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出落成当年的自己,身材挺拔,面目端正,只是眼里总有一些淡淡的忧伤,那是少年或青年时光忧伤、压抑、愁闷的淤积。他终归是成才了,读完大学,留在省城的大机关,浩瀚的天空,正等着他展翅搏击。果然不负心血,没几年,成为最年轻的处长。女儿呢,花样的美丽,诗样的空灵,有体面的工作,在小城医院做医生。
为了不让他再去摆摊,再去和那帮肮脏的老头混在一起,家里和他产生了诸多矛盾。儿子休假回来,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接待小城的体面人物。现在,他们的庭院明丽芬芳,花儿常开不败,一架葡萄,绿阴匝地,一缸金鱼,五彩绚丽,桂花绽出新蕊,竹丛轻漾新绿。就连他的老伴,也彻底变了样,衣服簇新干净,脸色红润,背是直的,声音粗壮有了底气。隐藏在儿子内心中的,是爹的粗鄙,是那个小城深处癞疮一样的摊位。女儿呢,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彩蝶样在庭院里飞出飞进。
戚爷誓死守住他的摊子,耐心的劝导,真诚的谈心,温馨的话语,痛苦的眼泪,统统无用。戚爷像坚贞的烈女,为了心中的那座牌坊,任何威逼引诱都无动于衷。
年龄越大,那个信念越强;年龄越大,守望越坚。这么多年,戚爷为了那个约定那份守望闹了多少笑话。他去追过女人,多少次都是又尴尬又失落;他随时瞟女人,以至于大家都认为他是花痴,是好色之徒。他还为一个女人和人打过架,那一年在一条大街上,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抓一个女人,多少人围着看,谁也没吭气。他看见那女人太像他的妻子了,身体单薄,五官端庄而秀气,尤其那小巧而微翘的鼻子,似有若无的酒窝,细长而洁白的脖子。男人紧紧抓住她的辫子,让她回家去。女的坐在地上死也不肯。男的开始踢她、踹她,女的尖声哭着仍不起来。戚爷热血喷涌,怒火攻心,把那人一把推开了,那人正愤怒着,马上和戚爷厮打起来。那人年轻力壮,威猛粗壮,和戚爷正有一拼。打到警察来了他们才分开手,那人血流满面,戚爷也伤痕累累。
戚爷还有个怪癖,隔三岔五,他要到那面围墙下睡一夜。热天尚好,在长凳上加几块木板,放一床篾席,点一盘蚊香,摇一把葵扇就睡了。冬天呢?白雪飘飘,寒风侵骨,虽有一个小泥炉,虽盖了两床被子,依然如坠冰窖,他用破披毡盖住了头,耳朵却支棱着,一有脚步声,立即掀开张望。小偷是有的,夜游者是有的,谁也不会停下脚步,以他们的职业敏感,只要瞥上一眼,就知道这里除了一个叫花子似的人,啥也没有。戚爷之所以如此,是他和妻子分手时,天才蒙蒙亮,黑暗在小街里幽灵样徘徊,东方的一抹曙光,才轻轻地吻住关帝庙的大槐树的末梢。
戚爷爱做梦,尤其爱做和妻子有关的梦。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也经常梦到妻子,在梦中,他们手牵着手,老是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里徜徉。然后,他和妻子拥抱着亲吻,呢呢喃喃地说话,但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刚刚触摸到那对温软暄腾、结实丰满的乳房时,妻子推开他的手。他感到愠怒,说,连摸都不准摸,你到底咋啦?你滚、你滚、滚得越远越好!妻子流着泪,爬起来疯狂地朝前跑,他在后面使劲追,怎么也追不到。距离在缩短,眼看就要追上了,前面出现一面断崖,妻子义无反顾,连头都没有抬就跳下去了。他跑拢一看,断崖深不可测,黑云弥漫,阴气逼人,接着,黑云渐渐散去,阴森的崖底见得到森森的白骨。这个梦,似乎是一个故事中的片断,总是不停地出现,每次都惊得他冷汗涔涔,惶恐惊悚,每次都让他心生悲冷,久久地沉浸在梦的氛围中。
把这样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和关帝庙下算命解梦的刘半仙说了,刘半仙说,这是一个人在等你,在找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人家要苦苦地找你呢?戚爷不敢多讲,刘半仙的话让他更加坚信,妻子还活着,妻子一定会来找他的,在这座小城,在小街的这座宅院的墙下。
不知不觉的,小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零零星星地盖了不少高楼,接着是大面积的开发,小小的城就像摊大饼一样摊大。一环的树还没长好,二环就要开工了。戚爷摆摊的地方,是老城城区里的古城区,这里陈旧、古老、历史悠久,关帝庙、文庙、江西庙、黑神庙、文昌宫,西[山][献]宫、广州会馆等,不下十几座,这么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就像一个年龄很大的老人,有了病也不能动大手术,一动就没命了,只能调养,吃点莲子羹、人参啥的。可是有一天突然说是要拆迁了,拆迁就拆迁吧,这里的人家,住怕了低矮潮湿、破烂颓败的烂房子,能住上新房子当然好了。也有反对的,多是老年人,他们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他们对老邻居的感情也浓得化解不开,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镌刻着他们深入骨髓的记忆,记忆都没有了,还有啥意思呢?年轻人呢,他们巴不得离开这个拥挤肮脏的环境,关上门在新居里过自己的日子。他们感谢小城的领导,在本地新闻里见到书记县长讲拆迁的事,他们会不顾父母的感受大声说好。其实他们不知道,县长和书记并没有要拆迁这片城区街道的意思,一个连工资都发不了的县没有实力来做这事,开发商看不上这里,密密麻麻的烂房子,光赔偿就要命。是省上的一个厅级领导,在一次宴会中对小城的领导说,你们是父母官,关心一下我的老家吧。他说了他的意思,县长说主要是钱的问题。厅长说,这个嘛你缩小点范围,就搞关帝庙下面那片,逐步逐步来,钱的事,我帮你们协调。厅长正是戚爷的儿子,厅长为戚爷死守在小街那面老墙下摆摊的事烦恼不已。
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这里就成废墟了,在这片废墟中,徘徊着一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他孤独无助的眼里,流淌着无奈、凄苦、绝望的眼光。他顽强地寻找着,寻找那个他坐了几十年、守了一辈子的酒摊的位置,终于寻找到了,他搬了个小凳子来坐在那堆残砖破瓦的土堆上,但轰隆隆的推土机响起来时,他还能坐下去么?
他要坐下去,他要坚守那个等待,那个排遣不掉的梦。
作者简介
夏天敏,男,中国作协会员,云南昭通市作协主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等13本文学专辑。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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