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出来,崎山便复苏了般显示着活力。一辆辆中巴车满载崎山镇来客行驶在山路上,外面的世界和崎山深处的崎山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在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铺面争相比赛的招徕客人声中,崎山镇的几家饭馆真格热情好客,每家门前都站着一两个涂脂抹粉的姑娘,她们见了来人就拉,亲热得像一家人。你若不进饭馆,立即会招来小嘴一撇,鼻子一皱。
石柱子一角钱讨了一碗面汤,蹲在路边就着汤水啃着自带的馍馍。整整三天,石柱子像没头苍蝇般东撞西跑,将崎山镇周围的山沟金矿转了几遍,没找到一处金矿请人用工。狗娃子还不见踪影,再等一时吧。石柱子啃着干硬的馍馍心中着慌。
出门那天,娘忙活着泪眼迷离地对他说:“柱子,浪没本事,没给你存下说媳妇的钱。你外出找活干,娘不拦。可你要记住,到了哪里也不能干坏良心的事。你听着,找不到活就回家,决不能到金矿上打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孩子,娘说的你记牢了?”娘抹着泪。
石柱子没敢对娘说实话,娘不知道石柱子要去当矿工。
可现在,想做矿工还找不到门路呢。前天到了崎山镇,和石柱子一起出来的狗娃子对石柱子讲分头找营生,三天后崎山镇碰头。石柱子转了几条山沟几个金矿已记不清了,总之一句话:不请人。石柱子只好在此等待狗娃子,对狗娃子还抱有一线希望。
不远处传来撕扯声叫骂声。石柱子见几个青年围着一个人在撕扯着,并嘻嘻笑着从被围人挎的篮子中拿着什么向自己衣袋里塞。
石柱子不想多管闲事,但他发现被围人衣着打扮像庄稼人,便走上前去。
“算了,算了,莫把事情搞大了。”石柱子好言相劝。
“哟,哪个裤裆破了,露出了你。走开,别惹老子们生气。”一青年推着石柱子。
“怎么,想打人?”
“打的就是你。”
说话间,这青年挥拳打来。
石柱子轻轻移步闪过拳锋,一只手已紧紧钳住青年人的手腕。他猛一拉,又顺势一踢,顺手牵羊把青年人摔出丈把远。
小青年们见伙伴吃了亏,纷纷亮出架势,向石柱子围拢来。
“上,上。打死这个鸡巴捣的。”
石柱子左闪右摆快速变换步形,忽东忽西打得几个小青年拢不了身。
石柱子家乡穷苦,经常要出外逃荒。为避免出外受人欺侮,乡民都以慓悍为本,习武防身。石柱子粗通拳脚,这几个泼皮青年如何晓得。
一支烟功夫,石柱子便打翻了三个。众泼皮青年见不是对手,互相使个眼色,高叫道:小子等着,回头大爷们再收拾你。便一哄而去。
“大哥,多谢了。”被解围的那人说。
石柱子抬眼望去。嘿,好俊的后生。这后生二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定以为是姑娘在说话。
“没事,没事。”石柱子帮忙拾着散落在地上的香烟。
“明天矿上要披红,老板叫我来买烟,谁知碰上这伙人。”俊生说,“大哥,你在哪个矿上,听口音是乌林的人吧?”
“闲着呢,转了几天,也没找到干活的地方。”
“走,到我们矿上。老板说要请人哩。”
已到山穷水尽的石柱子,听到有这等事,心中豁亮了许多。他顺手接过俊生手中的篮子,问:“远不远?”
“不远,就在前面。”
石柱子跟着俊生向着镇西那条山沟子走去。
二
自有了金矿,崎山镇就有了披红一说。不论哪家金矿,只要出了金子,凡沾亲带故有一丝关系的都要赶来披红贺喜。祖传规矩:矿窝出了金子乃红窝子,要在淘出金子后的几天内,来了披红贺喜的,就是路人,矿主也得接待。照惯例,只要披红贺喜之人,酒足饭饱后离去时,都要由红窝子主人家回赠礼物。
漆来富老板当然不会把金子随便扔给凡来披红的人。他为矿管站长、派出所长、工商所长等公家人每人准备了一包十克沙金,总共得十几包。其他人嘛,走时一人一包“红金龙”的烟就算打发了。今天,陆续来披红贺喜的有近百人。
送走各路客人,天色已晚。
“牡丹,怪事,红包就送出一包。”漆老板对正在收拾床铺的老婆白牡丹说。
“当家的,没搞错吧。”
“怎么会呢?包包有数。送公家人走时,我悄悄一人手中塞了一包,可只有矿管站熊站长收下了,其他人又塞了回来。”漆来富叹着气,“这金子还没人要哩。”
白牡丹说:“可能人家嫌我们包得少。”
“少?也不能一百克一包。人家熊站长就是个利落人。”
“行了,别提熊日鬼。你给再多他也不嫌少。”
“牡丹,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们求人家的地方多着哩。”漆来富对气哼哼的白牡丹解释着。
“求他?他会生金子,还是会造票子?”
“不说了,不说了。睡觉,明天还忙着呢。”漆来富拉灭了灯。
第二天一大早,石柱子随俊生来到漆家大院前的半坡上的一片平坦之地见到了老板漆来富。
黑头与七八个人围成一圈,正说着什么。
漆来富左右环顾,对黑头说:“准备妥当了?”黑头应声点着头。
漆来富忘不了前年的事。那年,矿上雇了个工人,看上去人高马大,可谁知是个病秧子。活干不成,白吃三个月,临走还弄去漆来富两千多块。漆来富觉得晦气,不然,怎么一年多来矿上就没出多少金子呢。漆来富认为那病秧子是祸星。他想讨吉利。为此,凡来矿上干活的工人,必须要试身体。漆来富认为:金子跟着火旺的人走。
漆来富示意黑头开始。
黑头转身拿起碗口粗一米多长的栗树棍子向人圈中心一丢,便几下脱去上衣。
这黑头,二十八九岁,一脸扎煞胡须,五大三粗。但见他,上身仅穿背心,露出那块块紫肉就像一块块生了锈的铁板,下身一条军裤,肥大的裤角在地上摆动着。他腰中扎条粗布带,哈腰吸气猛勒了几下布带,然后原地来回走动一番,便一屁股坐到栗树棍前。
此乃较力的一种方法,叫做蹬弓。就是较力双方坐在地上,各自双脚顶双脚,然后把木棍横在二人中央,令二人双手紧抓。这时,发令人一声喊,看谁能拉起对方。
石柱子怎不懂这乡间做得浑熟的活汁,便话也不答,径直走到黑头对面一屁股坐下来。
黑头眯着眼瞅石柱子,似乎心里有底。附近十里八乡,他还没遇到对手。哼,不是我黑头这身蛮力,漆老板能叫咱当工头兼护院?想到这些,黑头颇得意。他想从气质上压倒对方,便挺直腰身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石柱子不理会,牢牢坐定,手中腰上暗自用力。他知道,不能败下阵来。
木棍在颤抖,石柱子的双肩在颤抖。
双方已僵持了几分钟。石柱子额上沁出了汗珠。
俊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巴不得石柱子一下把黑头拉起,他想喊一声为石柱子助威,可不敢出声。此刻如果稍一分神,石柱子就会被黑头拉起来。俊生非常清楚。
沉默、沉默,只听见双方骨节咯咯作响。
忽然,“咔嚓”一声,只见石柱子黑头同时重重向后仰去。
好家伙,两人硬是将碗口粗的栗树棍子拉断。
“哟,龟孙子,好气力。”一黄皮寡瘦操着四川口音的人伸出舌头对一憨头憨脑的后生喊着。憨后生厚嘴唇开合着:“嘻、嘻,一个黄牛,一个水牛,两个球都是牛做……做的。”
漆来富看呆了。他走上前,说:“小四川,湖南牛靠后点。”他分开瘦憨两后生,望着吃力往起站的石柱子与黑头,心里明白,石柱子这后生做个矿工,论气力没问题。可他又不情愿看到没有结果的较量,便望着拍打着灰土的黑头与石柱子,说:“他娘的个熊,怎么把木棍拉斜了。”
漆来富的意思人们自然明白,木棍拉斜就有了别劲,当然要断。
“漆老板,再拿一根杠子来。”黑头眼中露出轻视,恨恨地说。
“算球了,换个玩法。石柱子,你可行么?”
石柱子从漆来富那费琢磨的眼神中寻找着什么,然后利索地答应:“行哩。”
“好,那就拔腰。”
拔腰乃是较力双方各自将右腿伸入对方裆下,双臂牢牢抱紧对方的腰部,号令开始便同时用力,谁的双脚离开地面即为败。
石柱子弓箭步架势,用力抱住黑头粗壮的腰。
双方用力。
石柱子攒了几次劲,想把黑头拔起来,但是,黑头两条粗腿如钉在地上般,纹丝不动。
石柱子在流汗。汗珠涩涩地流进眼睛。他被涩涩的滋味一激灵,眼前分明出现了拿着柴草向灶火中塞去时母亲那双淌泪的红红眼睛,分明看见母亲抹着眼泪,颤抖着从贴身衣袋摸出小包给他数钱时的可怜眼神。
不能叫母亲再受苦,她应该享福,石柱子仿佛已腰缠万贯,神气地出现在母亲面前。
猛地,石柱子大喝一声“起”。他愣怔怔地将黑头拔起悬在半空。
三
石柱子与狗娃子向崎山的一家餐馆走着。
前些时,狗娃子也转遍了崎山没找到活计。他几经周折找到石柱子,在石柱子担保下,也做了漆来富金窝子上的矿工。
半年来,石柱子在矿窝中背沙子吃尽了苦头。每天,要从直立的矗井乘一竹编大筐到地下几十米的深处,便在大地腹内平行挖洞。沙金藏在砂层中,要找到砂层,当地人叫做金脉,矿工们就得把大山腹内的沙子运到地面,再进行淘洗。淘洗的道道工序都有人看守,最后一道工序,便淘到沙金,必须有漆来富或他家中人在场。
石柱子今天心情烦躁,便拉上狗娃子来到这家餐馆,他想喝两盅。
狗娃子感到奇怪:石柱子说过再也不到这家餐馆,今天又是怎么啦?
前些日子,狗娃子与石柱子来过这家餐馆。那天,一进餐馆,就迎来两个抹得面白唇红的姑娘,“金大哥,里面请,里面宽敞。”
里间是一典型的农户居室,靠里墙一席梦思床,床前摆着八仙桌和四张木靠椅。房间不大,收拾得很利落。
姑娘让石柱子和狗娃子在席梦思床上坐定,便倒茶让烟。
狗娃子一把扯过那稍胖的姑娘,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说:“胖妹子,想我吧?”姑娘咯咯笑:“想个鬼。”看样子,狗娃子是熟客。
稍瘦的姑娘则向石柱子靠过来:“这位大哥眼生,新来的?”这姑娘贴得很近,石柱子脸红红地低下头:“给上四碗牛肉拉面。”瘦姑娘说:“哎呀,初来乍到说说话嘛,吃面急啥?”说着呵呵一笑,“我们的牛肉面可贵啦,五十块钱一碗,吃得起吗?”“五十块?什么面这么贵。”“大哥,肉面啊。”石柱子侧头见狗娃子塞给胖姑娘一张红红的票子,以为狗娃子在开玩笑,便说:“吃起了,吃起了。”
话一出口,瘦姑娘就双手搂住了石柱子的脖子,说:“大哥,你也给妹子一张票子花花吧。好不好?”石柱子一惊,忙用手去分。“大哥,还怕羞哩,你看——”石柱子扭头,见胖姑娘已扎进狗娃子的怀中,狗娃子摸着胖姑娘的胸脯,吃吃地笑,胖姑娘则“嗯、啊”地呻吟。“大哥,怕花钱哩。”瘦姑娘说着又来搂石柱子。石柱子已悟出,这两个女子是什么人了。他忽地站起身,一把拉起爬在胖姑娘身上乱摸胡亲的狗娃子,说:“我们走。”狗娃子撅着嘴不情愿,看着石柱子,只好起身。
“哟,这大哥古板,玩玩嘛,挣钱为什么?”胖姑娘说,“不过,好玩好散,别狗肚子不盛油,胡浸。都为了混饭活人。”话里在警告。
经过这事,狗娃子在石柱子面前再没提过上餐馆的话。今天,石柱子却主动要到这家餐馆来,不知为何?
石柱子心中燃着一团火,火燎得他热辣辣的。他想宣泄、大喊,想一拳把天捅个洞。
今天一收工,石柱子兴冲冲奔回工棚,要把天大的喜讯告诉俊生。
早上,俊生说身子不舒服没上工,石柱子在井下却挖到一块足足三公斤重的狗头金。当时,石柱子漫不经心向背筐中装沙子,忽听“当”地一声,他定睛看去,一块石砣子在昏黄中闪着暗光。他费力抓起,凑近灯。啊,一块形似狗头般的金块!石柱子心跳加快,将金块紧紧捂到心口。他想到许多许多,但母亲“不能干坏良心的事”的话一直响在耳边。终于,他双手紧握金块,向直井那端奔去。“挖到了,我挖到了!”
矿工们望着这个大吼着近似疯狂的汉子,很快悟出,也纷纷扔下工具,随着跑。
小四川拉着湖南牛:“快走,咱们也去瞧瞧。”湖南牛结巴着:“好大……好大的一块。”
矿工们一个个被吊到了地面。漆来富满面春风笑眯了眼。他乐呵呵地用手拍了拍石柱子肩头:“早看出你是好样的。”
漆来富翻来覆去摆弄金块,小眼睛睁大了许多,说:“收工,提前收工,晚饭有酒肉。”顿了顿,接着说,“漆某人做事也明白,得奖石柱子五千元。窝子是我的,金子却是石柱子挖出来的呢。”说罢,漆来富与黑头等匆忙下山去了。
石柱子想尽快把喜讯告诉俊生,让俊生同自己一起高兴。半年多来,石柱子与俊生兄弟朝夕相处,真正感到俊生是个好青年。平时,俊生总把石柱子挂记在心上。石柱子饭量大,每餐一钵饭不够吃,俊生就悄悄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石柱子,看着他吃。俊生心细,石柱子的衣服破了,俊生悄悄给缝补,石柱子衣服脏了,俊生不声不响给洗干净。见俊生穿针引线,石柱子奇怪,便问:“你小子怎会做针线活。”俊生这时总是笑着悄声细语道:“在家没事学的呗。”
记得有一天,俊生问石柱子家里可说下媳妇,石柱子粗声粗气说没有。俊生说想给他介绍一个,问可否愿意。石柱子顺口说好吧。当时,俊生高兴地唱起山歌。石柱子没把这事当回事,可俊生却把这事当了真,以后又几次询问石柱子家中情况,一再嘱咐石柱子不要急着说媳妇,说过些日子,要领石柱子去家中相对象哩。
今天,石柱子想好了要说的话。他要告诉俊生,过几天发下钱,两人一道回去说媳妇,一人娶一个,兄弟俩同日子办喜事。石柱子想着说了这话后俊生该有多高兴啊。
石柱子走进工棚,却惊呆了。他见俊生双眼红肿,在一把又一把抹着泪。那个泪水呵,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从眼中向外涌。工棚的角落,蹲着一个乡下老汉。老汉抱着烟一个劲叭嗒叭嗒地抽着。
石柱子想拉过俊生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俊生见到他却“哇”地哭出了声。俊生拥到石柱子面前,紧紧靠着石柱子,几乎脸贴脸地说:“柱子大哥,今天我告诉你一切吧。”石柱子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点点头。
俊生抽泣着抹了把泪水,开始一字一顿地向石柱子讲了他悲惨的遭遇。石柱子听了俊生的讲述,竟楞楞如走了魂,一屁股跌坐在床铺上。
四
“我是个女人。”俊生说。
俊生家中生活困苦,哥哥三十岁了还没讨上媳妇。俊生爸妈急啊,可就是砸锅卖铁给儿子也凑不够几千元的彩礼。儿子整天愁眉苦脸,俊生父母心中猫爪抓样难受。
一天,村中的能说会道的二婶走进俊生家。俊生父母望着这半老徐娘,诚惶诚恐地忙将她请到上席敬烟倒茶。
二婶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我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我是专为大侄子的婚事来的。”
平时不善言语的俊生妈听了急得不知所措,连声说:“他婶,我,我替儿子谢谢你。”
“谢什么。”二婶打住话头,眼角扫扫俊生父母,慢吞吞端起茶杯。
“不过,不过人家姑娘家提出的是换亲。”
“什么,换亲?那家儿子可好?姑娘么样?家境如何?那家……”俊生爸一连串地问。
“他大哥,人家好着呢,只怕挑咱的毛病。”二婶猛吸一口烟眯着眼,“你们合计合计,明天再给个回话。”
俊生爸忙抓起桌上的香烟塞给二婶。
这一夜,俊生爸妈没有合过眼。
第二天,妈叫过俊生。俊生来到厢房,见爸低着头吸着廉价的烟,说:“爸,叫我有事?”
爸头没抬,喉咙咕咕作响。爸吸了一支烟,掐灭了烟头,又点着了一支。他吸得狠,吸得猛,引得额头上青筋欢快地跳动。他抬起头,双眼木然,但很快又盯准了手中的烟。
爸老了。眼角的纹路像条条蠕动着的小虫,脖子的青筋根根暴露着,似不甘屈服于皮下向外挣着,脸上如一株老枯的松树皮,没有滋润,没有光华,没有了生命的勃勃生机。
俊生充满女儿的爱怜,站在爸身旁。
爸长长叹了一口气,似要把一个劲吸进的烟向外排放,又似要把胸中淤积的瘴气怨气全呼出来。爸眼神混浊木呆,声调有些压抑地开了口。
“女儿,爸对不住你。”爸垂目低头。
“爸,怎么说这话呢?”俊生小心翼翼地问。
“女儿呀,我跟你妈合计了一夜,也只有这样办了。”
“爸,什么事?”
“哎,女儿,爸说出来你得答应啊。”
“爸,你说,女儿答应就是了。”
“孩子呀。”爸双手颤抖,几乎抓不住烟了。
他几次欲言又止,憋得满脸通红。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又掐灭了。忽然,爸用了生平气力般,一发狠地说:“我和你妈合计了一夜,就是叫你换亲……”
俊生大脑一麻,她想哭想闹想像小时候躺在地上撒娇。可一想爸妈,一看爸那整夜未合而通红的眼睛,还有妈一个劲抹泪的情景,她能说什么。
“女儿,女儿你怎么了?说话,你说话呀。”
“爸,女儿听……”俊生忍着欲流的泪水和满腹的怨气向自己房中冲去。
妈追着哭喊:“女儿哭吧,哭出声吧。”
换亲,穷乡颇流行。换亲,不搭嫁妆,不送聘礼,两家干净,可谁不清楚,换亲的不是年纪大就是有毛病。俊生一腔苦水,但为了哥哥,为了爸妈,为了这个家,她答应了这门亲事。
俊生做梦也没想到,她要嫁的男人是个白痴。
结婚那天,俊生偷偷看了一眼新郎,见新郎生得也还端正。她心中还挺欢喜。
入洞房后,待闹房人走完,俊生侧身倒在床上面朝里面,胡思乱想着将要发生的事。
忽听耳边响起吃吃的笑声:“起来,起来呀,咱们玩过家家。”
俊生吓得转过身,见一呆头呆脑的汉子跪在床边挥舞着双手。俊生说:“你,你是什么人?”“什么人?他是你男人。”黄脸婆婆在门口冷冷地说。“不,不,他不是……”俊生大喊。门口那黄脸女人把门从外扣了,隔门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嚎个么事啊!”
俊生踡成一团。她怕呆汉,怕呆汉做出蠢事。她偷眼瞧呆汉,却见呆汉早已流着口水睡着了。俊生怎能入睡。她受骗了,拜天地的男人是个替身。俊生想家想亲人,默默向肚中吞咽着泪水。
俊生和呆汉苕货过上了日子,婆婆也放松了警惕。
俊生好不凄苦,每日都以泪洗面。苕货却整天哈哈地笑,什么也不管也不问,从不碰俊生一下,每晚呼呼大睡。
一天傍晚,她把厨房收拾妥当走向厢房。
“他爸,这样下去不行啊,这样怎么能拴住媳妇。”黄脸婆婆说。
俊生听到这话慢了脚步。
“是啊,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公公说。
“他爸,不行就叫苕货的二哥明晚到苕货媳妇那里睡。”
“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你老鬼知道什么?叫苕货的二哥睡几晚,媳妇怀了毛毛就死了心,不然怎么拴得住她?”
“你跟苕货的二哥说了?”公公问。
“说了,说了。明天晚上,我就……”
后面的话说得轻,俊生听不见,可俊生明白一切。苕货的二哥是堂亲,在村上能着呢,当过几年村长,人长得猴样,却色相得很。这猴儿二哥几次色迷迷对俊生动手动脚,俊生烦死他。一想到明晚的事,俊生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自己一个女子,怎抵得住色狼。俊生越想越害怕。怎么办啊?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五
俊生打定主意,要连夜出逃。她回头收拾好衣物,趁着夜色,悄悄地溜了出来。
她顺着公路朝山里跑,又拐过顺着铁路走。走啊走,整整走了一夜。
俊生怕苕货家里人追,便逢岔路口就拐。这天,她来到了崎山镇。
她知道一个女人的难处,便走到一家理发店旁,拢着自己的秀发,眼泪顺着脸颊流。哪个女子不爱自己的头发,不想让秀发飘出多姿多彩的梦。可俊生要剪去多年来伴随着自己的秀发。她麻木地站着。
俊生狠狠心进了理发店。
“请,里面请。吹风,还是烫发?”
“剃光。”
理发师傅眼珠子瞪得溜圆,手脚停下来证实般问道:“剃光?”
“是啊,剃光。要去检查头病。”
听了这话,理发师傅定下神来。“哎,可惜了这一头长长的青丝。”
俊生剃光了头,又到店铺扯了三米白布。她找到女厕所,乘没有人时,将白布一层层向胸部缠去。她逃出门时多了个心眼,带了一套苕货的衣服。俊生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乡下的小伙子。
俊生听人说崎山金矿窝子请人打工,便来到了漆来富的金窝子里当了一名矿工。
昨天,俊生到崎山镇办事,没想到在镇上遇到了爸。当时,俊生爸并没有认出女儿,可女儿一眼认出了爸。爸比以前更老更瘦更黑了。佝偻的腰身和裤腿上的浮土,证实了爸的风尘仆仆。俊生上前一把拉住爸。爸一愣,旋即眼中闪现出了光亮。他想说但没吭声,随俊生来到了无人处。
爸拉着女儿的手瑟瑟发抖,眼中滚下一颗颗混浊的老泪。俊生帮爸擦去泪水,哽咽着说:“爸,可是来找我?”爸点点头,长长叹着气。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俊生哭喊着,跪在爸的面前。
“女儿啊,容爸想想,容爸想想。”俊生抬起头,仔细瞧爸,爸脸上那纵横交错沟壑般的纹路在抖动。她一头拥到爸的怀中痛哭起来。
俊生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她告诉石柱子,苕货家人找到她家里,口口声声问俊生爸要人。说如果俊生不回去,就要把苕货的妹妹也领回去。俊生的哥哥与苕货的妹妹小两口恩恩爱爱,抱头痛哭说把他俩分开就以死相见。俊生爸托人百般说合,苕货家总算松了口,但捎来口信说,俊生不回来也行,可八千元钱少一分也不行,算是苕货妹妹的彩礼。
家里太穷了,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八千元钱。俊生妈想念女儿加上心急一病不起,俊生的哥倦着铺盖下了小煤窑。俊生爸整天对着以泪洗面的老伴,狠狠心一跺脚说出去找女儿,实则他也是想到崎山当矿工,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女儿。
俊生从铺盖里摸出个小包,她双手捧到爸的面前,说:“爸啊,女儿不孝,惹下乱子。这是女儿大半年挣下的三千块钱,拿去给苕货家吧。”
俊生爸仍蹲着,腰弓得像大河虾。他木木地抬起胳膊抹着泪水,望着女儿,嘴角抽搐着似要说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又笨拙地从衣袋中掏出了廉价香烟。
石柱子的心如刀剜。他做梦也没想到俊生小兄弟是女人,而且还有如此遭遇。他呆了,真呆了。他呆呆看着俊生为她爸擦泪,俊生爸那无声的老泪,混混浊浊,擦了又流。
石柱子在翻铺盖,从铺盖中拿出个小包,他将包包递到俊生面前。
俊生瞪大了秀气的眼睛,她知道,包中是柱子哥半年来牛马般挣来的钱。
“俊生兄弟,把大哥这钱也拿上。”
“不,不行。”俊生猛地推开石柱子伸过的手。
“怎么,瞧不起你柱子哥?”石柱子有些激动地说,“钱是死的,咱人是活的,你以后挣下了还我不行吗?”
俊生哇地哭起来。她跪在石柱子面前,抱着石柱子的双腿,连声说:“柱子哥,我的亲大哥,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这钱我收下了。”
俊生将石柱子那小包打开,数够五千元,然后将余下的两百元钱给了石柱子。石柱子没言语,只是看着俊生动作。
俊生知道,这是石柱子所有的钱,全给了她。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但此时说什么呢,任何语言已显多余。
俊生决定跟爸一起回去。她怕爸出差错弄丢这八千多元救命钱。他告诉石柱子不要对别人讲她是女人,说过些日子回来,叫石柱子等她。
送走俊生父女,石柱子呆呆坐在工棚中。他被凄凉的情绪支配,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控制。他为俊生鸣不平,为母亲、为自己鸣不平。上天啊,怎么就这样不公平。
石柱子心中的火要冲破胸膛般燃烧着。
他坐立不安,找到狗娃子又坐到小餐馆的包房里。石柱子把俊生留下的两百元钱扔到床上,对那胖瘦二女子喊道:“去,快去置办酒肉。”
酒肉摆好,石柱子抓住酒瓶,一仰脖子灌下半截。霎时,他脸和脖子都被烧得通红。他不时举起酒瓶。半个时辰,石柱子已喝完第二瓶酒了。
石柱子两眼血红,像山林中绝望了的野兽。他粗鲁地一把拉过在一旁望着他嘻嘻作笑的瘦姑娘,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他发出了令人发怵的笑声。这笑声如远方的游魂在寻觅,又如世界到了末日般哀嚎着使人不寒而栗。瘦姑娘几次挣扎想离开这有着魔鬼般笑声的人,可石柱子却紧紧搂得她透不过气,并将喷着酒气的嘴贴到她脸上又啃又咬……
六
狗娃子像冲破猎人围困的野兽,惊恐且心有余悸地在山林中狂奔。山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茂密。他疯了似的拨着横挡的树枝杂草。
上午,狗娃子背砂子时,发现了一块如小蛤蟆样的金块。他见左右无人,迅速把蛤蟆金掖到腰中。他转念一想,不妥,便又摸出金块,一张嘴含入口中。他倒地捂着肚子打滚。
矿工们见狗娃子闹了急病,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地面上。黑头闻声赶过来,见狗娃子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露,一脸痛苦之色。
黑头摸遍狗娃子全身,问哪难受。狗娃子不语。黑头说:“肚痛是屎憋的。去,到坡下拉一泡赶快回来干活。”
狗娃子假意解手,环顾左右无人,便提上裤子,开始携金大逃亡行动。
山林中渐渐暗了。
狗娃子放慢脚步。他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肚中似有一只手在向上张着。他从口中吐出蛤蟆金,昏暗中,一个闪着乌光的小蛤蟆那么有生机,那么温顺,那么神采地爬在掌心。立刻,他心田像流动着一条小溪,充满滋味,充满了小溪欢唱的梦幻。
黑暗笼罩了整座崎山,天地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他想在山林中过夜的念头一出现,就立刻被否定。不行,绝不行。深山老林,野兽出没无常,万一要是在林中睡着,肯定葬身兽口。
他挣扎着站起,努力回想跑入大山时的方位。向哪走?这该死的天气,星星都没了影。
狗娃子无奈何在山林中转着,想等到天亮再判断什么方向前进。
风吹得树枝簌簌作响,声响或紧或慢,显得节拍有错。在簌簌风声中,山林是那般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般沉重。
偶尔,一声或几声嗥叫传来,吓得狗娃子心猛一抽。他知道,声音是狼发出的。他轻移脚步似怕惊醒了山林中沉重的寂静。
他站定脚步,扶着一棵大树喘息。忽然,不远处一对绿色萤火在闪烁。绿色的萤火像火焰般移动跳跃着,伴随着蹿动而发出踏地声。
是狼!狗娃子差点叫出声。他紧盯绿色萤火,手扶大树快快移动脚步。他不敢贸然而动,对面那凶狠的家伙在注视着他。如掉头的话,那凶猛的家伙会毫不迟疑用超出几倍的速度冲上来咬断他的大动脉血管。
对峙,对峙。狗娃子缓慢且灵活地变换着步形,始终面对着那对移动的萤火。
他的汗水布满前额,发涩的汗水使眼睛一阵阵模糊。不行,这样僵持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对方定是个精力充沛经验丰富的家伙。它在等待,等到我筋疲力尽时冲上来撕咬、吞嚼。狗娃子想到此,脚下一乱,差一点绊倒。
向前摔去一刹那,却把那对萤火吓得后退了十余米。狗娃子领悟到:这畜生也怕我呢。他壮了壮胆,快速脱下外衣,将蛤蟆金裹在中间,便挥舞着衣服发出“哇、哇”怪叫,向那对萤火跳将过去。
萤火向后退了几步,又后退。它在观望,可眼前这个挥舞着什么并发出吼叫的怪物并不介意,继续狂叫跳跃着逼近。萤火受不住了。它后退,再后退,终于长嗥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狗娃子没有停止挥动和吼叫。
当他发现绿色萤火的确不见了时,却又掉了魂般在山林中狂奔。他要尽快走出这充满魔鬼气息的深山。
他紧紧抓着衣服,确切地说是抓着包在衣服中的金块。只要带回金块,几天后,他就成了万元户。他害怕萤火,但萤火丝毫没有阻挡住他企盼发财的念头。
远处出现了火光。有人。狗娃子在想。应该走过去,去找火光。山林中的野兽,保护生命的本能,在驱使他向火光靠拢。
当他意识到,想转身离去或躲藏起来时,已来不及了。
黑头领着几个人不动声色已逼过来近在咫尺。狗娃子似听到黑头在狞笑。他绝望地像猛兽般发出要拼命的吼声,但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他怎么斗得过黑头带来的五六个汉子。他把蛤蟆金紧紧握住,像怕金块跑了般紧握着。
黑头一伙人形成扇面向狗娃子包抄过来。狗娃子凄惨地怪叫着弯下腰,猛一跃扑向黑头。
黑头等人一怔,狗娃子随着前跃之势将手一扬,蛤蟆金飞向了山林……
“老板,抓到了,抓到了。”被捆成一团的狗娃子随着一群人拥进了漆来富家的院子门。
“金子呢?”漆来富问。
狗娃子低头不语。
昨天,黑头到坡下找狗娃子,发现狗娃子不见了,慌忙报告漆来富。漆来富何许人也。他眼珠子一转,便料到狗娃子必是携金逃跑了。他忙吩咐黑头领人分头去抓。
“狗日的,这小子跑昏了头,山里转了一天一夜却跑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黑头说着面露得意之色。
“金子呢?”漆来富又问。
狗娃子仍不语。
“老板,找了,他身上没有。”黑头说。
“喂,小子,可知道山里人的规矩,挖下金子得大家用。你独呑了金子,破坏了矿上的规矩该怎么办?”漆来富小眼忽闪着说。
狗娃子仍旧不语。
“好,小子,你不吭声,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拖着腿去找回藏起来的金子。”漆来富说罢转身吩咐黑头,“早饭后在一号窝子口集合全部矿工。”
四个窝子近百名矿工齐集在一号窝子口。
窝子口前的平地上,三根木柱支起了架子,架子上面吊着一块百多斤的石头,石头的下面,是一张四脚牢牢埋在地下的方木凳。狗娃子双手被捆在一木柱上,单脚踩着砖头站在木架下,砖头下面压着吊石头的绳子头,那绳头是活扣。他的另一条腿被抬起支在木凳上,脚被牢牢捆在凳面。
谁都知道,狗娃子不能动弹。他得用金鸡独立的一条腿死死踩住砖头,不然,一松脚,那压着的绳子头会脱出,吊着的大石头就会毫不留情准确无误地砸在狗娃子捆绑在木凳的腿上。
“老少爷们,不是我姓漆的心狠,这是先人留下的老规矩,谁想挖下金子独吞,就叫他碎一条腿。”漆来富小眼露着凶光。
狗娃子的身体在摇摆。他跑了一天一夜,还能有多大力气这样单腿支撑着。
狗娃子身体的摇摆加剧了,吊着的大石头随时会砸下来。
矿工们闭上了眼睛。这时,有个人快步上前跨上木凳,双手托住了那块摇摇欲坠的石头。
“石柱子,你要干什么?”漆来富大喊。
“老板,饶他一次吧,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石柱子喘着气说。
又有几个矿工去扯住了那绳子头,也纷纷求道:“老板,有话好说,何必动气。”
“好,既然大家求情,再也不说什么了。不过得叫他经济上受损失,还得有个担保人,他再掏了金子跑,我找谁?谁肯担保,狗娃子出三千,担保人出三千,就放人。”漆来富望望石柱子。
“我,我当保人。”石柱子毫不犹豫地说。
“他当矿工就是你引荐的,现在你又给他担保。好啊,拿票子来。”漆来富说得恶狠狠。
“我和他白干半年怎么样?”石柱子下了狠心。
“好,是汉子说话得算数。”漆来富走了。
石柱子望着离去的漆来富长叹着气。
狗娃子双手抓住石柱子,满面泪水。
石柱子的心啊,像被刀子在剜,无声地滴着血。
七
金窝子对面山坡上,又添了七座坟。
石柱子在坟包前面坐了一下午。前天,窝子里出了事故。狗娃子、小四川、湖南牛等七人被埋在矿里。石柱子眼前掠过死者刚被扒出的龇牙咧嘴的惨状。他痛苦地低下头,欲哭无泪。
一早,埋完死难者,矿工们涌进漆家。
石柱子问:“漆老板,狗娃子死了,可他还有家小,给他家补偿点钱吧?”
漆来富说:“石柱子,不是姓漆的不讲人情,这些事都是订过合同的。”他说着转身拿出一张纸,大声读道,“凡愿在本窝子当矿工者,工作中死伤等一应事物,本矿概不负责。”漆来富看着石柱子,“柱子,合同上都有手印的。”
“他们难道白送命了?”石柱子问。
“没办法,生死由天嘛。我姓漆的对得起他们,棺木是我置办的哩。”
矿工们不吭声了。他们刚来时,第一件事就是签合同,合同上他们都按了手印。
“再有,县矿管局停了我的窝子,当然是因为出了事故。什么时候开工没个准,谁想走都可以,不过,眼下姓漆的手头紧,工钱付不上。账记着,有了钱就给大家补齐。不想走的,留下来等着开工。”
矿工们听后,又一阵骚动。漆来富不理会,径直来到石柱子面前:“柱子,你不能走,前些日子说的话要兑现呢。”
“什么,狗娃子人都死了,你难道还要我还钱?”
“你是担保人,当然保到底。人死账不死。”漆来富一字一顿。
石柱子没有继续分辨,来到狗娃子的坟前。他心中难受啊,出门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幕幕又呈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办,现在应该怎么办?
石柱子绝望了。回家去,有什么脸见年老多病的母亲,又怎么面对狗娃子一家老小,乡亲们会怎样看?留下来,无疑挣不到分文,搞不好就会像狗娃子一样送了命。石柱子想得心痛。
他面前似乎出现了狗娃子、小四川、湖南牛的面容。可怜啊,太可怜了。为了挣钱,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却送了命。石柱子忘不了,在埋小四川、湖南牛时,人们说用木板立块碑牌,好等他们家人来认,也能烧烧纸上上坟。可问遍了,没人知道小四川、湖南牛的姓名。他俩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当了无名的鬼。
石柱子今天真后悔,后悔促使他将头重重向坟包撞。那天为什么没有应了白牡丹,为什么就不听白牡丹的话。
那些日子漆来富进了省城。
一天傍晚,小四川告诉石柱子说老板娘叫他去一趟。石柱子慌忙奔下山去。漆来富走时对石柱子讲要他帮助照顾白牡丹。
漆家大院静悄悄。石柱子正在左右观望时,忽听上房中有人说话:“柱子,把院子门替我关好插上。”“老板娘,有什么事?”“唉,这个柱子,把院子门插上进屋来说话。”白牡丹在下着命令。
石柱子进了上房,白牡丹迎了过来。
白牡丹今天打扮得十分得体。她穿一件蛋青色半圆衫,领口开的很大。衬衫映着她粉白的肌肤,蓬松的头发,红红的脸蛋,宛如出水芙蓉。她好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会说话似的,与细嫩面皮上浅浅的酒窝显示出这个俏女人的青春活力。
“柱子,坐、坐。”白牡丹拉石柱子坐到桌旁。
石柱子见桌上摆着酒菜,他不安起来。
“怕什么嘛,亏你还是男人。”白牡丹动手倒酒,“柱子,喝杯酒能吃了你。”
石柱子见白牡丹说得真切,也放下心来。白牡丹劝石柱子端杯,自己也举起了酒杯。
几杯下肚,白牡丹的脸被酒烧得红红的,在灯光下越发娇媚。她含情脉脉地对石柱子说:“柱子,我认你做弟弟怎么样?”
石柱子笑着点点头。
“那你得叫我声姐。”白牡丹说着来到石柱子身边。白牡丹眼中闪动着光亮,光亮柔柔的。石柱子望着那眼神,心中麻酥酥,一种无可名状的骚动从体内涌起。
“叫呀。”白牡丹双手搭着石柱子肩头。
石柱子用手压住牡丹的手,看着她,颤抖着叫道:“姐。”他从白牡丹发抖的双手和眼中读到了什么。
白牡丹已搂住石柱子的脖子,石柱子则拥住白牡丹的腰。
“好兄弟,我要好好看看你健壮的身体,黑头也不是你的对手呢。”白牡丹抚摸着喃喃着。
欲望之火燃起,石柱子紧紧抱住了白牡丹。
“兄弟,莫急莫急。”白牡丹凤眼风情百种。
“兄弟,姐叫你看看这些。”白牡丹从柜中拿出一个小木箱,从箱中取出一件件物品。
“兄弟,这是五十万元的存折,这是十个金戒指,还有这……”白牡丹一样样数着。
“兄弟,姐叫你来想与你商量件大事,你答应吗?”白牡丹又搂住石柱子喃喃地说。
“姐说吧,听着呢。”石柱子瞅着白牡丹琢磨着。
“兄弟,姐苦哇。姓漆的比我大二十多岁,用钱买我当媳妇,就没把我当人看。”白牡丹说着流下了泪,“兄弟,姐下了狠心,今天把话对你讲了。”
白牡丹抹干泪,狠狠心说:“我俩拿上这些积蓄找个好去处过日子。”白牡丹说完盯着石柱子的反应。
石柱子不亚于平地听惊雷,呆住了。
白牡丹摇着呆住的石柱子说:“兄弟,其实我比你大不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俩能过好,肯定能过好的。兄弟,我好好侍候你,这钱够花的了。兄弟,今晚我俩好好合计合计,兄弟,行吗?”
石柱子那股升腾的欲火渐渐在熄灭。他清楚,白牡丹要拉他私奔。他眼前出现了母亲,还有漆来富、俊生、狗娃子,人们在等待他的反应。
不,不能,不能这样。石柱子大声吼道。
“兄弟,好兄弟,你听姐说,你听……”白牡丹搂紧了他。“不,不,我要回去。”石柱子猛地分开白牡丹的双手。
“兄弟。”白牡丹向奔出门的石柱子大喊。
石柱子听着牡丹的哭声,越走越远。
可是呢,好心又得到什么。石柱子痛苦地想。石柱子决定了,他要孤注一掷。
石柱子邀黑头一道来到那家餐馆。照例,又被胖瘦姑娘迎到里间。瘦姑娘嘿嘿笑着,石柱子说:“大哥好着哩。”石柱子应着忙掏票子让姑娘置办酒肉。
黑头几杯酒下肚来了情绪。他拉过胖姑娘拍着她的屁股,说这姑娘一身好肉,摸着心里麻着呢,胖姑娘笑着说:“大哥真会开玩笑,摸一下就麻了没那么快吧。”
黑头见石柱子无反应,说:“柱子兄弟,还想狗娃子的事?”石柱子叹着气,说死得太孽障了。
“孽障?矿工死得多了,告诉你,十几年前,漆家开的窝子,一股山洪冲走了二十多人呢。”黑头叹着气接着说,“听白牡丹说都是乌林的农民。”
“乌林来的?”石柱子听娘说过,父亲是在十几年前当矿工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便急忙问道,“被水冲走的矿工中可有个姓石的?”
黑头不经意地回答:“谁知道。”其实,他早被胖姑娘激得忘乎所以,两只手伸进人家怀中,紧紧抓住那两块肉坨坨的东西,不停摆动着。他说这胖人奶子也胖,摸着真正有味哩。胖姑娘拥在黑头怀中不停扭动身子,仍一杯杯向黑头嘴中送着酒。
石柱子见时辰已到,便对两个姑娘说要回去取些钱,他叫胖姑娘好好侍候黑头,说立马回来。黑头醉眼惺忪地说:“柱子快回来,姑娘好好玩……”
八
俊生回到崎山镇,仍是那身矿工时的装束。进山前,她就做了准备,继续女扮男装。她心情迫不及待。几个月来,她回去处理好家中之事,就忙告辞爸妈又奔回崎山。她的心牵挂着呢。
一天,她做噩梦,梦见柱子哥被埋在窝子里。她扒呀扒,越扒沙子越多。她大哭。被妈摇醒问她梦里哭什么?她说梦见了死人。娘说梦是反的,噩梦好兆头。当时,她笑了,过后,她总觉心中不踏实,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香。
她蒸了馍馍,细细磨了炒面,还偷闲给柱子哥做了一双鞋垫。鞋垫上还绣了鸳鸯戏水呢。她想像着柱子哥吃着馍馍看着鞋垫的模样,不由笑了。她加快了脚步。
崎山镇更红火了。俊生见路边一群人围成堆,人群中一人在比比划划讲着什么。俊生走近一看。咦,那指手画脚的人竟是漆来富。
漆来富说:“老少爷们,自盘古开天地,崎山就出金子,姓漆的就开始挖金子。不是吹牛皮,咱有五十斤黄物呢,不信,走,取去。”
漆来富蓬头垢面,脏兮兮破衣烂衫。俊生上前,说:“老板,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漆来富没看见般,仍满口白沫胡说八道。
“老板,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家矿工俊生。”俊生说着见漆来富抬起了头,可刹那间,他又浑身缩成一团,面貌失色地喊道:“大刀,大刀杀人。”
一人拉过俊生,说:“这人疯了几个月了,天天在镇上跑,胡说胡侃,你和他说不清。”
俊生仔细看漆来富,见他双眼僵直,木呆无光,显然已经不认识人了。
俊生退出哄笑着的人群,来到写有“相”字的卦摊前。卦摊主人人称小半仙。
“半仙老叔,忙哩。”俊生问候着。
“不忙不忙,看手相?”半仙应和着打量着俊生。
“我想问半仙老叔点事。”俊生递过香烟继续说,“我想问这漆老板是怎么疯的?”
“噢,听说他老婆两个多月前和一个叫石柱子的人携着他家所有值钱的细软跑了。”半仙叹了口气,“从此,他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半仙吸口烟,又道:“漆来富一疯,矿工们、债主们就找上门。窝子上的机械都叫信用社顶了贷款,家中值钱的东西由法庭变卖付了矿工们的工资。唉,反正他人病成这样了,又有么办法哟?”
俊生听完半仙的话后,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已让泪水模糊了。她怎么也不相信柱子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怎么能忍心抛下我……
俊生用衣袖擦干眼泪,朝着那夹在大山之间的弯曲小路走去。
就算是天涯海角,俊生也要找到柱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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