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认为我既然已经受了伤,成了个废人,就不再适合在这顶楼上担任值班的工作了。因为万一那投资商来了,看见他日夜挂念的值班工作竟然是由一个废人在这里担任,一定会大发脾气的。他一发脾气,工程老板的前途就会被毁掉。工头决定下午派几个人将我抬下去,抬到宿舍里去养伤,他还告诉我工资照发。
“你看看大家为你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他说这话时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不知道他仇恨的对象是什么,看起来好像不是我。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早上来送饭的不是老板娘,他翻了翻金鱼眼回答说:
“她已经回烧饼铺去了,过两天铺子又要开张。总不能因为死了一条狗就打乱日常生活吧。很快又有大批民工要来,她的烧饼铺要为他们服务。想想看吧,一个乡下佬来到大城市,俩眼墨墨黑黑,她不去指引他们谁去指引?”
我回想起刚到城里时在她铺里同她交谈的情形,不由得感慨万分。
下午共来了四个人,有两个是同我住一间房的同事。我究竟是如何被搬下楼的自己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昏过去了。我醒来时就已经在我原来的铺上,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后来他们都来了,却没看见同铺的汉子。大家都羡慕又不平,抱怨他们自己的坏运气,没有一个人提到我受伤的事。我听见他们满口粗话骂个不停,将工地称为“烘缸”,将某些得了好处的人称为“烘缸里的蛆”。我觉得他们很明显是在骂我,一气之下我向他们亮出我的伤口说:
“我现在成了废人了,你们来羡慕我吧。我一天要晕过去好多次。”
我的话音刚一落,房里的四个人就都嚷嚷起来,说他们“巴不得成废人”、“巴不得晕过去”,那样就可以躺下了,那是多么好的事啊。
说话问老石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拍得我差点失去了知觉。他阴沉着一副脸对我说,我明天必须去干活,又说我要是再这样娇气,再这样纵容自己的话,大家就要去集体请愿,要求上面减轻民工们的工作。上面肯定是不会同意这种请愿的,那么,随之到来的事就是民工团面临解散。不过要是我明天去干活的话,请愿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夜里我几乎没怎么睡,因为疼痛也因为绝望。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干得了活呢?老石在其余人的鼾声中几次同我说话,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问他和我同铺的汉子到哪里去了,他说那汉子做了厨师的徒弟,搬到伙房去了。
“你瞧,每个人都有出路。”
他似乎在宽我的心。我想了想,觉得那汉子的确适合做厨师。
上工的时间终于到了。房里的四条汉子不由分说,架起我就往工地上走。虽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尖刀上,这一次我却并没有晕过去,伤口也没有恶化。自从老板娘用匕首从伤口剜出腐肉之后,伤口还从来没包扎过呢。那个深洞始终没长拢,骨头就那样露着,看一眼都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活还是同老石一块贴瓷砖,不过这一回不用上架,就在底下贴。因为我站不住,老石就弄了个矮凳让我坐着,由他来将瓷砖一块一块地递到我手里。这一来他自己反倒不干活了。我一阵阵头晕,将瓷砖贴得歪七竖八,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了。”他在一旁说。
我流着冷汗,不断问自己: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老石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话,就笑着对我说道:
“你是在重新学习嘛。你看这么久了你也没晕倒,我在帮助你打掉娇气呢。”
那天吃饭时来了很多同乡。他们垂着眼,显得很驯服的样子。由于长年吃不饱,他们个个看起来面有菜色。工头又变成了一头凶残的狼。他将双手背在后面,鼓着金鱼眼,手一挥一挥地向这些人训话。起先我懒得听,因为腿痛得厉害,我要赶快吃完饭去休息。后来我忽然听见他说到我的名字。
“这个老瑶是你们的同乡,你们以后就要同他共事了。他刚来的时候也同你们一样,什么都不懂,现在他已经变成老狐狸了。到了他这个份上啊,就是不干活,我们也要花钱养着他!你们好好在这里学习吧。”
工头的话让我哭笑不得。这时大家都将目光投向我,老民工们既疑惑又鄙夷;新民工们满心羡慕;厨师和工头,还有老石则像在看把戏。我一咬牙就站起来了,我的忍受力倍增,居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虽然还是痛得两眼发黑,我却可以机械地迈动脚步。我的背后响起一片惊讶之声。
“他是民工团的宝贝!”
工头的声音比谁都响亮。
我的伤口到今天也没有痊愈,但也没有更进一步恶化。正如它所给我的疼痛的感觉一样。发生变化的只是我的适应力。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正常人了。有些重活我已经不能干,但我能够胜任的活还是很多的,所以工头也用不着为派我的活伤脑筋了。我的裤腿遮挡着伤口,别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当风太大从伤口那里吹到骨头上时,我的全身就会发起抖来。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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