按哨,有的干脆就十几人。会操的内容也很单一,全是在练跑步,一队一队地绕着一大块空场地一遍遍地跑来跑去,跑得曾国藩坐在轿里都头晕目眩。

    曾国藩不敢再看,闭起眼睛催促轿夫快行,争取午时赶到楚勇大营。

    正在这时,从一处营房里,忽然涌出一乘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上了官道迎面奔长沙而来。

    曾国藩急忙让轿夫把轿子闪在路旁停下,待绿呢轿子通过后,再前行。

    轿子很快便来到曾国藩的跟前。

    曾国藩掀开轿帘定睛一看,见绿呢轿的轿帘忽然一掀。

    曾国藩看得真真切切,轿里坐的正是湖北提督已署河南巡抚的琦善。

    琦善的轿子从曾国藩的轿前很快通过。既未停轿,也未放慢速度,眼望着箭一般地去了。曾国藩一愣,他没有想到,他在这里能见到琦善。看样子,琦善并不像张亮基说的那样已经赶往任所。

    按大清官制,武官自将军以下,见了二品文职大员,是必须要施礼问安的。武官品级虽高,身份却卑;文职品级虽低,身份却尊。曾国藩眼下虽是丁忧官员,可毕竟是大清堂堂的正二品侍郎。琦善见了曾国藩,是必须要施礼问安的。琦善却全然没有把曾国藩当成二品侍郎。

    见曾国藩只管两眼望着前方不说话,萧孚泗道:“大人,我们走吧?”

    曾国藩这才惊醒道:“走吧!”心情却不再似先前的舒畅。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忽然又出现一个整齐的营盘。号旗在风地里呼啦呼啦地作响,几百人正在一块空地上演练阵法。

    曾国藩暗道:能这样严格会操的,定是江忠源的楚勇。

    萧孚泗已对着哨兵喊:“快去通报你家大人,湖南团练大臣曾大人来了!”

    哨兵闻言转身走进辕门。

    不一刻,满脸疲倦的江忠源匆匆地走出来。

    曾国藩这时已走出轿子,一见江忠源正要开口讲话,江忠源却一步抢过来边行大礼边道:“署湖北按察使帮办湖北军务司里江忠源叩见大人!”

    一听这话,曾国藩猛然记起,江忠源已经升署了湖北按察使,下旨的时间和琦善署理河南巡抚只差一天。

    曾国藩一把把江忠源抱住,道:“江臬台,您已是朝廷带兵大员,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丁忧的官员!您是要羞杀涤生了!”

    江忠源站起身说道:“大人自谦,岷樵却不敢不师事之。大人快快请营房里歇息。”

    到了营房的办事房,江忠源着亲兵先沏上一壶茶来,又传话给伙房,速速置办一桌素席抬进来,他要与故人长谈。

    重新落座,江忠源当先说道:“司里上日随抚台到发审局去看望大人,因是例行公事,无法与大人详谈。原打算过一二日,单独去看望您,好好和大人说说话。哪知回营的当日,便被抚台遣调到城外!岷樵正要找个时间进城去看望大人,怎奈事繁,武昌周边长毛频频出现,细作出入又密,岷樵是一刻也不敢离开大营——大人不生我的气吧?”

    曾国藩道:“将军威名赫赫,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日,岂能以私废公?将军带勇助守长沙,才保得湖南几次度过险情。此情此义,天地可鉴!我来军营,一来解思念之苦,二来则是要向您老弟学习办团练的经验。”

    江忠源笑道:“大人敢则是来讥讽岷樵的吧?大人是我大清,声震寰宇的五部侍郎。兵部的事情了如执掌,这些谁个不知!”

    曾国藩小声问:“岷樵,您已是鄂臬,怎么还不去赴任?”

    江忠源道:“武昌并不肃静,我想等等看。”

    曾国藩诚恳地说道:“不说这些了。岷樵啊,我们说些家里话吧。家里都好吧?京师一别,屈指算来,总有五七年了!涤生真是无日不思念啊!”

    江忠源被曾国藩的真情所感动,他站起身道:“岷樵是个不中用的人。如不是长毛起事,我是真想定下心来,跟着大人好好学学书法呢!大人此次临危受命,不啻旱天雨露,真湖南之幸事!大清之幸事!——大人到了长沙,岷樵就知道,大清的江山有救了!大人啊,这不夸张吧?”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岷樵啊,您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苦衷!我是个丁母忧的人,期未满而任事,已属不该;如再张扬,天下人将如何看我!我又如何面对天下人!”

    江忠源忙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不是长毛作乱危及社稷,皇上岂能亲自下旨,让大人出山,主办湖南的团练?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大人既已出山,就该放开手脚,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大事业!岂能因顾忌别人的议论,而畏首畏脚?大人非小官小吏可比,大人可是朝廷倚仗的重臣哪!——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国之将破,孝又何存?大人,岷樵素来言直,还望您老宽恕唐突。岷樵适才所言,一半是公心,一半是私情。公心则是,盼大人练出劲旅,力挽狂澜,重整大清江山;私情则是,大人成名,岷樵也能分一点荣誉,得一分功名,也好留个美名在人间。

    江忠源的一番话,直说得曾国藩沉思良久,开言不得。

    这时,两名亲兵抬着一桌素菜走进来。

    江忠源急忙让亲兵传话,请萧孚泗等人到大饭厅用饭。

    萧孚泗进来道了谢,才同着亲兵走出去。

    江忠源这里亲自为曾国藩重斟一杯茶,自已也倒了一杯女儿红,这才端起杯道:“岷樵这第一杯酒,祝大人练勇有成,扫除湖南境内的一切丑类!”话毕,一饮而尽。

    江忠源抹了抹嘴,又给自已倒上一杯,道:“这第二杯酒,祝大人练成劲旅,扫除海内丑类,还百姓一分安定,还大清完整河山!”

    江忠源话毕,非常豪爽地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曾国藩执壶在手,想亲自为江忠源斟上一杯酒。

    江忠源不依,劈手夺过壶,自已倒满,双手举起酒杯道:“这第三杯酒,祝大人功成之后,施展平生抱负,为大清再造康乾盛世!”

    曾国藩站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杯,却半晌不语,脑海乱糟糟一片。

    许久许久,曾国藩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道:“咳!涤生受命来到长沙练勇,尚未有眉目,已是千难万难!我去绿营操场去挑几名教习,鲍起豹见了涤生,不仅不施礼问安,竟然连马都未下。我乘轿来您大营,半路遇见湖北提督琦善。琦善现虽署豫抚,但终归是莽夫而已,不仅坐着绿呢大轿,还摆出中堂的仪仗!皇上让他赶往江宁助守,他离开武昌,哪料却偷偷把营盘扎在长沙的城外!——更让涤生不解的是,他琦善的大营会操,不练抬枪不练火器,却让营丁在大操场跑来跑去。若非我亲眼见到他,我还以为是旗营呢。真不知这琦抚台在玩什么名堂!”

    江忠源哈哈笑道:“大人讲这种话,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岷樵不信,琦善的做法能瞒过大人的眼目!”

    曾国藩小声道:“他难道在让营丁练习逃跑的功夫?这大清可是他满人的天下呀!”

    江忠源愤愤接口道:“大人还说!——没有这些败类,洪秀全能一呼百应?肃顺有句名言:这大清的江山,是生生让他们自已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忽然问道:“岷樵啊,您久历前线,与长毛拼杀日久。您看这姓洪的,真能把大清江山夺去?”

    江忠源兀地放下酒杯,断然说道:“这洪秀全、杨秀清等人,乃乌合之众。如果这些人真把江山夺去,我泱泱中国可算彻底完了!太平天国不信医不信药不信孔圣,扒寺庙毁书院砸古迹,又焚图书烧典籍!把我中华根本统统视为异端,视为妖孽,坏我伦常,灭我仕子信仰!信什么?信一个随口胡谄来的上帝!而且这个上帝,还不是夷人所信的上帝,是他洪秀全自己。用心何其毒也!一靠弥天大谎,二靠愚弄百姓,这样建立起来的国家,百姓还想有好日子过吗?英夷、法夷、俄夷等外邦,又岂能错过大好的入侵机会!洪上帝只能使百姓越发愚昧,愚昧势必贫穷,贫穷还想不挨打受欺吗?大人哪,您老是朝廷重臣,岷樵则人微言轻。岷樵竖起大旗,有几人响应?大人振臂一挥,何止千应万应!大人受命出山,恰得其时,天下仕子必能呼应:拯黎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大人哪,您老不能再犹豫了!”

    曾国藩放下茶杯,沉思良久,忽然又问:“涤生还有一事不明。岷樵啊,依您看来,要剪灭长毛,应从何处下手?”

    江忠源一听这话,急忙放下酒杯,应道:“大人哪,岷樵已仔细想过。要想将长毛彻底剪除,除在陆路练成一支劲旅外,还要有一支颇能作战的水军。长毛能在长江沿线横行肆虐,一靠势众,二靠船坚。夷人是最势利的,谁出的银子多,他便将快枪重炮大铁船卖给谁。长毛现在到处掠夺我金银,每打破一城,无论百姓、官府,先拿下的便是银子,运走的也都是财皂。有了银子,向夷人买枪、买炮、买船,无一不买。夷人见了大堆的银子,还有不满口应允的?他们乐呀!依岷樵推测,金陵是早晚都要破的。长毛对金陵势在必得!”

    这最后一句话刚一落音,曾国藩神色顿变,惊道:“如果长毛占据了金陵,他不还得回犯武昌和长沙吗?大清的半壁江山,不是要尽陷敌手了吗?长沙守军原本就不多,您又要去武昌,这湖南——”

    江忠源接口道:“岷樵今日要对大人说的话是,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大人必须痛下决心!重振昔日曾侍郎雄风!只要大人练成劲旅,长毛就奈不了长沙分毫!

    曾国藩皱眉说道:“团练一无饷粮,二无枪械,如何能练成劲旅呀!”

    江忠源很肯定的说道:“只要您老想办的事,还有办不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静静的思索起来。

    饭后,曾国藩顾不得歇息,又开始和江忠源探讨起建立水师的事情。

    江忠源有问必答,侃侃而谈,凡是知道的,全部向曾国藩和盘托出。

    曾国藩为什么如此高看江忠源呢?

    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字常孺,号岷樵,武举出身。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新宁雷再浩起义,声势颇大,湖南震动。各路官军连吃败仗,形势危急。江忠源遂在当地募勇,旋向雷再浩义军发起攻击。几经交手,竟将雷再浩生擒活拿,义军也登时散去。论功行赏,授浙江丽水知县。咸丰元年,率麾下楚勇奉旨到广西,从钦差大臣赛尚阿与太平军作战。累迁同知、知府,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因病回籍疗疾,病痊留守长沙。太平军起,各地都在兴办团练,但成效最显著者,实江忠源一人也。

    试想,一介书生曾国藩,怎能不高看他一眼呢?

    从楚勇大营归来,曾国藩一改过去的举棋不定、怨天尤人的态度,决定振作起来,从无望之中寻找出一条出路,把团练训练成一支能打硬仗的劲旅。

    晚饭前,曾国藩又乘轿到巡抚衙门找张亮基商量,由张亮基出面,借调提标中军千总诸殿元任省城团营教习;借调负责在湘阴查拿水匪的绿营千总杨载福和把总黄翼升,到发审局供职。张亮基都一一答应下来。

    这时,省城四营湘勇都穿上了勇服,给军官的马匹也都全部分发给各营。此时的湘勇虽然还大都使用大刀、长矛、砍斧、铁棒等冷兵器,只有很少一部分勇丁使用抬枪、鸟枪,但训练并不懈怠。

    不多几日,曾国藩在京师时的管家唐轩,也应召来到省城。曾国藩命其到粮台帮办事务。

    这期间,浏阳周国瑜又暗中联络征义堂旧部,广收会党,只几日光景,人数便过万,势力超过了从前。即将再举义旗时,事机泄露。因此时长沙稍安,张亮基于是遣楚勇三营剿捕之,请曾国藩调一营湘勇配合。征战过程中,楚勇与湘勇从征义堂缴获近千杆洋枪,四门洋炮。事平之后,湘勇分得五百杆洋枪、两门洋炮。江忠源此举,对缺炮少枪的湘勇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曾国藩将这些新式武器平均分配给各营,内心却对江忠源,凭添了无比的感激。

    此次“平乱”,楚、湘各勇共抓获“征义堂”会党近千人,其中大小堂主过百,总堂主周国瑜亦被擒获。

    这些人被押到发审局后,曾国藩先把一些随从和盲目随从者挑出来。穷者杖责,富者罚银,由当地乡绅具保领回,着地方官严加看管;周国瑜及大小堂主以及主动响应者,均锁进站笼之中,放到车上,由勇丁押着游街三天,然后一律枭首示众。

    发审局原有站笼五只,曾国藩见站笼者太众,又让人连夜打造了二十只。尽管如此,仍不够用。

    不久,太平军遣人密至常宁、耒阳,封官许愿,暗中发展党众,想利用太平军攻打长沙时起事。有乡民将消息传递给县衙。两县急报发审局。

    常宁知县禀称:“查粤匪多人入境,窜乡走里,蛊惑生事,请派兵捕剿。”

    永兴知县禀曰:“探得耒阳地方厂下大河滩等处,土匪聚众滋事,请派官兵捕剿。”

    曾国藩不敢迟疑半刻,当即给两县批饬回文,称:“现经派委教谕刘长佑,守备李辅朝,生员王錱等管带楚勇五百,湘勇三百,前往进剿。仰该县协同兜捕,并探明贼首踪迹,进兵途径。一面遣人至耒阳清泉一带,迎导大兵;一面飞禀省城。又给永兴武举陈步元,贡生刘茂廷,各札一道,即行饬差送往,令其出力堵截,以期迅速扑灭!”

    批饬送走,曾国藩连夜遣恩赏教谕刘长佑、守备衔李辅朝、王錱,统率湘、楚各营八百人,飞驰赶往两地剿之。因动作迅速,不仅将太平军派到两地的三十余名神兵天将一举抓获,还把刚在当地发展的一名天将、九十二名天兵捕拿。

    这些人被押到发审局后,曾国藩马上升堂审理。

    刚刚审理了七十几人,曾国藩已然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曾国藩发现,在这九十二名新入伙的天兵当中,竟然有六十几名,是上次被乡绅具保领回去,着地方官严加看管的征义堂旧部!这些人不仅不思悔改,竟然又跑到别县参加了太平军!显然,这些人是铁心与大清国做对头了——如果此次再放过他们,他们只要有机会,肯定还要参加太平军!

    曾国藩先把已经招认的三十名天兵天将锁进站笼里,游街后枭首;余下的人全部关进大牢里,想和按察使陶恩培以及两县的父母官们商量后再决定如何发落。

    但事关发审局的事务,明哲保身的陶恩培是不敢插手、进言的;而两县知县奉命进省后,却又坚决不同意对这些人处以极刑。理由是:用刑过猛,民会更加不稳;尤其是非常时期,更要小心从事。

    把两县知县送走后,曾国藩半夜未得入眠。

    第二天尚未起床,又有消息传到曾国藩耳中:有十几名太平军扮作逃荒人模样遣入湘乡,欲对荷叶塘曾府下手;朱孙诒得到确报,当即带衙役及团练赶到荷叶塘,将正欲下手的这十几名太平军抓获——这些人正由团练解送省城。

    朱孙诒最后又向曾国藩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已派专人带着团练日夜守候在荷叶塘,一有可疑的人出现,马上逮问。

    读过朱孙诒的禀文,曾国藩当即作出决定:将从两县抓获的人全部斩首,无一宽免!以后也要如此!曾国藩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乡民安分守己,不敢轻上“贼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平军无机可乘,断绝其来湖南生事的念头。使湖南真正达到“盗贼屏息,莠民多改而从善的”目的。

    当日,他又收到安化县急报:称有乡绅林某以办团卫里为名招募乡愚、痞棍、市井恶霸五百余人结伍。现在派人到外省购枪买炮,又暗中去联络太平军,欲杀官起事。

    曾国藩当机立断,马上派快马赶到衡阳传令:札饬刘长佑、江忠济二人起所有勇丁,飞赴安化捕剿。曾国藩特别密告刘长佑,除首领押解省城审讯外,所有胁从可就地处斩。

    一时间,湖南各县,刀光剑影,风声鹤唳;人人恐惧,户户小心。到处是一队队抗枪抡棒的湘、楚勇丁,由一县杀往另一县,无一处不到。使遣匿在各乡村准备起事的零散太平军,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真正叫苦也。

    长沙发审局的血腥气开始越来越浓重。

    “曾国藩”三个字也很快被“曾剃头”、“曾屠夫”所取代。一时间,太平军对曾国藩切齿,许多想投靠太平军的百姓亦把曾国藩恨入骨髓。

    曾国藩在湖南大开杀戒,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请看他上给朝廷的《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中的几句最关紧要的话:

    “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去年粤逆入楚,凡入天地会者,大半附之而去,然尚有余孽未尽。此外,又有所谓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往往成群结党,啸聚山谷。如东南之衡、永、郴、桂,西南之宝庆、靖州、万山、丛薄,尤为匪徒卵育之区。盖缘近年有司亦深知会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祸自我而发,相与掩饰弥缝,以苟且一日之安。积数十年应办不办之案,而任其延宕;积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任其横行,遂以酿成目今之巨寇。今乡里无赖之民,嚣然而不靖,彼见夫往年命案、盗案之首犯,常逍遥于法外。又见夫近年粤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为法律不足凭,官长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但愿通省无不破之案,即剿办有棘手万难之处,亦不敢辞。……誓当尽除湖南大小会匪,涤瑕去秽,扫荡廓清,不敢稍留余孽,以贻君父之忧。至于教匪、盗匪,与会匪事同一律。……臣寓馆设审案局,派委妥员二人,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概以宽厚为心。当此有事之秋,强弱相吞,大小相侵,不诛锄其刁悍害民者,则善良终无聊生之日。不敢不威猛救时,以求于地方有益。”

    “用重典以锄强暴”和“威猛救时”,这是曾国藩献给朝廷的两剂良药。

    该折摆到咸丰案头后,咸丰对该折的批复则是:“知道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

    放下笔,咸丰感叹一句:“这个曾国藩,说不定还真能干出点名堂!——可惜是汉人。”

    “方今民穷财困,吾辈势不能别有噢咻生息之术,计惟力去害民之人,以听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矣。去冬之出,奉命以团练为名。近来不谈此二字,每告人曰:‘乡村宜团而不宜练;城厢宜练而不宜多。’如此立说,明知有日就懈散之弊。然懈散之弊尚少,若一意操切行之,则新进生事者,持札四出讹索逼勒,无所不至,功无尺寸,而弊重邱山,亦良可深虑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朱石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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