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直到长大了，读中学了，小峰才断断续续听大人们讲，实际上板爷是结过婚的，而且还有过儿子，老婆漂亮得全村女人没法比，可是他老婆生下儿子后不久，就因为过不得穷日子，跟一个财主的管家跑了，板爷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不料儿子却去投奔国民党的队伍，小日本侵入中原后还当了汉奸，杀了很多人。小峰的爷爷也是那个时候被他儿子领着日本鬼子给杀害的。板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亲手养大这么一个逆子，有一次趁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就用锄头把他给打死了。从那以后，就剩板爷一个人过日子，他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老是板着面孔，“板爷”就是这么被村里人叫出来的。
自打知道这些事儿之后，小峰心里就恨死了板爷，成天想法子要整治这个老家伙。
一天，小峰早起上学，看见板爷掂着尿罐在浇自家院墙边的一棵大枣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心里一动：板爷不是有尿床的陋习吗，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他的尿罐。小峰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放学后，小峰约好朋友小刚悄悄去板爷家，把放在院墙角的那个尿罐拿出来，在尿罐底部钻了两个眼，然后用稀泥把眼糊上，再把尿罐偷偷放回原处。果然第二天一早，板爷把昨夜尿湿了的被子晒出来了，上面有好大一片尿渍。
看到板爷倒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一副沮丧又无奈的样子，小峰得意地捂着嘴直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快。
以后，这样的恶作剧小峰又搞过几次，板爷始终没有吱声，只是有时候会抬起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朝小峰定定地看上几眼。
小峰猜想板爷一定知道这些事儿是他干的，尽管心里得意，可见面时不知怎么却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出出进进总尽量避开他。
这天傍晚，小峰约小刚在家门前的坑塘里洗澡，一抬头，看到坑塘边上板爷家的那棵大枣树，树上的枣子又大又红，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小峰脑子一动，让小刚在树下放哨，他自己把背心往身上一套，下摆打个结，然后像猴子一样三下两下爬上树，摘了枣子就往背心兜里塞。
眼看兜里快塞满了，小峰心里喜滋滋的。
突然小刚在树下大喊一声：“板爷来了！”
小峰惊得浑身一哆嗦，手没抓牢，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往下坠，一头扎进树下的坑塘。
坑塘很深，坑底还有厚厚的污泥和长长的水草，小峰尽管水性好，可是被水草缠住后，就是有劲也使不出来，反而越挣扎越被水草缠得厉害。小峰只觉得四周黄蒙蒙一片，脑袋就像要炸开了似的，张嘴想喊，可是刚一开口，稀泥和着污水一下子就灌满了他的嘴巴……
当小峰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头朝下趴在石磙上，父亲掂着两条腿来回晃着，强压着他吐了一大片脏水，母亲抚着他的头直抽泣，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小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张皇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眼瞥见傻愣愣站在一边的小刚，不由脱口道：“他，板爷……”
谁知小峰“板爷”两个字刚出口，小刚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告诉小峰说，板爷死了，是为了救他才死的。
原来板爷看到小峰跌进坑塘，就赶紧跳下去救他。板爷年轻时水性很好，可现在毕竟年岁大了，一下水就感到力不从心，他想用两条腿把小峰从坑底钩出来，没能成功，最后只得扎进水底，死命把小峰托出水面。而等小刚把村里人喊来时，板爷自己早已没了气息。
在清理板爷遗物时，村长在板爷床头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份纸已经发黄了的遗书。
遗书上这样写着：
老少爷们：
我对不起你们，不知道祖宗哪辈子没做好事，让我养了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儿子，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孽贼最后虽然是被我收拾的，可他的死远不足以弥补他的罪恶，为此我愧疚终身。
孽贼生前掠刮的一部分银元金器，在一次清扫中被我无意发现，我死也不会用他的臭钱，宁可饿死。所以，那些东西都被我埋在大枣树下，因为我怕交公的话，你们未必能相信和理解，事情也许更加说不清楚，还是先留着吧，留到我死了再说。
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死去，反正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就先写下这些话。咱村里很穷，学校破得不成样子，娃娃们上学连个课桌都没有，都趴在泥墩墩上写字。我想，就把这些东西交给村里吧，换来的钱可以给娃娃们买课桌……
板爷的遗嘱很简短，关于他自己的身后事只字未提。
捧着这份遗嘱，小峰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板爷虽然无儿无女，但是那天给他送葬的人却很多，小峰也去了……
（李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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