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住压力,曾国藩力持严惩,毫不宽贷。
夜审滋事官兵却一波三折。
无奈之下,曾国藩只好请出蚊子帮忙。
(正文)曾国藩因尚未苏醒,骆秉章与鲍起豹两个人,急忙先期赶到巡抚衙门,接旨后才知道,却原来是朝廷为加强湖南的防守,将荆州协副将樊燮,升调至湖南永州镇总兵。据说,这位樊总镇很会打仗,太平军几次攻破武昌,湖北各路官军无不损兵折将,只有他统带的人马毫发无伤。咸丰于是认定这位樊燮,不仅懂兵事,而且会打仗。湖南调进一位武职大员,自然要让提督预闻,否则便不合体例。
鲍起豹接旨后满心欢喜,一脸的红光;骆秉章却一肚皮的不高兴,脸上却又不敢带出来。
因曾国藩未来接旨,骆秉章把圣旨着文案誊抄了一份,送到发审局。
得知樊燮出任永州镇总兵,鲍起豹与骆秉章的心情,为什么大相径庭呢?
因为湖广军营都知道,樊燮是荆州右翼副都统官文,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樊燮能够升调至总兵高位,肯定是官文保举的结果。而官文其人,又是咸丰皇帝最信任的满贵大员之一。圣恩好的,几乎可以和肃顺媲美。
我们先看看官文的来历。
官文是满洲正白旗人。王佳氏,字秀峰。生于嘉庆三年,比曾国藩大三岁,比骆秉章小五岁。先隶内务府正白旗汉军,由拜唐阿补蓝翎侍卫,累擢头等侍卫。道光二十一年,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旋调荆州右翼副都统。太平军占领汉阳,有取荆州之意。咸丰三年初,上命荆州将军台湧驻防德安,命副都统官文专统荆州防兵。官文的势力,于是开始和张亮基、台湧并驾齐驱。官文接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募新勇、扩充自己的军事实力。竟在一月之内,募勇人数超过八千人。实力很快便超过了张亮基和台湧。
官文羽翼渐丰。
咸丰开始把目光由张亮基、青麟、崇纶、台湧、骆秉章、曾国藩等人的身上,渐渐移动,转而投向了官文。
官文此刻就是咸丰的希望。无论官文提什么要求,咸丰一律答应;无论官文举荐谁,咸丰一律照准。
官文举荐的人,鲍起豹怎能不举双手欢迎呢?何况,樊燮的到来,对塔齐布大小也是个钳制。
曾国藩想通过塔齐布,达到间接控制湖南绿营的目的,首先宣告失败。
试想,湖南军界发生如此变化,鲍起豹能不高兴吗?
十几日后,曾国藩病愈,决定会同骆秉章、鲍起豹、塔齐布,共同审理兵勇构衅哗变一案。像这样一件大事,按说应该等永州镇总兵樊燮,到任后方可办理。但曾国藩知道,樊燮与鲍起豹是一丘之貉。若等樊燮到后再从容办理,官文必将横加阻拦。在万事未备之前,曾国藩还不想和官文闹僵。
曾国藩乘轿来到巡抚衙门,在亲兵的指引下,到签押房来见骆秉章。
骆秉章此时,也正在为绿营哗变的事伤着脑筋。
曾国藩到前,他刚接到张亮基的一封密函。张亮基在密函里向他透露,青麟、崇纶、台湧、官文四人,都已经从各自的渠道,知道了湖南永顺协和提标,因与湘勇辰字营构衅,激起哗变的事。这件事,在湖广军营引起很大的震动。张亮基不能不向骆秉章发出警告:设若处理不当,不仅他头上的乌纱不保,说不定,还要累及湖广官场的许多文武大员。
骆秉章未及把张亮基的信读完,心里已是连连冷笑不止。
什么处理不当,他骆秉章头上的乌纱不保!说穿了,他张亮基是怕自己受到牵累!
骆秉章刚把张亮基的信收起来,曾国藩到了。
互相平行礼过,曾国藩落座,有戈什哈摆茶上来。
骆秉章当先说道:“涤生,我湘勇在江西迭获胜仗的事,您已经知道了吧?出省湘勇,这回可给我湖南,长了脸啊!”
曾国藩一愣道:“您说的是罗山在江西,收复太和、安福二县的事吧?我出省湘勇各路,伤亡也颇大呀!——涤生此来,是想和您老商议一下,永顺协和提标哗变的事。这些人在发审局,关押日久,必生祸端,宜早些办理。”
骆秉章点头说道:“鲍起豹一直想把这些人带回营里,本部院没敢答应。”
曾国藩道:“哗变是军中大忌,不能不严惩。这件事,我们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对朝廷交代。”
骆秉章突然压低声音道:“本部院刚接到张制军的来信,他老劝告我们,一定要慎重从事。他老还说,不仅青麟、台湧和崇纶,这三位满人知道了这件事,连官文,竟然也知道了。官文可不是一般的统兵官啊!本部院适才还在想,这件事,有些棘手,不好办理呀。”
曾国藩一笑道:“抚台和张制军都多虑了。其实,这件事最好处理。他们谋害我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要加害塔齐布!谋害满人,朝廷能答应吗?我想明儿提审这些人,恐怕得劳动您老的大驾呀。”
骆秉章沉思了一下道:“鲍起豹和塔齐布,好像都须到场吧?一个是一省提督,一个是在事统兵大员。”
曾国藩道:“塔齐布何止是统兵大员!他还是受害大员哪!”
骆秉章忽然又问道:“涤生,兵勇构衅起因,您查清没有?”
曾国藩道:“他们构衅的起因,不仅我已查清,连塔齐布,都已经查得再清楚不过。您老试想,辰字营刚进省城,如果不是永顺协的人挑衅,他们有多大胆子,敢殴打绿营的人!说出去,鬼都不会相信!莫非您老相信?”
骆秉章摇头道:“本部院自然不会相信!但崇纶、青麟他们几个满人是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借着这件事,到上头去说三道四?我们不能不想到啊!”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骆秉章这时问道:“涤生,造船的事怎么样了?我听王睿说,已经造出了几条长龙?安上炮具能不能作战?”
曾国藩放下茶碗,叹口气说道:“您老不问,我也正想和您老说这件事。造船的事,并不像当初想得那样简单易行。我前日,尚在病中,得江岷樵臬司来信。岷樵在南昌,正派夏廷樾和郭筠仙二人,在樟树镇,日夜赶制木簰数十具。木簰上载炮,贼船到时,拟靠此冲击。不知是否能有功效。”
骆秉章道:“江臬司敢想敢干,说不定能有实效。木簰费银无多,若能成功,倒可推广应用。我们不妨也可试造几只。”
曾国藩道:“现在饷银奇缺,一两顶百两用。木簰的事,我们等等再说吧。还有一事需要您老帮忙。”
骆秉章忙道:“涤生,其它的事都好商量,只是别提‘饷银’两个字。库里现在是寅吃卯粮,实在无力帮您。造船买船,您不要指望藩库。您截留广东饷银的事,徐钧卿一直有想法。不是本部院压着,他早就去和您理论了。”
曾国藩笑道:“我只是想调一位能员,到衡州去帮同办理船务。”
骆秉章马上道:“湖南的大小官员,只要巡抚衙门能管得到的,您想调谁都行。”
曾国藩道:“我想调岳州县到衡州帮同船务,另外举荐王睿知县岳州。”
骆秉章沉思了一下道:“岳州县是实缺,不是署理,怕不好调动。您能不能换一个人?何况这个人,是钧卿一个老同年写过信的。动他,怕不好。”
曾国藩道:“您老有所不知,这岳州县,可是个能员,筹粮募款都有一套。您老如果不答应,涤生就得上折奏请了。”
骆秉章笑道:“涤生,您这个脾气呀,怎么就不改改呢?您如果把脾气稍改一改,可能会更好些。罢罢罢,本部院还是先把这个人情,提前卖给您吧。您为什么又举荐王睿去岳州呢?岳州地处两湖交界,像王睿这么死板的人,不适合在这种地方。”
曾国藩道:“今日的王睿已非昔时的王睿,他到岳州,肯定能干出大名堂。把永顺协的事办完以后,我想与您老,联合保举他一下。保优参劣,是督抚的职分。”
骆秉章道:“这件事本部院答应您,但不能马上就办。本部院总得和徐钧卿,商议一下不是?”
曾国藩起身道:“烦您老和鲍起豹言语一声,明儿早饭一过,发审局就审理绿营哗变的事。塔齐布那里,我派人去请。对了,您老明儿务必把王命请过去。不请出王命,我怕他们不肯讲实话。”
骆秉章一边起身相送,口里一边道:“明儿一早,本部院先把王命请出来,然后着专人送过去。”
曾国藩当日回到发审局,先喝了一碗茶水,然后便传命升堂。他想赶在明天正式审理之前,先把永顺协与辰字营构衅的真正原因,问清楚。
升堂毕,曾国藩命人先把永顺协的管带押上堂来。
因鲍起豹不准曾国藩过问绿营的事,致使曾国藩直到现在,仍叫不出各营管带的名字。
永顺协管带的面目,曾国藩看着眼熟,但就是不知姓甚名谁。
永顺协管带上堂后,站定,曾国藩不得不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永顺协管带道:“卑职是永顺协恩赏四品都司管带赵猛。”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赵猛,本大臣问你话,你要如实讲来,不得有半点隐瞒。本大臣一定会秉公而断。如若不然,不要说你叫赵猛,你就是赵老虎,本大臣想三更要你的命,没有哪个敢留你到五更!本大臣的话,你可曾听清?”
赵猛没有言语。
曾国藩问道:“赵猛,你现在就把那天操场上的事,如实讲述一遍。撒谎的后果,你应该清楚。”
赵猛想了想答道:“禀大人,那天是辰字营,先打了卑职协下的一个弟兄。卑职去与他们讲理,又遭他们围殴。卑职的鼻子和脸,都被他们打出了血。”
曾国藩点一下头道:“赵猛啊,你说的这些,已经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
曾国藩掷下一支竹签,高声说道:“速传辰字营管带官邹吉琦,到堂问话!”
堂上差官捡起竹签匆匆走出去。
曾国藩又命人将提标的那名守备衔哨长提到堂前。
哨长到堂后,双腿一叉,牢牢站定,用眼乜斜着堂上的曾国藩,不施礼,也不说话。
曾国藩冷笑一声,忽然大喝一声:“跪下!发审局大堂,哪有你这号死囚站立的地方!”
曾国藩话音一落,伺候公堂的一名亲兵,抬手对着傲慢的哨长的腿弯就是一棍。
哨长“啊呀”一声,扑地跪倒在地,口里却大叫道:“卑职无罪!”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左右,把他的顶戴摘了!”
哨长大声道:“卑职是朝廷堂堂在籍守备,不是团练!卑职就算犯了弥天大罪,抚台和军门都有权惩治,但团练大臣无权过问!”
曾国藩眯起三角眼道:“你死到临头,还在满口胡言乱语!你以为你犯了什么罪?怂恿军兵哗变,可以不问情由,当场斩首!本大臣若不是卧病在床,你早已死去多日了!——本大臣原本想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哪知你竟如此执迷不悟!来人哪,把他押进死囚大牢,明日王命一到,立时开刀问斩!”
一名亲兵马上扑过来,把哨长的辫子一把抓在手里,往起一提,哨长登时站起来。任他如何哀嚎,亲兵拖起他便走。
哨长一边挣扎一边回头说道:“曾大人,您老当真要将卑职斩首?——卑职可是堂堂守备啊!”
曾国藩不屑一顾地说道:“四品道台本大臣都敢杀,你一个小小的守备算什么!”
哨长一听这话,两腿一软道:“曾大人,您老不能杀卑职呀,卑职是冤枉的呀!”
曾国藩道:“你怂恿军兵哗变,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可冤枉的?把他拖过来,让他把话讲完。”
亲兵得令,把哨长重新拉到堂前跪下。
曾国藩道:“你可以讲了。”
哨长道:“大人容禀,卑职所作所为,均是奉命行事,非卑职胆大妄为。请大人明鉴。”
曾国藩道:“你细细讲来,是奉何人之命。”
哨长道:“大人容禀,卑职是奉上宪李大人之命。说起这事,还在永顺协与辰字营殴斗之前。李大人找到卑职,命卑职联络一些,对酷暑练兵不满的弁兵,到发审局,请大人收回酷暑练兵之命。李大人吩咐的事,卑职不敢不照办。”
曾国藩问:“你说的上宪李大人,可是提标右军李管带?”
哨长答:“正是李管带。管带的话,卑职焉敢含糊?”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问:“李管带是让你到发审局,请求本大臣收回酷暑练兵之命,并未让你来闹事,更未让你谋害本大臣。何况,永顺协与辰字营殴斗,与提标并不相干。”
哨长道:“大人容禀,把事情闹大,本非卑职本意,也出乎卑职意料。卑职被关进大牢,仍然在想这件事。还有去寻塔协台这件事,卑职也一直处在糊涂当中。如何便把协台大人的马给杀死了?见了协台大人,怎么就不明不白就放起了枪?大人要杀卑职,卑职当真很冤枉啊!”
曾国藩用鼻子哼一声,道:“你倒会替自己狡辩!这是你没有得手。如若得手,你会这样讲吗?肯定又是另外一番说词!”
曾国藩又对亲兵说道:“把他拉到一边去,给他纸笔,让他把该哨参与的将弁,逐一开列出来。若有隐瞒,大刑伺候!”
亲兵挽住哨长的辫子,把他硬生生拖到文案的桌前。
永顺协管带赵猛,一见提标哨长浑身抖作一团,他登时感到脖后一凉,仿佛有刀劈下来。他越想越怕,终于两腿一抖,一股热尿情不自禁便射将出来。这就是晚清绿营武官的能耐。
一股非常成熟的尿骚味,很快便在公堂之上弥漫开来。堂上差官和亲兵纷纷掩鼻、捂嘴。
曾国藩筋了筋鼻子,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命亲兵把另一名提标哨长提到堂前问话。
永顺协管带赵猛忽然来到堂前,两腿颤抖着跪下,一边对着曾国藩磕头,一边结结巴巴说道:“大人饶命!卑职有罪!”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赵猛,你又有何话说?莫非你适才所讲之言,并非实话?”
赵猛磕头如捣蒜,道:“卑职罪该万死!恳求大人恕罪!卑职适才所讲之话,有几句不是实情。是卑职一时情急,把协下士兵殴打湘勇,说成了湘勇殴打协下士兵。”
这时有亲兵进来禀道:“禀大人,辰字营邹管带已经传到。”
曾国藩大喝一声:“传!”曾国藩如此高声,显然是对赵猛有气。
赵猛吓得浑身乱抖,连声道:“卑职已经知道错了,只求大人开恩,给卑职一条生路。卑职的一家老小,全靠卑职一人过活呀!”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给本大臣闭嘴!你好大胆!竟然敢在公堂之上,公然颠倒是非,胡言乱语!罪加一等!”
身着湘勇营官服的邹吉琦,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走上堂来。
礼毕,曾国藩问道:“邹吉琦,你身为辰字营营官,不能很好约束将弁,致使兵勇相殴,险酿大祸。你可知罪?”
邹吉琦一听这话,双膝一软,扑嗵跪倒,低头说道:“大人容禀,卑职知罪。无论大人如何惩治,卑职愿领。”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邹吉琦啊,你当着永顺协赵管带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得隐瞒,更不准撒谎。你抬头讲吧。”
邹吉琦抬头说道:“谢大人抬举。那天用过早饭,卑职统带各哨到操场集合。因协台大人当日未来看操,卑职就按着往日的操练程序,先传命各哨练脚程。哪知正站队的时候,永顺协的人,便持枪弄刀冲了过来。”邹吉琦话此,用手指着赵猛道:“就是这位赵管带,边冲边喊:‘省城是绿营的,团练滚出城去。不滚的,乱棍打死!’各哨被打得乱跑。卑职当时急忙骑马赶过去,向这位赵管带询问情由。不防被他一刀砍过来。卑职身子一歪,后背还是没有躲开。因流血过多,卑职只好到营里去包扎。”邹吉琦说着话,唰地把上衣连同内衣脱掉,把后背冲向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一看,见邹吉琦的后背,缠着白布巾,里面渗出的血液,把白布染成了红色。伤口显然很深。
望着邹吉琦的后背,曾国藩眼圈一红。
他镇定了一下,眯起眼睛问赵猛:“赵猛,邹吉琦的话,你可曾听清?“
赵猛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卑职知道错了,卑职以后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可惜,你现在知错太晚了!——把他拉出去,重打五十军棍,扔进死囚牢里,听候发落!”
赵猛一听“死囚牢”三字,登时吓得昏厥过去。
死囚牢不是普通的牢房,是专门用来关押待斩犯人的小牢房。凡被关进这里的犯人,不仅铁锁上身,而且还要重兵看守。进到这里的犯人,没有哪个能活着走出去。
把赵猛刚刚带走,提标会配壮阳药的那位哨长,被亲兵带了进来。
这位哨长上堂之后,先对着曾国藩深施了一礼,口称:“卑职见过团练曾大人。”
哨长说这话的用意,无非是想提醒曾国藩,他是绿营的人,不是团练。也就是说,他不归曾国藩统辖。曾国藩如果胡来,军门会不答应;就算军门答应,朝廷也不会答应。
曾国藩一笑,静静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哨长道:“禀团练曾大人,卑职是恩赏六品顶戴,以候补营千总领提标左军中哨张进。”
曾国藩点一下头,问:“张进,你知道你所犯何罪吗?”
张进答:“禀团练曾大人,卑职不该同着永顺协的官兵,来哄闹发审局。”
曾国藩看了看张进道:“张进,你倒很会为自己洗脱罪名。来哄闹发审局,你说的多轻巧!——你是怂恿官兵哗变啊!朝廷对你不薄,你如何行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可惜了你这个年龄!就这样白白断送了!”
张进道:“禀团练曾大人,您老说的话,卑职听不明白。大人能否把话讲得更清楚一些?如果军门问起来,卑职也好回答不是?”
曾国藩说道:“你要想听,本大臣就一一说给你听。发审局的老差官,年已近七十,你竟然把他打得满口吐血,现在还不能起床;塔协台心爱的宝马良驹,你也忍心把它们杀死!你已经丧心病狂。你还想听吗?”
张进极认真地说道:“禀团练曾大人,您老说的这些,卑职怎么一丝都不知道?卑职动手打差官?卑职动手去杀马?这怎么可能呢?卑职一身的力气,是专为打长毛的;卑职的刀子,是专为斩粤匪的。大人莫非在讲笑话吧?”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张进,你死到临头还在自鸣得意!——左右,先把他的顶戴摘了!”
有亲兵扑过来,把张进的顶戴摘下。
张进并不惧怕,仰天哈哈大笑,口里说道:“卑职不是阿猫阿狗,卑职是立有大功的!卑职是立有大功的!想问卑职的罪,先问朝廷答不答应!”
曾国藩两眼一眯道:“张进,你不要说立有大功,你就是怀揣免死牌,本大臣也要送你归西!——把他拉出去,关进笼里!王命一到,马上问斩!”
亲兵反手把张进的辫子一抓,跟着就是一脚。张进一踉跄,一头撞出门去。
张进被押出去后,提标右军哨长,也将本哨参与的将弁,逐一开列完毕。
名单呈到曾国藩面前。
曾国藩大略数了数,见上面光八九品的武弁,就达十余人。曾国藩的心中暗暗吃惊。
曾国藩命将哨长押回大牢,旋又从提标左右两营,及永顺协中,挑选了几名普通士兵问了问。案发事由便基本了然于胸。
退堂后,曾国藩着文案,把几个人的口供整理了一下。便坐进签押房,随手拿过左宗棠刚刚送到的密信,想再看上一遍。
这时亲兵进来禀报:“禀大人,张进被关进木笼后,一直大喊大叫,惹得许多百姓,都围在发审局辕门外观看。李哨长和刘什长怕引出麻烦,特请示大人,是不是先把这张进收进监里?”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把木笼抬进屋后的乱草里。把张进的衣服扒光,让蚊虫过年。告诉李哨长,多派几人看着他。这样的恶弁,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
亲兵笑一笑走出去。
很快,发审局屋后靠围墙的乱草里,传来张进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蚊虫们显然已经开始过年。
左宗棠的这封来信,曾国藩原本已看过一遍,他为什么还要再看一遍呢?
原来,左宗棠在这封信里,向曾国藩透露了一个绝密的消息:朝廷最近对荆州将军台湧,甚不满意,有可能调往别处;崇纶与青麟两个人当中,崇纶若实授湖北巡抚,青麟则将出任荆州将军。两湖官场的格局,将为之发生大的改变。左宗棠在信里,请曾国藩寻机转告骆秉章:清德最好暂在湖南关押,不要解送湖北;如果青麟接任荆州将军,清德不仅不会被革职,说不定还有可能升迁。左宗棠在信里接着说:如此一来,不仅曾国藩在长沙,处于两难的境地,连骆秉章,也有调往别省的可能。左宗棠在信后,希望曾国藩加快练勇的步伐,以防前功尽弃,徒增世人笑柄。
左宗棠在信末说:满人是不可靠的,当今的皇帝,同样也是不可靠的。
左宗棠的这句非常出格的话,把曾国藩吓了老大一跳。
左宗棠写这封信的目的非常明确:只要曾国藩把湘勇练成劲旅,不要说一些满人奈何不了他,就是当今天子,同样也奈何不了他。
把信装进封套里,曾国藩陷入深思之中。
削三藩以后,满人几乎掌管了大清国的所有兵力,汉人掌兵已被朝廷所不许。
削三藩以后,尽管各省一直烽火不断,但大清国仍能四平八稳,这主要就是因为,军队牢牢地被满人掌握。洪秀全闹大后,各省兵力不敷使用,清廷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才准各省倡开团练的。但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咸丰,一方面试图利用汉人的力量,达到消灭汉人叛逆的目的;一方面,又在对各省的团练多方监视,八面设防。
团练遍地开花,最先睡不稳觉的,不是洪秀全,反倒是清皇帝。
有时想起来,曾国藩甚觉心灰意冷。但他又深知道,如果任由洪秀全胡闹下去,就算把满人逼出关外,天下改成洪姓,这个泱泱大国会更加糟糕。百姓将只有神日,暗无天日,国将不国。
想得头痛脑热,曾国藩起身走出签押房,想到辕门外去看一下街景,松弛一下神经。
来自衡州的一封快信,却倏地递了进来。
曾国藩只得又坐回桌前,把信拆开来看,却是刘长佑与彭玉麟、杨载福联名写来的。
这封信,又让曾国藩大吃了一惊。
杨载福领一营水师后,一位长辈族亲来投靠他,想谋碗饭吃。这位老族亲曾在广西红单船上做过水手,后来被统领的一位远房亲戚给顶了下来。听说杨载福发迹成了湘勇水师营官,便毅然决然辗转来投。
杨载福见他年纪大了,已不适合做水手,便安排他到伙房当差。
一日,杨载福正管带水勇在江面训练,老族亲同着伙房的人来送饭。见湘勇水师正在训练,他便驻足看了起来。
杨载福见他看操,便问道:“小老叔,红单船也经常训练吗?”
老族亲答:“不光船上官兵要经常训练,连我们这些做水手的,也要经常训练”
杨载福一听这话便问:“小老叔,您老是见过大世面的。您看我们水师的操练如何?与红单船有何区别?能不能上阵杀敌?”
老族亲看了许久答道:“押粮运兵应该可以,但杀敌却不能够。”
杨载福笑道:“小老叔有所不知,两湖的水师,都是这么训练的呀。”
老族亲很认真地说道:“贤侄啊,红单船和内海的船可不一样啊。红单每日都要和洋面上的海贼交手,两湖的水师,真正打过几次仗?说句不怕贤侄生气的话,贤侄现在的水师,练得都是花拳绣腿,真正交起手来,不中用啊!这样的水师,不练也中啊!长毛的水师,凶着呢!和海贼不相上下啊!”
杨载福又问:“小老叔,您老看我们船上的炮具怎么样啊?能否比得过红单?”
老族亲道:“贤侄啊,要论炮具,据我所知,各省当中,最利的还是广炮。但广炮却又和夷炮没法比。夷炮的威力那是真大呀!一炮打过来,就我们这竹邦船,肯定七零八落!小一些的,非沉底不可!”
老族亲回营后,杨载福马上和彭玉麟会在一处。经过商议,两个人都认为老族亲的话,不可小觑。当晚,两个人又骑马找到刘长佑。三个人就水师训练的枝枝节节,又探讨了大半夜。一致认为,再这样盲目训练下去,只会事陪功半。
第二天,三个人联名给曾国藩写了这封信,提出:能否函商于广东、广西巡抚衙门,从两广水师各船,征调一些武官,为湘勇训练水师;同时又向曾国藩提出,能否紧急奏请朝廷,由两广方面,为湘勇水师解调广炮千尊,另酌情代购部分夷炮。
曾国藩读信后大吃一惊的原因是:水勇的训练,才是水师取胜的关键。而此项,恰恰是他一直忽视的问题。现在想来,水师虽已操练多时,但还需从头做起。这无形中,又拉长了水勇练成的时间。
刘长佑三人的这封信,直把个曾国藩懊恼得捶胸顿足。
曾国藩起身走了两步,马上传人铺纸研墨,决定先把给两广的信发出去,然后再给朝廷上折。
这时,一名亲兵大步走进来禀称:“禀大人,狗日的张进,总算告饶了。他说,他有话要同大人讲。”
曾国藩问:“这么一会儿,他就挺不住了?现在还没到蚊子多的时候啊!”
亲兵答:“禀大人,草里的蚊子,想来是不分夜里日里的。张进的身上,跟穿了个红褂子似的。蚊子个个吃得肚子滚圆。”
曾国藩用鼻子哼一声道:“这等劣弁,让蚊子吃了最好!——传命大堂掌灯,把他押过去。”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古人以用兵之道,通于声律,故听音乐而知兵之胜败,国之存亡。余生平于音律、算法二者,一无所解,故不能知兵耳。”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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