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看云集-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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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三年三月,我在北京城一个小公寓中住下。有一天,公寓中伙计来上开水时,忽然闷沉沉的告我说:“孙中山先生死了,您听放炮!”说过后,见我发呆,或许以为是我对于他臂膊上那片黑纱怀疑,便轻轻的说:“这是我早预备好的。我是会里的人,去年冬天加入,住在东边院子八号房的张先生知道的!”他加入的是工会还是帮会,我没有问明白,但知道当时许多会都和革命有关联,而共同在孙先生领导中。我想起的都是北方一般民众对于革命领袖孙先生的前后不同印象。直到孙先生北上为止,北方无知识的小市民,原先都叫孙先生作“大炮”,语气中实充满帝国臣民对革命元首的不庄不敬,缺少认识。到他为促成全国统一,带病北行,病倒于协和医院,如今死了,一个公寓的普通茶房,也居然为他带孝。这不同情形,对于我真是一种奇特的启示!并且过不久,我便看到几十万市民和学生,以及来自国内各省,国外各华侨所在处,所有国民代表,共同在孙先生棺木前后巡礼致敬那个肃穆景象了。移灵到西山碧云寺时,从数十万送丧群众沉默行列中,我且看出了孙先生的死和生,对于国家过去是种什么意义,对于国家未来又还将要发生什么意义。我心想:“孙先生怎么能死?他并不死!”过两年不多,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就证实了我的预感。凡革命军所到处,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即无不热烈欢迎帮助,使军阀的私兵望风披靡,不战自溃。革命军既得顺利推进,不多久,于是北京城的市民,就有机会见到着布军服的白崇禧将军,在公园茶座上站起演说,向群众解释北伐目的和意义了。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发生,北平故都陷落前夕,城郊远近炮声还十分激烈。我住在北平后门外国祥胡同。约下午四点左右,上街去探问战事消息,到鼓楼附近时,恰值城外黄寺弹药库爆炸,轰然巨响,一股黄烟直上天空,数千尺烟柱中还夹杂有一堆堆紫黑火焰。街上齐集数千人,都惊吓得不知所措。因为这个堆积物是要向下掉的,若有一小部分向城里坠落,即必然将作成巨大的损害。其时宋哲元部下兵士约一连人,全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正满头满身血污泥土,踉跄退入城内,群众于是全忘了本身危险,呐一声喊,即一齐向前迎接上去。最动人的还是那一群从景山来的男女中学生,带了大饼茶水预备去劳军,也冲入队伍中,到大家混合一处时,都无话可说,每人眼中却充满了热泪。一个美国老太太,满头白发如银,也插身其间,万分激情的大声说:“年青人,你们好,你们都好!”说时也不觉热泪盈眶。第二天,城外炮声全息了,人人都觉得希奇。我依然出门探消息,只觉得街上冷清清的。一切为巷战作准备的沙包和其他障碍物,不知夜里何时都已撤去,守工事的武装兵士也不知何处去了。走了半条街,只发现一顶旧军帽搁在路旁。将近鼓楼时,见街口电灯柱下,有个徒手老警官颠起脚在那里撕毁昨天学生贴的劳军用红绿标语。迨走近他身边,似乎已看出我的用意,嘴角抽缩了好一会,方轻轻的说出声来:“先生,快回家去,不要再上街。我们打了败仗,免得轰炸平民,军队全退出北京城了。”皱纹重叠的眼角,含着两滴清泪。恰如为了职务上的尊严,勉强忍耐住,整整腰间皮带,大踏步走开了。从那群年青士兵和男女学生市民群眼角,从一个友邦的老太太眼角,从那位老警佐眼角,正反映出困住北平大城中一百廿万中国人,如何在沉默痛苦中接受这个新的日子,接受此后继续而来的每个日子。然而也可以看出,我们还并未真正打败仗。更使我想起,孙先生虽死而未死,不仅活在他初期对于革命的冒险活动上,也活在他后期对于党的重造时兼容并包识见气度上。国民革命受挫折了十余年,真正的转机直接得力于党的重造与建军,间接却得力于五四运动知识分子的把社会重造引为己任。北伐成功虽在孙先生死后,实则近于身前,因为那点革命家的真挚热情,和政治家的宽宏气度,是当时即已普遍注入党的组织中,和军民信仰中,而知识分子的社会改造与男女解放运动,又异途同归,大有助于革命的。

    从民十七到二十二,这一段历史,凡生活于此时代的知识分子,总不会忘记一个惨痛教训,即国内各处自相残杀,把整个国家陷入于一种无可奈何纠纷中。但问题由何而起,因何而扩大?身当其事的容或各有解释,各有所借口。然而老百姓以及足以代表老百姓愿望感想对国事无私心的知识分子,却明白将国家财富和年青人生命作政治资本,牺牲于无终结内战中,任何庄严借口都不成,总之内战得告休息。从二十二年到二十六年,好几回行将引起的大消耗大冲突,终因舆论呼喊警告,得以免除。近三十年国内政治也就以这几年算得稍上轨道,社会建设以这几年稍有头绪。可是内战虽能幸免,外来压力实无从避免,对日战事终于爆发了。

    打了八九年的仗,把这个国家民族的弱点和长处全打出来了。弱点是什么,大家都明明白白,自不用提。至于长处呢?也许就是“忍受”。不问在朝,在野,在后方,在前线,在办公室,在学校,在一切工作事业上,大家共通长处就是忍受,而忍受那个负有历史积习的弱点所作成的种种痛苦和不公正,倒下的即不声不响倒下,从此得到了休息,活着的总还以为从忍受中能得救。但每个人神经张力终有个限度,到大多数人由战事遭遇挫折忍受到战事胜利以后,实在忍受不下去时,自会要挣扎,有所表示,寻求转机。这也就是社会上许多人数十年沉默,当前却来大声疾呼国家需要如彼如此的原因。也就是有些人俨若特别苛刻,想把当前一切问题重新检讨的由来。民族品德在胜利中既已见出堕落,社会某种现实又已成为不可隐讳的事实,大家倒为“明日”感到惶恐忧惧,照本身所触及的问题,来坦白有所表示时,当然就会涉及一些人的责任,且对负责方面能力感到怀疑。平时朝野情绪既十分隔阂,负责方面不曾注意疏理,这时且以为触犯尊严,转若有意为其他势力张目,这一来,自不免即形成一种对立。为一切既得权势的保护,与既得权势的失坠,负责方面孤立感即不免扩大加深,所有问题便自然日趋于僵化,解决无望,国力在这个对立情势中日益尖锐,国际地位自然也在这个情况中日益低落,叫嚷“凡事重新再来”的亦必更惶遽忧惧,主张的更激切。负责者到此时也就转入一个严重试验阶段,若只从眼前少数个人成败得失看,心有所不甘,武力与武器大规模或小规模使用,自然都有其作用。若知从远处深处看,可就得承认要理性,要想方设法使理性完全抬头,从武力武器以外求各种合理解决,这个国家的明日方好办!不仅负责方面要理性,在野各方面,凡对于国家人民稍具爱与不忍之心,想把团体或个人能力和一腔热忱加上去,堆上去,黏上去,有所表示时,也需要理性,凡一举一动都得谨慎!中山先生的伟大气度和抱负,在此时实值得许多人重新认识,重新研讨!

    个人从二十六年八月离开北平,到今年七月离开昆明起始作重回北平计,差一个月即已整整九年。一面看到北平的陷落,也一面看到昆明近一年来种种。最近从报上所报道昆明已发生的不幸,觉得实正象征国家明日更大的不幸。回溯过去,于是那个伙计,那群青年兵士和学生,那个外籍老妇人,那个老警佐,眼睛中所寄托的情感,愿望,便恍忽如在目前。孙先生难道当真就死了吗?为了中国,他应当还活着,他的意见,他的理想,还必需在一切有清明头脑与做人良心的中国人心中好好活着。中国要得救,这一点十分重要。倘若这种意见在国人已成为老生常谈,决不能有何反应时,我还希望刚刚上任的司徒雷登大使先生能好好记住。司徒先生过去个人是中国人的朋友,现在且是美国和中国友谊的代表。在他三十年努力经营的燕京大学规模风气上,已建树了中美永久的友谊,但如何保持它,扩大它,将完全在最近三个月工作表现上。司徒先生今年已七十过一,据闻学校职务本来即拟退休,今当此大暑天气,不仅不能休息,还冒暑往返南京和牯岭,为中国当前和明日而奔走,可知耶稣孔子之“爱”与“不忍”,已深中于心。明白中国青年和美国青年一样,决不宜从任何内战方式中再作广大牺牲。但事极显明,目前实已到一个严重关头,即中国战争的毒瘤,随时会恶化,会爆裂,若不即早设法,中国大规模战争既无从避免,美国明日也就决不能避免不重新卷入战争!司徒先生若体念及人类死亡流血之愚蠢可悯,以及残酷可怕,一定会承认除认识耶稣孔子外,还必需注意到中山先生的理想,与中国国运荣枯及世界安定,实如何不可分!

    (原载1946年8月4日上海《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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