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章为什么这么做?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出省湘勇损失惨重,王錱拍案而起。
手捧来信,曾国藩飞赴衡州。
(正文)清德被亲兵送到首县签押房时,一把胡子的老知县正在和县丞谈公事。清德在巡抚衙门知府衔差官的陪同下,迈步走进签押房。
老知县和县丞站起身,先同差官见了礼,说了“给太守请安”,又向清德点了一下头。
清德仍旧傲慢地对着知县行了个礼,口称:“给老父母请安了。”
知县笑了笑,对县丞说道:“烦老弟陪清协台喝茶歇歇脚,本县要出去给巡抚衙门办个公文。”
县丞说道:“您老请便,下官在这里和协台说话。”
知县会同巡抚衙门差官走出去,到大堂去办理接收手续。
县丞这里冲清德笑道:“清协台,您是这里的常客,您老请坐吧。”
清德一屁股坐下,说道:“口渴得很,着外面送个西瓜进来吧。”
县丞笑道:“正是满天下火的季节,哪能不口渴?本官也口渴呢。清协台,您老到底犯了何事?曾大人怎么说参就把您老给参了?”
清德用鼻子哼一声,又用眼睛看了看桌面,道:“左堂大人,老父母平时不喝茶吗?本协怎么没有看到杯壶?”
县丞一笑道:“老父母的杯壶,您老不是早在两个月前,因为一桩什么事情,扔到地下给摔碎了吗?老父母那时刚来接印,板凳还没坐热。那把茶壶,可是老父母传了九代的宝物。虽然碎了,但老父母仍舍不得丢掉。每次老父母看到碎片,都要大哭一场。”
清德愣了愣,用眼把县丞看了又看,仿佛不认识似的,心里却骂道:“狗杂种,老子重掌兵权那一天,先把你的闺女日了!”
清德心里一不舒服,脸上马上便挂上不忿的表情。这是行武人和满人的特点。
县丞看在眼里,起身走了出去。
签押房的门外,守着两名短打扮的衙役,一见县丞出来,忙小声问道:“左堂莫非有事?——正堂正和巡抚衙门的人谈话呢。”
县丞小声道:“适才我们吃剩的西瓜,你去给老哥切一块过来。”
衙役用嘴冲里面努了努,小声问:“只切一块?您老不吃?”
县丞点一下头说:“拿来之后,给老哥送进去。天在下火呀。”
县丞转身进了屋。
清德正低头想心思,见县丞走进来,没有理睬。
县丞也不理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翻看。
一名衙役用一只方盘托着块西瓜走进来。
衙役把方盘放到县丞的眼前,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走出去。
县丞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道:“天在下火,不小心,能把人渴死。”
清德吧了吧嘴,很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
县丞刚把一块西瓜吃完,老知县笑着走进来。
县丞急忙起身,清德也不得不站起身来。
知县看了看西瓜,又看了看县丞,一边落座一边说道:“你们在吃西瓜。很好,很好。今年天旱,不收成,只有瓜甜。”
县丞和清德相继坐下。
知县道:“清协台,巡抚衙门已把您老正式移交县里。您老可以好好享享福了。说起来,本县真是运气。刚来这里接印不足三个月,您老就来搭伙。”
知县话毕起身,又冲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也站起身来。
知县道:“清协台,您老歇着,本县和左堂还有公事要办,一会儿再来陪您吃西瓜。”
听知县话中带刺,清德坐着没动。
知县和县丞快步走出去。
清德用鼻子哼一声。
一名衙役走进来,把方盘和西瓜皮拿了出去。
清德一拍桌子道:“传话下去,到街上搬两个大西瓜过来!多拌蜂蜜和沙糖!”
衙役笑道:“协台真是大手笔!街上的西瓜,是要拿银子买的。小人长几个脑袋敢去乱搬!”
清德大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本协吃谁的西瓜是抬举谁!敢要银子?砸他的摊子!他敢放个屁,拉进营里往死里打!”
衙役一听这话,吓得慌忙走出去,到了门外,对另一名衙役说道:“真是活见鬼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疯了?”
另一名衙役小声说道:“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未必是真疯。说不定,他以为自己还在营里,想发一发官脾气。做官久了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名师爷同着一名年轻力壮的衙役从大堂走出来。师爷的手里拎着根绳子,年轻衙役的手里拿着个布口袋。
两个人到了签押房门口,师爷小声吩咐道:“正堂有话,你们三个进去,把狗日的手脚都捆起来,嘴勒上!用袋子把头蒙上,抗进牢里去。这件事,谁向外透露一点风声,正堂砸烂谁的脑袋!听清了?”
三个人都点点头。
师爷用眼睛向里面示意了一下,三个人便一齐走进去。
师爷开始把耳朵贴着门板听动静。
签押房里很快便传来撕扯声,清德大叫:“反了反了!抚台都敬本协三分。你们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本协动粗!”
清德话未落音,里面便传来嗵地一声,好象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师爷预料大功有可能告蒇,便慌忙退后两步立住。
果然不大一会儿,一个人推开签押房的门,先行走出来;两个衙役抬着身子乱动的清德,跟脚也来到门外。
师爷慌忙前面引路,三个紧跟在后。四个人旋风也似奔向大牢。
进了大牢,有狱目按着师爷的吩咐,打开一间最狭小的牢房。两名衙役把清德抗进去,狠命往沙土上一丢,这才拿掉布口袋,把手脚松绑。
清德两眼紧闭,身子一动不动。
衙役出来后,师爷命狱目把牢门锁好,并说道:“这是巡抚衙门送过来的朝廷要犯。他要喊,你只管由他喊,不要理他。”
狱目眯起眼睛细细往里面看了看,忽然说道:“小人怎么看他眼熟呢?——他不会是长沙协清协台吧?”
师爷道:“正堂有话交代,谁敢透出一丝口风,他老就砸谁的脑袋!”
师爷话毕,带着三名衙役匆匆走出去。
狱目见师爷走远,便又趴在木栅栏上往里看。
清德突然翻身坐起,向四外望了又望,猛地便站起身来,口里大叫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把爷爷弄到了这里?这是他娘的什么地方?怎么像大狱?”
狱目吓得后退一步道:“小人的胆子小,你可万不要说你是清协台。”
清德扑在栅栏上说道:“本协正是清协台!本协看你的样子,显然是临时雇来的。你不要怕。只要把本协放出去,要金要银还是要顶子,你尽可挑。本协是有圣恩的,保你发达。”
狱目忽然笑道:“你倒会骗人!清协台从来都是关押别人,怎么能被别人关押?你再胡言乱语,爷爷敢把你的耳朵砍下来炒了吃!爷爷是雇来的不假,但爷爷今儿就管你!”
清德大怒道:“放肆!你在和谁这样讲话?今儿圣上革了爷的职,明儿说不定又给爷升了官!狗东西,你快把门打开!若敢抗命,乱棍打死!”
狱目没有说话,掉头走回大牢值事房里,摸起平时管教犯人的木棍子,噔噔噔便走了出来。到了清德的牢房,二话不说,把棍子往里一伸,对着清德的脑袋便是一棍。清德猝不及防,登时被打得眼前火星乱迸,头顶炸开一般疼痛。
清德啊呀一声惨叫,身子晃了三晃,扑嗵栽倒在地,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坐起身。
清德强忍疼痛,手指狱目道:“打得好!打得好!”
狱目大骂道:“狗东西!你还敢嘴硬!爷爷敲掉你的狗牙,让你西瓜都吃不得!”
狱目话毕,二次伸进棍子,直向清德的大嘴刺将过来。
清德毕竟是武夫出身,眼见棍子到了嘴边,他却倏地向后一仰。
狱目棍子刺空,但他并不把棍子收回,而是就势向下一压,虽无力道,但也算打了清德一下。
清德一滚便滚到里边,眼露凶光说道:“你有种,把木门打开,进来结结实实打本协一顿。你只有那样打,才痛快!隔着栅栏,如何能施展手段?”
狱目一见清德躲闪木棍的速度,当即看出牢里的人是练过功夫的,不由笑道:“爷是个粗人,但爷粗中有细!爷现在够不着你,但爷一会儿去外面捡几块石头进来。爷用石头打你的狗头!”
清德冷笑一声道:“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最好弄个大些的西瓜把本协砸晕。那样,你就可以随便摆布本协。”
狱目奈清德不得,只好气呼呼地走回值事房。
清德在后面大叫:“本协身子好痒!你个乌龟王八蛋,快来摆布本协!”
这时,牢房大门被打开,一行四个人走了进来。
狱目听到门响,急忙走出值事房,一看,原来却是司狱带着三名属员例行公事来查房。
狱目赶紧快走两步施行大礼,口称,:“小人给司狱大老爷请安。”
首县司狱虽是未入流,但在狱目的眼里,却是大大的大老爷。
司狱依例先问一句:“牢里还安静吧?”
狱目忙答:“靠大老爷的威风,还安静。”
司狱又问:“人犯都没什么事吧?”
狱目答:“靠大老爷的威风,人犯都没什么事。”
司狱点了一下头,示意狱目起身。
狱目口称:“谢大老爷恩典。”
狱目话毕起身,站到一边。
司狱这时说道:“新来的人犯关在哪里?带本老爷去看。”
清德被首县关进大牢不久,罗泽南所部湘勇,便已辗转抵达南昌。
一见清军援兵赶到,围困南昌城的太平军,趁罗泽南立足未稳,当先发起攻击。
一时间,浓烟四起,枪炮齐鸣,各色旗帜遮天蔽日。
罗泽南不敢怠慢,急忙分兵迎战。
正在城头视察防务的江忠源,突见太平军旗号闪动,从四面八方杀向一股官军。那股官军人数不甚多,却极有战斗力。枪炮轰射之下,全不后退,极不多见。
江忠源细一看官军旗帜,见当中一杆大旗,上绣一个斗大的“湘”字;左右的旗号上,则绣着罗字。当即大喜,便知是湘勇罗泽南所部到了。
江忠源马上传令下去,调集守城楚勇,打开城门,率部冲杀出去。
里应外合,太平军只得让开一条大路,放湘勇进城去了。
罗泽南所部会着楚勇,两部人马一边厮杀,一边退进城内。
是役,罗泽南所部勇丁伤亡不甚大,仅八十人左右。其中伤六十人,亡二十一人。但他的弟子门生却战殁不少。这是最让罗泽南痛心疾首的。
罗泽南的胞弟罗镇南,罗泽南的门生帮带谢邦翰,他的门生总理粮台的易良干、罗信东,均在此役驾鹤西行。罗泽南率队拼死冲杀,总算把他们的尸身抢回。已是疮痍满目,全身血污,不成样子。
进城之后,罗泽南先与江忠源见礼,然后又会同江忠源安排了一下城防,这才着人搭建灵棚,祭奠自己的弟弟和阵亡将弁。
望着弹痕累累的弟弟,一贯以持重著称的罗泽南,竟然大放悲声。
江忠源带着守城楚勇各营管、管带,亲自赶到灵前祭拜。
灵棚内外,纸幡飘飘,挽联重叠,到处素白一片。
因战事紧张,时期特殊,仪式很快结束。
罗泽南把弟弟和一应亡弁都寄放到一处空房子里,等南昌围解再运回原籍安葬。
罗泽南当日即投入到守城的战事中。
是日傍晚,郭嵩焘会同夏廷樾、朱孙诒,以及新宁勇残部,赶到南昌,在距太平军五里处扎下大营。
围城太平军见增援官军陆续抵达,而还将有多少人马来援尚难预料,于是开始做撤围的准备。
城内的江忠源和罗泽南,见援赣湘勇相继赶到,马上便会在一处,开始筹划反攻围城太平军的大计。
三千湘勇的出省增援,使原本已陷于绝境的江忠源看到了生机。能征惯战四海扬名的楚勇统帅,一夜之间又重现风采。
罗泽南损兵折将的消息传到湖南,驻在郴州、一贯视同门如手足的王錱,马上在自己的营里设灵遥祭。眼望同门师兄弟的灵位,王錱翻身跪倒,失声痛哭。
当晚,王錱浮想联翩,半夜无眠。子夜时分,他披衣下床,掌灯坐到案前,提笔给湘军统帅曾国藩写了一封信函。
在信中。王錱向曾国藩提出:如今湖南稍平,各府、州、县亦无警,而江西局面则愈来愈坏;恳请曾国藩札委他回湘乡添募新勇三营,与现管带之营合成二千之数,驰赴江西剿贼,以雪新仇旧恨。全信词气慷慨,大义凛然,满篇激愤。
曾国藩收到信时,已在湘乡完成亡母的小祥之礼——而在哭悼亡母时,因过分悲痛所染小疾,也已痊愈——正想在家中再陪伴父亲两天,便赶到衡州去看船。
读过王錱的信后,曾国藩在家里坐不住了。
因为他太了解罗泽南的这个得意门生了。
王錱其人,未带勇前,以好学、重情谊、讲义气闻名乡里;带勇后,又以训练肯吃苦、作战勇猛顽强著称。在别人看来,为人义气,是做人最难得的好品性。江忠源不就是仗着为人义气,而扬名四海的吗?
但曾国藩却认为,江忠源的为人仗义,和王錱的为人义气,是有本质区别的。江忠源为人仗义,因为是非分明,是其长;王錱的为人义气,大多是非模糊,则恰是其短,是身为营官的王錱最致命的缺陷。
曾国藩私下以为,义气当先的人都爱冲动,虑事都欠周详。这样的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王錱还有一个特点也让曾国藩深为忧虑:王錱功名心太切,尤爱强出头。凭王錱的性格,只可驱而使之,万不能放手让其独当一面。否则必然误事。
曾国藩读过王錱的信后,不用细想便感觉出,王錱是想利用湘勇在南昌受挫这件事,壮大自己的队伍,从湘勇各营中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领兵大帅。这是曾国藩最不能容忍的,也是他最为担心的。
收到王錱信的当日,为防王錱不奉札委便去募勇,曾国藩马上复信一封。
在给王錱的信中,曾国藩这样写道:“仆于十六日到家,身染小恙,比已痊愈。每念天下大局极可伤痛!桂东之役,三厅寻杀湘勇于市,足下所亲见也。江西之行,镇篁兵杀湘勇于三江口,伤重者十余人。……仆之愚见,,以为今日将欲灭贼,必先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而后可以言战。而以今日营伍之习气,与今日调遣之成法,虽圣者不能使之一心一气。自非独树一帜,改弦更张,断不能办此贼也。鄙意欲练乡勇万人,既求吾党质直而晓军事之君子,将之以忠义之气为主,而辅之以训练之勤,相激相劘,以庶几于所谓诸将一心,万众一气者,或可驰驱,中原渐望澄清。……鄙见如此,一以为岷、石、罗、筠诸君谋万全,一以为国家大局。反复思维,非此殆无一、二千人可联为一气者也。兹特专函与足下熟商,足下如不以为然,则求即赐复示;如以为可,则求一面专使至江西商办,一面阴筹一切。或军事稍暇,能来衡州与仆面议曲折,尤所企望!如不得隙,不宜轻动,惟酌之!”
曾国藩等于委婉拒绝了王錱的要求。
信函送走,曾国藩拜别父亲、弟弟,以及夫人、孩子,连夜动身,带着亲兵营赶往衡州。
在郴州的王錱收到曾国藩的信后,先是沉默,继而愤怒,最后终于爆发了。
那晚,他把几位亲随召集到大帐饮酒。
孰料,酒至半酣,菜刚三味,王錱便骂开了曾国藩。
王錱把酒杯一摔多远,起身边比划边说道:“什么兵勇不能相救!什么为国家大局!全是狗放屁!他自己偏心,却把责任推给别人!谁见过这样的大帅!我王璞山来省城年余,忠心耿耿,至今仍管带一营。他自己的老弟才带勇几天?到衡州不过几日,现在已募勇六营,竟然管带了三千人!他娘的,如此偏心,老子不服!”
说到激愤处,王錱一脚把桌子踢翻。
亲随们起始并不知道王錱发火为哪般,直到王錱顺口说出“大帅”和“六营”“三千人”等字眼,大家才恍然大悟,知道王錱是在骂曾国藩,便全部站起身,各找由头离席。
王錱把桌子踢翻时,席上已空无一人。但王錱醉眼朦胧,感觉满屋子都是人。
亲兵跑进来,劝他到卧房去歇息。他却哪里肯听?又是喊又是跳,偌大的屋子已经装他不下。
亲兵无奈,只好退出去,留他一个人在大帐里面耍威风。
终于闹到筋疲力尽,嗓子也沙哑得说不出话来,才一头栽倒,横卧在酒菜之上,酣然睡去。
亲兵听到鼾声才敢进去。先把他抬到干净处,把衣服擦拭一下,方抬进卧房床上。然后又开始打扫大帐,光摔坏的杯盘碗碟等器皿,就装了整整大半竹筐。
酒醒之后,忆起自己席间所讲之话,王錱越想越怕。尽管听他讲话的人都是自己的亲随,不可能去出卖自己,但须防隔墙有耳、门外有人。自己讲的话,只要有一句传进曾国藩的耳中,不仅功名无分,恐怕连营官也要做不成!——自己这一生,就算彻底毁掉了!
想到这里,王錱再也不敢躺下去了。
尽管时候已是子夜,但他仍把亲兵传来,吩咐备马,又把两名帮带从睡梦中唤起来,把营务交代了一下,便只带了二十名亲兵,打马离开郴州,旋风也似赶往衡州。
他要抢在“门外人”的前面,当面向掌握湘勇命脉的统帅曾国藩,表表自己的忠心。
曾国藩离开湘乡的第一站是湘阴。曾国藩到湘阴的当晚,由知县邹汉章陪同匆匆吃了碗豆腐白米饭,便连夜检查了湘阴的城防及团练的会操情况。
湘阴在月前也招募了一营团练,由知县邹汉章亲自做营官。
曾国藩的轿子进城关时,邹汉章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便让五百名湘勇全部着了勇字营服,一半人拿了火枪,另一半人背了单刀,排列成两队,在城关迎接自已的统帅。
仅仅经过一个月的训练,曾国藩见邹汉章管带的这营湘勇,很有经制之师的模样。曾国藩不由对这位邹知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些许佩服。
邹汉章本人也对曾国藩恭敬有加,始终站着同曾国藩讲话。
这令曾国藩大受感动,当即决定,由衡州返回省城后,就从发审局粮台和湘勇各营,抽调三百支火枪、两门前膛开花炮过来,并把这五百人纳入到老营的建制。由发审局粮台统一拨饷、拨弹子,统一调遣。
邹汉章闻听之下,登时大喜过望,口里连连称谢不止。没有人会想到,邹汉章做得这一切,就是要达此目的。
曾国藩离开湘阴,邹汉章送到城外,小声问一句:“大人下一站去哪里?要不要下官派人护送?”
曾国藩道:“我哪儿也不去了,直接回省城。邹明府,你请回吧。”
邹汉章把曾国藩扶上车,驻足看轿车走远,才带着属官回城。
曾国藩的车子上了通往省城的官道,才对萧孚泗交代一句:“去衡州。”
萧孚泗闻言大惊,急忙下马走到车前,小声问道:“大人,天太晚了,去衡州的路不太平啊。您老既然要去衡州,应该让邹大人加派些人手啊!”
曾国藩道:“孚泗,你不必担心。只要不走漏风声,湖南各县任由我们来去。白天太热,夜里凉爽,正好赶路。——去衡州!”
萧孚泗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带上亲兵簇拥着马拉轿车直奔衡州。
湖南的夏夜甚是凉爽。正是水稻扬花授粉的时候,瓜果也正熟得迸蜜。微风徐徐,满世界的稻香和果香。
蛙声是夏夜里最美的歌声,无论夜有多深,更无论年景如何,只是唱个不休。此起彼伏,一浪压过一浪。
深冬看雪,夏夜听蛙,是人世间最省钱又最不费力的浇愁办法。
曾国藩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很好,一扫半年来的郁闷、忧愤情绪,竟然看着看着顺口吟诵出两句诗来:“我本世间俗物,却成画中仙人。”
本想就着心情再续上几句,哪知路过一处村庄,竟使他猛然忆起初访彭玉麟的情景。脑海中一蹦出彭玉麟三个字,他马上便想起了水师,由水师又想到了造船。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吟诗的兴趣登时无了踪影。
曾国藩回湘乡为亡母行小祥之礼期间,彭玉麟曾去住了一夜,向他禀报了造船的进程及水勇的训练情况,并向他推荐了一位水师管带:杨载福。
其实,让杨载福出任水师营官,是曾国藩早就在心里确定了的。杨载福虽是湖南绿营陆路千总,但因一直驻湘阴防营,经常随水师在江面捕盗拿贼。这就使他不仅练出了一身好水性,对水上的作战方法,也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依曾国藩与彭玉麟原议,水师先募两营。彭玉麟自带一营,另一营交谁管带,曾国藩一直没有明说。
彭玉麟同时向曾国藩讲了船厂迁址的事。因原厂址离江太远,试船修船有许多不便之处。无奈之下,只好重新选了块离江边较近的地皮。
关于造船的进程,据彭玉麟讲,已有一只拖罟正在组装,两艘快蟹已经完成,六条长龙即将下水。现在匠工们正在刘长佑的亲自监督下,日夜赶造快蟹、长龙以及小舢板。
彭玉麟又说,知县王睿和知府赵大年,也经常到船厂帮忙出主意。用人用物,鼎立相助,全无二话,进程因此才得加快。
得知王睿与赵大年如此,曾国藩直到彭玉麟离开湘乡,仍唏噓不止,甚是感慨。
车子进入衡山县城关时正是夜半。
曾国藩着萧孚泗就在城关找了家客栈住下。
第二天一早,简单在客栈喝了碗稀饭,曾国藩便坐上车,直接赶到团练衙门来见刘长佑,然后再由刘长佑陪同,去船厂看船,去江边看正在训练的水勇。
到了辕门,曾国藩为了给刘长佑一个惊喜,便让萧孚泗等人候在大门外,自己直接走了进去。
进团练衙门要先见门政。因天色尚早,门政正在洗漱。
见曾国藩推门进来,门政急忙拿过布巾擦了擦脸,便问何事。
曾国藩看门政有些面生,想来是新人,便道:“我是来捐资办团的,想见你家刘大人。”
门政道:“刘大人还没有过来,衙门里只有昨夜值事的吴大人。你要捐银子,刘大人早有吩咐,直接进去就行,不用通报。”
曾国藩道一声谢,便背起手向里面走去。
走进衙门的值事房,果然见一名老胥吏正伏在案前看书。
听到门响,老胥吏抬起头来说道:“你要找哪个?如何不通报?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应该懂衙门里的规矩。”
曾国藩见又是个面生的,不由道:“我要见你家刘大人,有要事相商。”
老胥吏皱眉道:“刘大人最近忙得很,本官寻他也很费劲。你不妨到船厂去看看。说不定运气好,就碰上了。”
曾国藩道:“动问大人,船厂怎么走啊?可否劳您老的大驾,送我过去?我不是当地人,对这里不熟啊。”
老胥吏见曾国藩衣着朴素,又不是官员,便一脸不耐烦地说道:“船厂只在城北,过护城河便是。叮叮当当的声音,聋子都能听到。本官还有公干,老相公自已去吧。本官擅离职守,刘大人回来是要打板子的。本官没了差事,你赔不起。”
曾国藩见那人说的认认真真,以为他当真有什么大事要办,便不敢再勉强,说道:“那就劳烦您老说的再详细一些吧,也省得小人走冤枉路。”
那胥吏一听这话,却兀自瞪圆眼睛,大声骂道:“你这个穷酸老秀才,怎么如此聒噪!你读了几十年书,莫非都读到狗肚里去了?湘勇的船厂,全衡州都知道,咋就你闭塞?你慢慢地走慢慢地问,自然就能走到。你急什么急?急得又是哪般?又不是去抢孝帽子!”
老胥吏话毕,故意装出气忿忿的样子,把头仰起来望向别处。
曾国藩笑一笑,只好走出辕门,一边上车口里一边道:“往北走就是船厂。”
萧孚泗前边带路,轿车跟在后面,亲兵前后左右簇拥着车子。
因是城中闹市,车子不敢走快,停停走走,整整用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到北城门的护城河边。
出了城门,走不多远便到了江边。
萧孚泗用眼四处张了张,却哪里有半点船厂的影子?便对曾国藩道:“大人哪,船厂不会建在水里吧?”
亲兵把曾国藩扶下车子,往对面望了望,也不见有什么作坊,只有个孩子在江堤上跑来跑去地疯玩。江面上,飘有几艘鱼舟荡来荡去,在往来张网捕鱼。
这时,一名汉子正挑着两担活鱼从吊轿上走过来。
曾国藩忙迎上前一步,笑着道:“动问老哥,湘勇的衡州船厂不在城北吗?”
汉子到了跟前,见是个书生,便道:“是哪个二大爷给你指的路?船厂在城西三里铺子,何时建到了城北?也不问清楚就瞎跑腿。这样跑来跑去,跑到天黑你也见不着船厂。你们以为,衡州城是自家锅屋呢?快往三里铺去吧!―――哼!”
萧孚泗气得几次想抡拳打他,都被曾国藩用眼止住。
见汉子走远,曾国藩对萧孚泗笑道:“孚泗啊,我们本应该在湘阴住上一夜的。但我看船心切,自然要受人奚落。”
萧孚泗一边开车门一边道:“不是您老拦我,我把他丢进水里去喂鱼!——看他还敢不敢耍贫嘴!”
曾国藩重新坐进轿子,吩咐一声:“去城西三里铺子!”
萧孚泗慌忙上马,一边问路,一边向城西行去。
曾国藩赶到城西的三里铺子时,时候已近午时。毒辣辣的烈日挂在当空,赛似一团燃烧的火球,直把江面烤得热气弥漫。
萧孚泗此时早已经汗流浃背,马也热得鼻孔翕张,通身冒着腾腾热气。
萧孚泗骑不住马,下马牵着缰绳,把车子引到一棵大树底下停住。
亲兵们早已不等吩咐,便纷纷脱掉勇服,团成一团挂在枪上,做出逃荒人的样子。
曾国藩在车里热得难受,也只好被亲兵扶下车。
萧孚泗一边给马擦汗,一边小声说道:“好你个彭相公!你是成心不想让大人好好看船!”
曾国藩这时却道:“孚泗,你细听听。我怎么听着有什么声音呢?”
萧孚泗一听这话,急忙聚精会神地听了听,果然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耳鼓。但声音却非常飘渺,时断时续,时有时无,像是来自天籁。
萧孚泗把马交给亲兵,快步走到曾国藩身边道:“大人,我们好像又走错了路。您老细听,是后面在叮叮当当。”
曾国藩向四外望了望,对萧孚泗道:“孚泗,你打发个人去前面寻一寻。我们在这里歇歇脚。我湖南还从未有过这么热的天气。”
一名亲兵很快按照萧孚泗的吩咐,打马向前边跑去。
约有两刻钟,亲兵顺原路返回,向曾国藩禀道:“大人,我们又走错了路。”
曾国藩问:“这里莫非不是三里铺?想不到,衡山城外的地理这么复杂。”
亲兵答:“这里是三里铺,但我们刚出城关时,应该拐到堤下走。我们没拐,所以错了。再往前,就是四里铺了。”
萧孚泗道:“怪只怪彭相公!恨不能把船都藏在水底下!”
曾国藩重新上车,奔原路返回。行至城垣,渐近河堤,看到堤下果然隐蔽着一条不甚宽敞的路。
下了大堤,又行了两里左右的路,两排简易泥草房,便出现在曾国藩的眼前。这分明就是船厂了。周围立着一人多高的竹栅栏,上面都削了尖尖的顶子,只留有一个大门供人往来出入。
在场地外围,曾国藩喝令停车,所有马匹亦都栓在车的周围。
一名亲兵,急忙打开一把遮阳大伞,飞速地罩在曾国藩的头顶。
萧孚泗仍在前面带路,当先走进大门;曾国藩在亲兵的簇拥下,跟在萧孚泗的后边进入船厂。
曾国藩一边走路,一面抬眼四处观察这一带的地形。这里地势较江面高出一大截,背靠一座偌大的沙土堆,作坊都设在竹席搭建的棚子里。从江上往这里看,应该是个晒鱼场;从其它方向看,是座大土山。看了这里的地形和船厂的位置,曾国藩不由赞叹一句:“真是天遣彭雪琴来助我成功!”
十几名巡哨的湘勇,持枪挡住了萧孚泗的去路。
萧孚泗跨前一步,手指跟在后面的曾国藩道:“曾大人到了,还不快去知会彭大人迎接!”
众湘勇一愣,齐向曾国藩望去。
一人对萧孚泗笑道:“你这位大哥,说不定是个真管带。曾大人是个侍郎,如何打扮得跟个老秀才似的?你说他是曾大人俺不敢怀疑,但这里现在管事的只有刘大人。但刘大人一早也走了,说是去接曾大人!现在,你又领来个曾大人!”
曾国藩这时已被众亲兵簇拥着,从湘勇的面前走过去,正向一只高大的拖罟靠近。
湘勇在后面大叫:“看只看,可不许用手乱摸呀!刘大人不许人用手乱摸的!”
萧孚泗不理睬,拔腿去追曾国藩。
二十几位做工的人正围着拖罟忙碌。有人在钉铁皮,有人在打磨船梆。还有两人手拎漆桶,在为打磨好的木板上漆。不远的空地上,堆满了大量的竹子、铁皮和板材,有上百人在这里往来搬运。土山的顶端,搭了一个不甚大的瞭望哨,上面有人在向这里张望,想来是监工用的。
曾国藩快步走到高大雄健的铁皮包舷的大拖罟跟前,心底不由一热。他一只船一只船地看,越看越觉着兴奋。
做工的人都忙着手里的活计,没人理会他,任着他绕来绕去地看个不了。
曾国藩忽然停下脚步,用手一边抚摸船底,一边口里呐呐道:“我湘勇也有了大战船了!长毛再也不能独霸长江了!”
话毕,又慢慢地走动。
就这样走着,看着,摸着,曾国藩忽然眼眶一湿,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曾国藩立住脚,仰天从心里感叹一句:“天助我成其功!”
萧孚泗跟在曾国藩的后面,猛见曾国藩哭了起来,不由一愣,忙道:“大人,风地里哭不得呢!俺娘就因为在风地里哭,哭瞎了眼睛呢!”
曾国藩这才意识到自已的失态,便忙掏出布巾把眼泪擦掉,口里却道:“孚泗,你何曾见我哭过?我这风沙眼一见风就淌眼泪!你去问问做工的人,刘大人和彭大人他们在哪儿?我们来了好一会儿了,他们怎么还没露面?”
萧孚泗却忘了湘勇适才说的话,忙让身边的人去问。亲兵很快回来禀告:“禀大人,做工的人说,这里现在管事的只有刘大人。彭大人在前面不远处的江边操练水勇。刘大人一早就去城外接大人了!”
曾国藩边往回走边道:“说不定,子默此时就等在衡州的团练衙门里。行了,船也看到了,我们先到江边去看看雪琴,然后再去城里会刘大人。看这样子,再有两个月,这些船就能下水了。”
萧孚泗喜滋滋地道:“大人哪,俺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这么大的船呢!像这么大的船,坐上一坐,死也值了!——大人哪,这到底是什么船哪?看样子像拖罟,但又比拖罟大。真稀罕!”
曾国藩边走边道:“这应该就是拖罟,不过型号大一些罢了。详细情形,进城一问子默和雪琴就什么都知道了。”
曾国藩步出栅栏来到车前,又回头看了两眼那只大拖罟,这才被亲兵扶上车。
这时有马车拉着一车西瓜行过来,车后跟着两名湘勇。
萧孚泗一见大喜,慌忙跑过去,用手指着曾国藩的车驾道:“曾大人来看船,和你们刘大人走岔了路。你们快切几个瓜给曾大人解渴!”
押车的湘勇一听曾大人到了,马上便飞跑过来见礼,一人口里说道:“曾大人我是见过的!曾大人我是见过的!”
两人到了车前,正要施礼,曾国藩已掀起帘子说道:“天气太热,都不要多礼了。工匠辛苦,快些把瓜送进去吧。”
一名湘勇高兴地说道:“果然是曾大人哪!”
话毕,两人匆忙给曾国藩行了个大礼,便又飞跑回车前,一人抱了一个大西瓜过来,塞到亲兵手里说:“给大人解渴吧。”
曾国藩笑道:“你们快把瓜送进去吧。”
二人又行了礼,这才走回去,押着瓜车进了栅栏。
萧孚泗走过来,掏出腰刀把瓜逐一切开,先递给曾国藩一块,然后便站在一旁伺候。
曾国藩接过瓜,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天都不许拘礼,一起吃瓜,然后去看操。”
萧孚泗一听这话忙大声道:“大人有话,还等什么?”
话未及落音,他已当先拿了个大块的吃起来。
两个西瓜进肚,大家感觉凉爽了许多。
“国藩数年以来,痛恨军营习气,武弁自守备以上,无一人不丧尽天良,故决计不用营兵不用镇将。吾师欲将省城现有之兵,移之于船,却与国藩初志不甚符合。此间拟尽招水手,令其学放炮而已。不特兵不可用,即陆勇亦不可移用。”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吴甄甫制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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