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钧正等对手击球,瞧见周洛进来,不怀好意地笑:“看来,只有美女才请得动你。”
周洛没接,看看四周,说:“这地方挺新啊,刚开张就被你找着了。”
陈钧说:“我姐夫发现的。”
周洛一听便皱眉。那天要不是江智的出现搅乱他判断,他或许不会做出那种混账事。但这只是借口,错在自身。
此刻再想江智和南雅,周洛曾一眼以为他俩暗通款曲,可要是再来一个人一眼看见周洛抚摸南雅的背,只怕也这么想。
眼见哪里为实?
姜冰冰在身后叫他:“周洛,我们三个打吧,我和青李不太会,分一组。”
周洛原本心思就不在打球上,也不介意,拿了球杆,说:“我打小号球。”
周洛打球又快又准,姜冰冰和张青李则慢慢吞吞瞄半天;周洛也不催她们,他正好得闲,瞥几眼街道斜对面的旗袍店。可惜柜台在视线死角,周洛只能看到一面墙壁上挂着的漂亮衣裳和旗袍,半天都不见南雅的影子,直到有顾客看上门口的连衣裙,南雅这才走出来。
周洛隔着一条街望她的侧影,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耳旁一阵响亮的口哨声。
他的同学们也看见了南雅,这年纪正是最浑的时候,有人朝街那边吹了声口哨,一起哄,其他人跟着轻浮起来,接二连三地吹。
还不无调戏地叫唤:“哎~南小姐!”
街上路人纷纷观望。
周洛冷眼看着。
南雅至始至终没回头,耳聋似的,也不曾往这儿看一眼,又进店去了。
姜冰冰不耻:“注意文明行不行,耍什么流氓!”
带头那男生不乐意:“打个招呼怎么是耍流氓了?”
姜冰冰翻白眼:“打招呼?人家认识你吗?理都懒得理你。”
“那都装的,没听过风流娘儿们爱装纯吗——唉哟卧槽——”他脑袋被陈钧手里的球杆狠狠挥了一杆,痛得抱头跳脚;
陈钧傻了眼,回头看撞了自己的周洛。
周洛伏在球桌边瞄准球,扭头看一下,淡淡道:“不好意思,地方窄,撞到了。”说完击球,一球入网。
陈钧大方给那同学道歉,后者吃了哑巴亏,只能作罢。
张青李看见全经过,以为周洛给姜冰冰出气;再一想也是姜冰冰开口,周洛才过来,心瞬间就凉透了。
周洛打完一球见她没反应,拿球杆敲一下她手边的桌沿,道:“发什么呆,到你了。”
张青李回神:“哦。”
周洛很让着她们,他打完一杆了,张青李和姜冰冰两人分别有一次机会打大号球,可即使放水到这个地步,小号球很快只剩一个,大号球却还有五个。
周洛继续放水,说:“我去买冰棍,回来前你们俩打多少算多少。”走到门口,才想起回头问:“你们要吃什么?”
张青李问:“你去哪家小卖部?”
周洛瞥开眼,往旗袍店的那个方向指了一下:“近的那个。”
“苦咖啡。”
“绿豆冰。”
周洛走出桌球店,吸着一口气跑过街道,去了路对面。他硬着头皮,快步走过南雅的店,余光扫一眼,店里没客人,南雅低头坐在柜台前,像在看什么。没看外边,也就不知道此刻他经过。
周洛走过她的店,一阵失落。
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你讲一句话。这是她说的。
周洛站在烈日下,
要不返回去吧,一口气冲进去给她道歉,道歉就好了。
周洛握了握拳,转身冲回去,刚到门口迎头撞见店里有人,周洛受了惊,想也不想,又麻溜地一转身跑开。
想起那人有点儿像林方路,又凑去店旁,
“真不好意思,我们只是问了问胡秀婶过去的事,也不知怎么被别人知道,说了闲话,搞得胡秀婶又住院了。”
南雅说:“这也不是你们的错。医生说我阿姨受了点惊吓,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林方路问:“惊吓?——对了,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南雅说:“记得啊。我早上起来去上学,看见爸爸穿着单衣倒在雪里。他前一晚喝了太多酒,估计是出去上厕所,一绊倒就不省人事了。——那时还做过笔录呢。”
林方路道:“嗯。胡秀婶说,那晚她重感冒,吃了感冒药,睡得很沉,就没注意身边的人一直没回来。”
南雅似乎愣了愣:“感冒?”
林方路问:“没有感冒吗?”
南雅疑惑道:“我印象里好像没有。”
周洛听他们俩讲的都是公事,又怕对面同学看见了不好,便很快离开了。
张青李并不爱打台球,只想借机和周洛待一会儿。他一走,她自然就垮了半分精神。
姜冰冰笑她:“干嘛不跟他一起去?”
张青李白她一眼算是回答。
她有点心乱,问:“姜,你和周洛中学就同班了?”
“啊。”
“他——”张青李也没想好自己要问什么。
姜冰冰却明白得很:“他没喜欢过什么人,反正我没看出来。喜欢他的女生都是暗恋,他也不知道。——或许也是装不知道呢。——你这样暗恋没用,不如挑明了追。周洛肯定能考去很好的学校,再不追,以后想都没机会了。”
张青李想到那天在溪边他那索然无味的眼神,有点急:“那怎么办?我不知道他对什么样的女生感兴趣。”
这下轮到姜冰冰犯难。她蹙眉望着远方想了会儿,眼神慢慢聚焦,看见南雅送着客人走到门边。
那个女人真美啊,从头到脚都美。
“我觉得她好有味道。”张青李说。
姜冰冰也感叹:“镇上的男的,都对她这样的女的感兴趣。”
这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一下。
周洛拎着一袋零食往回走,看见张青李和姜冰冰迎面走来,眼看要在南雅的服装面门口碰头。
周洛愣了一下,停住,隔着旗袍店的店面,低声问:“你们怎么跑来了?”
张青李说:“这里衣服好看,想来买衣服。”
周洛再度一愣,想着该怎么应对。
姜冰冰拉着张青李走过旗袍店,到他跟前来,问:“这是你买的?”
“嗯。”周洛有点魂不守舍,虽然看不见,但店里的南雅肯定听得到外边的对话。
他把塑料袋递给姜冰冰,后者接过来和张青李分食。
“你不要么?”
“不要。”周洛说,背后隐隐冒汗,“那——你们去买衣服吧。”
姜冰冰看一眼张青李,忙拉住周洛:“别走啊,你帮我们参考参考,多个人多点意见。”
周洛尾随两人,慢慢踱进店。
柜台后边,南雅抬头看向两位少女顾客,笑容淡淡:“慢慢看。”说完,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枉费周洛一进门目光就没从她脸上移开,她却根本不瞧他一眼,甚至眼风都不往他这方向扫一下。果然绝情。
张青李和姜冰冰挑选着衣服,似乎对很多件都爱不释手。
“之前怎么都没来过?”姜冰冰小声和张青李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对呀。”
张青李对南雅说:“南雅姐,你店里的衣服每件都好看。”
南雅听言,抬头笑了笑:“谢谢。”
“都不知道选哪件了。”
“可以都试一下。”南雅说,“衣服要穿在身上看的。”
姜冰冰觉得旗袍好看,推荐张青李试旗袍,可张青李不好意思,只看时装:“我想试下这件短裙。”
“可以。”南雅起身过来,“上边那件衬衫是一套的,要一起试么?”
“好。”
南雅取下短裙递给张青李,又踮起脚去取挂在高处的衬衫。她的身体自然舒展开,牵动旗袍服服帖帖,妙曼几笔勾勒出身体曲线。
少男少女目光集于一处。
姜冰冰推推张青李,一副“看到了吧”的表情。
张青李微叹,接过南雅取下的衬衫,却犹豫不决。南雅看出她的心思,问:“想试别的?”
张青李不太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没关系。你再看看。”说着把衣服挂回远处。
两个少女欢快地跑去看旗袍。
周洛抽空直视南雅,可她表情淡得和空气有一拼,挂好衣服,转身就走。
周洛抿紧唇,一口气憋着在胸口直打转。
张青李选了件粉色的旗袍,和姜冰冰钻进试衣间。
外面只剩周洛和南雅。
南雅坐在柜台边,低着头裁布。
周洛横竖是拿她没办法,咬咬牙走过去,低声服软:“喂,你别生气了。”
南雅没反应。
周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转过身去,有些难为情,红着脸闭了闭眼,说:“我错了,——对不起。”
依然没反应。
周洛急了,转过头一看,顿时一愣。
南雅仍在裁布,耳朵里塞了单放机的耳机。
周洛一口气梗在喉咙里。
“喂!”
他上前一步扯下她的耳机,喧闹的音乐撒出来。
南雅抬头,眼神清冷。
同时,身旁传来换衣间开门的声音。
周洛迅速收回手,后退一步。
换衣间门开,姜冰冰先跑出来,手臂展开做一个夸张的引导动作,兴奋道:“当当当当——”
张青李含着胸,满面羞红,有些缩手缩脚地走出来。
少女青涩美好,粉色旗袍上开满桃花,异常青春娇美。
周洛呆了呆,怅然若失,旗袍上的桃花,一针一线,绣工精细,可他只想到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那似乎淡淡含笑又似乎脉脉含情的眼睛。
为什么离得这么近,却隔得那么远?
南雅起身给张青李整理衣服。
“周洛,青李这身好看吗?”姜冰冰叫他,周洛回过神来,敷衍道,“还行。”
不及南雅,远不及。
张青李脸上的红晕淡了下去,姜冰冰不依不饶,道:“好看就好看,不好看就不好看,什么叫还行?”
“你太拘束,不够坦荡。你看看她。”周洛说着,明目张胆地指了南雅一下。
到了这份上,南雅竟还是不看他,只顾给张青李理旗袍。
周洛顿时心灰意冷,说:“你们慢慢选,我走了。”
姜冰冰来不及挽留,周洛迅速出了小店,像多待一秒他就会死一样。
张青李有些尴尬地扯着衣服,小声问:“是不是不好看?”
姜冰冰说:“我觉得很好看啊。刚才就不该叫他,男生都不耐烦逛街,你看我们选衣服换衣服的,他都没事干。是吧?”姜冰冰对南雅眨眨眼。
南雅淡笑一下,说:“我看他一个人站在这儿,也很无聊。”
张青李接受了这个说法,她穿着旗袍在镜子前转了很久,很喜欢但又觉得不敢穿出去,最终买了衬衫和短裙。
可到了傍晚,南雅准备关门时,张青李又来了,要买那件旗袍。
张青李不好意思地笑:“还是很喜欢,以后总有机会穿的。”
南雅把旗袍取下来叠好,装进纸袋。
张青李站在一旁观察,觉得她每个动作都淡雅从容,不禁道:“南雅姐,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穿旗袍?”
“喜欢。”南雅说。
“喜欢?”这个答案真让张青李意外,说,“我以为你会不喜欢。”
南雅抬眸看她一眼。
张青李说:“因为——镇上的人好像觉得这样不好,所以不喜欢你。”
南雅略微笑笑:“他们讨厌的不是旗袍,是我。旗袍只是给我贴的一个标签,没有这个,也会贴上别的。”
张青李还在揣摩这话的意思,南雅把纸袋子递给她,莞尔一笑:“我要去接小孩了,不留你了。”
张青李拎着纸袋被“赶”出门,心想,真是一个连卖衣服都卖得很有个性的女人呀。
转念再又一想,这附近做生意的,她家境最好,明明可以当阔太太,还出来做事。张青李想,自己以后也这么个性就好了。
自出了南雅的店,周洛沮丧到不行。
南雅决然将他拒之门外,他完全没办法了。无助的情绪一直延续,随着他上完一堂又一堂的课,做完一套又一套的卷子,大有将情伤发泄在学业上的自我折磨感。月考分数下来,周洛考了个历史最高,超出第二名一百五十分。周家父母早已习惯,但还是奖励周洛五十块钱。周洛拿着钱心里也没半点痛快。
他每天一放学就守着音像店,但南雅一直不再来。
只要他在,店里就无时无刻不悲伤地循环着《偏偏喜欢你》,一副要死要活的凄惨样。偏偏这份凄惨没人懂,来往的人们依然哈哈大笑,谈天说地。
每到傍晚,附近的大人孩子都会搬着小板凳聚到小卖部门口看电视,宛湾和南雅从来不来,因为她们家有电视。
周洛想,要是她们家的电视被偷了就好了,想完又觉得无稽。就算偷了,南雅也会重新买一个。
这期间,周洛听到过一次南雅的消息。
有晚下雨,周洛去接林桂香,两人撑着伞往家走时,林桂香说起白天发生的一件蹊跷事。
傍晚一群妇人坐在小卖部门口闲聊,化肥店的老板娘说了南雅的闲话,是要不得的那种,说看见农具店的男人陪老婆去买衣服,南雅趁女人看衣服的空当偷偷摸了那男人。正绘声绘色讲着,被前来买橘子的南雅撞了个正着。南雅也没说什么,买了橘子就走了。估计也是在乎流言的,走的时候手抖,橘子滚一地,狼狈地捡了走了。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后来来看电视的人多了,就准备散开。结果说闲话的老板娘起身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下半身的裙子全被拉下来,光着两条腿,傻了眼站在一群大人小孩面前。
周洛哼出一声笑,痛快道:“活该。”
林桂香瞪他一眼:“她丢脸丢大了。——也是奇怪,她的裙子怎么无缘无故被扯下来?”
周洛眉毛挑得老高。
要是有人借着捡橘子,把谁的裙子勾在椅子的钉子上,简直轻而易举。
周洛更想见南雅了,可见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以为和南雅再不会有交集。可不到一个星期,就出事了。
那天,周洛吃完晚饭,提着饭盒去小卖部送饭,他脑子里塞满物理公式和化学分子,想着解题方法,没注意脚下,到小卖部门口踢到一个软咚咚的小东西。
周洛吓一跳,魂魄回归,低头一看,穿着小旗袍的宛湾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周洛赶紧扶住。
小宛湾摸着脑袋抬头看,乖乖地说:“周洛哥哥好。”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有没有撞到?”周洛把饭盒放在柜台上,弯腰揉她的额头。
“没有哩。”她摇摇头。
“你呀,走路也知道在想什么?”林桂香把饭盒打开,啧一声,“筷子也不拿。”
“店里不是有一次性筷子么?”
林桂香白他一眼,转身去拿。
周洛蹲下:“宛湾,来买什么?棒棒糖?”
宛湾点点头,又摇摇头:“棒棒糖,还有,桂圆干。”
周洛一愣,心头一软,小声问:“你妈妈让你来的?”
宛湾点点头。
她不生气了?!周洛一喜,立马又觉不对,她连小卖部都不愿来,这不是更生气?
惊喜到沮丧只在一念之间。他是那阴晴不定的傻子。
林桂香给宛湾拿了一袋桂圆干和两根棒棒糖。
“阿姨再见,哥哥再见。”
周洛见宛湾走的方向不对,拎着她把她的小身体转过来,道:“你家在那边。”
宛湾糯糯道:“我去看姥姥。”急忙忙换一口气,又继续,“妈妈说姥姥一个人在医院,很孤单,要我去给姥姥送桂圆干吃。”
周洛说:“去吧。”
宛湾吃着棒棒糖抱着桂圆干,慢慢吞吞跟小蜗牛一样离开。周洛看着她的背影,起初还微微笑着,突然,心头就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妈!赶紧报警。南雅家出事了!”周洛撒腿就跑。
一路狂奔冲到南雅家,才进院子就听到桌椅翻倒杯碗碎裂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他有没有喜欢过你?为什么回来?是不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说话?说话!”
随即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谁的头撞到墙壁上。
周洛毛骨悚然,冲进大门,家里一片狼藉,椅子碎了几把,南雅摔倒在墙边,额头上血糊一片。她竟一声没吭,细白的胳膊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
周洛眼睛一下子血红。
“你他妈的说话!”男人抓起一把椅子砸过去。
周洛扑上去抱住南雅。椅子碎在他背上,周洛痛得跪倒在地。
徐毅更怒,上前扒开周洛,把南雅从他怀里揪出来,像拎起一个破布娃娃。眼见一巴掌要扇上去,周洛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吼:“放开她!”
两人虽然身高相当,但少年毕竟比成年男子瘦弱,周洛拼尽全力也只能和他呈僵持状态,南雅夹在两人中间摇来晃去。
“老子打自己女人要你管?!”
“放开她!”周洛暴吼,一脚踹向徐毅的肚子。后者踉跄着后退几步,踩到摔碎的椅子滑了一下,摔倒在地。
赶来的派出所民警周洛她妈涌进屋里。
徐毅倒在地上,说话不堪入耳:“高中生都搞上你了,你他妈能耐!他跟你什么关系啊他要跟我拼命?!——你什么时候搞上她的?日爽了就敢来造反?!”
“你给我闭嘴!”周洛血液倒涌,额头上青筋直暴,冲上去一脚要往他胸口踩,被陈钧他爸抱住往后拉。可周洛爆得跟牛犊子似的,根本扯不住。枉他读书十余载,碰上这样粗鄙的污蔑竟无以回击,激红了眼,只能施以更粗鄙,
“你他妈给我闭嘴!人渣!我操你先人!”
林桂香何时见过儿子爆粗口,当场惊呆。
林桂香走到周洛跟前,周洛一愣,别开眼去。
民警松开周洛,他绷着脸,喘着气,不吭声。
林桂香扫一眼周洛手臂上的伤口,突然把他推转过身去,掀起背上的衣服,少年单薄的后背上赫然两条血痕。
南雅看一眼,垂下目光。
林桂香慢慢放下衣服,颤颤地吸了一口气,问:“谁打的我儿子?”
周洛不吭声,徐毅也不吭声。
林桂香看向徐毅,上去“啪”一耳光甩他脸上:“自己女人管不住,脏水往我儿子身上泼?他才多大,你们一个个还要不要脸?”
陈钧他爸和林方路赶紧拦住:“林姐别激动,这事我们来处理。”
“谁再敢动我儿子一根手指头,我跟他拼命!说我儿子半点是非,我撕烂他的嘴!”林桂香转头还想指责南雅,见她脸色苍白,一身是伤,最终下不了口,只瞪一眼,不由分说把周洛押了回去。
走时周洛听见屋子里南雅对陈钧他爸说:“谢谢你们又赶来。”
陈钧他爸忙道:“不用谢,应该的。”
南雅:“要谢的,还得谢你们下次来给我收尸。”
陈钧他爸被呛住,后边也就没话了。
回去上药,周洛趴在床上疼得鬼哭狼嚎,哇哇直叫,林桂香又心疼又生气,骂:“人家两口子打架你掺和什么?”
“难道我看着人被打死。”
他不知悔改,林桂香气得半死:“以为自己是大英雄?人家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今天吵吵明天和好。你这算什么,挨打不说,还惹一身腥。”
周洛一听就来火:“徐毅说那些屁话你也理!”
“你还来劲!——徐毅这些年憋屈坏了,什么丑话都说得出来。你以后少管他们的事儿。”
周洛:“什么叫他憋屈坏了?”
“那么多男人对她想入非非,哪个做丈夫的不憋屈?”
周洛觉得跟她讲不清楚,恨恨地埋住脑袋,隔一会突然又抬头,问:“他们不是闹过好几次离婚么,去年还去了法院,怎么没离成?”
“徐毅不肯离,南雅说他打人;徐毅就说南雅扯谎,她跟徐毅在市里的那个三堂兄搞在一起了,要离南雅就没资格带宛湾。”
“他放屁!”周洛叫道。
“徐毅他堂兄都出面承认了。”
“这种事谁有脸承认,肯定是帮着他绑住老婆孩子。反正传出这种事,大家都只会骂女的。——亏他想得出来!”
周洛烦躁至极,要说徐毅不干净,又忍住了。刚才打架时他就忍下,无非是顾及南雅。要是这事儿曝光,众人还说是南雅的错,那简直……
林桂香问:“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家出事了?”
“这用想么?宛湾那么点小蛐蛐沫儿,南雅叫她一个人去医院?再说胡秀婶这后妈跟南雅也不亲。南雅肯定是不想宛湾看见她挨打,把她支走。”周洛说完,一时有点心酸。
林桂香也不忍,叹了口气,语气转圜,道:“说起来,南雅从某些方面讲,也是个好女人。她男人那么有钱,她不靠他养,凭手艺开店做事,自力更生。听说她开那家店没拿徐毅半分钱,全是之前给市里的人做衣服一点点攒的,不然就他们俩那吵法,徐毅早把旗袍店掀了。”
周洛默了默,并不好表态,于是道:“你是借着夸她夸你自己么?”
林桂香瞪他一眼,继续说:“不过落到别人眼里,就说哪有人有清福不享,是天生爱抛头露面惹风头。”
周洛不吭气,横竖是不爽。他耐了一会儿,还是急着想知道那边情况,便推林桂香:“不讲了,你赶紧走。”
“哎,药还没涂好呢。”
“还要怎么涂,刷墙呢!”周洛跳起来,痛心疾首状,“今天浪费时间太多,我要做卷子啦!”
周洛连推带攘把林桂香轰出门,隔半会儿,自己也要溜,转念一想,又回房,把药水倒出一些拍在肩膀上,特显眼的位置,对着镜子照照,一眼就看得到。他这才蹑手蹑脚从楼梯溜下院子,借着树荫偷偷潜了出去。
周洛跑去派出所,没见人,又跑去南雅家。家里也没人,大门紧锁。
周洛思索着南雅应该去接宛湾了,正想着,巷子里传来南雅低低的温柔的声音:“你说呢?”
周洛回头往坡上望,
夕阳洒满青石巷,院墙上堆满白色的木芙蓉,她穿着水蓝色的旗袍,步伐徐徐,垂眸看着脚边身着小旗袍的小丫头。
宛湾声音糯糯的,高兴地比划出三根手指头:“妈妈表现很好,得三朵小红花。”
“谢谢宛湾。”南雅说。
周洛望着额头缠了纱布的南雅和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的宛湾,心里再度泛酸。
宛湾眼尖,看到站在院子门口的周洛,冲他摇手,清脆地喊:“周洛哥哥~~”
周洛笑着点头。
南雅牵着宛湾擦身而过。周洛心底一凉,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喂!南雅。”
周洛跑去挡住她去路。他一副大恩人的姿态,瞪着眼睛,却又有些胆怯地瞅着她。南雅抬起眸子,眼神凉淡。周洛心里顿时打了个颤,但又不肯示弱地挪开眼神,便外强中干地跟她对视着。
宛湾仰着脑袋,冲他笑:“周洛哥哥,你要到我家里玩吗?”
周洛弯腰摸摸她的头:“乖宛湾,我有话要跟你妈妈讲,你先去那边玩好不好?”
“好哩。”宛湾松开南雅的手,颠颠跑去树下骑木马。
他看宛湾跑开了,直起身,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错了。”
南雅平平淡淡看着他,周洛也摸不清她想法,一时有些慌,他的头又往下低了一点,尽力与她的眼睛平视,努力希望她能看见他眼睛里边的诚意:“那些话都不是我本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南雅似乎不想看他,目光垂下来,落在他肩膀上,看见那药渍,又很快移开。
周洛瞧见,赶紧抓住机会,可怜道:“你看!”他扭过去把背给她看,“我背上还有伤呢,怎么说也是为了你。——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我没叫你来帮忙。”南雅开口。
“是,你没叫我,是我自己跑来挨揍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也挨了打了,疼死了,真的疼死了。这就算对我的惩罚行不行?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他巴巴望着她,“你看呀,我药都没涂完,就跑来跟你道歉。”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南雅抬眸,问,“说我是坏女人,又为什么跑来替我挨打?——究竟是我言行不一,还是你们深谙此道?”
周洛滚烫着脸颊,不吭声了。
南雅见他无话可说,极淡地弯了一下唇角,那表情却说不上是笑容:
“我喜欢的音乐和你喜欢的一样,就判定我是同类,是知己,是你想亲近和拉拢的好女人;
我喜欢的诗歌和你喜欢的不一样,就判定我是敌人,是异己,是你应该排除和欺负的坏女人。我说的对不对?”
周洛一愣,本能想否认,却无力反驳。是啊,人都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南雅说:“拉帮结派打压异己,成年人常犯的错误,对一个小孩子讲是太苛刻。所以我并没有生你的气。真的。回去涂药吧。”
话里是没事了,可没个准信儿,周洛还是不安,小声地确认一下:“那你……我们,是和好了么?”
南雅对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洛突然就感到了害怕,心也冰冰凉直打颤,他难过起来:“你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么?”
南雅问:“什么话?”
周洛急得眉毛皱成一团:“我真的知道错了呀。那些话真的不是我本意。你不是那样的人,是当时我气你,故意怄你的。我真知道错了,你不相信么?”
南雅说:“我相信呀。”
周洛立刻说:“对啊!你相信就好啦!我说的话根本没过脑子!随口一说的!那些话我收回,我全部收回好不好?”
南雅却未答,泛泛地笑了一笑:“周洛,翻过年来,你就要高考了吧?”
周洛惶惑地点一下头:“啊——怎么了?”
南雅说:“你在卷子上不经脑子地随手写下一个答案,交卷后你知道错了,后悔死了,这套卷子你还有第二次机会再写答案吗?”
周洛的心猛地一沉,冰冷、委屈至极。她一巴掌把他挥进了深海里。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困境,知道他心里多痛苦多悔恨,却偏偏就是不给机会,她怎么那么残忍?他看着夕阳下那张苍白却绝美的脸,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南雅问:“现在觉得我很过分了么?”
周洛咬牙,差点没泛出眼泪:“是!”
南雅又问:“我都没有骂你、侮辱你,这样你也觉得很痛么?”
周洛恨恨道:“是!痛死啦!”
南雅说:“刀剑伤身,言语诛心。说出口的话哪里有收得回去的道理?你觉得你和镇上的人一样,不是故意的,反正随口说说,发表个观点而已。嘴巴长在自己身上,行善,作恶,爱怎么用是各人的自由。但,就当我是记仇的,好不好?”
南雅直视他,
“——意外了?觉得我是那种被打多少耳光也无所谓的人,被骂多少次荡妇你一笑着对我道歉我就能不计前嫌对你笑回去?——我对你微笑,你说我轻浮;我对你友善,你说我放荡;我对你真心,你说我自取其辱。——现在发现我没那么好打商量,你又要说我刻薄得理不饶人?”
话都让她说尽,周洛猝然慌张,急忙撇清:“不是我,真的!是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南雅微微一笑:“都说我是破鞋,所以连你一个小孩子也能来踩我一脚。”
周洛心底一阵冰寒。心寒却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和他厌弃又鄙视的那类人有什么区别?
是啊,他说她是坏女人,他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又何必来道歉?无非是心虚这其中有误解的可能。那天江医生在离店时突然拍她的手,可能是她来不及反应他就走了,落在他眼里就是她放纵。正如那天他碰她的背,要是传出去,别人只以为是她引诱他。天气再热,她就是死也不该松掉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他抬不起头来。而她依然平淡,
“说开了,也还是要谢谢你。清水镇上,你是第一个送宛湾回家的人,第一个怕我被打就赖在我家不走的人,第一个帮我修机器却没动手动脚想获得什么回报的人,我——”
她垂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说一件极为荒诞的事,
“——我原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周洛走在回去的路上,五内俱焚。
那句“不一样”像一把刀在心里搅。听到那一瞬有多激动兴奋,之后就有多绝望悔恨。是啊,他和那些他不屑为伍的人没有区别。他跟他们一样丑陋。
他原本不一样的,但现在他又变得一样了,让她不愿再侧眼瞧他一眼了。
她其实是多好的人啊,施予她的一丁点小恩小惠,她都记在心底。
可他不配。
他一直在坊间流言与她的真实间摇摆不定,他从没完全信任过她的为人,他哪里有资格让她认为他对她有恩,哪里有资格让她跟他和好?
耳听不为实,眼见不为实。为什么直到今夜才明白。
年少遇挫的情感像毒疮,挖也挖不掉,只能生生熬着忍着,指望能像书上说的那样,让时间治愈一切创口。可这时间,怎么就他妈的过得那么慢!
周洛坐在篮球场边,望一眼秋天高高的天空。如陈钧所说,十月中旬一过,天气骤然就转凉了,凉得周洛没心思换篮球服去打球。
学校在山坡上,俯瞰清水镇,看得到细细的清水河,南雅的店就在河边。也不知道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那天之后,周洛听说,因为南雅的坚持,徐毅被关了起来,这在清水镇是头一例,引发轩然大波。南雅又一次提出离婚,徐毅还是不肯,说夫妻感情很好虽偶尔打架但没破裂,民政人员也头疼,南雅起诉到法院,据说还在调查。
再多的消息,周洛也不知道了。
周洛望着天空,叹了口气。
陈钧凑过来,拍他肩膀:“最近不对啊,思春呢。”
“我干了件不要脸的事。”周洛怅然道。
“这不你特长么。”
周洛看他一眼,极其虚假地笑了一下。
陈钧见他是真烦恼,忙道:“怎么了?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周洛也不能真说,只感慨一句:“没什么,就做了个春梦。”
陈钧一听,来劲了:“诶,你有时做梦,会不会梦见认识的人?”
周洛心不在焉,反应也迟钝:“谁做梦不梦见熟人?”
“诶,刚不是说春梦么。”
周洛缓了半秒,瞥他一眼:“梦见谁了?”
“南雅。”
周洛缓缓舔了一下牙龈,半刻后,笑了一笑。下课铃响,他起身走下台阶,往教室去。
他要气死了,又不能冲进陈钧梦里大杀四方把南雅给揪出来。
活活气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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