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之后,京北突然心血来潮,想学英语。但是那时,学校里根本不开外语课,广播电台虽然刚刚开始播出英语课程,可是谁家里有收音机呀?学英语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真不亚于去天上摘星星。
京北的爹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京北灵机一动,便求爹在有线喇叭里转放电台播出的英语课程。可是爹一听就摇头,对京北说:“你这是要我找死啊!大喇叭一响,人人都能听到,要是有人说我放敌台,我就是有三十六张嘴也说不清呀!”
京北见爹一口回绝,很沮丧。
爹看京北那样子,想了想,说:“我替你想个法子吧,你要真想学,倒是有一个人能教你。”
京北问:“谁?”
爹说:“陈奕人。”
京北一听“陈奕人”,差点叫出声来:天,爹怎么会想到他的?
这个陈奕人,是被城里的红卫兵押到乡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就住在京北家里,听说他以前是教英语的老师,不过京北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可是现在京北想学英语,方圆百里,看来只有找他了。
当天吃过晚饭,京北来到陈奕人住的西厢房,拍拍门,叫道:“陈奕人!”
京北话音刚落,陈奕人就“噌”地把门打开了,战战兢兢地问:“革命小将,有什么指示?”
京北想笑又不能笑,板着脸问他:“你会英语吗?”
陈奕人一愣,摇摇头说:“不,我不会。”
“不会?”京北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是撒谎,就是与无产阶级对抗。”
陈奕人一听京北这话,吓得腿一打颤,连忙纠正说:“报告革命小将,我……我过去会一点,可是现在全忘记了。”
京北一听他说“过去会一点”,知道有门儿了,就说:“那好,从明天起,你教我学英语。”
谁知陈奕人一听京北说要他教英语,脸涨得通红,着急地说:“报告革命小将,我现在真的忘记了,我……我……我不能再散布资产阶级的东西了。”
京北见他这副磨磨蹭蹭的样子,不由火了,大声吼道:“你老实点儿!什么资产阶级东西,英语这玩意儿,咱无产阶级也要占领。你难道想顽抗到底吗?”
京北如此上纲上线,陈奕人自然不敢再吱声了。
京北于是便命令道:“今天你先做准备,明天就正式开始教我。”说罢,威武地转身离去。
第二天,京北第一次走进了陈奕人住的西厢房。他看到陈奕人的全部家当,除了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只掉了瓷的脸盆和一只破纸箱子外,就是那个外壳贴了橡皮膏的小收音机了。
陈奕人从破纸箱里翻出一个英语本本,递给京北,京北一看,是清华大学内部印的英语课本。陈奕人对京北说:“找不到别的课本了,我就用这个教你吧!”
就这样,从ABCD开始,京北每天跟着陈奕人学起了英语。让京北感到别扭的是,每次上课,京北坐着,而陈奕人则总是站在他面前。有时候京北看他年岁大了,让他坐,他总是诚惶诚恐地说:“习惯了,我习惯了。”
不过,别看陈奕人平时见了京北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可一遇到京北读错音、拼错单词的时候,他就会倒竖眉毛,急急地大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可是一骂完,他又觉得自己走了嘴,赶紧给京北赔礼道歉:“我该死,我不能对革命小将这个态度。”
京北爹知道陈奕人在教京北学英语后,就找了个借口,说要陈奕人系统写检查,由他自己亲自监督,这样陈奕人就可以不怎么下地干活,有更多的时间教京北学英语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过去了将近一年。这天,县上突然来人将陈奕人带走了。事儿发生得很突然,陈奕人走时都没来得及和京北他爹打招呼。他这一走,究竟是福是祸,村里人议论纷纷。
陈奕人才走没几天,京北心里就油然升起对他的一丝挂念,他决定按着陈奕人先前教的,自己继续学下去。后来,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京北对自己的外语能力充满了信心,他毫不犹豫填报北京外语学院。
笔试通过后,是口试。一番问答之后,一个考官问京北:“你的口语是跟谁学的?”
京北刚要说出当初跟陈奕人学英语的事,但转念一想,不知陈奕人现在情况怎么样,可不能因为受他问题牵连而上不成学呀,于是便回答说:“我是自学的。”
考官朝京北微微一笑,说:“是这样的……我们主任看过你的材料,想见见你。请你随我去一下。”
京北心里一阵忐忑:主任为什么要特别见我呢?
他随考官来到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愣了:大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当初教他英语的陈奕人。
陈奕人看京北愣在门口不动,冲他笑笑说:“京北老师,赶快进来,坐呀!”
陈奕人称京北老师?京北不由回头看,发现陪他来的那个考官已经退出去了,面对陈奕人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他更加愣住了。
这时候,只见陈奕人站起身走过来,亲切地拉着京北,仔仔细细地问他村里的变化,问他爹的近况。
京北一一作答后,不解地问:“陈……主任,你……你刚才怎么叫我老师呢?”
陈奕人沉默半晌,说:“你是我的老师,这一点不为过。那年你找我学英语时,是我思想最苦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死,是你让我意识到知识其实并没有过时,中国还有希望,是你让我最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这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当时我几乎已经荒废了专业,是你让我捡回了它,让我今天有能力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不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吗?”
陈奕人说着,在办公桌上一张已经展开的宣纸上,“刷刷刷”饱蘸浓墨挥笔而就四个大字:难忘师恩。他郑重地把这张题字赠给京北,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我永远感谢你。”
京北的眼眶湿了,鼻子一酸,朝陈奕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声音颤抖地说:“陈老师,真正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呀!”
(范大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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