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县招生办的刘主任是父亲当年的同学，她给父亲带来口信，说县中要增办一个“英才班”，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父亲大喜过望，决定亲自陪小文进城赶考，竞争“英才”，他把当年没能实现的愿望全寄托在了小文身上。
进城前，父亲谆谆教导了小文一夜：“儿子，你要记住，别看毛毛虫很丑，咬着牙蜕去几层皮，就能变成美丽的蝴蝶，就能成大器……”第二天，小文和父亲早早就乘车进城，直奔考场。
没想刚进校门，县招生办公室的刘主任就咋咋呼呼地朝小文父亲迎了上来，嘴里嚷嚷着：“大班长，欢迎欢迎！这就是你儿子？跟你当年一模一样，一表人才啊！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老子英雄儿好汉！”
小文突然发现，平时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父亲，在刘主任面前却似乎一下矮了三分，甚至慌得连手脚都不知放哪里了。小文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起过，刘主任当年对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整天像小尾巴一样追在父亲屁股后面问作业，甩也甩不脱。小文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凉：今非昔比，此刻父亲的心情一定不好受。
考场门口这时候已经分外热闹起来，开来各式各样豪华轿车，相比之下，小文和父亲是显得那么寒酸。刘主任望着来来往往的小车，对小文父亲感慨说：“这些人全是送子女来考试的，不是经理、厂长，就是包工头、老板，如今哪个做父母的不想望子成龙啊！”望着一个个趾高气扬走下轿车的“小皇帝”，小文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战胜他们。
小文正胡乱想着，这时候考试铃声响了，小文听见刘主任附着父亲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你放心，我监考。”小文心里一愣：刘主任说这话，什么意思？
父亲这时候比小文还紧张，争分夺秒地为小文鼓劲说：“儿子，人的一生关键只有几步，现在这一步走好了，说不定将来就能一步登天……我等你的好消息！”
父亲这番话，让小文心头顿涌一腔悲壮之情。踏进考场前，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竟像冬日的小树，站在考场门口浑身瑟瑟抖个不停。小文暗暗发誓：为了父亲，今天一定要考出好成绩来。
考试很快就开始了！考卷发下来，小文一看，第一部分全是判断题，几乎不用写一个字，只管画圈、打叉就行，他很快就完成了。再接着看下面部分，没想那些试题真是简单得令小文目瞪口呆：这是考“英才”？试卷会不会发错了？他惊讶得迟迟没有动笔，向担任监考的刘主任投去质疑的目光。
刘主任误会了，赶紧踱过来，装模作样地对小文说：“这位同学，别着急，慢慢做，时间足够的。”说话间，她将一张标明题号、画圈打叉的纸条迅速塞到小文的试卷下面。
小文立刻意识到这是考卷试题的答案，猛一愣，深感受了奇耻大辱。如此简单的考题，还需要玩这套把戏？小文毫不犹豫地抽出纸条，将它搓成圆球，丢出了窗外。
小文埋头做题，刘主任却满面羞红，她快步走出考场，拾起小文丢了的那个纸球，回来后两眼怯怯的，一直不敢再走近小文。不知为什么，接下来刘主任老是坐立不安地往外面跑，而只要她一离开，考场里就立刻闹成一片，大家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手机也响个不停，这哪像考场，简直是自由市场。
小文正惊讶不已，突然他的后座用手指捅他脊背：“哎，哥儿们，交个朋友。”后座递上来一张空白试卷，试卷里还夹着一张百元大钞。小文回头一看，后座一张圆圆的胖脸上堆满了谄笑。
不知怎么，小文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头脑一热，就帮他做起来。做完了，小文把试卷连同一百元钱都还给了他，他直朝小文竖大拇指，说了句“高手”，硬将钱塞进小文手里。
小文有点紧张，心里“咚咚”直跳。可再一想：也好，那就算我帮他做题的劳务费吧，反正这些人家里有钱，不要白不要……
那天上午考完试后，小文头一个走出考场，他父亲急急地迎上来，劈头就问：“考得咋样？”
看着父亲焦急的样子，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直冲小文的喉头，呛得他直流泪。
父亲顿时发了呆：“怎么？考……考砸了？肯定难考，人家招的是英……英才……”
这时，刘主任匆匆走了过来，对父亲说：“考卷我看过了，满分，到底是你的儿子！大班长，中午该请客了吧？”
父亲看小文这样子，不敢相信刘主任的话，瞪着两只眼睛，仿佛中了魔似的一动不动。
刘主任感慨地抚着小文的头，对父亲叹道：“唉，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天天请客都情愿！你别傻愣着，我说的是真的。”
父亲总算回过神来，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笑容，连声道：“请客，我请客，请！”
父亲选了一家餐馆，像阔佬一样将菜谱大大咧咧地扔给刘主任，说：“点菜，随便点，刀子磨快一点，你可别心慈手软！”
可是看得出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并不足，腰包不鼓，他内心发虚嘛！要知道，他还是第一次在餐馆里请客。
幸好，刘主任没点几个菜，而且也不贵，父亲明显松了口气，但仍硬撑着面子对刘主任说：“老同学，我有钱……”
刘主任看了看小文，朝父亲摆摆手说：“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有钱人。有钱人家很少有这样的儿子，你骗不了我！”
父亲被戳到伤疤，噎住了。
席间，刘主任问小文，他妈妈的身体好不好，家里生活怎么样。父亲一个劲地朝小文使眼色，可小文却装作没看见，对刘主任实话实说。小文告诉刘主任，妈妈常年卧病在床，为了供他读书，家里早已捉襟见肘，父亲平时连酒都舍不得喝……
刘主任听了若有所思，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她犹疑很久，试探着对父亲说：“老同学，英才班收费……你应该知道的，很高啊，是不是……”
可是父亲没让刘主任把话说完，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儿子读县中！”
刘主任连连摇头：“你就是砸锅卖铁，能有几个钱？英才班光赞助费一个学期就一万元，三年读下来，得要多少钱哪！”
父亲一听，手中的筷子当场就“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对他这个家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呀！
刘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脸懊悔地对父亲说：“老同学，都怪我不好！要早知道你们家现在是这个情况，我还给你通什么消息呀。我今天实话对你说了吧，什么英才班，实际上这是学校搞的‘创收班’，考试不过是走过场，成绩只要不是太差，交了钱就能进来，学校的教学重点不会放在这个班的。”刘主任说到这里，自嘲地一笑，“唉，学校穷，得想点办法‘劫富济贫’。不过老同学，我这些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呀，不然，我这个招办主任就当到头了，我是看在曾经和你同学一场的分上才给你说实话。你有个好儿子，他今天真给我上了一课，童心可鉴哪！”
刘主任说完这番话，很紧张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样子很可怕。
小文恍然大悟：原来这场考试考的不是我，而是在考父母的钱袋子啊！
突然，父亲给小文倒了一杯酒：“儿子，喝！”
刘主任疑惑地看着父亲，伸手想拦，小文赶紧从父亲手里抓过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立刻，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问父亲：“爸，下午我还考不考？”
父亲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朝他大吼一声：“不考！”
父亲端起酒杯，像是在对刘主任，又像是在对天发誓：“记住，儿子，三年后，老子开着轿车送你进城考大学！”
父亲一定是喝高了，可他这么说，小文知道，他人醉心不醉。
刘主任下午还要继续监考，她喊服务员过来结账，对父亲说这顿饭她请客。
父亲立即瞪起了眼睛：“你看不起我？我回去就倒腾山货，一年不赚它个十万八万，我不是人！”
说完，父亲掏出身上所有的纸币和硬币，气派十足地往桌上一扔，对服务员说：“拿去，不用找……找了！”
刘主任急了：“你这是干吗？吃多少付多少嘛！你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怎么这样……”
谁知父亲醉眼圆睁，冷冷一笑：“钱是什么东西？孙子！孙子！人……人才是大……大爷！”
小文一看父亲这个样子，眼泪“哗哗”直流，他哽咽着拉开刘主任，说：“你就让我爸……当一回大爷吧！”
本该失魂落魄的父亲，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却豪气满怀地当了一回大爷，当得语惊四座，铁骨铮铮！
刘主任只得收回钱包，她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小文扶着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去车站。
一路上，父亲一直晕晕乎乎地笑，嘴里还说：“我是穷光蛋，你是穷光蛋，两个穷光蛋回家，哈哈，没有车钱啦，走……走……走回家……”
小文突然想起他上午在考场上“挣”来的那一百元钱，趁父亲不注意，他故意弯了一下腰，迅速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对他父亲说：“爸，我……我捡到一百元钱，我们可以乘车回家啦！”
父亲尽管醉了，却因为听小文说要用捡来的钱坐车回家而露出一脸愧色……
脚步踉跄的父亲是被小文硬拉着坐车回的家。一路上，他虽然一直迷迷糊糊靠在小文肩上，可在小文的心目中，他父亲的形象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大过。
要说今天这场考试如果真是考父亲的话，小文觉得父亲考得漂亮极了，足可以打一百分。
（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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