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风-南雅,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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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洛解题到半路,突然抬头,发现自己坐在教室里。昏暗凄凉的冬日傍晚,白得不真实的日光灯,同学们埋着头紧张复习,黑板上贴着“冲刺”两个大字。

    一瞬之间他感到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甚至不知道熟悉的这里是哪里,那些桌椅,那些同学,黑板上的字,和他有什么关系。

    哦,他是高三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这个年纪,这个关头,什么都没有,偏偏什么都想有,还妄想觉得未来什么都会有。

    多么狂妄自大,多么异想天开。所以现实让她给他当头一棒。他年轻有什么用,他优秀有什么用,他喜欢她喜欢的歌她喜欢的诗,有什么用,他愿意努力愿意担责又有什么用;即使有再多的好,她不要啊。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说这话的人一定没在少年时爱过一个人。

    周洛疼得坐不直,低下头狠狠抓着桌子,脸色惨白。

    他痛苦,悲愤,委屈,猛地一踹,课桌踏板踹得稀巴烂,桌子哗啦一声蹬出去。前边的同学惊恐地回头。

    老师看过来:“周洛,怎么了?”

    “我——不太舒服。”他嗓音虚得让人听不清。

    “马上要下课了,提前回去休息吧。”老师对好学生总是格外宽容,“叫个同学送你一下。”

    陈钧正想逃课,立刻起身去扶周洛;周洛没心情,厌烦地甩开他的手,拎着书包出去。

    周洛走出教室,望着山下的小镇,望着她的那个方向,心想他为她伤成这样,她也半点不知,他心里苦得要吐出胆汁,一扯嘴角,就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摇头,他摇摇晃晃,如同醉汉一样往操场走。

    冬天黑得早,最后一节课,操场上昏暗一片。教学楼像夜幕中的大灯笼,很快下课铃响,寂静的校园顿时喧闹起来。同学们往校外跑,周洛往操场走。

    陈钧发现不对劲,跟着他去操场,周洛坐在台阶上埋着头,一声不吭。

    “阿洛,你不是不舒服么,还在这儿吹冷风?”

    周洛没动静,也不抬头。

    “阿洛,回家吧,一会儿病了。”

    “我想喝酒。”周洛说。

    “什么?”

    教学楼里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校园漆黑死寂,像一座坟墓。

    北风萧索,张青李喘着气跑进校门,一面往操场上飞奔,一面骂陈钧:“你疯啦?!他说要酒你就给他喝酒啊!”

    陈钧急急忙忙跟后边,累得直喘气:“他心情不好,只想借酒浇愁,怎么劝都不肯回家呀。——我想着喝点酒了耳根子软就能回去了,没想他一喝就停不下来。我怕事闹大了,也不敢找桂香姨。”

    “你买了多少?”

    “就两瓶。”

    “就?!”

    夜黑如墨,张青李跑到操场,篮球架下一个影子,冷风吹来一阵刺鼻的酒味。

    “这酒多少度啊?”

    “5……52……”

    “陈钧你!”张青李气极,也没功夫骂陈钧,跑上去拉周洛,“周洛,回家了,你别喝了!”

    周洛抓着瓶子,仰头往嘴里灌。张青李抢不动,急了:“他这是怎么了?陈钧你来帮忙呀!”

    陈钧也上前拉:“周洛,回家了,别喝了。放手,放手——”

    “滚!”

    脚下已经躺了一个空瓶,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两人推开,手里的瓶子举起来,发现也空了。

    他站在北风里,歪头盯着空空的瓶底,摇了摇,突然一转身把瓶子砸在篮球架上。

    瓶身炸裂。

    陈钧和张青李吓得一个哆嗦。

    夜太黑,张青李看不清周洛的表情,却看得到他单薄的身体在冷风里发抖。

    他蹲下去,埋头抱住自己,肩膀一阵阵发抖,起先是抽泣,渐渐哭出声。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哭不止,“她不相信我有多喜欢她,是要死的那种喜欢!”

    张青李泪流满面,抱住他:“周洛,周洛……”

    “我该怎么办?”

    他蜷缩成一团,抱着头,嚎啕大哭,

    “——我还那么年轻,该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是啊,该怎么办?

    他还那么年轻,以后的年岁却还那么长,这些天他痛得仿佛熬过了一生的时光。他害怕,怕忘不了,好不了,如果这种煎熬要拉长成一辈子,他就对未来恐惧得无边无际,宁愿瞬间老去,让他立刻进坟墓。

    他恨她,恨那个叫南雅的女人,恨这个中了她的毒的小镇。

    他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可她不会知道那里边有多疼;也不会知道这些日子他过得生不如死。

    怎么办?他还那么年轻,以后要怎么办?

    没有谁能给他回应,只有冬夜的冷风和无边的黑暗。

    小小的少年啊,纯粹,理想,莽撞,偏执,非黑即白,非生即死,撞破头也不懂转圜。

    可现实永远比你更硬,也绝不会分你半点怜悯。

    陈钧和张青李把周洛送回家时,他看上去居然十分清醒,他崩溃了一晚上,却至始至终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周洛走到家门口,说不用送了,他没醉,很清醒,上楼不用人扶,开锁不用帮忙。

    但两人坚持把周洛送到房间,张青李甚至要看着周洛睡下。陈钧靠在书桌前,一旁,张青李给阖了眼安静睡着的周洛擦脸擦手。

    陈钧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到书桌上他给周洛弄的安眠药,这才想起周洛在半个月前就不对了,那时周洛说失眠睡不着,陈钧帮他拿过几次药,只当他学习压力大,原来是失恋了,每晚要靠药片入睡。

    他再细细一回想,这半个月周洛的确比往常沉默,只不过周洛平时话也不多,多半埋头复习,而陈钧每天都撒欢,所以没注意。

    多拽的女生连周洛都看不上,陈钧看看床上昏睡得像死了一样的少年,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还不是被情啊爱的折磨成这幅鬼样子。

    “走了,再不走周洛他爸要发现了。”陈钧说,“我之前跟他们说周洛去我家吃饭才瞒过去的。”

    走在夜晚的巷子里,张青李脸上泪痕已干,问:“周洛说的那个女生是哪个班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应该不是我们班的。”

    陈钧:“我哪儿知道?他什么事也不和我说。”

    “他前段时间那么高兴,一定是在跟她谈恋爱。”

    “高兴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张青李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又道:“我嫉妒她,又恨她。——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周洛为她伤心成这样,是什么心情。”

    陈钧似乎不太满,道:“鬼心情。周洛这样子,肯定是被甩了。女生是不会心疼甩掉的男生的。——你以后有机会了。”

    张青李一愣:“他会忘记她么?”

    陈钧说:“一定会,这个时候男生最脆弱,你对他好,他马上就转投你怀抱。”

    张青李一时间心事重重。

    两人分道回家。

    张青李走到半路,突然想起离开时她没关门,仔细一想也不确定陈钧关了没。周家露台上山风大,又是冬天,这么睡一晚,肯定着凉。

    虽然不确定,但张青李很快决定返回去看看周洛,也是有点私心,一想到他沉睡着乖乖任她擦脸擦手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多陪陪他。

    周洛爸妈还没睡觉,在看电视。张青李不敢惊动他们,悄悄溜上楼梯,走到门边一推,是锁的。

    记错了?

    她有些失落,将要下楼,又不想白来一趟,便走去窗边看,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啊!!!”

    少年脸色煞白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周洛住医院了?”

    “嗯,听说是酒精中毒。”

    “酒精中毒?”

    “对啊,好像是之前生病了,听了什么土法子以为喝酒能好得快,结果喝多了,身体承受不了。”

    “土法子?好学生也迷信啊。”

    张青李走进教室时,听同学们这么议论着。

    因为抢救及时,周洛没有生命危险,今早就醒了。

    他以前没喝过酒,昨晚两瓶高度数的白酒下去,人就已经不行了,可又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想和往常一样吃片安眠药助睡眠,结果弄成了“自杀”。

    周家父母和医生接受了周洛的解释。

    林桂香分外自责,自己整日忙着打理店铺,忽视了儿子的心理。他学习压力大到失眠的地步,她这做母亲的都不知情。一面又担心儿子吃药的事传出去几经扭曲引来闲言,便请医生看在病人还是孩子且面临高考的份上保密,医生从善如流,欣然应允。

    另一个知道实情的张青李自然守口如瓶,而陈钧是周洛兄弟,不想他成为笑柄,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

    上课铃响,张青李坐回座位,扭头看一眼周洛空空的椅子,不免担心他的状况,却又更好奇他心里的那个女生是谁。

    周洛出事,全校都传开了,那个女生也该知情了吧。

    南雅是在傍晚关店门时听说的。隔壁文具店里有几个学生提起周洛,名字蹦到耳朵里,南雅本能地留了心,以为又是考试拿第一,却是说他被送医院差点死掉。南雅卷帘门拉到一半,立在门口呆了好久。

    想起他说:

    “不是那种喜欢。南雅,我对你,是想死的那种喜欢。”

    南雅去了几次小卖部,确定周父和林桂香都回了,才动身去医院。

    她进病房后,锁上门。

    走去床边,见少年躺在床上,阖目睡着,他脸色苍白如纸,右手露在被单外边,正在挂点滴。

    南雅轻轻拉一拉被子,给他的手盖上,又多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南雅回头,迎上他笔直而惨淡的目光,她眼神移开,又挪回来,问:“你还好么?”

    周洛艰难地坐起身,背弓弯着,扭头盯她,

    “不好你又能怎么样?”

    她叹了一口气:“周洛——”

    “别把我当小孩子!我比你有心!”他声音大了一度,有太多的愤怒和不甘。

    南雅住了嘴。

    “你又没话说了吗?”他气息虚弱却又咄咄逼人。明明是气她恨她,只想堵得她一句话说不出口,看她无措看她难堪;可偏偏又想听她说话,听她开口问候他几句关心他几句。

    “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子?——听说,差点出大事,——很危险。”她双手插在衣兜里,衣料上浮着拳头的形状。

    一点关切,他心便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神采:“和朋友打赌,喝了两瓶白酒,但我的身体好像是喝不得的。——不是因为你,你别多想。”

    “噢。”

    话全让他说完,南雅竟也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对坐着,无声无息。

    可即使这样,周洛也多希望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因为那时,冬日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给他一种温暖的错觉。

    “小师姐。”

    他又这么称呼她了,她抬起头:“嗯?”

    他说:“你不相信,是不是?”

    她望着他。

    他说:“你不相信我真心喜欢你,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一样喜欢你。”

    南雅说:“我信。”

    周洛说:“但对你来说,我的真心,这不重要,是不是?”

    阳光把她的脸照得虚白,她沉默着,他已经知道答案,不发一言照样能伤人性命。他顿时满腹的委屈,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只想她的刀捅得更深一点,捅死他最好:

    “是不是?!”

    “周洛——”她抬起头。

    “是不是?”少年揪着被单,脸色惨白,“你说是不是?”

    她张了张口,最终说:“是。”

    周洛盯着她,一动没动。

    “周洛,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想你的这些事。我——”

    “你喜欢我吗?”他嘴唇苍白,偏执到近乎惨烈,“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南雅看着他。

    “你说话!”

    “——我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一个成熟的男性考虑过。”

    这句话是摧毁性的。周洛盯着她,泪水顷刻间涌上眼眶。

    南雅一怔。

    他已迅速倒下去,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到头发里,无声。

    少年的手在颤,肩膀在颤,胸腔也在颤。他遮着眼,泪水源源不断从眼尾往头发里涌,他惨白色的嘴唇不停抖着,委屈得瘪起来。

    南雅起身,拉他的手臂:“周洛,你别哭——”

    他用力挡开她,遮着眼睛不让她看。

    “周洛——”她拉他。

    “不要你管!”他猛地转过身去,浑身颤抖,不住地抽泣,是孩子的那种伤心又认真的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南雅伸手,抚摸住他的头发,发现他哭出一身的汗。她轻轻摸他的头,一下一下:“我不喜欢你,不是那种喜欢。”

    周洛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扭过头,红着眼眶瞪着她:“哪种喜欢?”

    “一个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南雅坐到床边,叹了一口气,“我喜欢你,是像喜欢一个——”她略略垂下眼眸,又抬起眼睛,“一个朋友,一个知己,——那种喜欢。”

    周洛眼里闪过一道光,爱恋中的人就是这样,拼命给自己找希望:“不是喜欢小孩子的那种喜欢。”

    “……”南雅摇头,“不是。”

    周洛一下子又坐了起来:“那你刚才不说清楚,害我伤心一场。”

    南雅:“……”

    周洛确认道:“总之就是有喜欢的,是吧?”

    南雅垂下眼睛:“这种事还要说几遍?”

    周洛说:“那你能不能把对我的喜欢再升华一下。你就从今天开始考虑我,好不好?”

    南雅无奈:“周洛,你现在就又像一个小孩子了。”

    周洛愣了愣,垂一垂眼,又看她,失落道:“你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吗?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我不明白,他不好,你为什么要——”

    “我都知道。”南雅说。

    看着她忽然变得冷静的脸,周洛意识到了什么,差点跳起来:“我就说有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撤诉?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南雅不置可否。走廊里有脚步声经过,南雅回头看一眼,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周洛万分舍不得,一把拉住她。南雅回头,他一副被抛弃的可怜表情,小声说:“你再陪我一会儿。”

    南雅默了半晌,说:“周洛,我要走了。”

    就是在那一刻,周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说的走,有更深的意思。

    周洛一怔,心就空了。

    他呆怔地望着她,良久,苍白的嘴唇颤了颤,伤心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南雅也看着他,眼波微动,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或是别的。

    周洛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长大,带你走,好不好?我发誓。”

    南雅微微笑了,真心地笑,却终究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几乎哽咽,他已拿出能挽留她的一切,把他的未来都赌了上去。

    “不是你不好,周洛。”南雅说,“是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男人身上。”

    这座小镇依然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俗世,聒噪,腐朽。太阳照常升起,生意人照例打开店铺,那群女人们照例聚在小卖部里八卦闲聊。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一个女人准备悄无声息从这座小镇蒸发。

    除了周洛。

    走过清水镇的主街,路过熟悉的镇民们,周洛心生厌弃。

    南雅要走了。

    徐毅用女儿的性命做威胁让南雅撤回起诉,纠缠三年多也甩不开,她早已对这座小镇绝望。以前宛湾小,怕路上哭闹或童言无忌引人侧目,如今不会,她可以带着宛湾偷偷离开,永远消失。

    她说的对,她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少年那份不受俗世干扰的爱情。

    为了成功逃走,南雅没露出半点迹象,没让任何人怀疑,到时只消说带宛湾去市里看奶奶,不带行李,也不会有人察觉。她只告诉了他。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自杀”住院,她或许都不会和他讲,让他和镇上的人一样,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但她告诉他了,她还是不忍他伤心。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可不一样又有什么用?她要走了,不透露去哪儿。她不想和这个镇的任何一个人再有关联。

    周洛苦闷至极,行走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彼时他立在医院的走廊上,陈钧陪他来医院复查,他骤然就停下扶住墙,怔忡失神。

    陈钧抓了抓头,突然一把扯过周洛,把他拖进楼梯间。

    周洛厌倦地一甩。

    陈钧手被打开,也很愤怒:“镇上那么多女的,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

    周洛一惊:“你说什么?”

    陈钧说:“上次逮你的矮墙边,我翻过去看了,起初我还不敢想。居然真是她!”

    周洛背后一身冷汗:“你……”

    陈钧见他那样子,又无语又怒:“我是那种人么?”

    周洛默然半晌,扭过头去,说:“是我缠的她。但要是传出去,她就说不清白了。——”他茫然片刻,忽又笑笑,“也不用担心,反正没机会了。”

    陈钧恨铁不成钢,要被他气死:“你本来就没机会,她有男人有孩子你是看不到还是眼睛瞎了?她不离婚你永远没机会。——你还为她自杀,我要被你气疯啦!”

    周洛叹了口气,无奈地揉揉头:“我没自杀。我真的不知道你给我的那药不能跟酒一起用。喏,都还你。”周洛从口袋里摸出小纸袋递给他,陈钧一把夺过去,恨恨道,“你现在说这些我信么?!”

    周洛说:“信不信随你。你用脑子转转也知道我不会,太丢人了。再说我要是闹自杀,她会瞧得起我么?——唉算了,反正没这个误会,她也不见得瞧得上我。”

    陈钧为自家兄弟不平:“就她还瞧不上你?她是天仙呀。”

    周洛走下一级台阶,坐在楼梯上,道:“话不是你这么说的。陈钧,你记不记得语文书上有一句话:何不食肉糜。”

    陈钧跟过去坐下:“怎么又扯上语文了?”

    周洛有些惆怅,说:“那就是我和她。我总问她,何不谈爱情,何不信爱情?”

    陈钧这下子沉默了。

    周洛忍住失落,说:“我和她根本在两个不同的空间,考虑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只是个高中生,想让她信我?凭什么呢?我也很想看到她的角度,但局限就隔在那里,我看不到啊。”

    陈钧也苦闷了,说:“女的本来就比男的成熟,她又比你大,更何况,她从小到大经历的事这镇上很多女人一辈子也经历不了。”

    周洛默了一会儿,道:“或许吧。”

    他只是一匹小马,而她已经是一条太深的河流。

    周洛怅然道:“陈钧你知道么,之前我一直以为天底下我的爱情最重要。可后来才明白,在她的苦难面前,我的爱不值一提。我太年轻,不懂她的心思,不懂生活,也不懂:人生不是只有爱情,人也从来不是靠着情情爱爱活下去的。”

    陈钧怔了怔,说:“阿洛,你好像突然成熟了。”

    周洛苦笑一下:“就当她是一堂课。这几天我想了很久,现在难受得不行,可或许很久后又不一样了,再想起也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实在睡不着就数南雅呗,一个南雅,两个南雅,三个南雅……”

    陈钧一拳捶在他肩上:“少来。”心里其实知道他这话是故作轻松,是实在没法子了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周洛笑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那么多年少的爱情无疾而终,因为年少的人儿无能为力。时间摆在那儿,做什么都没用。

    他多想长大给她看啊,可她没空等他,或许永远也看不到终有一天他可以给她依靠的样子。只怪时间玩了一个太残酷的游戏。

    现在的他没长大,没成熟,冲动任性;可等以后他长大了,成熟了,那时的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为爱疯狂吗?

    复查没问题,两人出医院时,刚好碰上也出来的陈玲,说是来看江医生的。陈钧就跟他姐一起回去了。

    周洛回家草草吃了午饭,知道南雅今天下午走,他午觉没睡着,一下午的课都心不在焉。

    南雅要走的那刻越来越近,他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苦涩。一想到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终于承受不住。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到一半,他就逃了,脚步越走越快,越来越慌,他抄了近路必须赶去车站见南雅一面,哪怕远远看见她离开也好啊。

    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失了控。

    还没到车站,一群人急匆匆跑过,和周洛奔向同一个方向,

    “快快快,出大事了,快去看啊!”

    “去哪儿?”路人问。

    “街上啊,南雅和阿春她老公私奔,在车站抓了个正着。正批斗呢。”

    “哎,等等我。”

    周洛大吃一惊,撒腿往街上跑。赶去时车站里外的街道围满了人,空地中央,陈玲一群中少妇女围着牵着宛湾的南雅,又叫又骂,如搭了戏台。

    周洛挤都挤不进去,只听见陈玲声音最大:“没约好?没约好阿春她老公怎么跟你一起到了车站,你要带宛湾去哪儿?你家男人知道么?不知道那就是私奔。”

    阿春的老公杜青正跪在阿春面前求饶:“这话都让陈玲说烂了,没私奔,我在路上碰见南雅,她让我送她去车站。也是她说谢我,才拉我的手,巧不巧就被陈玲看见,就误会了!”

    南雅轻轻咬牙:“你撒谎。”

    阿春尖叫:“你意思是我老公勾引你,镇上谁不知道他最忠厚老实?你这狐狸精。”

    阿春扑上去打她,南雅散了发髻,长发如瀑在风里散开。

    对方推搡着,南雅摇晃了一下,却一步未挪,一只手紧紧护着腿边的小宛湾。宛湾瞪大眼睛,诧异地盯着周围的人群,仿佛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那么多人看戏,竟没有一个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小孩。

    陈玲厉声附和:“江智和我说了多少次,每回陪我去买衣服,南雅就趁机抛媚眼,还上过手呢!十香姐,娇琪,杨蕾,你们说说,你们夫妻因她吵了多少架?还有琳子姐,上回你跟许明宇闹是为什么?”

    家丑谁想外扬,不敢认自家男人心思在外,还得留着过日子,只恨那个女人,矛头当然直指南雅:“就是她对许明勾勾搭搭,让人看见。”琳子姐也来了气,一巴掌打在南雅头上,又把她狠推一把,南雅踉跄着撞到十香姐身上,再被一手推开。

    “不知廉耻!”

    “伤风败俗!”

    “看她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正经!”

    “阿姨——”小宛湾揪着眉毛,仰起脑袋,“阿姨——我妈妈是好人!”小女孩脆脆的声音瞬间被淹没。

    “她天生就是骚骨头,不骚会成天穿着旗袍显着身段勾引人?怕谁不知道她身材好,想把这幅身子给谁看啊?——

    哟,今天也穿了,遮这么严实干什么?穿了就给我们看看呀!”

    陈玲率先上前撕扯南雅的大衣和织衫,一伙女人全上去扒,鬣狗一般,顷刻间就把她的衣服层层扒下来,只剩里边的旗袍,白底修身的袍子绣着春色满园花争艳,惊为天人。

    南雅单单一件旗袍,立在冬日的街头,乌发如墨,明眸黛眉,肌如白雪,唇若朱砂,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看傻了眼,天地间一片寂静。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南雅看见了刚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周洛,他惊怔地看着她。

    隔着叠叠人影,四目相对,南雅空洞的眼神在那一刻聚焦,她仇恨地盯着他,如遭背叛。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轻蔑,痛恨,仇视,憎恶,似乎要在他身上凿出一个洞。

    周洛背脊发凉,脑子里一懵:不是我。

    可她只告诉了他,她以为他背叛了她,她恨死了他。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南雅的眼神变了,她看着他,那么绝望无助,那么哀伤乞怜,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洛懂了。他突然清醒过来,朝她奔跑而去。

    但围观的人群没有醒来,除恶是多正当多痛快的事,他们放任着街中心那群女人狂欢,

    那穿着旗袍的美丽女人让她的同类红了眼,她们放肆地叫嚣:

    “大家都来看看,这个狐狸精靠什么勾引的男人?来呀,看她这旗袍下边是不是长得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周洛冲进去一把抱起小宛湾,捂住她的眼睛,转身时,他听到旗袍被撕裂的瘆人声响,和那个夏天他在木窗外听到的一模一样。

    上次,一个男人强奸了她,这次,是一个镇子。

    人群,如同见了圣迹般翘首企盼,咂舌惊叹。

    周洛的视界沉进水里,一片晶莹剔透的水光,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抱着宛湾疯了般往外跑,

    这个镇子疯了。

    这不是他长大的地方,这不是那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小镇,这个镇子陌生、丑陋、腐朽、邪恶、如同地狱。

    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恶魔。

    周洛抱着宛湾一路冲回家,到自己房里,他把宛湾放到床上,双手颤抖着摸她的头:“宛湾乖,别怕,别怕。宛湾乖。”

    小宛湾好奇地歪着头,伸出小手摸他的脸:“周洛舅舅,你为什么哭了呀?”

    周洛一抹脸,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冷的泪水。

    “宛湾——”

    “宛湾不怕,妈妈都和我说了哩。”宛湾乖乖地说,“这个游戏我们玩过好多回啦。——周洛舅舅,你要加油哦。”

    周洛一愣,看着她那双和南雅一样漆黑的眼睛:“妈妈和你……说什么?”

    “妈妈说,镇上的叔叔阿姨要加入我们,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呢。他们扮演坏人,我是小天使,我可以给他们打分哩,表演得最像大坏蛋的,就发一朵小红花。”宛湾歪头,“周洛舅舅,你扮演的是好人吗?”

    她兴奋地睁大眼睛,“妈妈说表演好人的,要给三朵小红花。”

    周洛怔怔盯着她,突然就低下头捂住了眼睛,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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