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原谅我-干掉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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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桥将如何处理与唐翠芝的关系,当成这一段时间的大事来抓。她还特地将此事标在了记事本上,只写了五个字:干掉唐翠芝。喜桥完成某件事,喜欢用“干掉”两个字,所以解决掉唐翠芝给她带来的困扰,自然也可以用“干掉”,不过用江中鱼的话说,她这明显是弑母心理在作怪。

    江中鱼这几天不知为何对喜桥的事情超出寻常地上心。得知喜桥在因唐翠芝而烦恼,他将旅馆交给服务生打理,特意跑到喜桥家里来给她安慰。喜桥其实不喜欢江中鱼掺和到她和唐翠芝中间来,总觉得这种俗事,永远都不想让江中鱼知道,再加上心里烦闷,说话难免刻薄了点,她看也不看沙发上的江中鱼,脱口而出道,“你到底是来宽慰我的身体的,还是宽慰你的身体的?”

    江中鱼有几秒钟的沉默,喜桥正忙着写材料,根本无暇顾及他在这几秒钟的沉默里,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喜桥忽然对江中鱼失去了兴趣,而且潜意识里,还有想甩掉什么负担的感觉,究竟想甩掉什么呢?她又说不清楚。倒是江中鱼,放下手中的书,过来环抱住在电脑前忙碌的喜桥,又亲她一下,像个孩子一样哼哼起来,“宝贝,如果既能够慰藉你的精神,又能够舒展你的身体,我什么都愿意做。”

    喜桥最受不了江中鱼这样孩子似的“哼哼”,这会引出她心里隐匿的母性。江中鱼的性格奇特,有时候,他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冲喜桥撒娇、求情,让她给他买礼物,或者答应他的种种要求;有时,他又与世无争,躲在那个上一任情人馈赠给他的旅馆里,不理世事,专心书画;有时,他又对金钱孜孜以求,欠一屁股债,并且虱子多了不怕痒,根本对此毫不着急,反而还想借更多的钱,来实现他所谓的将旅馆开遍全中国的桃花源理想。

    喜桥有时觉得江中鱼能够吸引她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幼稚的理想主义,因为三十多岁的男人,很少能像他这样,不为世俗生活着急。但又有时候,喜桥觉得沉浸在理想中的江中鱼十分不靠谱。在最初的时候,有一个庄园一样的旅馆,又擅长诗词歌赋的浪漫江中鱼,在喜桥的眼中,是孩子一样真纯的男人。可是后来,随着她一点一点得知这个旅馆的来历,以及江中鱼为了装修这个旅馆而欠下的至今未还的三十多万,她就觉得江中鱼有点不靠谱了。这样的不靠谱,在遇到柳欢喜如此务实的结婚对象后,就更让喜桥对这段持续了三年的爱情生出了倦怠。

    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江中鱼落在老旧墙壁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果那光源不是台灯,而是蜡烛,窗外的风吹过来,那影子一定会在墙壁上飘忽飞翔起来。小的时候,喜桥就喜欢看唐翠芝的影子在墙上这样飘动,像鬼魂一般。真奇怪,那时候的喜桥,一点都不害怕,好像唐翠芝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影子,她再也不会来折磨喜桥,不会无休止地抱怨指责父亲。喜桥不害怕鬼,从小就不怕,别的女孩晚上放了学,要打着手电筒才敢回家,而喜桥从来都是在黑暗里走回去,唐翠芝从未来接过她,喜桥也不需要。江中鱼轻吻喜桥的时候,喜桥脑子里想的全是唐翠芝。但江中鱼不管,继续用嘴唇和手在她的身体上雨点般轻触。起初,是零星雨点,后来是毛毛细雨,再后来,就成了密集的喘息急促的大雨。到最后,喜桥终于缴械投降,将唐翠芝抛诸脑后,甚至带着一点报复她的快感,任由江中鱼在黑暗中将她摔到沙发上,用近乎暴力的温柔与甜蜜啃咬她的肌肤,一路长驱直入,携她一起抵达天堂一般的快乐巅峰。

    巨大的波浪过去之后,喜桥躺在江中鱼的怀里,带着一点羞涩,一边用指尖轻划着他的胸脯,一边轻声说:“知道吗,这是我感觉最好的一次,真的,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江中鱼吻一下她的双唇,胸有成竹道:“因为你心里在报复唐翠芝对你道德的禁锢与约束。”

    喜桥听后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江中鱼不只是进入了她的身体,还潜入到了她的心里。他的眼睛,落在喜桥胸前的时候,看到的不只是她饱满的乳房,还有里面那颗一直想要努力跳出一个无形圈套的心。或许喜桥可以跟世俗尘埃里的柳欢喜一同生活到老,可是,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刻懂得喜桥悲欢的,只有聪明的江中鱼。尽管,江中鱼很少参与喜桥的生活。这是喜桥第一次认清江中鱼于她的价值,认清她之所以能够容忍江中鱼借钱不还,容忍他对婚姻不想负责,容忍他从未准备娶喜桥或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容忍他将吃软饭认作是男人的一种荣耀,不过是因为,江中鱼能够解开喜桥心灵的困惑。而恰是这一点,让喜桥在庸常无边的生活中,觉得人生还有一盏台灯,这样照亮着她落在墙上的影子,让她不至于成为一团黑暗里的虚无的黑。

    想清楚了这些,喜桥下意识的将温热的鱼一样光滑的身体,更紧地缠绕住了江中鱼。若在以前,江中鱼会迎合她的温存,但是这次,江中鱼只是咬了咬喜桥的鼻尖,温柔道:“傻瓜,主动给你妈打电话道歉,幽默地道歉,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来三次,再快递一些可以满足她虚荣心的礼物过去,不会超过半个月,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喜桥听了江中鱼的建议,决定打电话给唐翠芝道歉。反正唐翠芝看不见,不知道这边的喜桥正拿笔狠狠地在唐翠芝的名字上画着叉号,好像阎王殿翻看生死簿时,在某个人名字上做的标记。她只能借此发泄下心中愤懑,喜桥记得中学的时候,唐翠芝训她,她会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地写英语。唐翠芝不懂英语,根本不知道喜桥写下的是对她恶行的控诉,她甚至还因为喜桥这样的“用功”,而动了慈悲之心,放了喜桥一马。

    喜桥选了周末无人打扰的晚上,猜测那时唐翠芝已经吃完了饭,收拾好了碗筷,并坐在电视机前,开始看冗长的韩剧,这才拨通了她的电话。喜桥做好了打三次电话唐翠芝才会接听的心理准备,所以在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时,她并没有觉得诧异,想着唐翠芝肯定已经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擦一下桌椅,一会儿开门听一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将电视机调来调去,她甚至可能将手机扔到一个角落里,任由那铃声无休无止地响下去。而在第二次打的时候,唐翠芝或许还会走到阳台上去,假装心平气和地给一盆盆的花浇水,却一不小心,将其中的一盆吊兰推到了楼下,差一点将某个路人的脑袋给砸开了瓢。

    但是在第三次打的时候,忐忑不安的人,换成了喜桥自己。她既希望唐翠芝能够接听电话,哪怕骂她一通也好,又希望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听见这一次电话,甚至连未接来电也没有看到。可是,很不幸的是,唐翠芝的手机正在通话中。

    喜桥忽然像侦探一样,对唐翠芝此刻在与谁通电话起了好奇心。唐翠芝平日是不喜欢跟人主动打电话的,都是别人打给她,好像她是慈禧太后,在电话这种小事上,也享有绝对的优越和骄傲。既然她不会主动给人打,那么除了喜桥和金小贝,谁又会主动打给给她呢?家里的那些亲戚,自从喜桥在省城工作以后,唐翠芝就不屑跟人家来往了,就像当年小姨搬到市里后就不屑跟唐翠芝来往一样。邻镇的那些亲戚,在姥姥姥爷去世后,也跟唐翠芝慢慢断了来往,除了一个姓赵名思航的有钱男人。

    喜桥对这个叫赵思航的男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她猜测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的公子哥,但凡镇上漂亮点的女人都逃不过他的挑逗。他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一丝轻浮和得意,再加上仗着自己父亲是老县长,那种倨傲更加深入骨肉。喜桥小的时候,唐翠芝经常回娘家,差不多一月一次,那时的唐翠芝恢复了好身材,虽然少了一丝少女的娇羞,却多了一份少妇才有的风情。当然,也或许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娇羞过,用小姨的话说,是“放荡惯了的”,顶多是风骚略略收敛,成了风情。

    唐翠芝曾经在喜桥眼皮子底下,跟赵思航调过情。唐翠芝以为五六岁的喜桥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她不知道喜桥其实已经早熟到将唐翠芝的所有秘密“勾当”都一一记在心里了。她也记得唐翠芝风情万种地倚在墙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烟圈,脸上满是放纵与得意。那时的唐翠芝,在喜桥眼里,跟赵思航还真是很般配,都是一样的漫不经心、放肆浮夸,一副根本不将任何人的嘲讽与眼光放在眼里的轻慢与不屑。

    喜桥记得一次她在河边采野花,无意中回头,看到赵思航将脑袋凑过去,吻在了唐翠芝的左脸颊上,唐翠芝竟然没有一丝羞愧,还放肆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唐翠芝就很奇怪地冷了脸,拉起喜桥,也不管后面赵思航的喊叫,就大踏步离开了。

    那是一条环绕整个小镇的河,喜桥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和唐翠芝走到河对岸的时候,遇到了夏风。她在姥姥家最喜欢的就是夏风,夏风也喜欢她,每次见到她们,夏风不先跟唐翠芝打招呼,而是先将喜桥抱起来,旋转几圈才肯放下。喜桥对父亲的记忆里都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尤其是夏风将脸上的胡子用力扎着她脸蛋上的时候,那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温暖,会让她留恋不舍,抱着他的脖子久久不肯放开。不过奇怪的是,唐翠芝似乎一点都不喜欢夏风,见了他甚至都会故意躲开了走,每次都是夏风主动跑过来,她才不得不停,不耐烦地等他和喜桥玩闹够了,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扭头就走,而喜桥要扭着脖子回头,直到夏风的影子模糊不清了,才将酸痛的脖子重新扭回来。

    喜桥每次跟着唐翠芝坐车回镇上姥姥家,为的就是这个面容和善、长相也颇文艺的男人夏风。夏风在小镇上开了一家书店,这在九零年代初的小镇还是颇前卫的,只不过唐翠芝浮华,除了电影、时髦衣服和金钱能够吸引她,这种精神产品,对她毫无诱惑力。但对于喜桥来说,书无疑比糖果更具有魅力。为此夏风还专门进了许多小人书,以备喜桥去的时候,专门送给她看。唐翠芝对这些小人书常常嗤之以鼻,看也不看,就当垃圾一样塞到喜桥的小书包里。喜桥却已经懂得心疼,每次都重新拿出来,摆好了,抚平了,再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

    喜桥始终不理解唐翠芝对夏风的态度,就像她其实也没有真正明白过唐翠芝对赵思航时而冷漠时而热情的态度一样。

    不过这些已经成了过去,今天再次想起,实在是因为喜桥第一次意识到,自从一年前父亲去世后,她竟然很少关心过唐翠芝一个人在家里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的,孤独的时候,她又跟谁说话?是这个正在接听中的电话,让她重新从唐翠芝与她一样年轻过的岁月里,将那些男人们打捞上来,一一晾晒。

    喜桥听到正在通话的声音,没有等到铃声结束,就自己挂断了。她想如果这个人是夏风,她倒是希望唐翠芝能够再多聊一会,如果是赵思航,那么还是尽快断掉的好。她偶然听唐翠芝说过,赵思航家境衰落,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风光,父亲打下的那些江山,到了他和他的儿子这里,差不多消耗殆尽。倒是夏风,借着那股子文艺劲,扩大了书店的规模,成了镇上所有文艺青年们买书必去的地方,甚至,他还买下了书店隔壁的一个小饭馆,打通了墙壁,开了一个小小的茶吧,买书的人站着累了,会到隔壁坐上片刻,要一杯茶,消磨掉半个下午。

    唐翠芝提及他们两个的态度也稍稍有了变化。这样的变化让喜桥不屑,她想唐翠芝不过是看着夏风有了钱,而赵思航家境萧条了,才势利地改变了态度。喜桥曾经想跟唐翠芝要夏风的手机号码,却被唐翠芝一口拒绝,还声色俱厉地怀疑喜桥有什么秘密想要打探。其实能有什么秘密呢?喜桥不过是想跟夏风叙叙旧,聊聊儿时的那些往事。如果年少时有两个男人对她影响深远,那么除了父亲,就应该是夏风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金小贝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喜桥如临大敌般正襟危坐,轻咳两声,而后接通了金小贝的电话。

    金小贝依然不称呼喜桥为姐姐,开口就是指责道:“你半夜三更给妈打电话干吗?存心打扰她休息吗?”

    喜桥每次听金小贝说话,都觉得他是男版唐翠芝,那种刻薄和尖酸,像是直接从唐翠芝身上扒下来,套在了金小贝的身上。她甚至有时担心,究竟谁会嫁给金小贝,如果他找一个和唐翠芝一样脾性的女人,那么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每日都会有好戏上演吧?喜桥还很“恶毒”地希望金小贝会找个这样凶神恶煞的女人做老婆,那么,到时候主要家庭的矛盾就转移到了婆媳之间,而不是如今的母女之间。

    不等喜桥回答他的问题,金小贝又扔过来一颗炸弹,“你要是没忘本,就回家看一看,你都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吧?当然,你要是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家,这话就当我没说!”

    喜桥哭笑不得,但也不愿意过多给金小贝解释。喜桥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即便是她和金小贝来自同一个子宫,也还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所以她只语气平静地回复金小贝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金小贝原本希望喜桥跟他大吵一番,他们姐弟两个从小就是冤家,喜桥这个姐姐,从来没有因为大金小贝七八岁而让着这个弟弟,过去她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懒惰、自私、懦弱、虚荣。反倒是年龄愈大,开始变得愈加沉默,收敛了昔日的锋芒,所以此刻金小贝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有点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到金小贝的沉默,喜桥又补了一句,“不早了,你也休息吧,我明天再给妈打电话。”

    金小贝也觉得无趣,丢下一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喜桥举着手机,停了片刻才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喜桥心里纠结,又过了两天,才再一次给唐翠芝打了电话,这回唐翠芝倒是爽快地接了电话,喜桥心里紧张得要命,但还得假装一切已经烟消云散的样子,很轻松地问唐翠芝是否吃过午饭。

    唐翠芝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能吃下饭去吗?你将我锁在房间里不算,连我的死活也不管!金喜桥,我算是白养你了,你以后别叫我妈!”

    喜桥赶紧道歉:“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您老人家就多包容嘛,您要是气坏了身子我可怎么办。”

    唐翠芝的高嗓门差点将喜桥手里的手机给震掉,“别给我事后拍马屁,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家,想早早地扔下我,一个人过多省心啊,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白了,你就把我像抹布一样扔了,你他妈的狼心狗肺!”

    唐翠芝骂人永远不会有词穷的时候,喜桥觉得她可以去当一个作家了,那些变幻无穷的词语,不仅不会枯竭,还永不重复。她的肚子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词语库,一个键按下去,就如电脑一般,会自动生成无穷无尽的骂词。

    这还不算,唐翠芝又发挥起她嚎啕大哭的本领来。喜桥将手机远离耳朵,听着那哭声变幻着调子,嚎叫着从喇叭里传出来,简直担心楼下那个多事的老太太会突然跑上来,控告她打扰她午休。

    唐翠芝骂人不会词穷,但是哭却会哭累的。她的嗓音很快就减弱下去,而且在没有减弱到有气无力之前,唐翠芝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很果断地将电话给挂断了。喜桥听见话筒里“啪”的一声,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至少让唐翠芝发泄完了内心的愤怒,这第一个回合,算是告一段落。

    上次去见李响,喜桥没有怎么在意她说的那个“很听话很乖也很惹人喜欢”的九零后小男生,但因为金小贝的电话,喜桥倒是忽然想见见这个和金小贝差不多年龄的小男生,究竟是怎么吸引住李响这个文艺少妇的。

    李响将她小秘密透漏给喜桥之后,便像一粒冲破了坚实土壤的种子,见着了天日,得着了雨露,呼啦啦地疯长开了。李响跟喜桥不一样的地方是,她更大胆,更开放,只要想做,就立马实践。当初在报社实习,看上了当时的上司王浩天,李响二话不说,连情书也懒得写,就在报社食堂里,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告诉他,她爱上他了,王浩天当时正在用纸巾擦嘴,牙齿上还沾着一小块西红柿皮,他当场愣住,不知道这个被他忽略了的姑娘,怎么就像撒欢的小狗似的,忽然间在人群里发了疯。当然最后王浩天成功被李响追到了手,但是婚姻生活开始没多久呢,李响就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九零后小男生。

    用李响的话说,这其实不叫移情别恋,这只是像喝水一样,天天喝凉白开,自然能解渴,可是偶尔喝一杯可乐或者橙汁换换口味,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吧?这个逻辑在喜桥看来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放在李响身上就很正常了。喜桥早已习惯了李响一惊一乍似的做事方式,如果喜桥的人生是一条向着大海流去的小河,那么李响的人生则是一条落差巨大的瀑布,永远都在轰隆隆的巨响之中。

    两人倒不愧是大学时共同追过一个男生的战友,隔着再远的距离也能心心相通。两人几乎是同时拨打了对方的手机,商量的结果是李响带着九零后小男生来喜桥家里小聚。李响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喜桥才想起来问她,“那个小男生叫什么名字?”李响甜蜜一笑,“林小由,我亲爱的由由。”

    喜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房间,又去楼下小卖铺里买了些水果、饮料,而后在她从江中鱼旅馆里“敲诈”来的一个老唱片里挑出一张爵士乐,还半掩了窗帘,打开沙发旁边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制造出一点李响喜欢的情调来。

    喜桥还没有坐下来喝一口咖啡,李响就带着林小由到了。打开门看到林小由的瞬间,喜桥觉得有一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青涩的男孩。

    林小由的确是个惹人怜爱的男孩。喜桥总觉得“惹人怜爱”像是不怀好意的老女人才会用的词语,似乎林小由是一只小宠物狗,或者猫咪,可以让孤独的无人陪伴的老女人们,抱在怀里,借此慰藉取暖。喜桥将一个金桔放到林小由手中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了他的手指,那种只有青春才会有的柔软与温暖,让人心动。而他眸子里溪水一样的清亮和纯真,亦是进入社会几年的喜桥和李响早已丢失的美好。喜桥就是借那一只金桔,懂得了李响所要追求的,并不是林小由这一个男孩,而是对自己生下孩子后,完全消失殆尽的青春的缅怀。这种缅怀,大约跟四十岁的男人们喜欢二十岁的小女孩在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林小由笑的样子,像一汪蜜一样,连喜桥这样对小男生不感兴趣的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变成一只蜜蜂,过去啄上一口,更别说李响这等“色女”了,谈笑间李响就在林小由的笑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被喜桥看到这一幕,林小由有些羞涩。李响用手指刮刮他的鼻尖,逗他,“小傻瓜,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了,还害羞!”

    喜桥忽然有些不安,甚至生出一丝丝的罪恶感,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做,可是看着李响沉浸在林小由年轻的身体里无法自拔时,她还是对李响的丈夫王浩天,以及对全心全意服侍李响的老太太,生出愧疚。林小由明显是个不太爱说话的男孩,但或许是当着喜桥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两个女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享受这难得的快乐时光,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喜桥听到铃声,以为是送报纸走错了门的,或者是发广告宣传单的,没有多想便打开了门。

    见到门外柳欢喜的时候,喜桥脸上因为李响的一个黄色笑话而逗出的笑还没完全散去。柳欢喜被她轻松的表情而吸引,探进半个脑袋来,笑道:“让我看看你在开心什么。”他其实是开玩笑的,喜桥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来“查岗”或者窥视什么。但在柳欢喜的视线落在林小由的身上时,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尴尬复杂起来。因为,在那一刻,李响正将一粒剥好的干果送进林小由的口中,而她的另一只胳膊还亲密地挎着林小由的臂弯。

    喜桥的尴尬,当然来自于此。但柳欢喜脸上的表情,则从简单的尴尬变为疑惑,然后是冰冷。而那被两个人注视着的林小由则同样表情复杂,也就在那一刻,喜桥的脑子里忽然清晰地回忆起,在一个月前,她曾经在柳欢喜的QQ空间里看到过林小由的照片!她终于明白为何第一眼看到林小由时觉得似曾相识。

    是林小由先甩开李响,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向柳欢喜问的好:“柳……柳大哥……您……您怎么来了。”

    柳欢喜到底还是一个克制内敛的男人,当着喜桥的面,并没有当场发火,“我来找你喜桥姐姐有一些事,你们先玩吧,我改天再来。”

    说完这句,柳欢喜便将脑袋缩回了门外,喜桥百口莫辩,想要解释,又怕越抹越黑,只能红着脸虚掩了门,悄声道:“过两天我去你那里,今天实在是不方便说话。”

    柳欢喜笑笑,“我知道你不方便,抱歉打扰了你。”

    喜桥反而着急起来,“该抱歉的是我,过两天我再给你说这件事,我想……你会懂的。”喜桥没有用“我相信”,是因为她真的不能够确定,保守的柳欢喜是否真的会理解比李响足足小了十岁的林小由对李响姐姐般的爱恋,以及李响对林小由美好青春的眷恋。

    喜桥现在觉得自己像夹心饼干里的奶酪,两边的饼干,都离她而去,她被太阳给烤焦了,面粉一样扑簌簌地散落到地上,找不到那种聚拢在某个角落里的踏实感,焦灼感像蚂蚁一样排队向她袭来。她不知道如何跟柳欢喜解释发生在她家里的一切,而李响本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根本不需要解释。旁边的陆枚探过头来,好心却又带着打探隐私的好奇问道:“喜桥,今天看上去脸色不好,跟谁吵架了?老妈,还是哪个男人?”

    喜桥立刻带着自我保护的语气否定道:“哪有什么男人?还不是我妈的唠叨惹我烦心!”

    陆枚立刻好意劝说道:“跟自己老妈生气一点都不值得,因为你永远无法打败她,如果真的打败了,跟她断了交,反而是你输了,你一辈子都会因此而感到不安。看开点,你还没结婚呢,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催促你结婚找对象而已,等以后有了孩子,找她来看孙子,那时候闹出的事可比现在的三倍还多!现在啊,她是催你结婚,到时候啊,她是逼你离婚呢!”

    喜桥虽然不喜欢陆枚这种八卦的热情劲,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四十岁的女人历经过这一切之后,的确说得很有道理,她想起刚来单位那一阵,陆枚就经常因为婆婆和老妈的矛盾,在办公室里抱怨不休,搞得喜桥一度对结婚失去了兴趣。

    但喜桥还是不喜欢让陆枚继续打探下去,只好及时打住,“陆大姐,谢谢你的建议,看来跟老妈斗,我还得修炼几年,哦,对了,领导要的那份稿子,我写完了,你现在帮我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陆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接过稿子就带上眼镜看了起来。而喜桥则重新缩回到沙发里去,只是,这一次,她是在想晚上该给唐翠芝打电话说些什么。

    喜桥想了一下午好话,在接通唐翠芝电话的时候,就全失了效。因为唐翠芝上来就给了她一通训斥,“你倒是混得人模狗样有吃有喝了,你弟弟金小贝的死活你问都不问!我在家里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是个没用的人,你弟弟这么小,你就撒手不管,他好歹是你亲弟弟吧?!”

    喜桥有些纳闷,不知道唐翠芝这一通扫射究竟源自何处,她最近好像没有招惹金小贝啊!喜桥尽量小心翼翼道:“妈,金小贝出什么事情了?您尽管告诉我,我这当姐姐的,就是豁出命去,也心甘情愿!”

    喜桥觉得自己这一番表白,相当悲壮,也相当矫情,她自己听了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不过这话倒是对唐翠芝有用,唐翠芝就喜欢别人说好话给她听,哪怕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她也听着顺耳,觉得欣慰。唐翠芝因喜桥一通保证,语气明显松了下去,“你别假装糊涂,小贝上午给你发了短信,你一个字都不回复他,你到底是不愿意帮忙,还是根本就不能帮?”

    喜桥吓了一跳,赶紧看手机短信,这才发现因为上午工作太忙,无意中看了一眼金小贝的短信,脑子里连过也没过就给忽略掉了。金小贝的短信里,只有一句话:暑假之后我打算去省城实习,你尽快帮我联系实习的单位吧。

    这听起来不像是求人办事,而更像是命令。习惯了金小贝和唐翠芝轮流下达命令的喜桥,虽然看了这条连姐姐也不称呼的短信后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赶紧给唐翠芝澄清事实,“妈,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手机调成了震动,真的没有看到金小贝的短信,否则,我肯定会也不开,立马给他回复。”

    唐翠芝哼了一声,“说得比唱得好听,回复再快有什么用?你能帮他找到实习地方,让他定下心来工作才是真对他好!”

    这一重大责任,哐当一声落在喜桥肩膀上,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体。喜桥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初她帮金小贝选定专业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唐翠芝和金小贝觉得既然是喜桥帮金小贝定了中文系这样大而空的专业,那么她就有义务给他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否则,当初不如让金小贝去学习一门技术。为了这个专业,金小贝跟喜桥吵过不止一次,可是他完全忘记自己当初那点分数,除了在一个三流的专科学院学习中文,并不能找到什么热门的技术类专业。对自己不利的这些因素,金小贝和唐翠芝当然毫无例外地给忽略掉,只将这个重担理直气壮地压给了喜桥。

    想到这些,喜桥觉得人活着真累,或者说,是她活着真累,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女孩子都想嫁一个有钱或者有权的男人了,大约她们都像她这样,身后有无休无止的烦恼,逼迫着自己,不得不向那些可以减轻自己负担的男人走去。

    只是这些她全都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说出来的,却是轻松的一句安慰,“妈,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放在心上的,争取尽快帮他搞定,到九月份还有一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唐翠芝完全忘了自己跟喜桥之间因为情侣泳衣而引发的矛盾,但凡涉及到金小贝,喜桥和唐翠芝之间的矛盾,便自动撤退到后面,成为背景幕上可有可无的一块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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