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做过一个梦,我的遥远的前世是一位青年将领,战死在西部沙场。奇怪的是,这个梦做过多次。场景不甚清晰,也不算模糊,就在一片戈壁滩上,千军万马杀成一团。我骑一匹深色战马,挺一杆长枪,率领士兵冲来杀去,最后只剩下我自己,被敌人团团包围。虽奋力拼杀,还是突不出去,最后中枪坠马,而且是肚子上左右连中两枪。我没觉得疼,只像棉花一样落到地上。在坠马的瞬间,我看到尸横遍野。接着一阵狂风掠过,大地一片空茫,只剩下我独自躺在那里,那匹深色战马仍然守在我身旁……
显然,这是一个英雄梦。不知是因为年轻时特别喜欢边塞诗,还是因为家乡徐州是个古战场,关于战争的记忆融进每一个少年的血液。但不管怎样,那个梦让我在很早以前,就对西部有了感情和强烈的向往。我想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引得一代一代人在那里征战杀伐。“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唐代诗人卢纶的这首诗,描述的是战争,却没有血腥。一千多年过去,再读此诗,就只有诗的意境了,甚至能感到一种嬉谑。
西部已经是个宁静的地方。那里再没有刀光剑影。
很多年后,我终于去了西部,而且是去一趟又一趟,有点收不住脚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我去过除澳门外中国所有的省市和地区,也去过近二十个国家,我几乎没写过游记之类的作品。特别是,能吸引我再去一趟并且是反复去的地方,只有中国的西部。
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地方,它淳朴的民风,神奇的山水,茂密的森林,广阔的草原,浩瀚的沙漠,纯净的蓝天白云,自由的飞禽走兽,乃至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宁静,都叫我深深着迷。我喜欢一切纯自然的东西。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曾多次去过西部,有时是去讲课,有时是参加作家采风团活动。这种活动是有组织的,吃、住、行事前安排好,看的是当地一些著名的景点,时间也是定死的。这种走马观花式的采风,能看到一些东西,但总觉不够尽兴,不够真实,只是浮光掠影。而最主要的感觉是不够真诚。对于西部,去的次数越多,就越是会有敬畏之心,越应有虔诚之心,如果只是像蝗虫一样掠过,就亵渎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我一直准备着一次单独的西部行,准确地说,是去西部流浪。我的计划是不住大城市,不和当地作协联系,不找人接待,不住豪华宾馆,吃、住、行一切由自己来。大方向是西部,但没有具体目的地,一路随兴,走到哪算哪。
2005年春天,我终于准备动身了,可家里人都很担心我的安全,毕竟这一年我已经五十六岁。再加上他们都没去过西部,印象中是个蛮荒之地,人也野性,如果发生争执,或者万一遇上个拦路打劫的,会出危险。我一再向他们解释,不会有事的,西部民风淳朴,人非常好处,不会有问题的。遇到麻烦,我会绕着走,不会和人发生纠纷。但家人还是不同意,说你如果一定要去,就要找个伙伴。没办法,我只好联系人,找了几个,不是有事,就是怕吃苦,或干脆就认为我这想法不切实际。五十六岁去流浪,太疯狂。后来,我想到一个人,就是无锡作家陆永基。陆永基是我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不算太多,却非常讲究,尤其他的文字,老到、沉静而富书卷气,就像他人一样,瘦高、白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如能同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陆永基也喜欢下围棋,水平比我略高,平日互有输赢,正好旅途可以打发时间。我打个电话给他,没想到他一口答应,而且极为兴奋。我当然更为兴奋,终于找到伴儿,可以成行了。
我们本来从春天约定,尽快动身的,却迟迟没有上路。原因是陆永基因为单位的事,一时无法脱身。当时,他还任职无锡文联副主席、市作协主席(现在已是省作协副主席)、《太湖》主编,许多业务上的事主要靠他来做。时间一拖再拖,我在南京等得心急火燎。转眼时间已到了夏天。终于,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先动身了,你抓紧时间处理手头工作,随后来追我吧。永基连声说抱歉,说本夫兄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2005年7月7日,我终于踏上了西行之路。
2005年7月7日 阴 无雨 22℃
选择今天西行,真是一种巧合。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是一个国难纪念日。这几日看电视,全是这类内容。内心极不平静。六十八年前的今天,卢沟桥的枪声彻底击碎了和平的梦想,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岂止是书桌,老百姓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了。这一天,也揭开了中国抗日战争的崭新一页。那时的中国何其羸弱!今天的中国还说不上多么强大,但没有谁敢轻易向中国进攻了。现在一些知识分子,自诩为世界公民,好像一说祖国,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世界大同,没有了国家的概念,当然最好,但问题是国家还在。一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祖国无法分开。一些人想做世界公民只是一厢情愿。美国插手全世界的事,并不全是好心,他们考虑的首先是美国的利益,这是极明白的事。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我是有祖国的,国之不存,家破人亡。常听父母亲讲起他们年轻时逃难的情景,日本人来了,一日数逃,在麦田里爬行几里地,衣服膝盖都磨破。一头牛来不及牵走,被日本人打烂肚子,拖着肠子到处跑。赵家祠堂被日本烧过三次。十几个人被杀死,有的妇女被强奸,所以父母都特恨日本人。去年雅典奥运会,母亲来南京,老人家已八十八岁,晚上睡不着觉,就陪我看电视。奥运会柔道比赛时,中国女选手把日本女选手摔倒,赢了比赛。我指着画面讲给母亲听,她高兴得直拍手。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奋地告诉我:“今儿又把日本人撂倒一次!”我问怎么回事,妻子说是电视台复播昨天的画面,讲给她听,她也不懂,坚持说又撂倒一次。晚上再次重放,母亲指着画面喊起来,说:“乖!又撂倒一次。”一日撂倒日本人三次,母亲高兴坏了,弄得一家人哭笑不得。
六十八年并不遥远,中国人当记得。前不久给《上海文学》寄去一篇小说《石人》,就是抗战题材的,大约发在今年第六期。结尾处写六十年后才发现,当年幸存的石人在山洞里凿出几百幅浮雕,记录下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罪行。六十年尘封山洞里,这仇恨埋得太深了。中日关系如何改善?这是一段绕不过去的历史。
酝酿已久的西行,今天终于开始了。从南京乘飞机抵达西安咸阳机场。我没去西安,登上一辆大巴,直奔咸阳,仿佛一头扎进历史。
咸阳其实显赫,当年曾是秦之国都。九时半到咸阳,拉着行李箱转了一圈,找到一家旅馆,每天一百元,不算太贵,但比我预想的标准要高一些。我就想住这样便宜的旅馆。住下后略一洗刷,即出门在城中转游。先游了老街。所谓老街,已不见先秦踪迹,只是一些清末建筑。街上有一家博物馆,进去参观了一下,有从长陵(刘邦墓)附近挖出的大批小兵马俑,还有一些秦砖秦陶,十分震撼。
下午打听想听一场戏。我酷爱豫剧。家乡丰县有梆子剧团,和豫剧同宗同源,只是曲调更高亢一些。其他角色都差不多,只红脸、黑头唱法不同。豫剧是本腔,梆子戏是假嗓子,听起来更勾人。我家乡丰县曾有个著名演员叫谢茂坤,就是唱大红脸的,生活中也是赤红脸,酷似关公,解放前就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几十个县极有名气。那时没有麦克风,全凭一副好嗓子,在露天野台上唱,能传出几里远。过去叫听戏,就是听。后来才叫看戏,因为多了灯光舞美。早先唱戏更重嗓音。谢先生也是身子凉,但嗓音绝对一流。他的红脸有膛音,就像后来的双音箱,宽厚洪亮,还有点沙哑,摄人心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谢先生是梆子剧团团长,一个系统的,很熟,又因爱听他的戏,遂成忘年交。他的很多戏比如《生死牌》《潘杨讼》《肉丘坟》《单刀会》,我听过无数遍,几乎每一次都听得泪流满面。后来,我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绝唱》,也是我至今最得意的小说之一。
咸阳应当有豫剧团的。我知道常香玉、马金凤等豫剧名家,解放前就常在陕西、青海、甘肃一带演出,西部有大量豫剧观众。在街头一打听,果然,咸阳有个豫剧团。按照指点,辗转在一条巷口找到了,门口挂着咸阳豫剧团的牌子,心里一阵高兴。伸头看看,大门内好像就是一栋宿舍楼,晾晒的衣服、管线乱七八糟的,不像个剧团的样子。一个看门的老人见我伸头探脑,就过来问我找谁。我连忙掏烟递上去,赔笑说不找谁,就是想问一下剧团今晚有没有演出。看门人一听这话,突然生气道:哪还有演出!早就不演戏了,只有单位请或者谁家有红白喜事才去演出,不像样子了。看来,老人对剧团的现状极不满意。我和他聊了一阵,告辞离开,十分遗憾。老一辈豫剧艺术家,除了常香玉、马金凤,还有陈素贞、崔兰田、闫立品、桑振君等等,可谓群星灿烂,当年何其风光。她们都有自己最拿手的剧目,比如常香玉的《红娘》《花木兰》,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陈素贞的《春秋配》《三上轿》,崔兰田的《桃花庵》,闫立品的《秦雪梅》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今日豫剧团凋蔽至此,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去唱堂会,可叹可悲!
记到此,不由想起马金凤。我和马金凤先生曾有几面之缘。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还在丰县中学读书时,马金凤率团到县里演出,我就在晚上偷偷溜出校门,买一张别人的退票进剧场听过她的戏。当时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到八十年代,家乡丰县梆子剧团老演员已相继退休或去世,又招了一批小演员,我当时还参加了招聘选拔,剧团也改名为小凤凰豫剧团,聘请马金凤为名誉团长。马金凤居然答应下来,并亲自到县里祝贺。我那次也参加了接待。当她得知我是个作家时,当即请我为她写一出现代戏。如上所说,马金凤有三出保留剧目:《穆桂英挂帅》《花枪缘》《花打朝》,都是古典戏曲,她一直想排一出现代戏,可惜没有合适的本子,见到我,竟急切发出邀请。我也是一时被她的老天真和热情感动,就一口答应下来。但后来,我却到底没有写,一是因为实在太忙,二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题材,可我却并没有忘了这件事。如此又过了多年,我已全家定居南京。有一次听说马金凤来宁参加一个艺术节,我也应邀参加艺术节,专门去看望了马金凤先生。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依然身体很硬朗。见到我,居然还认得,双手抓住我的手,把家里大人孩子问了个遍。河南人说话亲切,一时让我感动异常。她没有再提为她写剧本的事,不知是她当时随口一说,事后忘了,还是不想让我难堪,但我心里却很惭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感到欠了老人家一笔债。作家写剧本,早有先例,只要熟悉戏曲,是完全可能的。至今,我想写一出戏的愿望也没有泯灭。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就是江苏作家宋词先生为她写的。五十年代,梅兰芳先生把这出戏移植改编成京剧,并收马金凤为徒,成为戏曲史上一段佳话。
在咸阳街头转了半下午,看看街景,看看行人,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心里十分轻松。和江苏的城市比起来,咸阳有些陈旧,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晚饭吃一碗鸡汤刀削面,三元。
晚饭后我没急着回旅馆,到广场上转转。出来乘凉的市民很多,男女老少都有。我坐下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聊天,这人敞着怀,光头发亮,手拿一把芭蕉扇不停摇动,还是满头大汗。其实今天并不太热,不知他怎么会热成这样子。闲聊了一会,无意间听他说,今夜咸阳城内渭河来水,显得极振奋的样子。我在南京住久了,从来没觉得水是问题。就问他,渭河没水吗?那人“嗨”一声,说干了多年了。这一问,就露了马脚,他意识到我是外地人,说你是从哪来的?我说从南京来。他突然提高嗓门,说南京好地方啊!我说你去过南京?他说我是货车司机,去南京下关送过货。这一下我们两人亲切起来,又闲扯一通。告辞时,他大声喊道,夜里两点,去看渭河放水啊!会有很多人去的,热闹!我回头说:我一定去!
在外转了一天,回房间洗个澡,又看一会电视。开始写这篇日记。
头一天新鲜,写得有点长了。
此时已是夜里十二点。那个光头伙计说夜里两点渭河来水,真会有那么多人去看吗?
看来,不能睡了。睡过头就赶不上热闹了。
2005年7月8日 阴
今天醒来时,已经九点多。
夜里一点,我就出了旅馆。女服务员问,这么晚了,还出去干什么?我说听说凌晨两点渭河来水,我想去看看。女服务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听我说去看水,就笑了,说你是外地人,也对这事感兴趣呀。原来她也知道渭河放水的事,就热情告诉我怎么走,还送到大门外指点方向,说不远的,走三里多路就到了。
我沿她指的方向,往渭河走去。一路上竟发现不少人也往那个方向走,越走人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猜想大概都是去看水的。心里有些感动和激动。没想到水在咸阳居然会这么重要。按说陕西水源还是很丰富的,地处黄河中游地区,有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和泾河,有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但在平日的印象里,陕西就是个干旱缺水的地方。咸阳在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山水皆阳,故称咸阳。古人以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若以水为参照,则正好相反,水之北为阳,水之南为阴,如江苏的江阴就因在长江南岸得名。陕西的渭水和泾水是两条古老的河,泾水是渭水的支流。历史上泾水浊,渭水清,故有“泾渭分明”的成语。现在看来,差不多中国所有的江河都成浊水了。渭水还成了一条枯干的河,所以水才显得这么重要。不论一片土地还是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水,的确就没有了灵气。咸阳普通百姓这么看重渭河来水,就非常能理解了。
我赶到渭河边时,差不多已是凌晨两点。两岸朦胧的天光下,站着成千上万的百姓。大家都在等水,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大会儿,随着一阵呐喊声,终于来水了!我赶忙挤到河边,隐隐看到一股巨大的水流出现在河底,虽说不上汹涌,却也很有气势。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土腥味,大概是河底被水流激荡的结果。人群一阵阵欢呼,接着听到一阵阵鞭炮声。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跟着水头跑,我也不由自主跟着跑起来,大声欢呼:“噢噢噢噢!……”说真的,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是咸阳人。
昨夜,我跟着奔腾的水浪,跟着欢呼的人群跑了足有几公里,直到满身大汗,两腿发软,才停下来。回到旅馆,觉得十分尽兴,比现场看一场足球赛还过瘾。因为出了一身汗,想洗个痛快澡,却忽然有些舍不得用水,只接了半盆水擦洗一下,就上床睡觉了。
起床洗刷过后,去外面街头吃了四根油条,一碗豆浆,不到两元。
今天打算去长陵看看。长陵是两汉开国皇帝刘邦的陵墓。以前来过西安,看过兵马俑,去过茂陵,去过乾陵,也看过大雁塔、西安碑林。这次单独来咸阳,我必须先去长陵,因为刘邦是丰县人,是我老乡。我的老家赵集村和他的老家金刘寨,相距不过七八里路,金刘寨仍然保存着刘邦爷爷的祖坟,由刘氏后人守护着。是一座土坟,后来由刘家人加一圈砖头围上,还是很朴素。据说以前这座皇陵也是很气派的,有石人、石马、石兽,排列很长,后来逐渐被毁掉了。
今天咸阳阴天,没太阳,也没下雨,很凉快。
大约十点,我叫一辆出租车带我去长陵。司机是个小伙子,一问正好也姓赵,路上就热乎起来。我问他祖籍,他说是祖籍山东聊城,从爷爷辈迁来陕西的,当时也是讨荒来的,至今四代,已和老家失去联系。我就给他讲了赵姓起源,又讲了刘邦的祖籍和故事,小伙子很惊奇,说你是搞历史研究的?我点点头,只好说是。
长陵距咸阳并不太远,大约也就二十多公里。但司机不熟悉路,因为长陵没有开发,一路走走问问,跑了不少冤枉路,才终于找到地方。我吃惊于咸阳对旅游开发的落后,也许这一带汉唐陵墓太多了,居然不当回事。但刘邦是西汉开国皇帝,长陵应是汉陵之首,无论如何也应当重视的,起码沿途也应当有个路标吧。车子绕来绕去,弄得我完全转向,又是阴天没太阳,已搞不清东西南北。终于找到长陵,竟在一片农田里。因为车开不过去,就把车停在公路边。我怕司机等久了不耐烦,就说你一定等着我,钱随你要。司机说没关系,我带你过去吧。我们一前一后径直朝长陵走去。是一条两米多宽的沙石小路,两旁是新出的玉米。走了一段沙石路,拐上一条田间土路,才到达陵前。居然杳无一人,完全是一座荒冢。这座陵寝历经两千多年,依然外形庞大,有四五层楼那么高,长一百多米,宽六七十米。问清司机方向,从东侧转到陵前,才远远看到一座碑形的东西,急忙走过去。在两棵树下的这座碑十分粗劣,上有“咸阳市政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立”的字样,用水泥做成的,看着十分寒酸。两汉第一陵被如此冷落,真没想到。这样一座恢宏的大墓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不知该怎样当宝贝呢。看来,咸阳的汉唐陵墓,的确有点太富有了。
我在心里说,老乡,没关系,我来看你了。其实,我和刘邦还算不上真正的老乡。根据家谱记载,我的祖先是五百年前才到丰县的。而刘邦是两千多年前的丰县人。刘邦是丰县人,世人多不知晓,都知他是沛县人。其实,《史记》上说得很清楚:“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沛是沛郡,辖地很大,包括丰邑。丰邑就是现在的丰县。后来刘邦做皇帝,为了让他父亲刘太公安心住在长安,还在长安附近新建了一座城池叫新丰,街道、房屋都和丰县一样,甚至把太公的老邻居都迁过去,把邻家的鸡狗也搬了去。至今西安附近还有新丰这个地方。这些在《史记》里都有记载。往大处说,刘邦是沛人也没错,但再具体一点,就应该是丰县人了。《史记》上说的“中阳里”至今还在。巧得很,我十三岁考上丰县一中,县一中就在中阳里。后来参加工作,在县城安家,家也在中阳里。我在中阳里住了近三十年。这次单独来咸阳,当然应当来长陵,看望一下这位布衣皇帝。
司机小赵溜达一圈回来,又退到玉米地里,帮我照了几张相。然后,我坐在陵前的荒草地上,静静地吸了一支烟。很想沉下心来像个哲人一样想点什么,甚至还盼着我这个老乡会不会弄出点什么灵异的事,让我感知一下。因为我知道刘邦生前行事,向来不同常人,丰县关于他的传说很多,都是精灵古怪的,可我总不能让心静下来。原因是司机小赵老在我身旁转来转去,虽然一路聊得很好,但毕竟是陌生人。关键是这里太荒僻了,到处不见一个人影,最近的村庄也在几里之外。我和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陌生人在这里独处,心里总还是有些忐忑。如果万一对方是个坏人,把我收拾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这时小赵提议,可以爬到陵墓顶上去看看。我想也好,站到高处,田野都看得见,会安全一些。再说,我也想感受一下陵墓的壮观雄伟。我们沿着一道坡往上爬,没有路,全是很深的荒草。他一直跟在我后头,让我的心一直松不下来,总怕他在身后给我一家伙。就不时停下来,喘着气侧身对着他。其实我是神经过敏了,小赵是个很热情的小伙子,根本就没有邪念。快到墓顶时,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两只灰色野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们也把兔子吓了一跳,它们一路跳着飞奔而去,转眼不见踪影了。
站在墓顶,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周围阡陌纵横,一马平川,气吞万里如虎。当年,刘邦只用六年时间,就打下了汉室江山。对于楚汉相争,历史上一直褒贬不一。我知道在文人中,褒项抑刘者居多,推崇项羽是一位失败的英雄,败于刘邦的阴谋诡计。对于刘邦,只认为他是一个流氓无赖。诚然,如果仅从道德的层面上看,刘邦有诸多污点,比如在被项羽兵马追杀的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车;在项羽捉住刘邦的爹要烹吃时,刘邦面不改色,还要分一杯羹。刘邦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都有大可批判之处。但对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如果仅从道德层面进行评价,就是剑走偏锋了。这让我想起近代的革命党人,为了不暴露身份,任敌人把自己的亲人折磨至死都不敢相认,甚至亲手参与用刑,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同志,比之刘邦在逃跑途中把老婆孩子推下车,还要过分得多,后人又该怎么评价?这些革命党人的行为无人指责,干吗要苛求一个古人?是的,革命党人是为了革命的最高利益,刘邦不也是为了打天下吗?至于“分一杯羹”的故事,则说明项羽比刘邦还要流氓,两人打仗,干吗要把人家爹捉去?还要烹吃了?如果从道德的层面上说,项羽杀人如麻,远比刘邦残忍得多。但历代文人却独爱项羽,实在奇怪得很。我想来想去,无非两个原因:一是项羽出身贵族,坐天下理所当然,杀人再多也算不上什么;而刘邦是一介平民,一个小混混,你争什么天下?中国文人历来喜攀龙附凤,缺少独立的人格,从屈原以降,其实都在追求认同感,不被当权者认同,就会哭天抢地,要死要活;被认同了,就会喜形于色,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做一任宰相,从来不敢想做一个皇帝。你刘邦算什么?居然也敢争天下,讨厌!第二个原因就是一出《霸王别姬》闹的,英雄美人,生离死别,赚得文人涕泪双行。李清照有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他不是不肯过江东,他太想过江东了,但被人指错了路,过不去也无脸过了。就是过了江东又怎样?结局还是会失败,因为他直到死都没明白自己失败在何处。死前还带数骑冲入汉阵,连斩数将,杀数十人,又向部下炫耀说:“何如?”之前,他还曾邀刘邦单打独斗。项羽只相信武力、暴力,连最重要的谋士范增也离开了他,且叹曰:“竖子不足与谋!”失势、失才、失人心,他的失败就是必然的了。而刘邦知人善任,得势、得才、得人心,赢得天下,也就顺理成章了。评价一个人的价值,最重要的是要结合他在社会上的角色,看一个农民是不是一个优秀农民,要看他种田的水平;看一个科学家,要看他有何发明创造;看一个军事家,要看他的军事指挥艺术;看一个政治人物,要看他在政治上的作为。舍此而说三道四,都是不得要领。
其实,刘邦、项羽都不是完人,但都是反抗暴秦的英雄,都是伟大的历史人物。不管后人怎么评价,他们都已经立在那里了。
我坐在高祖陵上浮想联翩,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醒过神来,才发现司机小赵不知啥时已下去了,正坐在陵下的玉米地里等我。想起先前对他的戒备,不由一阵内疚。
离开墓地时,我对长陵鞠了三个躬,心里说,老刘,当年你从故乡起兵,征战数年,历尽艰险,打下汉室江山,最后在这里入土为安,你会觉得寂寞吗?你大概没有想到,中国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大汉民族,才有了历史上最伟大强盛的朝代。不论别人怎么评价,家乡人为你骄傲呢。我在中阳里住了三十年,屋后的五门桥那里,传说就是你小时指城为门,逃往沛地的地方,你真有那么神奇吗?我看有点胡扯。如今,我也已离开家乡,定居南京了,但故土难舍,还是常回去。你也常回家看看吧,说不定哪天遇上了,咱俩喝一壶。据说你酒量不错,那年还乡,你在酒后且歌且舞:“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你很豪情,也很伤感,历代帝王都是孤独的,却只有你有孤独感。行了,两千多年过去,别惦着那些事了,还是那句话,回老家,和乡亲们喝喝酒不是很好吗?好了,我要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回到咸阳,已是下午一点。大女儿允芳打来电话,还是担心我的安全。我说没事,会注意的。吃完午饭,已是两点多。因昨夜没睡好,饭后补了个觉,一觉睡到了六点半。晚八点吃晚饭,一碗羊肉泡馍,十元。够饱的,只是火气太大。回到旅馆,泡一杯红茶消火,今晚又准备熬夜了。昨晚看新闻,知道今夜两点,刘翔要在罗马黄金大赛和约翰逊比赛一百一十米栏,现场直播,要看。刘翔能赢吗?这是个好玩的事。
晚上看电视,说昨日在新加坡奥委会上,伦敦刚刚夺得2012年奥运会举办权,今日伦敦却发生了一场大爆炸,地铁多处连环爆炸,已死五十多人,伤数百人,恐怖分子太可恶了。伦敦悲喜两重天,这个世界一天也没安宁过。
补记:在从长陵回咸阳的路上,司机小赵走了另一条路,有一段是沿陇海线走的,陇海铁路旁仅仅十来米处,有许多大坑。小赵说,这些大坑都是当地农民取沙挖成的,上过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在距铁路这么近的地方取沙挖坑,严重损坏了路基,会有安全隐患,当地政府怎么不组织人修好呢?小赵感慨道:农民觉悟太低。
经过一个小镇时,我让停车,买了三元六角钱的鲜桃。这桃真好,看着就想吃。临离开时,卖桃的女人又拿给我一个大的,足有四五两重,说再给你一个吧。这也是农民。
2005年7月9日 阴
我仍在咸阳。陆永基还没有来,我得在这里等他。
十二时半,突然接到苏州方面电话,说陆文夫已经在今天早上六点多去世。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伤感和痛惜。
前几日,曾去苏州专程看望了陆文夫老师,同去的还有江苏作协其他几位领导。陆文夫躺在医院里,因大量使用激素,整个人已变形,原来枯瘦如灯草的他,躺在床上显得十分胖大,几乎大了一倍,脸也变形了,几乎认不出,手腕胳膊上的毛细血管扩张,一片片殷红。另有大片皮肤发黑,红一块黑一块,十分吓人。原来那么清秀的一个白面书生,竟变成这种模样,不由一阵心酸。他头脑尚清醒,还认识人,见有人看他,有些亢奋,不停地说话,且说了一些风凉话:“噢,你们都是作协领导,来看我了,没什么,昨天市委领导还来看我呢,我不在乎,有什么?”我不知道陆老师怎么了,怎么会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这不是他一向的风格,看来脑子还是有点乱了。几个领导有点尴尬,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大家站了一会,又说些安慰的话,他倒一言不发了,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记不清谁说了一句,别打扰他休息了,咱们去医生那儿问问病情吧。说着就走了出去。我没走,说你们去吧,我再陪陆老师坐一会。另有一位党组成员成正和看我没走,他也留下了,说我也陪陪陆老师。当时我想,还问什么病情?都成这样了。再问已没有什么意义,看他这样子,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文夫床前有一个方凳,我拉过来坐下,静静地看着他。成正和就站在我身旁,也看着他。成正和是老作协的人,那时作协还属于文联,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协和文联分家,单独建制厅级单位,他也随了过来。他在作协的资格比我老,和江苏老一辈作家艾煊、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早有交往。成正和早在六十年代就很有创作成绩,还参加过六十年代的全国青创会。他长期在办公室工作,用他的话说一直在为这些老一辈的作家服务,有很深的感情。他留下来和我一起陪陪陆文夫,是出于真情实感。其他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是行政领导,他们和老一辈作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陆文夫病倒后,我曾几次单独去苏州看他,有时在医院,有时在他家里。感到他的状况一次不如一次,那时就有不祥的预感。现在病成这样子,只是在等时间了。看着他,自然就会想到高晓声。陆文夫和高晓声一直是江苏文坛双璧,几乎不可分离,曾经被打成右派,至今几十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高晓声已先他走了。那次高晓声从海南过冬回来,要去苏南看看,我给他派一辆车,没想到他突然病倒在常州,而且一下病危。我夜里十二点接到电话,连夜赶去,凌晨三点赶到常州,他已昏迷不醒。后来虽全力抢救,还是没能救回来,几天后就去世了。
我在床前刚坐一会,陆老师就醒了,也许他刚才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太过疲倦,小眯一会,也许刚才他已懒得说话,佯装睡去。他睁开眼,看到我坐在床前,嘴唇哆嗦了一下,我赶忙探身握住他一只手。他微微侧转脸,定定地看着我,足有几十秒,突然缓缓流出两行泪水。和陆老师认识二十多年,生活中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流泪。生离死别,我也忍不住流出泪来,身旁的成正和哭出声来。我怕悲伤的气氛加重他的病情,赶忙擦干自己的眼睛,从他枕旁拿起几张纸巾,为他擦拭泪水,可他一直泪流不止,擦干了又流出来。我明显感到,他握住我的手在颤抖着用力。他仍在目不转睛看着我,忽然用微弱的声音问我:“本夫,你多大了?”我忙回答:“陆老师,我五十六岁了。”陆文夫轻叹一口气说:“你也不小了……要注意身体,少喝酒,我就是以前太不注意了……”他仍然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说,却嘴唇哆嗦一阵,终于没说,泪水却又流出来。原来陆老师并没有糊涂。其实那一刻,我已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表达。我也不想让他再说出来。此时此刻,陆老师的泪水已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二十多年来,我和陆文夫老师并无太深的私人交情。当然,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这也是江苏文人的特点,大多是君子之交,何况我们不是同辈人。我1981年走上文坛时,他已誉满天下。江苏有一批老作家,是江苏文学的脊梁,他们做人的准则、文学的观念,都有很高的品质,足以令我敬重。不管后来发生多少事,我对他们统统执弟子礼,感情上从没有疏远过。他们曾联手创造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并深刻影响了下一代作家群。1985年,江苏作协召开全会,那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大会,全省四五百会员没有选代表,而是全来了。那是一次真正民主的大会,先选出理事,再从理事中选出主席、副主席。当时的省委领导只在隔壁房间等候结果。
选举理事会比较顺利,选主席、副主席就争论大了,选谁做主席,选谁做副主席,选多少个副主席,都有很大争议。理事会上,大家畅所欲言,言词激烈,争论不休,毫无避讳。当时主席人选有三位,一位是老主席艾煊,他是老新四军战地记者出身,解放后一直在省委宣传部、省文联工作,是文学界的领袖人物,被打成右派后,被下放到太湖西山劳动改造,平反后又回到省文联省作协。艾老是个老大哥的角色,为人宽厚、包容,极有长者风范,而且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江苏一位重量级的作家,小说、随笔、散文有一千多万字,数量惊人。特别是他的散文更为文坛称誉,当年他的散文《碧螺春讯》获得广泛称赞,好评如潮,被文坛誉为“艾江南”,由他编剧的电影《风雨下钟山》轰动一时。艾老继续当选顺理成章。第二位呼声较高的主席人选是顾尔镡。顾老以随笔、散文、戏剧见长,八十年代,他的电视剧《严凤英》风靡全国。顾尔镡刚正不阿、追求真理的性格也为大家所钦佩,推选他当主席,文学界当然也是很拥护的。第三位呼声很高的主席人选就是陆文夫,当时陆文夫已连续几届在全国小说评选中获奖,名气最大,又已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由他兼任江苏作协主席自然是合适的。结果,理事会上吵成一团,那时大家都无私心,敢于当面发表意见。我因初涉文坛,对情况完全不了解,人也不熟,又是个年轻人,没我说话的份,就一直坐在那里听。当时主持理事会讨论的是陆文夫,他一直站在那里,会场完全失控。会开了一下午没有结果,晚饭没吃,也不休会。后来还是陆文夫、顾尔镡宣布退出主席人选竞争,目标才集中在艾煊一人身上。这时大家才觉得,还是艾老继续当主席合适,他儒雅、宽厚,不事张扬的性格及他文学上的成就,都让大家服气。其实,理事们争论半天,只是因为选择的艰难,三个人都太优秀了!主席候选人定了,又讨论副主席人选。光是选几个副主席就又争论了好久,有人说只选一个副主席就行,越多越不团结。有人说应当多选,上海就选了十九位副主席,江苏文学力量不比上海差,应当多选一些。争来争去,最后决定先就选几个副主席投一次票。结果定下来选六个。正式投票后,艾煊顺利当选主席,副主席选出六位,我也意外当选。全部选举结束,差不多已到晚上十点,晚饭还没有吃。
两年多后,到1987年,省里曾有动议,调我到南京驻会,做专职副主席。但艾老闻讯后不同意,认为我是个写小说的好材料,到省作协来工作,陷入行政事务,就把一个好的作家毁了,这是对一个青年作家真正的爱护。当时我虽然工作关系已调到省作协,但还在老家丰县生活。他怕我不理解,就写了一封信,让我来南京一趟,他要当面和我谈。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如果到省里来,就是厅级干部,这对许多人来说,毕竟是个很大的诱惑,他也想了解一下我的志向。为了能说服我,艾煊还把陆文夫从苏州请来,一块儿和我谈。谈话很顺利。因为那时我虽初涉文坛六七年,但创作势头很猛,继1981年以处女作《卖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后,又发表了《绝药》《绝唱》《涸辙》和引起很大争议的《“狐仙”择偶记》等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刀客和女人》《混沌世界》等,都在文坛引起了很大反响。我刚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在北京充了电,正雄心勃勃一门心思在创作上。对于到省作协当领导,既无兴趣,又担心害怕。
作协是个文人聚集的地方,而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江苏文化主要指江南文化,我这个苏北人去那里,会面临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艾煊、陆文夫和我一谈,我就接受了,决定不来省作协坐班,安心写自己的作品。对他们劝阻我来作协,我不仅没有反感和抗拒,反而很感激,完全理解他们对年轻作家的爱护和厚望。陆文夫就告诉我说,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他曾两次到南京来,两次都栽了跟头。他说,你看我现在还是住在苏州,不到南京来了。他还高度评价了我的短篇小说《绝唱》,并且兴奋地谈起我刚发表在《钟山》上的一部中篇小说《涸辙》,他说这部小说我看了,很独特,很厚重,这样的小说我就写不出来。你在创作上潜力很大,还是回丰县安心写东西吧。艾老也这么说。我知道他们都在鼓励我。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他们的作品我同样写不出来。但毕竟得到他们这么大的肯定和称赞,我真是十分激动。
当天在艾煊家里,他拿出一瓶洋河大曲,让家里人炒了几个菜,请我吃了一顿饭。艾老不喝酒,一斤洋河大曲就由我和陆文夫分喝了。当天夜里,我就乘火车回老家去了。
但三年后,即1990年,江苏省委还是决定调我来省作协坐班,任专职副主席。当时省委组织部通知我来南京,安排住在西康路省委招待所。第二天早上九点,分管文教的省委领导来到我的房间,谈了省委的决定,并征求我的意见。他没想到,我会一口回绝。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曾多次来省里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参加理事会和主席团会。我说自己感觉现在创作势头正好,想趁年轻多写点东西。省领导也谈了一些作协的现状,并没有要我立刻答应。他很有耐性地听我谈,特别专注地听我谈一些创作上的设想。如此聊了三个小时,结束了当天的谈话。本以为他会让我回丰县,没想到临走时,他说你别忙回去,再住几天,我明天有事,后天我们再谈。
第三天早上九点,领导又来到我房间,这次他只听我说了不到十分钟,就不让我说了,只说你的意见和愿望,我都听过了,但你还是要来,省委已经决定。你想写东西,我支持,可以半天上班,干几年就解放你。我没想到,前天上午白和他说了三个小时。谈话到这个地步,我已不能再坚持拒绝,只好答应下来,条件是三年后你得放我回去,他也爽快答应了。
但三年后,我并没有走成。转眼间,到作协坐班十五年了,虽有思想准备,还是没想到会目睹和经历那么多事!让我感动的是,文学界的朋友们一直在鼓励和支持我。但我还是深感心力交瘁,在十多年间曾先后向省委领导打过多次辞职报告,都没有得到批准。我真的太想离开了。说实话,这次西行流浪,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想借机远离作协大院,哪怕几个月也好。我不要管人,也不想被人管。人生难得自由身啊!
那天在病房里,我极力安慰伤感的陆文夫。我说,过些日子,作协要办青年作家读书班,大家想见见你,到时请你去给青年人聊聊天。陆文夫轻轻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时间了。”说着又流出泪来。那一刻,是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感。他显得极为脆弱。他休息一会,又忽然问道:“张成在干什么?”张成是作协一位老驾驶员,过去很多年,陆文夫往来南京,很多次是由他开车接送的。我告诉他,张成很好。陆文夫点点头。看来,他是想念故人了。他还是很念旧的。躺在病床上,他一定想起过很多人,回味过许多事。回南京后,我把陆文夫老师的话告诉了张成,张成很感动,说我会去看他的。
这么多年,江苏老一辈最优秀的几位作家大都相继走了,方之、叶至诚、顾尔镡、艾煊、高晓声。现在,陆文夫也走了。
早上接到苏州方面电话后,省作协又给我打电话,告知陆文夫去世的消息,我问追悼会怎么开,对方说肯定在苏州,我说我在咸阳,就不回去了。我想,那一次在苏州,我已和陆老师诀别。
陆老师,记得1992年,叶至诚先生去世,我们送别他后,从墓地回来,在招待所喝了一点酒,当时你曾对我说,本夫,下次你该送我了。我说早呢。转眼十多年,你真的走了。陆老师,你驾鹤西去,而我此时正在西部的咸阳,就在这里为你送行吧。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方之、叶至诚、胡石言、顾尔镡、艾煊、高晓声,等等,你的老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呢。我相信,你们会在天堂重聚。
因为陆文夫老师去世,心情不好,一天没有出门,浮想联翩,写下这些片断回忆,就算对他的怀念吧。
2005年7月13日 晴
仍在咸阳。
这几天跑了不少地方。阳陵,汉景帝墓,馆藏十分丰富。看了汉景帝墓的阙门遗址。阙门已毁,只留土堆,中间有木柱,明显是焚毁的痕迹,看了惊心动魄。汉景帝也是一个有为的皇帝,历史上有“文景之治”。从阙门遗址,也可看出当年的雄伟壮观。
当日又去看了咸阳宫遗址,也是一片荒草黄土。这里地势很高,到处是破碎的砖瓦,走在上头磕磕绊绊,弯腰捡拾了三片秦瓦拿回来。这也是古董了。当地遗址太多了,这里居然没有保护,也没人看管。次日去了泾阳、三原县。在泾阳看了大地原点。所谓原点,就是中华大地的中心。我不知道怎么测量出来的。外有建筑,内有原点,拍一张照片。又去看泾阳宝塔。登塔。十三层砖塔,高87米,爬上去,气喘吁吁。登高望远,关中一片葱茏。据介绍,空气明澈时,可以看到西安的大雁塔。可惜今日天气混沌,没法看那么远。下了塔,一身大汗,坐在塔下,小憩片刻。下午去三原,看城隍庙。三进院,保存十分完整,据说是全国保存最好的城隍庙。砖雕、木雕极为精致。中间有石牌坊,这在西部不多见。最有趣的是,牌楼木雕一角有一只小白兔,庙前栏杆上有一只小石猴,遥相呼应。据猜测,可能是当时两个匠人的恶作剧。木雕匠人不能留名,又心有不甘,就雕了一只小白兔,此人可能姓白,属兔。而石雕匠人可能姓石,属猴。这么隐蔽地刻下自己的姓氏属相,也算千古留名了。墙壁上有岳飞字,不知真假,是那首有名的《满江红》,字体饱满大气。拍了几张照片后,又去看于右任纪念馆。三原很有文脉,于佑任即三原人。当代还有作家白描,诗人雷抒雁。这二位我都熟悉。白描曾是《延河》主编,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小说《祖先的坟》好像就发在《延河》,后由《小说选刊》转载,居然收到上千封读者来信。那时文学多狂热啊。
咸阳地厚,文化历史积淀太多,估计看个遍得几个月。光咸阳就埋有二十九帝、二十八陵(武则天和丈夫合葬),还有陪葬墓,不知名的汉唐人。出咸阳,关中大地不时就有座土山。汉墓多庞大,呈斗形倒扣,十分威严。周文王、周武王也葬在此地。萧何在此也有一些遗迹和传说,还有个萧何墓。据说萧何墓有几处,汉中也有一座,只不知萧何究竟埋在哪里。又是老乡。萧何是丰县人,萧何宅在丰县东城河边上,距我原来住的地方也就二百多米。这次在咸阳大概来不及寻访萧何遗迹了。家乡的萧何宅其实已了无痕迹,但根据史书记载和民间传说,都在中阳里,和刘邦家相距很近。
上世纪七十年代,县里要在萧何宅立个碑,但具体位置一时难以确定,上至县委领导,下至平民百姓,大家七嘴八舌,没个定论。后来说还是由专家说了算,就请县博物馆馆长王荣生来定。王荣生先生是省考古协会会员,自然算个专家了。王馆长鹤发童颜,好读书,喜博古,很受人尊敬。接到任务后,王馆长来到城河沿上,背着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停下做思考状,做环顾状。城河两岸数百人围观,鸦雀无声。突然,王馆长又走,一阵急行,似乎发现了什么,倏然停下,一个猛转身,用脚尖往地上一点:“就是这里!”几百人先是一愣,凭什么就是这里?但接着掌声雷动。当然就是这里!人家是专家,谁能说不是这里吗?不久,就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上刻“萧何宅”三个大字。只是石碑不大,像个拴马桩,沿河临街。少有人拴马,倒是农民进城,常有人把毛驴拴在上头,然后转身进城买东西。毛驴看主人走了,一着急,便“啊哈啊哈”大叫起来。我和王馆长是好朋友,后来问他,王夫子,你装神弄鬼的,怎么就断定萧何宅在那里?王夫子朗声大笑。后来,我调南京工作时,王荣生还赠我一部《辞海》,至今仍在案头常用。
在咸阳已待七天,意犹未尽。
今天下午四点,陆永基终于从无锡赶来。非常高兴。往下旅行,可以有个伴了。二人商定,明天就去延安。我们二人都没有去过延安。在中国近代史上,延安无论如何都是个绕不过去的地方。
别了,好望角。好望角是我在咸阳住宿的旅馆。
2005年7月15日
昨晚六时半到延安。
从西安一路过来,坐长途汽车,用了七个小时,十分劳累。但一路走来,过秦岭,看陕北风光,感觉比预料的好。在过去的感觉里,黄土高原就是裸露的黄土,可是看过来,都是郁郁葱葱,起码路两旁看到的是这样,只是不知高原深处如何。槐树较大较多,这让我感到亲切。我的家乡苏北也多槐树,我老家院前院后就栽了很多棵。三年困难时,我就吃过很多槐花槐叶,槐花至今仍是美味,我每年都会想办法从城外搞一些槐花来吃。槐叶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浮肿。但它们都是能救命的。
途经黄陵县,停车上厕所。黄帝陵在不远处,但没时间去看,可惜了。停车十分钟,见附近有卖小吃的,又和陆永基各吃了一碗豆腐脑,填填肚子,跑了那么久,很饿了。在西安上车前,永基把钱包和身份证丢了,也可能上车前被人偷了。永基心情很不好。我安慰他,破财人安乐,肯定消解了一个不好的东西。渐渐,他心情好了一些。进延安前,一路看到很多窑洞,有四十里铺的标记,都是过去在电影和书画中看到的,竟有些熟悉亲切和激动。路上沟壑纵横,当年战争时,共产党在这里做根据地,真是再合适不过,哪条沟里都藏得千军万马。在千沟万壑中,偶有一条河,也就是一条小溪绕来绕去,水碧绿,阔不过丈余,真想下去洗个澡,这水太清澈太诱人了。
六时半来到延安长途站,出门看人很多,这里好像还是郊区。看到的人穿着很鲜亮,并不土气。几个拉三轮的人跑上前来,抢着拎包,要送我们到住处。一个人比较快,拿上行李就要走,好像抢东西一样。永基怕不安全,让那人放下行李,给了他一块钱。那人却说应当给五块,问他为什么,他说帮你们拿行李了,就得给五块。这就有些刁蛮了。刚到延安,为了不惹是非,只好给了他五块钱。
后来,我们还是坐了一辆出租车,进城找地方住。出租车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替我们抱不平说,这些人太没素质,沾手就要钱,尽丢延安的人。他这么一说,我们就感觉延安人还是厚道。司机很热情,问我们住什么级别的宾馆,我们说便宜干净就行。车开了一段路,他拉我们到一个招待所,说这里就便宜,也干净。车停门外,永基进去看看房间,问了价格,不大会儿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少妇,也就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很高,皮肤白净,人很热情,走到车前说,她这里已没有房间,可以介绍我们到另一个地方住。说着看了司机一眼,有些异样。我说我们还是自己找吧。上车又走。不料开出一段路,司机说这个女人我睡过,还倒贴钱给我。我们好奇,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和她曾谈过对象,谈过几个月,头一个月就把她睡了。她很喜欢他,经常给他买吃的,买衣服。但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各自和另外的人结了婚,都有了孩子。正因为有那一段交往,他经常为她介绍客人住宿。永基开玩笑说,你们旧情未断啊。司机连忙说,那倒没有,断了就断了,她有点恨我,见了也不说话,可我还是帮她拉客人。人嘛,得讲点良心。司机又炫耀说,我现在的老婆比她强,有一米七高,人也漂亮。
在车上说着闲话,司机又拉我们跑了一些地方,不是客满,就是价钱太高。我们之前就有约定,一定不住大宾馆,有张床就行。出来就是吃苦的。后来,我们终于住进“建设宾馆”,一房一天一百四十元,两张床,有点贵了,但已经跑了太多地方,实在找不到更便宜的,坐一天车也累了,先住一晚再说。
住下简单洗洗,两人外出吃饭。打听到不远处有大排档,这一带算是繁华地段了。大排档是露天的,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足有上千人在吃饭喝酒,气氛实在热烈。我们找了一个空桌,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喝边聊,置身上千人的大宴会场,像参加一个大型喜宴。但饭菜要的有点多了,没有吃完,有点可惜。我们笑着说,以后可不能再浪费了。其实,这顿饭就花了十几块钱。我们忽然变得十分小气。
回到房间,余兴未尽,陆永基拿出围棋,我们又下了三盘棋。他的水平比我高一点,可这次他连输三盘。
今早八点起床,九点下楼吃早餐。早餐是免费的,每人两碗小米稀饭,一个鸡蛋,一碟咸菜,一碟醋爆绿豆芽,吃着很可口,又花一元钱要了两小块腐乳,就着馒头吃下,大饱。饭后二人去逛街,看到延安的街景,十分热闹,远处有大山包夹着。当年闻名遐迩的延安,就在眼前,就在脚下了。两人相跟着溜达,天高皇帝远,心情放松。多少年在工作岗位上,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心态。
我们决定重找一家更便宜的地方住。跑了四五家,时常要爬楼,五六层高,气喘吁吁,不是房间太脏,就是光线太暗,价钱多在五十元左右,倒是不贵。终于没看中。回到住处,隔窗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在一条小巷里,很安静的样子。两人喝点水,又下楼,直奔小巷那家客栈。楼道很脏,还有些积水,一直上到五楼,忽然干净起来。客栈很小,但收拾得还可以。看着房间,有空调,仍无窗户,也无卫生间,洗刷上厕所都在外头公用。主要是干净,就要了两个小间,每间大约五平米左右,摆一张床,一个小桌,一张椅子。每间五十元。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也收拾得很干净,热情地带我们看这看那,说我们这里绝对安全,整个延安治安都很好。我不会用卡,身上带了一些现金,安全当然是重要的。当即去住处退房,搬了过来。服务员已重新打扫过,里外收拾一新,感觉上很舒服。永基因丢了身份证和一部分钱,一直有些懊恼,此时心情大好,给无锡家中打电话,要家里补办一个身份证寄来。出门在外,没有身份证太不方便。这两次住宿,都是给人家说明情况,只用我一个身份证登记的。
一切弄好,又到午饭时间。我们外出到延河边,宝塔山下,找一个小馆子,各吃一碗面,要一碗羊杂碎,是那种带毛的羊肚,有点膻味,永基吃不惯,大部分都让我吃了。我的家乡以养羊闻名,从小就吃这东西。我说你得适应口味,陕北羊肉多,不然会饿肚子。饭后沿延河散步一会,河里水极少,一点细流在淌。
决定午睡。忙活一上午,有点累了。
补上这篇日记,流水账而已。
2005年7月16日
清晨五时半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房间里仍是黑洞洞的。小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照明。只能从门缝里透一丝亮光,觉得很憋闷,空气流通不好,好像氧气不足。
这家小客栈生意不错,虽然简陋,但干净,服务态度好。女老板四十岁不到,胖乎乎的,很好说话,一说话就笑眯眯的。好像一般比较胖的人都是体胖心宽,好打交道,太瘦的人,特别是尖嘴猴腮的人,就要警惕了。人是一面相,是古话,是世人经验之谈。客栈住了不少人,一个小房间一个小房间都住满了,好像都是些小生意人,只有他们才住这样简陋便宜的地方。
女老板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昨天一天都在这里,坐在客栈公用客厅里,听人说话,一脸天真,有时也做作业。大概是放暑假了。另有两个女服务员,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和她聊天得知,是从乡下来打工的。我问她们收成如何,她们说家里已经不种田了,政府不让种,土地全都退耕还林,政府补贴粮食,田里都栽了树。田地都是沟坡地,现在树都长老大了。怪不得从西安一路过来,没怎么看到庄稼,只看到树了,陕北再不是赤裸的黄土高坡。中央对西部很多地方要求退耕还林,这政策听说过,强制执行,看来见效果了。
上午出去逛街。延安人很淳朴,打听什么,都能热情回答。我问一个出租车司机,延安人怎么看毛主席?他说延安老百姓对毛主席很有感情,有的人家当神敬着,逢年过节焚香磕头。这不难理解,毛主席已成为延安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
听说延安有古玩市场,很有兴趣。永基对古玩有些研究,据他说,主要在过去收藏了一些瓷器,对玉器也有些涉猎。我对古玩还知之甚少,但我对考古感兴趣却很早就开始了。1961年考上丰县一中,同学们订杂志,都是语文、数学类杂志,每本八分钱,至多一毛多钱。我却订了一本《考古》,纸很厚,订价三角六分,很贵了。里头尽是些考古新闻类的知识,哪里发掘出了什么古墓,哪里又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惜后来因没钱,订了一年就断了。如果从那时开始研究古玩,应当是个专家了。这几年年岁渐大,开始想起少年时的爱好,能收藏几件东西玩玩,也是雅兴。旧时古玩也叫“文玩”—文人玩的东西。这次西行,这也是目的之一。
补记:上午十一点去了古玩市场,一条僻街,好多古玩店。游人不多,店里东西好多,一看就是造假的。在一家新店里,发现一套文房玉器,共有八件:笔筒、笔架、玉笔、玉墨床、玉臂搁、玉砚、两方玉镇纸。白玉,雕工很精美,包浆肥厚,玉质很密,敲之清脆有声,看上去是个老东西。永基也很看好。其中六件上有“山居”二字,大件的笔筒和玉砚上有“文氏”二字,永基说从雕工和图像上看,像是明代的东西。怦然心动。店家开价一万六千。还价八千,没谈成。还要再想想,再看看。明天再去。
2005年7月17日 晴 多云
仍在延安。
今天早饭后又去古玩市场。晚间和陆永基反复讨论那套文房玉器,越想越感到对头。收藏要缘分,碰上了就不能错过。今天决定拿下来。在古玩店和老板讨价还价,我坚持八千,对方不肯松手,说我进价都花了一万二,这么出手,还不够本钱。我说你卖东西,肯定有赔有赚,这个就是要赔了,你在手上放了两年,没卖出去,说明不值你要的价钱。再说,这东西真假还难说,回去鉴定要是假货,我就亏大了。他脸涨得像猪肝,好像受到侮辱,说如果是假的,我包退!且骂誓赌咒,说肯定对头。古玩商人会编故事,更不惜骂誓赌咒,这都知道的。但看他表情,是真急眼了,把东西收回柜台下,说我不卖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相信这东西是真的了,下决心要买下,就继续狂贬他的东西,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好。那人气得直翻白眼,大声吼道:不和你们谈了!我不卖还不行吗?这人三十多岁,粗粗拉拉的,矮墩墩的个头,像个屠夫,看得出并不是老江湖,一激就怒。这时临店老板走过来,从中周旋。临店老板年纪有五十岁上下,指指那个三十多岁的店主说,这是我徒弟,才开店三年,也不很懂,常收假货,收点东西也不易。这套玉器我看过多次,肯定是对的,明代的东西,你们多少加一点,那头我去说。我怕是个圈套,陆永基拉我一旁,说别管是什么圈套,关键还是看东西,我看没问题,再给他加一千,拿下。我说好,就给他加了一千。师傅又去和徒弟说,徒弟还是不肯卖。师傅觉得没面子了,大声训斥他,两人吵了一通。我们静静旁观,不像做戏。师傅看徒弟还是不肯卖,居然动怒了,拉我们就走,说这人财迷心窍,算了!这街上古玩店多,有好东西,你们看中哪个,我帮你们去砍价。我们走出一段路了,三十多岁的店主又跟过来,脸涨得通红,说算了,九千就九千,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终于成交。心中激动不已。
买下这八件玉器,又到临店他师傅那里,表示一下感谢。师傅感叹,生意不好做,我徒弟没文化,又性急,你们别介意。就泡了两杯茶给我们,大家坐下聊天,顺便看看他店里东西。后来就买了他一件龙泉小碟子。我对瓷器不懂,永基说不错,就买了,花一千一百元。之后,我又看上一件玉琮,三面都有破损,但整体很完整,包浆浑厚,有牛毛纹,玻璃光。老板说,这件东西是商代的,不会错。我两千拿来的,赚你一百块,两千一拿走。永基也说这东西一眼货,我又买下了。一时花了一万多块,身上的钱不太多了。赶紧回去。为安全起见,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到回到客栈,才放下心来。重新取出观看,永基对这几样东西赞不绝口,我也喜欢得不得了。包好放进箱底。睡觉。却一时睡不着。索性起床,记下这篇日记。
2005年7月18日 阴 多云
晨起。今天打算去枣园等地。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应当看一看的地方。想看看他们当年的生活情状。当年的延安是革命圣地,也是民主圣地,承载了当年中国的希望。多少有志青年从全国各地,包括国民党占领区,跑到延安来。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一个有理想的年代。今天还有理想吗?今天的年轻人还有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担当吗?好像没有了。小情小调,以自我为中心,经历一点点小挫折就以为那是沧桑。但这又不能全怪今天的年轻人,家里事由大人操心,不需他们担当;国家的事由国家操心,不要他们担当。那么,就只能以自我为中心了。玩吧,好好玩。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会担当的,没有谁能代替他们,跨越他们。他们的上一代人,挑起了承前启后、改革开放的重担。在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上一代人作为社会的脊梁,忍辱负重,撑起了一片天。生活教会了那代人太多,他们在反思中不断成长,终于成为承前启后的一代。今天的年轻人同样会成长。
扯远了。
2005年7月19日 阴雨
昨日去枣园,一直在下雨,差不多算中雨了。据当地人说,这样大的雨,在延安很少见。去时乘8路车,每人一元。枣园距延安市区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是中央书记处驻地。环境朴素而安静。一个很大的院子。任弼时、朱德、周恩来、毛泽东都住这里。据介绍,当年周恩来的房子常闲着,因为他常驻西安办事处。毛泽东的住处最宽敞,朱德次之。房里悬挂着许多珍贵历史照片。遥想当年,震惊全国、全世界的许多大事、战争,都是在这里喝着小米粥策划发动的,真是难以想象。古来成大事者,大概都会经历艰苦卓绝吧。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或从后人的角度评价一个或一群历史人物,是轻松的。但当年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曾为崇高的理想奋斗过、牺牲过,没人能否认。后人尽可以总结他们的功过得失,但不要轻薄,更没有资格不屑,任何轻薄都是无知和浅薄。总结他们是一项浩大的学术课题,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沉甸甸的人物。
出了枣园,我和永基忽然想住一住窑洞。就在雨中找当地人,被一个农妇带去,看了一处楼房,下头是窑洞式建筑,但已成农家宾馆,每间四十元,气味难闻,已全然没有农家之清新。关键是和当年的窑洞已不是一个样子了。住这样的窑洞就有点做样子了,还不如不住。一连找了几家,都差不多,决定放弃。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已然成大雨。参观的人大多很狼狈,当地人却很高兴。雨在陕北、在延安,都是好东西。本想到附近农田走走看看的,这下不行了,浑身已经淋湿。先在一棵大树下避雨,现在也已无用了,树下和外头一样大。树下一个卖黄瓜的农妇,披着一块塑料布,头戴一顶草帽,黄瓜是刚摘来的,还带着花刺,新鲜得让人眼馋。我们买了几根黄瓜,上头还沾着泥水。农妇去饭店借水洗了洗拿来,我们就站在树下吃起来。口感很好,又脆又甜。大雨已淋得我们像落汤鸡,浑身发冷,牙巴骨打颤。农妇有些不忍,说你们去饭店里避避雨吧。我们看了一下附近的饭店,似乎已挤进很多人。算了,反正已经淋湿。这时,跑来一个年轻人到树下躲雨,也已淋得精湿,一把把从脸上捋雨水,发现树下也一样,自嘲地笑了,说一样嘛。听口音像是江苏人,我问他是哪里人?年轻人说他在西安交大读书,江苏小丹阳人,趁暑假来玩玩的。大约半小时后,公交车来了,赶忙上车,回延安。
几日下来,我和永基精打细算,每日吃饭两人也就花三十元左右,每人每天十五元不到。每餐一菜一汤足够,多了就浪费。如此省钱,有时会相视大笑,在家时何曾如此?有时叫两个菜,吃完说:这一顿太奢侈了!
2005年7月20日
昨天从枣园回到延安市区,赶紧换洗衣服,吃了午饭,大睡一觉。今天去宝塔山,本想近距离看看宝塔山,可一问门票,每人41元。40元还要加个1元,不知道怎么算的。两人要82元,想想算了。这几日,吃住省俭,似乎成了习惯,有点舍不得。住在宝塔山下,每天从住处都看得见,中间隔一条延河,几乎伸手可及,上头无非一些人造景点。不看又如何?昨天雨中看枣园,感觉倒是很好。82元门票,让我们有点生气,决定就是不买票。
二人离开大门,沿一条小路往宝塔山走,相信会有小路可以上去。如此心态,二人又觉好笑,像两个逃票的孩子。经过一家农户,问问路径,沿一条山路往上爬,爬了半截,遇到一个陡坡,眼看无法硬上,会有危险,只好又退回山底,沿另一条路继续前行。这时爬山上宝塔山的兴致又没有了,倒想去山后看看农家和窑洞。一条小路绕在半山腰,曲曲折折,并无人迹,一路聊天,不知不觉走了三个多小时,大约有十几里路。下了山,走进一农家小院。小院很漂亮,有几孔窑,还有几间平房,干净,整洁。主人姓朱,女主人姓刘,四十多岁,都在家,热情招呼我们进屋喝茶。走进他们住的窑洞,果然打扫整洁,一切井井有条。里间大炕临窗,还有一些装饰帘子。大炕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巨大的装饰纸扇。看得出女主人的生活品位。一问之下,其实女主人并无文化,应当属于乡村特别好强能干的女人。她谈吐得体,体态丰腴,一说话还会脸红。面对我们两个陌生人,一点没觉突兀。大概来延安旅游的人见多了,但走进她家,或许还是头一次。我们喝着茶闲聊,男主人说他在一家批发市场做管理员,一月大概一千六百元,算是可以了。家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是个幸福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们想就在这家吃饭,问问他们行不行,两口子欣然答应。女主人立即着手准备饭去了。男主人陪着说话。我们问了些延安现在的生活情况,很快就混得熟了。饭很快好了,荤素两菜,大米饭,吃得很饱。饭后,永基给了二十块钱,对方坚持不收,结果还是给了,尽管少了些。
饭后告辞,继续前行,估计离开延安有二十多里路了,又看了一些窑洞,大多是废弃的。又爬上山去,有些累了。到处无人,却有树林野草,都很茂盛,也显荒凉。正是中午,我们决定小睡一会。看到山壁上有废弃的窑洞,想钻进去睡,走近了才看清,里头已塌掉,这是一座土山,窑洞壁上还有裂缝,只好放弃,退回来选在一棵大槐树下,睡在草地上,各找一块烂砖当枕头,居然睡着了。席地而睡,仿佛回到了童年,心里特别干净单纯。两人感慨,这次旅行,会改变很多人生想法。在城市生活,那么快的节奏,那么多事情,你会觉得什么都重要,但在这棵槐树下的草地上,你发现什么都不重要。
醒来后又在山林里走了好久。这里不是什么景点,树木零乱,杂草横生,还有点阴森。如果跳出个剪径的,还真是有些麻烦。决定回去了。来时不知不觉走那么远,回去还要走这么远,加起有四十多里,有些吃不消了。下山后在路边等,终于打到一辆摩的,才花五元。回到客栈,在公用浴室(也就是有个水龙头的杂物间)洗个澡,换了套衣服,泡一杯清茶,喝一口,真爽。陆永基说,杀一盘?我说,好!摆上围棋,一连杀了数盘。
2005年7月21日 晴
仍在延安。昨日休息。
前晚在延河广场,看到许多人生之乐。三个老汉拉二胡,众人围观。一个卖瓜子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放下生意,提着一杆秤,和着二胡伴奏,唱起歌来,有《兰花花》,还有一些其他的流行歌曲,嗓门很高,但有些跑调,大家也不笑话,直为她鼓掌。我和永基围观很久,觉得很好玩,也跟着鼓掌喝彩。这是老百姓真正的自娱自乐。那女人唱毕,发现秤砣不知何时弄丢了,满地寻找,众人大笑。
今天中午去了安塞。安塞是延安下属县,也就几十里路。安塞腰鼓是全国有名的,希望能看到,但到了安塞,却没发现打腰鼓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通,看了一个博物馆,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又看了一个书画展,也是水平一般。到中午吃饭时,看到一个馆子里有卖驴肉的,一时来了兴致。陕北毛驴多,卖驴肉的就应当多,但这些天在延安吃饭光顾省钱了,没怎么注意肉食,也就没发现驴肉。我们有点馋了,商量一下,决定破费吃一次。进了馆子,只要一大盘干切驴肉,大概有二斤,又买一瓶西凤酒,大吃大喝一通,仿佛好汉模样,醉醺醺回延安。
车走半途,距延安还有十几里,看到一个山区小村,很有味道。我提议下车看看,永基正有此意。二人下了车,步入山林,几无人烟。还多是窑洞,门面砌了砖,很是气派,和传统窑洞大不同。信步走去,看到一个老汉,约六十岁模样,上前招呼。老汉看到两个陌生人走来,有些奇怪,但还是热情招呼。我们上前搭话,告诉他是旅游的,随便转转的。老汉招呼我们进家。并无院墙,只是一个破旧的窑洞,还是老式窑洞。里头很乱,当门一个大火炉,上头放了烧水壶,壶早被烟熏成了黑色,正咝咝冒气。里头一盘大炕。一些杂物随便放着。老汉搬了两个小板凳,让我们坐下,说是要烧茶给我们喝。一边闲聊。
老汉说他有二子一女,都结婚了,女儿在外村,很远,儿子住在别处,现在都在外地打工。老伴死七八年了,只他一个人过,清静。我们又问了一些家常话。水烧开了。老汉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茶叶,用塑料布包着,一看都黑了,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但一定是老汉的珍藏之物,轻易不肯拿出来泡茶的。他把我们当贵客了。我们不能说这茶叶不能喝了,人家一份盛情,不能推托的。心里还是很感动。老汉泡了两大碗茶,光线暗,看不大清是什么颜色,黑乎乎好像中药一般。端起尝一口,霉味很重,但都强忍着,连说好喝。我问老哥高寿,他说五十四岁,我笑起来,说我得叫你老弟,我比你大几岁呢。他吃一惊,看看我说,不像,不像不像!我们都笑起来。一问之下,这里还属安塞县,就问安塞腰鼓的事。不料老汉神秘一笑,又一次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出一大包东西,也是用塑料布包着的,取出一看,是一套演出服。我们正纳闷,老汉骄傲起来,说这是我打鼓的服装。二十年前,我参加安塞县腰鼓队,去北京打过腰鼓呢!这下轮到我们吃惊了,原来还真是个人物!我们一夸,老汉又腼腆起来,脸红红的,说我当年不仅腰鼓打得好,民歌也唱得好呢!我们来了兴致,说能不能唱一首给我们听听?老汉搓着手,说唱啥呢?我说当然唱情歌了!老汉说好,清清嗓子,一抬头就唱起来,词听不大清,但那嗓音绝对一流!有点沙哑,有点粗砺,绵长、悠远、深情、饱满、凄凉,和在电影电视上听到的全不是一个味儿。电视上有包装、表演的味道,流畅但不动人。老汉这情歌勾人心魄,听得光想流泪。老汉一连唱了三首,我们完全沉浸在他的歌里。唱完好一会儿,我们才想起鼓掌,热烈鼓掌!这才叫原生态啊!不知是怀念他的妻子,还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情人,老汉动了真感情,两眼泪花闪闪。我们被深深感动了。
人啊,只有平凡的地位,没有平凡的人生。其实在茫茫人海中,随便抓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如果足够尊重,如果耐心倾听,他都会告诉你一个动人的故事,甚至一段辉煌的经历。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只是多数人不被人知罢了。
告别老汉,我们千恩万谢,决定步行回延安。近二十里走下来,几乎都在谈这个老人,谈人间,谈社会百相,感慨万端。
2005年7月22日 阴
昨晚又下雨。这几天延安雨水多起来。永基说,我们把江南的多雨带到了陕北。就算是吧。
晚上去附近建设宾馆吃饭,吃了多次了。餐厅在一楼,九张桌子,居然有十三个服务生,全是小姑娘。客人很少,每来一个人,就呼隆围上来,一人拿碗,一人拿筷,一人拿勺,一人提茶水,一人拿杯子,一人拿碟子,一人拿菜单,叽叽喳喳,分外热情。永基却生气了,说怎么这么多人?太没有效率了,在南方,这九张桌子,有三个服务员就够了,又不是高档酒店,不需这么多人的。他这是南方思维。就让喊来经理,当面要教育他一下。不大会儿,经理来了,也是十分热情。永基说,你这么点地方,用不了这么多服务员的,每人一月才二百多元,如果少用一些人,他们工资不就高了吗?经理笑了,说客人你们不懂,这地方就这样,只能吃大锅饭,多用几个人,大家多少都能拿点工钱,不然失业的就多了。听听也有道理。我笑陆永基水土不服,江南那一套在这里不适用,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情况。永基也笑了,说人家给咱上了一课。
2005年7月23日
早起上厕所,要排队,客栈里住了二十多人,连洗脸都要排队。
昨晚和永基去吃饭,多日凑和,肠胃不适,想喝碗粥。在街上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一家香港人开的粥斋,有各种粥,果然好吃,一人吃了两碗甜粥,又要一个韭菜盒,一笼蒸包,很可口,花了二十九元,很奢侈了。二人这么一元一元地省,不禁好笑。
陆永基身份证还未到。如果到了,下一站准备去榆林,可以看到明长城,那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没个安静的环境。想在路上看手写《地母》三部曲最后一卷,题目叫《木城木城》,不知怎样。还没想好,但内容差不多了。为了《地母》三部曲,我从1985年就开始做准备。九十年代,我已陆续完成第一卷《黑蚂蚁蓝眼睛》和第二卷《天地月亮地》。第一卷原名叫《逝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卖得不错,还发现了盗版。第二卷写好,交给了安波舜。安波舜在春风文艺出版社,这是个出版界的能人,文坛很有名气。安到南京来拿第二卷《天地月亮地》,就在宾馆连夜看,很激动,说赵老师能不能把第一卷《逝水》给我看看?我找了一本给他,又是连夜看,一气看完,仍是激动,说赵老师我要把《逝水》重出一次,和第二卷一块出,只是《逝水》要改个名字。我说好,就改成了《黑蚂蚁蓝眼睛》,一二卷同时出版,且又再版一次,各印三万册,也卖得不错。这让我增加了写好第三卷的信心。迟迟不敢动笔,就是怕写坏了。一般三部曲写到最后会塌下来,虎头蛇尾。我这次一定不能塌下来,一定要扬上去。这是我一生最想写的一部作品,一定要把它写得自己满意再出手。
昨晚小虎打来电话。小虎七岁了,很懂事,极为聪明。他是听说爷爷想家了,特意打来电话慰问一下的。一时很感动,这小家伙长大了。小虎是外孙,按老家的规矩应叫我外爷爷,南京叫外公。可这个外字就显得不亲了,平时就让他叫爷爷。这是我的第一个孙辈孩子,看得很重,常逗他玩。我曾为他写过一首打油诗:“紫金山下一声响,冬日无雷费思量。爷爷推窗遥看云,怀中小童放屁忙。”因小虎属虎,我还曾写过一副春联,贴在了他卧室门上,上联是:“此地有虎,尚幼。”下联为:“他年下山,当心。”
早饭后再去爬宝塔山。上次没去成,是因为嫌票价太贵,今天决定逃票,和永基沿另一座山头,从小路爬上去。国外博物馆、公园、景点几乎都是不收票的,在我们国家都变成某些人的私产了,就像宝塔山,既是革命圣地,就应属于全国人民,现在连延安人进去也要收钱。生气。
我们辗转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宝塔山。游人不多,估计也是嫌票价太高。宝塔山始建于唐,重建于宋,也有一千年历史了。塔下有腰鼓、民歌表演,多是些老年人,也有年轻人,生龙活虎。但民歌不如那天在山区窑洞的老汉唱得好。这是表演,没有用心去唱。各买一瓶冰绿茶,慢慢喝,走得实在渴了。
晚上回来,看皇马和北京队足球友谊赛,北京队2∶3落败,有点可惜,两次都是先进球。虽然败了,还是好看。解说员说皇马不可能尽力,屁话,凭皇马这样的大牌球队,在哪里都不想输球。现在的解说员,都自视甚高,知识结构、解说风格比宋世雄那代人大有不同,有长处,但过于自恋,解说自说自话,坐在那里闲聊,眼里没有观众。有时会怀念宋世雄,他会不断报出比赛球队,什么比赛,比赛进程,打开电视,几分钟之内全明白了。老宋有老宋的长处。
对中国足球,一直骂声多,但我一直没有失去信心。在等待比赛的漫长时间里,我都保持愉快的心情,只在比赛输掉时才郁闷一下。而那些对足球悲观的球迷,则永远是郁闷的,气愤的,就很不合算。这么大国家,这么多人口,足球人才很多,关键在组织管理,在教练。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教练太重要了,此外,后备人才太少,是因为中小学几乎没体育课了。我上中学时,当过五年体育委员,所以一直热爱体育运动,也爱看体育节目,打开电视,首先是央视五频道。我上中学时,有一半时间在玩,组织体育活动。全校热火朝天。篮球、足球、乒乓球、田径,几乎每礼拜都有比赛,我在中学时,还拿过乒乓球比赛第三名。那时人人自觉锻炼。现在还有吗?
2005年7月25日 晴
天晴了。昨天去木兰祠。
当地人说花木兰是延安人,万花乡。还是头一次听说。说花木兰是本地人的,全国肯定不止一个地方。这几年争历史名人的很多,不是坏事。每个地方民间传说,都有一定依据,各说各的就是了。
万花乡距延安城三十多里,坐公交车去。有一些后来的建筑,并无特别之处。随便看看转转,十分清静。在一处石鼓桌前坐下闲聊,享受乡间的清新空气,倒也难得。饭后决定走回延安。一路上访问了一些农家。在一处高坡上,排溜有许多人家,只是不大能看到人。爬上土坡,就是一户人家,一条凶猛的大黄狗狂叫起来,直往人扑来。好在是拴着的。这条狗很大,看来平日就凶,说不定咬过人,一般乡下是不拴狗的。我喜欢狗,从小养过很多,还养过大狼狗和真正的猎狗,小时带着抓野兔,一天能抓七八只。
狗正狂叫着,一个女孩子闻声从窑洞里走出来,大约二十多岁,忙着喝住黄狗。看了我们一眼,有点局促,什么也没说,就伸手摘梨。院子里有几棵梨树,挂果很密,大如鸡蛋,还不太熟。就让她不要摘。姑娘说这是夏梨,平时要到中秋才摘,现在也能吃了,有点甜。一时很感动。素不相识,见面就给摘梨吃。又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很热情打招呼,原来是母女俩。见有客人来,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些害羞,特别是姑娘。两手抓几个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姑娘走过去洗梨,才看出她腿有点瘸,不知她遭过什么罪,为她惋惜。我们假装没看见,坐下吃着梨,和母女闲聊。四十多岁的妇人这才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说是旅游的,刚去过木兰祠,一路走来看看乡间风景。妇人笑了,说这有啥好看的,这乡下可没有风景。我说这乡下到处都是风景啊,城里的风景多是人造的,这里都是自然的,好看。娘儿俩都笑了。问起她们家的情况,妇人说她还有个儿子,十八岁了,跟父亲外出打工了,家里就她们娘儿俩看家。我问还要种田吗?妇人说家里本来有十几亩山地,可现在上级不让种庄稼,都栽上树了,每亩田补贴二百斤粮食,也够吃的,就是没钱花。我问总体补贴收入,比过去种庄稼怎么样?她说比不上过去多。不过,现在看看这满山都是树木,青枝绿叶的,还是很开心。过去满山都是黄土坡,刨一下就一股尘土,干得冒烟,现在真是好看多了,你们说这是风景,还真是风景呢!说着又笑。姑娘也笑,就是不说话。闲聊好一阵,吃了几个梨,也不口渴了,临告辞要付钱给她们,妇人却真生气了,说,你们城里人,啥都用钱算呀!是啊,这份善良、热情、真诚,真的不能用钱算,妇人的话让我们脸红。娘儿俩依依不舍,送到高坡沿,走出好远了,回头看,她们还站在那里。
沿山路走了一段,进入一个山凹,一小片平原,玉米长得很旺盛,叶子深绿发黑,估计这样的玉米地,一亩能收上千斤。过了玉米地,是一片西瓜地,有七八亩,全是西瓜,已到了成熟期,满地都是,看着太让人喜欢了。路边树下,一个瓜农正在卖瓜,地上堆了十几个西瓜,有人在路上买了带走,有人就在原地现开了吃。这样的场景不能错过,我们本也走得渴了。走过去问瓜农,这地里瓜也是你的吗?瓜农约五十多岁,说都是我的。我说能到田里自己摘西瓜吗?瓜农说行啊,你随便摘,看中哪个摘哪个,是这啊,你要是自己摘,摘生了你自己负责,也要买的。我说行啊。永基有点没底气,说你懂得生熟吗?别摘生了。我笑道,你放心,这个我是内行。
我的确是内行。在老家丰县时,祖辈都会种西瓜,我爷爷、父亲种的西瓜能排成行。父亲告诉过我,西瓜秧拖开后,用土疙瘩压紧了瓜秧,一是长起来有劲,二是不怕风刮,到第十七片叶子拿住瓜妞,故而西瓜能整齐地排列成行。父亲说“拿住”瓜妞,这个“拿”字用得特别好。“瓜妞”就是小瓜,拟人化的叫法,爱称。这些场景我都见过的。西瓜生熟也特别好辨认,用指头弹敲一下,声音发硬,当当响,无弹性,就是生瓜;声音发闷,有弹性,就是熟瓜。此外,还可以看颜色,色浅则瓜生,色深则是瓜熟。还可以看出西瓜皮的厚薄,声音清脆且瓜屁股圆浅,必定皮薄;如果声音沉闷,瓜屁股深凹,一定是皮厚。我讲给陆永基听,他是无锡城里人,自然不懂,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两个走进瓜园,一个个滚圆的西瓜真是爱煞人,多年不下地摘西瓜了,那感觉真好。我在瓜丛中挑了两个西瓜摘下,各有七八斤重,其实吃不了,只是眼馋,有点贪了。这瓜太新鲜了,一看就好吃。俗话说,歪瓜正枣,歪瓜是指甜瓜、菜瓜,而西瓜不然,必须是正瓜,瓜形越正越好。
两人抱着西瓜回到了路边,瓜农接过,一边称一边夸,这瓜摘得好,是行家嘛!我就有些小得意,说我还会种西瓜呢。瓜农看看我,不相信似的,说看样子你们像城里人,咋会种瓜?我说我在农村干过,瓜农这才信了。两个西瓜才五块多钱,两人借瓜农一把西瓜刀,砍开就吃,汁水四溅,沙甜可口,一阵大吃。可是太多了,两个瓜各吃一半就吃饱了,可是又舍不得扔,就去附近玉米地撒泡尿,回来接着吃,撑得两人东倒西歪,不能动了,终于吃完。这一顿西瓜真叫过瘾!我和永基像两个孕妇,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又上了路。一路又钻了几次玉米地,才稍微轻松一些。一时高兴,两人沿山路大喊:“噢!—噢—!”像两匹野狼,都是西瓜闹的。
回到延安,已天黑了。这一天快活呀!
到了客栈,还得到一个好消息,陆永基补办的身份证寄来了,明天就可以去榆林了。
2005年7月27日
离开家整整二十天了。
昨天早上离开延安,乘火车到榆林。一路上陕北风光无限,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植被很好,不断有些大川,川里是绿油油的庄稼,多是玉米,也有大豆。坐在火车上比坐长途汽车舒服多了。
到榆林住金龙宾馆,一个房间一百一十元,带早餐,两个床位,也有卫生间,很好了。午饭后当即逛了市区,感觉比延安大了许多,街道也空阔干净。榆林还有不少古城墙遗存,一段一段的。其中不少是土城墙,居然保存得很有模样,土城墙里夹杂着一些树枝杂物,是当初垒城墙时加固用的。有些地方土城墙有外包砖,但破损严重,感到一种斑驳沧桑之气,估计是明以前的城墙。那些土城墙似乎应当更早。榆林是塞北重镇,当年金戈铁马,不知发生过多少战争,现在有点沉静了,当年可是个热闹去处啊!听说城北有个镇北台,是古长城的一部分,要去看看。
上午九点到城北镇北台,距城四公里,交通很方便。
镇北台东西有长城相连,是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所建。战国时魏、秦、隋、明四代长城皆经过此处,可见历史之久。现在横贯榆林约七百公里的长城,是明成化时修建的,算起来也有五百多年了。
登上镇北台,果然壮观。镇北台很高,要爬很多台阶。镇北台很完整,想是整修过的,不过还好,修旧如旧。站在台上放眼北望,一派塞外风光,隐约能看到毛乌素大沙漠。对塞北这两个字素有好感,是个让人动心、动情、热血沸腾的字眼。有首歌叫《塞北的雪》,很爱听。眼前一派雄浑苍茫,历史上这里是个经常杀戮的地方,多少人在此征战杀伐,当时好像都是不得不杀,不得不战,几百年过去,又觉得毫无意义。但历史又似乎不能这样评价,人们多是活在即时,活在当下,很少有人会想几百年后人们怎么评价。当然也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是为青史留名而选择一种生命方式的。当年战死在这里的人何止千万,如今却连一根枯骨都找不到了,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他们有后人吗?他们的后人在哪里?他们还记得有个先人是在这里杀过人又被人杀死的吗?那些死在这里的先人们是为简单的吃饱饭而来吃粮当兵直至战死,还是为了精忠报国、建功立业而来这里征战的?这不是一下能说得清的。但站在镇北台上,我似乎看到了当年残酷的战争场景,也听到了人喊马嘶、金鼓齐鸣的喧嚣。我年轻时做过梦,梦见自己的前世曾是一位青年将军,也是战死沙场的,是这里吗?我腹部的左右两边,有两个对称的窝凹,像是被枪扎过的伤疤,一切仿佛都对应着我的梦境。我当时为什么而战?几百年后战地重游,我的兄弟们在哪里?我的尸骨在哪里?我忽然眼里涌出泪水。那一刻,我不是矫情自恋,也不是脆弱,而是置身这片浸透了血迹的荒原,让我感到了时光的苍茫。一束荒草,一岁一枯荣,经历过多少年月;一把黄土,又经历过多少聚散。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从远古而来,人类也是从远古而来,但世上万物,所为何来?
下了镇北台,决定沿长城走一段。全是土长城,过去想象中高大雄伟,眼前全不是那样子,大部分都已坍塌了,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大部分地方都是触手可及顶部,或者一纵身就能跨上去。当然,我们没有敢跨,怕那些已经松散的长城遗存经不住压力。墙角两边都是塌下的散土,人踩上去也是小心翼翼。散土上零散长些荒草。一条花蛇盘在墙角的草丛里,大概在避暑,我们没敢惊动它。发现一处烽火台,稍高,还能看出它当初的模样,也是土墩,大约七八米高。我们绕着它看,下头有残砖,想来当初也有砖包皮的,只是已经散落了。从乱砖豁口处可以爬上去,四处一片空旷,当初敌情紧急时,在上头放一把火,浓烟直上云霄,很远处可以发现,就知这里战事吃紧,会紧急派来援兵,又是一番厮杀。边关无宁日啊。我们扒扒浮土,想找出一点当年的灰烬,当然是梦想。几百年过去,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但发现浮土下有些土是浅褐色的,想来灰烬已浸入土中,这让我们十分惊喜。
下来烽火台,又走。还是沿着长城走,已不知走了多远,四野不见人影,也没有村庄,只有些零散的小树林,如果从林子里跳出个打劫的,一点也不意外。肚内饥肠辘辘,已到下午一时,不知不觉又走了几个小时,也不知到了哪里,决定找个地方吃饭,便离开长城,踩着荒草往下走,终于发现一条小路,这路上也长着一些荒草,看得出平时少有人迹。往远处看,完全看不到村庄的影子。有些发愁,又走得累了,决定歇一歇,也许能等来人,也好问问路。真是运气不错,等了大约一个小时,远远看到一辆毛驴车正往这来,两人高兴坏了。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近六十岁的老妇人,坐在毛驴车上赶车,一辆平板车,车上有两个筐,都是空的。我忙上前打招呼,问老人家从哪里来?能不能捎一段路,把我们带到一个有饭店的地方,我们可以付钱。老妇人看到两个陌生人,先是有点警惕,但看我们和善,又听说是外地来旅游的,走迷了路,一时又热情起来,说上车吧,我送你们到一个大路口,有六七里路远,那里可以吃饭。我们千恩万谢,上了车。刚上车,突然接到大女儿允芳电话。这里居然有信号,大约是因平川之地,没有大山。女儿问我在哪?家里一直担心我安全。我说没事,出了长城,刚坐上一辆毛驴车。女儿吃一惊,说你怎么坐的毛驴车?我说这里没有别的车,坐上毛驴车还等了半天呢,又安慰她几句,便挂了。毛驴车走了几公里,果然到一个三岔路口,有公路,有饭店。我们下了车,永基塞给老妇人十块钱。饭店叫“蓬莱仙”,饱吃一顿,又来了精神。在门口发现有长途车,也不知从哪来的?要往哪里开?我说上车!咱们继续往前,到沙漠里看看。永基说好。两人上了车,开出几十里地,忽然发现一个沙漠旁的小村庄,忙叫停车下来。
两人步行走进村口。看来村子不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前头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媳妇各背一筐草,发现我们尾随,不时回头看。老妇人一脸纳闷,不知两个陌生人要干什么?小媳妇二十多岁的模样,很俊俏,皮肤白白的,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样的美人儿。她不时回头看我们笑,笑中有好奇,有羞涩,有野性,还有挑逗,但绝没有轻浮,是那种纯净而天然的表情。我和永基对视一眼,都笑了,说这小媳妇太有意思了。走一段路,老妇人岔道回家了,小媳妇仍在村道上走,更频繁地回头冲我们笑。我们也便一路尾随。我说,碰上狐仙了。陆永基笑道,还真是,这大漠边塞,什么稀罕事可能都会有。
小媳妇离开村道,往右一拐,显然是到家了。那里有一溜房屋。但她没有进家,放下草筐,站在墙边拭汗,回头看着我们,眼睛亮晶晶的,一言不发,显见是在等我们,或者在期待什么事发生。正好也走得口渴了,这时再装,就太假了。于是我走上前,很客气地说,我们是外地来旅游的,口渴了,能不能到你家找点水喝?小媳妇顿时眉开眼笑,说好啊,你们跟我来吧!说着欢愉地提上草筐,转身前头带路,往家里走。陆永基拿出掌中宝摄像机,一路跟拍,她回头看到了,也不反对,羞涩地笑了一下,转头又走。我在后头跟着,转眼到了小媳妇院子前。
并无院墙,只是一大片空地,屋前一个菜园子,菜园子前头紧挨着就是沙漠,可以看得到一个一个巨大的沙丘,放眼望去,十分辽阔。一个典型的沙漠人家。如果不是即兴式漫无目的的旅游,断然见不到这等景色和人家。我只顾从院子里往四处张望,陆永基已随小媳妇跟进堂屋。这一排就是四间堂屋,很气派,但并无人迹。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懒洋洋漫步。我进屋时,小媳妇正在换衣服,就在正堂客厅,脱去打草弄脏的上衣、裤子,只穿着内裤和胸罩,近乎赤裸,居然不避人,也无防范,只管换她的衣服,偶尔抬头笑一下,一切自自然然。我在心里赞叹,这小媳妇实在太美了,而且心无杂念,对两个陌生男人竟然毫不设防。
小媳妇换好衣服,洗把脸,让我们坐下,转身出屋,去了菜园子,不大会抱来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足有十几斤,显然是刚摘下的,说别喝水了,你们吃西瓜吧。砍开了,竟是黄沙瓤,捧起来咬一口,又沙又甜,满嘴流汁。小媳妇看我们吃得开心,笑起来,说别吃呛了,这瓜汁水多。结果半个西瓜没吃完,就吃撑了,后来就聊起天来。我问,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这么大片房屋怎么没人住?小媳妇说公婆原来也住这里的,后来搬到别处去了,家里只有她小两口,丈夫外出打工了。现在就她一个人在家。还说她是榆林郊区的人,和丈夫结婚才两年,还没有孩子,说丈夫有点懒,硬让我赶出去打工的,一个大老爷们守着女人在家没出息。她直言不讳,说和丈夫关系不太好,嫁过来就后悔了。这么说来,她从榆林郊区嫁到这沙漠边上,算是下嫁了。连夫妻关系不好,都告诉我们,真是快人快语。但她似乎又并不消沉,一脸阳光灿烂,一笑甜甜的。
我们问你一个人在家都干些什么,不闷吗?小媳妇笑起来,说我不闷,养了几只羊,几只鸡,门前还有个菜园子,闲着就绣鞋垫。我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绣的鞋垫?我知道陕北女人都会绣鞋垫、剪纸什么的。小媳妇正要向我们炫耀她的手艺,便招呼我们进里间,爬上炕,打开炕头的箱子,拿出一双双鞋垫。足有几十双,各种花鸟人物栩栩如生,针线做得精妙之极,全是艺术品啊!我们一双双看着,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小媳妇看我们夸她,高兴得红了脸,说要一人送我们两双,我们赶忙谢绝了,说这东西太珍贵,我们不能收。她就有点失望的样子。但我们终于还是没敢要,这已经很打扰人家,看架势给她钱肯定不收的,吃了人家西瓜,再要人家鞋垫,就过分了。而且据说,在陕北,女人只给情郎送鞋垫的,别闹出什么事来。后来,她又带我们参观她的菜园子,果然有好多蔬菜,都长得很好。还有十几棵西瓜,上头都结了西瓜,刚才给我们摘吃的那个西瓜,显然是最大的。
告辞时,小媳妇眼泪汪汪的,我们心里也有些依依不舍,平白无故,欠了人家一个大情,这么一个沙漠人家,这么一个寂寞而野性的女子,这么一副善良而多情的心肠,真是叫人感动无语。在城市大街上,见惯了妖娆的女人,但却像在雾里看花,你永远都不知道各人心里在想什么,许多人的言谈举止中充满功利之心。而眼前的这个小媳妇,却通透明亮,狐仙一样妖媚,却纯净得如一汪清水。临走时,我们问了她的名字,却忘了问她这个村庄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这个毛乌素沙漠旁的小村子,记住那个俊俏的小媳妇,并给她永远的祝福。
离开小媳妇家,我们直接去了沙漠,在里头转了一圈,看天已晚了,赶忙回到村口。天快黑时,终于等到一趟长途汽车。回到榆林,差不多晚上十点了。
2005年7月28日 晴
今天去了米脂。
米脂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当地有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说米脂的女人漂亮,绥德的男人威猛。据说貂蝉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有关。这两位都是三国人物,貂蝉是中国四大美人之一,尽人皆知。而吕布同样有名,在《三国演义》里,有“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以刘、关、张三人的武功围战吕布,尚且不能取胜,可见吕布之威猛。可惜吕布屡屡易主,有奶便是娘,被称为三姓奴,似乎人品不好。但历史上的事谁说得清呢?这么一条大汉被曹操杀死,而曾被吕布救助过的刘备却端坐一旁,落井下石,吕布也够可怜的。
李自成也是米脂人。这是个曾经灭了大明,在北京做了十八天皇帝的人。史学家对他后来的失败有种种解释,但老百姓说得简单,说李自成本来可以坐十八年江山,可他到了北京,天天吃饺子,以前穷,过年才吃饺子,李自成吃了十八天饺子,就是过了十八年,结果他又被赶出北京。对于后来李自成的下落,有种种猜测,也有种种证据,有说他隐居了,有说他出家了,反正当时没死。老百姓总希望英雄活着。
到了米脂,先去参观了李自成纪念馆,都是后建的,也有些文物,并无特别的感觉。
在米脂县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多少美人。和一个茶馆老板聊天,老板倒是健谈,说咱们米脂过去出美人,是因为地处边塞,多民族杂处,混血多,所以美人多。但美人留不住,都被外地人娶走了。以前是镇守边关的将士,服役期满,带个美人走了,一个朝代一个朝代,镇守边关的将士不知多少万,得带走多少女人?当年红军、八路军在陕北,也娶了不少米脂女人。米脂美女再多,也经不住这么一茬茬往外走。汉子又一次感叹:现在没剩啥了。但我们想,米脂肯定还是有美人的,只是我们没看到罢了。
2005年7月30日
昨日离开榆林,乘长途车往宁夏银川。大约三百多公里,行程五个半小时,很累。又一次经过那个沙漠小村,又一次想起那个小媳妇,你又去割草了吗?祝你快乐幸福!
去银川的公路还不错,车子开得又快又平稳。沿途人很少,车也少。公路右侧,残破的古长城一路相伴,一时近了,一时远了,但都能隐隐看到。戈壁、大漠就在公路两旁,荒无人烟。戈壁上零星长一些小灌木,偶尔会发现一棵参天大树,看到几只鸟飞过,更显得空旷辽远。看多了江南的桃红柳绿,倒觉这里更为壮美。
我喜欢这种粗砺的感觉。
在南方住久了,会发腻。那里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可谓衣锦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南方过于精致,衣食住行都有讲究。经济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开始讲究了,人也是如此。但讲究过分就显得假了,甚至有点作。景点也是,一棵盆景老树,一问三百年了。就是说一棵盆景造就了十五代园艺家,或者说十五代园艺家造就了一棵盆景,愣是不让它长,还折成九曲十八弯,说是艺术。但似乎就没人想过那也是一个生命。这是虐待。我欣赏不了,没有快感,只有别扭和压抑。
江南多景点,一砖一石皆有说道。园林更是如此,弹丸之地浓缩万里江山,走在园子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碰到什么,弯弯绕实在太多。噢,走到桥上了,桥是直的吧?可桥是弯的,叫曲桥,直着走会掉下去。假山假石假河假景,旁门左道花窗矮墙,密不透风。最绝的是借景,远处一架山,根本不搭界的,可是抬头一看,却发现那架山不仅是园子的背景,而且是园子的一部分。正是借助那架山,小小园林突然膨胀了无数倍,俨然一个庞然大物。正如人在社会上,有背景和没背景太不一样了。由此让你想到,园林艺术其实也是欺、瞒、骗、偷的艺术,园林设计师既是艺术大师,又是洞悉人间机巧、城府极深的人。看了园林,会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甚至会感到恐惧。
可眼前的塞北,却是纯自然的。没有人的刻意,一切都自自然然,心里会特别放松。我天生是自然之子,大地之子,没有什么能束缚我,我的灵魂永远都是自由的,就像这一路的戈壁荒滩。右手隐现起伏的古长城,曾是人为的产物,政治的产物,军事的产物,当年是那样雄伟坚固,可几百年过去,仅仅才几百年过去,它已断成一截截残破的短墙,岁月已把它风化成一个苍老矮小的老人,趴伏在大地上。晨钟暮鼓,地老天荒,什么才是最强大的?人类曾人为制造了多少东西:政权、城堡、建筑、艺术等等,每一样都希望永存不朽,可还是在一天天消失,而一旦被毁掉,就万劫不复。但大自然却每天都在创造奇迹,一场风,一场雨,就能再造一个风景,因为大自然是活着的。
下午三时来到银川,果然又比榆林气派,到底是省会城市。长途车经过市中心广场,看到一座类似天安门的建筑,两旁有观礼台,中间悬挂毛主席像,两边的标语,也和天安门一样。一问车上人,说这个“天安门”是个古建筑。
住进隆中大酒店,一个房间两张床,房价一百元。洗洗手脸换换衣服,稍事休息。傍晚出去转转,看到一家驴肉馆,好几天没吃肉了,进去干切一盘驴肉,又喝二两酒,解解疲劳。
今日起床,天又阴了,到中午飘起几粒小雨,小雨又随我们来了。
上午和永基去看了清真寺,很气派,里头一股肃穆之气。之后去看古玩市场,并无让人心动的物件。去博物馆,看西夏文化,有些石雕令人叫绝,卧马、鎏金卧牛,都极精美。
有些累了。下午休息。本想给张贤亮打个电话,还有宁夏作协的余小惠,都很熟的,想想算了。人家一招待,就变味了,一切自理,这是出来时的原则。
明天准备去西夏王陵,这是要看的,还有贺兰山岩画,据说很神秘。仅仅贺兰山就值得去看。那在历史上可是一个座名山。最早知道贺兰山,还是小时候读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是个让人壮怀激烈的地方。
2005年8月1日
昨日去了沙湖、西夏王陵、西北影视城。
沙湖很美,有很多芦苇,水面很大,远远超过西湖。水也清澈,捧水可喝。过湖就是沙漠,就在贺兰山下,背景很厚,又一次感到了遥远。不仅是距离的,而且是时空的,仿佛回到了古代。
早就听张贤亮说过西北影视城,那是他的骄傲。在中国作协工作会议上,张贤亮是最善于侃大山的。他说在宁夏,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上至省委书记,下至荒原上的野狗。这是个很真实的人。五十年代,他曾被打成右派,遭了不少罪。八十年代,他的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当时在全国引起轰动。西北影视城也是他的杰作,电影《红高粱》就是在这里拍的。影视城有些明清古兵堡遗存,他利用这片地方搞出这么个东西,倒是下了不少功夫。他搞了一个很大的文化产业,只是不知赚不赚钱。文人经商,没几个成功的。
西夏王陵很叫人震撼。现在的坟是后人重筑的,在贺兰山下,有些苍凉的味道。游人不多,和永基在附近散步,十分清静。西夏立国二百多年,和宋同一时代,和中原发生了很多战争。又是战争。如今西夏呢?宋朝呢?都远去了。买两方镇纸,贺兰石做的,很有分量,黑乎乎的。
2005年8月2日
今天在银川休息,没有远行,只在市内转转。这里有许多回族,羊肉馆很多。又去小天安门实地看了一下,果然是古迹。中国古代建筑,许多都是类同的。
昨天傍晚在小饭馆吃一碗面条,出门看有小摊卖酸奶的,临时制作,很新鲜,买了一杯,味有点重,不大好喝,也喝下去了,别浪费。
2005年8月3日
今天从银川去腾格里沙漠。看黄河。来回一千多公里。
在沙漠里晒太阳,晒得流油。沙很细,躺在上头软软的,就是有点烫。对于大沙漠,我有特别的喜爱。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写小说《天下无贼》时,里头有沙漠的场景,但那时还没见过沙漠,只是想象中的景象。几年后,大约是1999年,我带江苏作家一个团十几位作家去新疆采风,原计划就是去南疆的,因时间关系,来不及跑遍全疆,新疆太大了。可是过了库尔勒,进入戈壁以后,大部分作家不愿往前走了,因为前头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们说沙漠里没啥看头,还是回头去北疆吧,北疆山清水秀。这就是江南作家的口味,太沉迷自己生活的环境。陪同的兵团文联主席老曹告诉我以后,我断然说:不行!要看山清水秀就不要来新疆,江浙地区哪里都山清水秀,来新疆首选就是要看沙漠,看荒凉!大家看我态度坚决,只好服从。可是继续往前走后,大家高兴起来,荒凉的戈壁,惊人的胡杨,无边无际如瀚海般的大漠,把所有作家都惊呆了。那景象实在壮美!我们还在沙漠里住了一夜,那是一个油田招待所,很简陋,但大家还是很开心。傍晚到达宿营地,大家忙不迭放下行李就钻进沙漠,爬上沙丘。万里辽阔,沙丘起伏,连个飞鸟都看不到。时值太阳正在下山,一轮浑圆正缓缓西去,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景色之震撼令人窒息。突然,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噢噢噢噢!……”
第二天继续赶路,一条沙漠公路没有尽头,除了偶尔碰到一两辆飞驰的车子,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那条沙漠公路一两千里,都是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修的公路好多了,以前根本就没有路,如果孤身一人进沙漠,只有死亡,无法走出去的。在沙漠里,当地人的救助意识很重。走到半途时,两部车子停下来休息,让大家活动一下。陪同的朋友抱出几个西瓜、哈密瓜,砍开了让大家吃,瓜皮扔了一片。当时我们想,反正是无人区,又没个垃圾箱,就随手扔了。可是临上车时,兵团文联曹主席却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把我们扔掉的瓜皮一片片全捡起来,归拢到一块,外皮朝外,内皮朝内,拱成一堆,放在路边。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老曹说,这些瓜皮不能乱扔,会污染沙漠。还有,捡起来放在一堆,瓜皮能保持水分好多天,万一有人车经过这里,没水了,这些瓜皮还可以啃一啃,能救人一命。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感动起来,也有些惭愧。这就是当地人,他们会为一个未来可能的落难者着想。在西部,在沙漠,人和人离得很远,可是心离得很近。可在我们生活的南方,人口稠密到打个喷嚏能溅旁人一脸,在城市门对门的邻居,十几年了不知对方姓什么,也不打交道,各自关门过日子,人和人离得很近,心却离得很远。人和人见面都板着脸,一脸冷漠,一脸防范。如果有人突然弯腰系鞋带,说不定旁边的人会立刻来个旱地拔葱。高度戒备啊!
在宁夏境内,黄河属中游,水还很清,我们看到的这一段黄河,流水也平缓,好像大水库一样。可惜再往下游就不行了,途经黄土高原,黄河越发浑浊。历史上,素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称,可见黄河对宁夏多么重要。宁夏秦属北地郡,汉属朔方,宋为西夏和秦风路地,元置宁夏路,明清置宁夏府,一直是大西北一个重要的地方,境内名山大川很多,比如贺兰山、六盘山、鄂尔多斯高原,太多了,可惜不能一一到访。那天去贺兰山,没能看到岩画,当时向当地人打听,说在深山里,很远,要有人带路才行,只好作罢。
2005年8月4日
今天离开银川,来到兰州。路上火车八个小时,坐在车厢走道下围棋,打发时间,引得乘客侧目,不知两位高士何方来路。社会上会下象棋的很多,会围棋的则少得多。一位女乘务员因我们坐在走道下棋,来回不便,却没有要赶的意思,只冲我们笑,我们也冲她笑笑,有点小巴结的意思。我们下棋,都是落子如飞,二十分钟就可下一盘。下完两盘,就罢手了。虽说已是晚上,很少有人走动,但毕竟落子有响动,影响旅客休息。
早上到达兰州,由一出租车带着,找了几家宾馆,不是太贵,就是位置不好,最后住进滨河饭店。饭店很老旧,房价只有五十元,没有卫生间,在延安时就住在没有卫生间的客栈,这没什么。这里临着黄河,景色不错。房间倒很宽敞,有桌子。这些天一直奔波,很累。计划在这里休整一下,也可以安定下来写点东西了。
今天心情不错。洗洗手脸,趴在窗口看黄河,黄河穿城而过,黄水滔滔,泥浆一样,但也不失气势。兰州是甘肃省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汉为全都郡,隋为兰州治,清为兰州府治。甘肃古为雍、梁二州地,春秋时属秦和西戎,秦置陇西郡,西部属月氏,汉为凉州。甘肃得名于甘州(张掖)、肃州(酒泉)两地首字。这也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据说除汉族以外,还有回、藏、东乡、裕固、保安、蒙古、哈萨克、土、撒拉、满等民族,稍懂历史,就会知道古时这里也是一个刀马雄风之地。
宾馆对面,除了能看到黄河,还能看到一架古老的风车,这也是兰州一景。去年,我曾带江苏作家团来过兰州,看到过风车,不想今年又来到这里,住在它旁边。
人生如梦,我在何方?
2005年8月6日 阴 小雨
兰州今日小雨,濛濛数滴,连绵不断。小雨一路随我走,极是高兴。我喜欢雨。在家时,每逢雨天,我总会出来散步,走在雨中的感觉特别舒适。
住在黄河岸边,日夜闻涛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我去过三江源,滴水汇成江河,实在是一个神奇的景象,千百万年,潇洒自由流淌,沿着它选择的路线,奔向大海,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们。水是最柔的,又是最强悍的。
昨天傍晚去河边广场散步。所谓广场,就是大堤下的河床,一片很大的空地,还长着一些零星的水草,河水涨时,广场被淹没,河水小时,就是广场。兰州黄河大堤做得很牢固,也高。黄河穿城而过,不牢靠是要出大事的。昨天还没下雨,这部分河床就成了广场,许多市民在此散步乘凉。河边有风,很凉爽。见一群女大学生,大概有七八个,在水边广场上用很多蜡烛摆成一个心形,说是为一个同学过生日。我们好奇,就和她们聊天,开始她们不愿说,后来有人悄悄指指一个女大学生,说为她男朋友过生日的,可是约好了时间,至今没来。那个女同学果然特别急,脸色很难看,不时往岸上瞅,却不见男孩子来。后来,她们还是把蜡烛点燃了,引得许多人围观,永基忙着拍照。可是直到蜡烛燃尽,那个男孩也没来。那个女生哭了,几个女同学也陪着她哭。我们就很同情,心想什么人啊,这男生也太不懂事了。猜想是恋爱出了问题,拒绝来见,但也不必这么处理吧,这让那个女生太难堪了。另外的女生都劝她,说咱们再也别干这傻事了,然后就相拥着走了。一场本来很有情趣的活动,搞得十分没趣。
今天雨中游兰州。市区狭长,因房屋都在黄河两岸,黄河及支流形成不少峡谷与盆地,市区就在一大片盆地上,东西长有几十公里,南北就很短,只有几公里。西北有山环抱,依山傍水。只是城市有些老旧。来到兰州郊区,走进一户人家,夫妻二人都有六十多岁了。男人很木讷,女人很有风韵,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说话也慢声细语,还有点羞涩。二人信佛,用茶招待我们,聊了很久。临走时,女人带我们来到她的佛堂,从供桌上拿下两个最大的苹果送我们,说佛会保佑你们。感动。道谢。告别。
回来休息,睡一觉,醒来看收藏书籍,玉器、瓷器鉴赏,很有趣味。又拿出在延安买的玉器,把玩一番,还是觉得不错。
明天是小虎生日,给家里打电话,向小虎祝贺七岁生日。和夫人、女儿、儿子、小虎都通了话。离家一个月整了,都盼我回去,我也有点想家了。去年新买了房子,春天已装修好。夫人说这月二十日搬家,希望我回去。我说一定,搬家是大事,我不能不回去。
过几天去西宁。也许能见到青海诗人王歌行。八十年代去泰国访问时,我们都是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王歌行是个很老实的人,那次一路从曼谷到帕塔亚,他都和我住在一起,只要出门活动,他总要牵着我的衣服,老怕把他丢了。王歌行又很有才气,闷声不吭写出过很多好诗,还是藏族史诗《格萨尔王》的整理者之一。访友当是题中应有之事,那老诗人太可爱了。
半下午开始,雨下大了,算中雨。对面黄河中间的两块沙滩已被淹没,昨晚女学生点蜡烛的广场也不见了。河面陡然宽阔起来,水也流得急了,能看见漩涡,这才有了黄河的气势。
2005年8月8日
今天从兰州来西宁,一路风光和兰州已然不同,这边山石多是赭红色,棱角分明。多年前我来过西宁,那次是带一个作家团去西藏,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当时我怕大家从南京直接去西藏,不能适应高原缺氧,就先来到青海热热身,适应一下。西宁海拔两千三百多米,没有太大不适。毕竟我去过西藏,到过五千多米的地方。
青海有七十万平方公里,很大。黄河、长江、澜沧江都发源于此,但人口很稀少,只有五百万人左右,相当于江苏的一个市。也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方。青海古为西戎地,汉为羌地,隋置西海、河源等郡,唐宋为吐蕃地。青海在青藏高原东北部,海拔在三千米以上,很多地方是无人烟的。真想去那些地方看看,可是凭我们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单独去是很难的。
火车到西宁是中午十一时半,住在车站旁边的宾馆。一个很乱的宾馆,出租车司机争着拉我们,说这里不能住,不太安全。永基有些犹豫,我说就住这里,正好看看这种地方能发生什么事。五十元一个房间,很小,但有卫生间,有床无桌子。的确人员很乱,光膀子穿拖鞋,到处乱窜。经过一个房间,大敞着门,里头一股烟火气,煤油炉在烧饭,男人光着膀子,女人敞着怀奶孩子,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允许烧煤油炉做饭,不怕失火吗?
住下后,下午给青海诗人王歌行打个电话,居然通了。他很快来看我。一进门就从一个破烂的拎包里往外掏东西,我以为他掏什么宝贝,结果掏出来一条皱巴巴的白色哈达,挂在我脖子上。这其实比宝贝还宝贝,我一时很感动。两人坐下说了一些话,他说早已退休了。我看他身体还不错,很高兴,说王老师你保重身体。他话很少,基本上是我问一句,他回答一句,但看出来他很高兴。分别快二十年了,他真的变化不大。
晚上,我又给青海作家梅卓打了个电话。梅卓很快也来看我。我们是“9·11”事件发生的第二年一块去美国访问的,当时还有贵州的何士光、四川的杨牧、山西的阎晶明等人。当时美国还余悸未消,安检十分严格,鞋子都要脱下来检查。我和何士光住一屋,他已参禅数年,每天晚上和我谈经论道,士光是个很温和的人,我们一直谈得十分投机。梅卓是藏族女作家,很有才气,平时话很少,见了谁都是笑笑。这次来西宁,应当打个招呼。梅卓见到我们很高兴,说可以抽时间陪我们到处玩玩,我忙说不必,我们就是自己随便走走,你尽管忙你的事。当晚聊了一阵,她也建议我们换个地方,说火车站附近宾馆大多都很乱,出门在外,还是当心一点好。我说没事。
梅卓走后,我和永基洗洗澡,又在车站广场遛了一阵。
当天夜里,我睡得正酣,有人砰砰敲门,我被惊醒了,但不知是什么人,一时不敢开门。门外喊是警察。门上没有猫眼,我没法确认,还在犹豫,敲门还在继续,而且急了。我听到楼道里不止一处在敲门,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我想如果是歹徒,不敢这么大规模来抢劫吧,就慢慢打开一条门缝,两个警察猛地推开门,差点碰到我的头。我有点火,大声问,半夜三更你们什么人,干什么?一个警察说我们是警察,治安检查!一个警察让我拿出身份证,另一个警察已开始在房间里检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要我打开行李箱。这时我有点担心了,箱子里有我在延安买的一套玉器,不会有什么犯忌的吧?我打开行李箱,自然没有什么。我主动拿出玉器,说我在延安古玩店买的。他们没说什么,检查完就走了。我松一口气,正要关门睡觉,忽然听到楼道里一阵厉声呵斥:“老实点!别动!”我赶忙伸头看,发现警察不少,正扭着三四个光膀子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押着往外走。很多房间都有人伸头看。我有点兴奋。对门一个男人问我,刚才抓走的是什么人?我摇摇头,就和他聊了几句,原来他是生意人,来青海收蜂蜜的。永基也来了,到我房间聊了一会。
大家无事。睡觉。
2005年8月10日
昨日去青海湖。
我以前去过青海湖的,但永基没去过,专门陪他走了一趟。一路风光极好,沿青藏公路走,大约一百六十公里。路上停了几次车,看了一些景点,乱收费很严重。中间有一座寺庙,是新修的文成公主庙,收钱很多,买一炷香上百块、几百块都有,还帮人占卜凶吉,也是收钱,好像已不是佛教。我不知这些人哪来的,他们是在亵渎佛教。
青海湖依然漂亮,水面浩大。我们沿湖走了很久,湖畔有沙丘、草原、牛群、羊群。草原沙化很严重,时常看到青色田鼠,肥得像小兔子,打了许多洞,钻来钻去。传说当年周穆王去瑶池会西天王母就是这里。说起来这故事还和我们赵姓大有关系。周穆王会西天王母,七日不归,世上已七年。忽一日接报,偃王造反,天下大乱,要他赶快回朝。周穆王的车夫叫造父,此人爱马善驭,随穆王在西域期间,选了八匹骏马,可以日行千里。穆王乘着马车昼夜驰奔,赶回都城镐京,很快平息了叛乱。造父因此立下奇功,周穆王把造父封在山西赵城,以赵为姓,从此天下才有了赵氏一族。赵家是大姓,在中国历史上两次建国,一是战国时的赵国,二是宋代。也出过许多典故,如赵氏孤儿、胡服骑射、围魏救赵、纸上谈兵、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狸猫换太子等等,都和赵家有关。对错荣辱,都成历史。我站在青海湖边,眺望辽阔的水面,有点晕。我的老祖造父曾在此留下过足迹?
今日休息。买了从西宁回南京的机票,是十七日晚间的。再有一个礼拜,就要回家了,不知不觉,离家四十三天了。真的有点累了,到底年岁不饶人。
明天由梅卓陪同,去她的家乡湟源。她太好客了,执意要送我们。我说你帮助找个山区偏僻处住下,你不用陪同,尽管回去。我们想在山里隐居几天。
西宁街头早点有油条、豆浆,很对味口。油条三毛钱一根,豆浆三毛钱一碗。
2005年8月11日
今天从西宁出发到湟源,是梅卓找了一辆车送的,中午就到了。湟源是军阀马步芳的老家。当年的马步芳在青海可是个狠角色,曾残酷堵截屠杀西路军战士,许多女红军被杀害、强奸,被逼嫁给他的军官和士兵。湟源县城有许多高大的树木,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梅卓说这些树都是当年马步芳派人栽的。他还在整个青海省栽了很多树,不少至今还在。
没怎么在县城停留,看上去比较破旧,但这里也有他们的特点。
车子穿过湟源县城,又行二十多里,到了一个叫“农家院”的地方,一个大院子坐落在两架大山之间的平川上。里头有餐厅、客房,据说主要是吸引湟源县城的人来消费。梅卓把我们送到,就让她回西宁了。中饭有点晚了,没见到多少客人,只一桌客人刚吃完中饭,说是来玩的,这里有野味。一会儿他们就乘车走了。
一人一间房,住宿费五十元,无厕所,也没有水,不能洗澡。喝的热水也没有,叫了几次才送来一瓶。菜也有点贵。出去转转,外头有大片麦田,长势还不错。麦子还未成熟,但粒粒饱满,看样子距收割还要十天左右。这里季节比江苏要晚两个月。现在南方秋庄稼都应是绿油油的了,这里却还没收麦子。远处两架山,问了一下说是日月山。日月山很长,延绵可以到青海湖附近。以前还真是没听说过这座山。院子后门外有滔滔水声,信步走过去,原来是一条小河,河不宽,却水流湍急,水量很大,发出很响的声音,分明是山洪下来了。昨天和今天上半天,这里一直在下雨,中等雨量,不算小了。雨水一路跟着,真是高兴。温度有点低,要穿一件薄线衣。小河两旁有不少树木,青山绿水,异常安静,有小鸟在树上啁啾。以前不会想到,此生会在这里住上几天。
房内无桌子,经过交涉,有人送来一张小课桌,宽约四十公分,小学生一样坐在桌前,和永基下了几盘棋。晚上要写小说了。《地母》三部曲最后一部已开头。以前写过十几万字,不满意,废了。这次重来,不知能否写开。
2005年8月12日
今天外出,几里路外有个小山村,信步走进去,见人就给人打招呼。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可以一天不说话,在外就不能不说话。尤其在这种山区,又不是旅游景点,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人家会生疑。村子不大,约有几十户人家,这在山区算不小了。村道在半山坡上,路有些脏,也泥泞,头天下雨还有些积水。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打招呼,对方疑惑中又有些好奇,我们解释说是江苏人,来旅游的。没想到汉子一下热情起来,说我儿子就在江苏徐州上大学。我也高兴起来,说真是巧了,我就是徐州人!汉子慌忙请我们到家坐坐。我们正想寻访农家,就跟着进了院子。院子里还有些泥泞,汉子很抱歉,连说你看你看,早知有客人来,我就收拾一下了。我说没事,绕着走进堂屋。女主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迎出来,都有些害羞。女主人说,你看俺家乱的。我们忙说,不乱不乱。其实真的不乱,屋子里也是泥土地,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根草棒也没有。迎门一张老式橱柜,上头摆放着茶瓶、茶碗,旁边一个玻璃瓶里,还插着一束野花。女主人看我注意那瓶花,笑道,是丫头弄着玩的。我忙说,这花真漂亮,丫头放假了吧?丫头害羞地点点头。夫妻俩忙着让坐,原来是让上炕。一盘大炕在里间,里间和当门通着,有帘子相隔,帘子是束起来的,里外畅通。炕上被子叠成长条形靠墙放着,墙上贴着红色剪纸,十分漂亮。我和永基都很吃惊,这房内搞得像新婚房一样,连连夸赞。我问女主人,说这剪纸是你剪的吧?女主人害羞起来,说我瞎弄的。我说这可不是瞎弄的,都是艺术品啊!不由心里感慨,民间艺术真是有生命力,这小小山村,大概随便拉出个女人,都是剪纸艺术家。男主人还在忙着让我们上炕,便也不客气,脱了鞋,上炕盘膝而坐。中间有一个小炕桌。永基腿长,盘坐有点困难,但还是努力盘好。我说,咱这是贵宾待遇了。
和男人闲聊,原来夫妻俩有一双儿女,都在上学。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大学。我问应当放暑假了,你上大学的儿子呢?男人说今天不巧,去走亲戚了。又问到家里生活,男子说家有几亩田,还养了一头奶牛、几只羊。他在一个镇上打工,一个月七百块钱。我说工钱不高哇,男人笑笑,说这里都这样,我一个月七百块算高的了。我想起在延安时,饭店女服务员一月二百块钱,比起来,七百块真算不错了。我们四处看看,没发现放粮食的地方。我问你家粮食呢?男人说在山上放着。我们不解,说粮食怎么在山上放着呢?男人笑了,说村里人都这样,粮食放在山洞,又干燥又不用占家里地方,要吃时就去山上取下一些来。我说有人看管?男人摇摇头,笑道,没人看管。没人偷粮食吗?男人摇摇头,说这里没人偷东西。我们正感叹这里民风淳朴时,女主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炕桌上,招呼我们喝。说着又走开了。天有点寒,这碗热奶茶送得太是时候了,连忙谢过,端起就喝,热乎乎香喷喷的,真好。
又和男人聊天,聊起他儿子。男人吞吞吐吐起来,说儿子在那么远的地方上学,真的不大放心。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忙说你儿子在徐州上大学,那是我老家,熟人很多,有什么困难,让他给我打电话。当即要过纸笔,把我的手机和家里电话都给了他。我还告诉他,将来大学毕业了,如果想在江苏找工作,也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带帮他想办法。男人千恩万谢,捏着那张纸,手有点哆嗦,说你们真是好人。我们笑起来,说你们才是好人!男人坚持说,你们真是好人!我们也坚持说,你们才是好人!大家互不相让,说了几个来回,发现像吵架一样,于是大笑起来。正笑着,女人又用大盘子盛了一个大面饼过来,说快吃馍吧,趁热好吃!这更让我们感动。这山村里不比城里,招待客人有水果糖块什么的,这大饼就是最好的点心了。可这么大,就是饿时两人也吃不下。但盛情难却,我们各掰了一块吃起来,又香又有咬劲。
后来告辞时,永基在盘子底下偷偷放了五十块钱,却被男人发现了,很生气地又塞给永基。
当天晚上,男人带上儿子到我们住的地方来,让我认识一下。真是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他说爸就是担心我,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伯伯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将来工作的事我会自己去找,男子汉应当去闯一下。我拍拍男人的肩:“老弟,你儿子有出息啊!”男人也笑起来。
白天在他们家时,聊到平日的生活状态。男人说,没事时,就是在家放放奶牛,他和老婆轮着放,有时也带上孩子,两个人放。两人放一头牛,一放一天。在我们看来,实在效益太差。我当时很想问问,放牛时,会不会想些什么?可到底没问。因为我发现这问题很傻,人家干吗一定要想点什么?就像你常见到记者问救人英雄,当时你想到了什么?其实当时什么也顾不上想,救人是个很当紧、也很自然的事。这户人家放牛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吗?有一头奶牛在安静地吃草,头上有蓝天、白云、飞鸟,全村人都这么放牛的,祖辈也是这么放牛的。放牛就是放牛,多美的一件事,一想什么就糟蹋了,可见想什么是个坏毛病。即使生活很坏,也不要想什么。中国人多少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2005年8月13日 晴
仍在“农家大院”。
这里原是一个废弃的水站,后经人改造一下,才成这个样子的。但距县城远了点,加上当地生活水平不高,因此生意并不好。一连几天都很少有人来。负责人说逢大礼拜会好一些,两天能有三十桌,二三百人来吃饭。
前晚散步,走了有十里路,到一个小镇子。那里并不繁华,有杂货店,买了两包烟,几块钱一包的。一路上带来的烟早就抽光了,沿途就买当地一些很便宜的烟,两三块钱一包。一些偏僻乡村的杂货店也卖好烟,比如“中华”,但不敢买。因为山区消费水平低,店里好烟卖不动,有的在杂货店放一年半载也无人问津,这种好烟一般早已过期,不能抽了,还不如买便宜的,流动快,烟叶也很新鲜。
昨晚又外出散步,天气晴好,繁星满天。大山黑乎乎的,我是第一次发现,大山的轮廓晚上看比白天更清晰,一条山脊的线条蜿蜒曲折,在半月下伸向远方。沿一条山路步行约五里路,没有碰到一个人。坐在小路边休息片刻,抽一支烟,看山区的夜,真静,静得不像在人间。起身又走,不远处看到一个小山村,看样子也不大,隐约能看到一些房屋,没有灯光。也没有狗叫,没人惊扰它们,叫什么呢?忽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和低声的笑,便有些惊诧。悄悄走近了,原来在村头有五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正坐在一起聊天。就凑上去和他们搭讪。他们很吃惊,这种地方也会有外地游客。他们很局促,不大和我们说话,问一句愣半天也没人回答,几个女孩就吃吃笑,好像我们成了主人,他们反倒是客人。我问你们怎么坐在村口聊天?闷了一阵,一个男孩说,这里没大人管。我问你们都谈对象了吗?没人回答,一个女孩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几个年轻人站起身,慢慢走开,走出几步,突然跑起来,好像我们是俩鬼子,鬼子进村。
看来,是我们不好,打扰了人家。这偏僻的山村,大概没什么娱乐,更没什么夜生活,人家孩子聚在村口聊聊天,怎么就把人惊了呢?
继续往前走。大约又有六七里,一座山崖徒然立在面前,黑压压的,好像要倒下的样子,很吓人。看样子山路到尽头了。我们坚持走到底,走到山根,再往回走。可走到山根,发现还有路,只是拐了一个弯,从山崖一个缝隙间穿过去,很狭小,也更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我带了一支小手电筒,正好用上。两人打着手电,扶着山崖往前走,脚下有些打滑,石路上还有水。终于走出崖间小路,豁然敞亮。远处又是一条山影,近处半山坡上有一户人家,几间房屋。真是无语惊叹。你以为你走到了天涯海角,不会有人烟了,可还是看得到人迹。你不得不从心底感叹人类的生存能力,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只要有一点生存条件,哪怕再险恶,再贫瘠,都会有人居住。这不仅是生存能力,也是生存智慧,更是生存态度。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城市人比起来,无论物质生活还是娱乐生活,都有天壤之别,但谁觉得更幸福呢?幸福是幸福感,你感到幸福就是幸福,那是内心的东西,和外在的物质、地位、金钱、名气都没有关系。其实,生活在半山坡上的这户人家,也许根本连幸福不幸福的话题都没有想过,他们只是安静地生活在大山里,与世隔绝,伴着大山、白云、溪流、星星、月亮,一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活着就活着,老死就老死,一切顺其自然。城市人一天到晚为屁大的事痛苦得死去活来,想去过自然人的生活,是一种真情,也是一种矫情。真想离开城市,没人拉着你,可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以像那天在毛乌素沙漠小村随意下车,并永远住下来吗?也许,根本就没有标准去界定哪一种生活更好,关键在于,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想得到很多,就会产生许多烦恼,这是不可避免的。像这户生活在深山里的人家,想要的一定很少,所以他们选择住下去,也不会有那么多心思。如果想要很多,在现在的社会环境下,完全可以走出去,过另一种生活。
如今,多少山区农村的年轻人都到城市去了,说不定这户人家的孩子也出去了,只有父母还守在这里。年轻人走出大山,走在一条艰辛的路上,求职、苦累、思乡、孤独、白眼、歧视都在等着他们。他们必定要经历这一切。他们中有许多人会最终走向所谓成功,定居在城市,也会有许多人只是在外头走一遭,又回到生活的原点,但大多数人心里已无法那么安宁了,睡觉也不像当初那么安稳了。他们会梦到城市、街道、楼房,会梦到袒胸露背的女人。只有这大山里的父母像岩石一样,保留着固有的分量、单调、沉稳和色彩,就像岩石上的岩画,记录着他们古老的生命形态,历千万年风雨而不褪色。
我和永基决定往回走,再也不去惊扰山坡上那户人家。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入侵者,和鬼子没什么两样。
回来的路上,忽然听到夜半歌声。迎面黑暗中走来两个小姑娘,一边走夜路,一边唱歌。原来是“农家大院”的服务员,她们家就在那个小山村,晚上加班再晚都要回家住。她们也认出了我们,说这半夜三更的,你们乱跑什么,就不怕遇到狼呀?我们吃一惊,这里有狼?两个姑娘笑起来,说我们大声唱歌,就是吓唬狼的。像是印证她们的话,突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狼嗥,悠长而凄厉。真是奇怪,先前咋就没碰到呢?我说,要不要送送你们?两个小姑娘说不用,我们路熟,这不手里拿着棍子呢。仔细一看,果然,她们一人手里握一棍子。告辞。
来回加起来,这一晚走了有三四十里路,真的很累了。远远看到旧水站的灯光,竟有回家的感觉。一身大汗,衣服也湿透了,可是无水洗澡,只能倒半盆水,胡乱擦一把,睡觉。
半夜突然醒来,拉开窗帘,荒山野岭,林莽憧憧,一如天地初开,一片混沌。又一次不知身在何处。
2005年8月15日 晴
昨天和永基来湟源县城,在山道上搭乘一辆摩托。主要是看看这座县城,顺便洗个澡,好几天没洗澡,浑身像结了痂。选了个听上去比较正规的宾馆:湟源宾馆。一问原是招待所,房间很破旧,也很便宜,四十元一晚,有卫生间,是蹲坑,用完要从别处端水冲洗,更是无法洗澡。问服务员,服务员很热情,说你们赶巧了,明晚烧水,就可以洗澡了。听口气,我们是很幸运的人。不知多少天没烧水了。只好耐心住下。可到第二天晚上,并没有烧水,说还得等三天,真不知为什么。我们当然不能等了,只好出去找了个澡堂,泡了个痛快。出来澡堂,看到一个河南人开的肉食店,有猪头肉,买了一块切好。又买两瓶啤酒,就蹲在路边,用手捏起猪头肉吃起来,感觉很过瘾。正吃着,忽然发现马路对面有人打架。先是两个人,不大会变成十几个人,打得很凶,有人拿着刀子,有人受伤流血了。眼看打过马路,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连忙包起猪头肉,拿起酒瓶,躲得远一点。这时有警车开来,那伙人四散奔逃,我们也赶忙走了。
离开湟源前,看到一处卖房子的广告,说一个老院子,有二十多间旧房,开价六万,真是太便宜了,差点动了心思。可想想这么远的地方,买了这个院子,怎么利用呢?只好打消念头,又有点后悔。
2005年8月17日
这趟西行历时四十二天,终于结束了。是今天晚上从西宁到南京的飞机。
中午就回到了西宁,到达机场等候。看到一个小和尚,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稚气,就和他闲聊起来。原来他是外出旅行的,吃住都可以到当地寺庙,很省钱。我问他平时有收入吗?他说有啊,一年可以分六七万,大都寄给家里父母。
不由想起善男信女们,进庙施舍,慷而慨之,献给佛祖的钱,都由和尚们代花了。不然,那么多钱怎么办?世上人走投无路时,去当和尚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当今社会,很少有安静的地方了,深山古刹都成了景点。好吧,好吧。
要登机了,回南京,那里有我的家。
2005年12月1日
经过几个月的休整,身体感觉好多了。上次从7月7日出发到西部,8月17日回家,历时四十二天,的确很累。回家后,还要上班,经常要开会,听一些放之四海皆准的废话。我不会去讲那些话,可你得听,这是义务。
上次在延安买的一只玉琮和玉制文房八件,请南京几位收藏家看过,一致认定是对的。那只琮是商代的。玉制文房八件为明代。他们都吃一惊,说我捡了个大大的漏!我真是高兴坏了,但他们又告诫我,没那么多的漏好捡,买东西还是要小心。我想这是缘分,它们在延安等我好久了,终于等到了我。
新买一处房子,回南京后搬了家。
参加工作后在县城安家,从乡下搬到县城,那是1971年。当时房子是一间,单位借用的。夫人第二年进城。当时还只有大女儿允芳这一个孩子,仍留在老家,由母亲带着。星期天夫人回去看孩子,孩子都生分了,老远看见她,跟跟斗斗跑回家,给奶奶说:她又……来了!一惊一乍的。
母亲也够劳累,那时已经五十五岁了,还要帮我们带这么小的孩子,而且一带就是两个。另一个是我大姐的孩子。当年,大姐公公是地主成分,又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从徐州一所中学被开除回家,从此一家人被压得喘不过气,两个大外甥上小学,连红小兵也不让参加。大姐天生好强,忍不下,就自杀了。大姐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最小的外甥女仅七个月,只好由我母亲抚养,晚上睡觉一边搂一个。两年后把孩子接到县城,母亲和小外甥女也一块来了。后来相继又有了二女儿寒露和儿子林泉,四个孩子,三口大人,挤住在一间房里。再后来改善了一些,有了一个四间房的小院,宽敞多了。小院在一个大池塘边,母亲和夫人养鸡养鸭,补贴家用。父亲隔三差五从乡下送菜来,也送面来,都是粗粮,一家人掺着吃。上下十几口人,衣服鞋子都是夫人手工做,加上她是妇产科医生,要上夜班,多时一夜可接生七八个孩子,很累。我又因站错了队,连续六年被赶到乡下工作队蹲点。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但熬过来了。
后来,我调到省作协,1992年搬家到南京。那是一次大搬家,离开了故乡。那次,本来想搬好家再接母亲的,可她放心不下,大儿子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极不踏实,一定要跟着一块来。那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上千里路,居然连个盹也没打,一路就是看着方向,好像要记住路。在南京安好家,母亲住了两个多月,一切踏实了才回去。之后,母亲又来过很多次,她还是牵挂我们一家,但每次都住不长久,因为老家还有弟弟一家,她更是放心不下。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总是操不完的心。这次搬家,算是小搬家了,毕竟还在南京。明年,会把母亲接来,让她看看我的新家。
从今天开始,要第二次西行,准备去重庆一带转转。今晚的火车,第一站先到开封。算是路过,准备停下来看看。开封古都,应当值得一看。这一趟是我一个人,没有再找伴,肯定会有许多不便,自己克服吧。
2005年12月2日
坐一夜火车,从南京经徐州去开封。
一路是慢车,站站停,不断有人上车下车,乱哄哄的。因担心行李箱被人拿走,夜里两点多就醒了,再没有入睡。独自坐在靠窗的小凳上,望着夜色中朦胧闪过的树木、村庄,有一种自由、放松的轻快,又有一种深深的孤独。这种孤独并不让我痛苦,我享受这种感觉。几十年来,火车也坐得多了,都有明确目的,要去干什么。这次没有。就是去流浪,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走一走。火车几次停在野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终于还是走起来。经过徐州时,有一种亲切感,这是我的家乡。过了徐州,下一站是一个叫黄口的小镇,勾起我无数的回忆。这个黄口镇属于安徽的肖县,和我老家丰县紧邻。肖县原本也属于徐州的,历史上徐州有八个县,其中丰、沛、肖、砀被称为徐州的上四县。后来,行政区划调整,肖县和砀山同被划归安徽的淮北地区,但地理位置却无法分割,肖县和砀山自然仍和丰县紧邻,风俗习惯,说话口音都差不多。著名煤矿诗人孙友田,老家就在这个黄口镇。黄口小镇是陇海线上的一个小站。北距丰县县城不过四十多公里。因为丰县没有铁路,就在黄口镇设了几个转运站,包括粮食、木材、煤炭、棉花等。外地来的木材、煤炭等在黄口卸货,丰县再用汽车拉走。丰县运往外地的粮食、棉花也从黄口站往外运。
黄口镇所以引起我无数回忆,是因为我曾在这里住过差不多半年时间。那是“文革”中的1967年秋到1968年春天,当时我是丰县中学的高二学生。
“文革”初始的1966年冬天,我第一次外出大串联,也是从黄口镇出发的。当时和几个同学爬上一列运煤的货车,是在晚上十点多钟,大约十一月中旬,天气很冷了,火车开起来,寒风刺骨,躺在煤堆上,煤屑飞舞,衣服、头脸、鼻孔都成了黑色,浑身都冻僵了,经过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才到郑州。我下了车已不会走路,还是同学搀扶着走出车站。找到接待站,吃了一点东西,又回到车站,终于爬上一列客车,虽然拥挤,但总比在煤车上好多了。那一次是去湖南韶山的。将近四十年过去,我再一次经过黄口镇,不能不勾起许多回忆。那时,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已年近花甲。在外漂泊几十年,说起来,这里应是我第一次走出故乡的出发地。
火车经过黄口镇,稍停了一下,有人下车,我差一点也想下去。这里距老家丰县县城只有四十多公里。这也算过家门而不入了。夜已深,母亲睡了吗?我知道,母亲生活在故乡,最牵挂的还是我。
火车前行经过砀山,到达商丘。这是个古老的城市,商始祖契曾居住在此,商时封为商丘邑,周初封微子于此,国号宋,在此建都,名为商丘。这里名胜古迹甚多,有文雅台、八关斋、三陵台、阏伯台、微子墓等。这里距我家丰县不足三百里。1985年,我带一个小伙子沿黄河故道考察,曾骑自行车来过这里。车过商丘,又先后经过兰考、民权。这些地方我都来过,也是那次骑自行车来的。那一次在苏鲁豫皖交界处,骑车跑了两千多里路,收获极大,正是那次考察采风,决定了我后来写作《地母》三部曲。
早晨六时五十分左右,终于到达开封,中国又一个古都。中州河南是中国文明的发祥地,不仅古迹众多,而且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古人逐鹿中原,争夺天下,多从这里开始。开封也是北宋的都城,赵姓天子们在此曾辉煌一时,也曾备受屈辱。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描画的就是开封。宋徽宗的瘦金体、《芙蓉锦鸡图》等,都产生在这里。徽宗是个艺术天才,可是不幸做了皇帝,他一介文人,哪是做政治家的料?可见人成才要对路。像徽宗这位人物,就是成才不对路,才做了亡国之君,被金人掳去,封为“昏德公”,死在异乡,悲夫!
开封东站很破旧,天还没大亮,朦胧中有几十个人下车。走过地下通道,还是破旧,仿佛又回到几十年前。出了车站,一排出租车等在那里。一个中年妇人热情上来打招呼,就上了她的车。按照我对住所标准的要求,拉我到了一家宾馆,是开封市税务宾馆。也很破旧,一个三人间,一百元,有热水、暖气、卫生间,还算干净。洗完澡,一夜劳顿消了不少。泡一杯从家乡带来的蜂糕茶,喝下去很舒坦。去大街吃早点,问人,很热情,说话如乡音,一下子感到十分亲切。回来补个觉,一夜几乎没睡,有点累了。
2005年12月3日
开封还是个陈旧的城市,灰蒙蒙的,今天在街上转了一圈,并无多少真正的古迹。当年黄河决口,开封城数度被淹被毁,古迹损毁严重。现存古迹有铁塔、龙亭,相国寺算最有名的了。还有禹王台、延庆观等,逐一参观,还有些旧时模样,可以想象到当年北宋的繁荣和文化气息。据说,现在的黄河还是比开封高出十多米,一旦决口,仍是不堪设想。决定去黄河看看。
黄河在开封北边,有一段距离。坐车到达黄河边,河面宽阔,水势浩大,有很大风,河边波浪翻滚,不断冲击河岸。河岸还是原始土岸,不时有岸上的土块塌落河里,样子很凶险,照这么冲击下去,还是会有危险,为什么不在河堤砌上石头呢?这一条中华民族的血脉河,我到过它的源头,也在青海、宁夏、甘肃见过它的流淌,我的家也曾是黄河下游,它在那里流了将近八百年,后来无数次决口,终于改道。改道是因为淤塞,水是自由的,总要寻找出路,从源头一路下来,多少大山都没有挡住。下游多是平原了,泥沙淤塞,只好抬高大堤,渐渐成了悬河。一旦决口,就如天河倒悬,千里平原尽成泽国,那是毁灭性的。
在附近黄河公园转了一圈,就是栽了一些树木。
回到开封,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倒也可口,都是面食,口味和我家乡差不多。去御道街,气势很大,可惜却是新建的房屋街道,并无古迹。沿街不少古玩店,转了几家,看得出多是假货。在一古玩店看到一方小叶紫檀八仙桌,包浆、木纹都对,做工也精,问价,四十万。这对我来说是天价,但十分动心,如能买到手,将来当会大大升值,这类紫檀家具是中国文化精品,会越来越值钱。它不止值钱,更是一件艺术品。可惜,失之交臂。也许十年后,会十倍、百倍升值。
2005年12月5日
前天从开封来到郑州。今日到少林寺一游。少林寺名气太大,已成旅游景点,靠少林吃饭的人何止数万。少林寺比想象中要寒酸,许多房屋是新建的,有些院子不能进,想是和尚参禅之地。少林武功名扬天下,只是不知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电影、小说中的武功是经过特技处理的,真功夫远不是这样。看了真功夫也许会令人失望。真正的少林和尚武功,世人已无人知晓。不见也好,保有一点神秘和期待。
1982年,我曾写过唯一的一部武侠小说,发表在《钟山》杂志上,还被收入江苏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内。小说集叫《青锋剑》,里面除了我那篇《古黄河滩上》,还有古龙、梁羽生各一篇小说。我这部武侠小说,先后被多家出版社改成连环画出版,只是都没拿到稿酬。我还无意间发现,买过几本。最可恶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部当时很轰动的武侠电影,人物关系、情节内容完全是剽窃我的这部小说,有些对话竟原封未动。许多朋友告诉我,连作家张弦也对我说,这部电影就是偷了你的作品。张弦和我住一个院子,他后来主要搞电影了,对情况很熟悉。我没有说过此事,更没有去打官司,一是那时版权意识不强,二是打这种扯皮官司太耗精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今晚到达洛阳。
宋代历史上,开封称为东京,洛阳称为西京。夜读书,读到袁枚论及诗文,说:“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为疲驴。”是也。现在就是野马太少,疲驴太多。社会总希望规范人们的一切行为,被规范的结果都成了疲驴,而创造历史的其实都是野马。
2005年12月6日
今日天气晴朗,太阳暖洋洋的。现在龙门石窟外小憩。一路过来,伊水河空阔清澈,没想到洛阳还有这么好的水,看了叫人舒服。石窟十分壮观,为北魏至唐雕刻,大多保存完好。我去过敦煌,也到过云冈石窟和其他一些石窟,石刻大多都已毁了,敦煌壁画也大多毁了,只剩下一些残迹,十分可惜。
龙门石刻不同于别处,多有人间烟火气,佛像表情生动,微笑可亲。在洛阳买了一块古玉,龙门石窟间有温泉水,清澈可人,把玉放在水里浸泡一番,就算开光了。佛门净水,不可错过。
到下午一点多了,买一盒方便面,吃了充饥,顺便写此一笔。
下午游天王殿、罗汉殿。罗汉殿很小,有一联曰:
名寺万千唯此间小中见大
高僧十八向彼岸迷里求真
又有一联:
稽首礼古佛
掏水洗尘心
大雄宝殿威风气派,也有二联:
一曰:空色圆融何由来去之路,
我人顿息本无生灭之门。
一曰: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
天机不破万里无云万里天。
天王殿则有:
到处能安皆乐土
此心无降是菩提
妙哉!妙在何处?莫名其妙。
2005年12月8日 晴
昨日去三门峡。
三门峡水电站记忆中是五十年代建的,至今看仍然雄伟。黄河水被闸住了,放水提闸,出来的水充满泡沫,波浪翻滚。上游则一片平静,最奇特的是看到了几千只白天鹅。
早晨十点去时,白天鹅似乎还没有醒来,围成一圈圈,或一片片,静静地卧在薄冰上,或浮在水上。二十分钟后,天鹅醒来,开始活动,一片叫声不绝。可惜离得较远,站在黄河岸边,相距约千米,又有水气,不能清晰看到个体,只见白茫茫一片,飞起时看得清楚一些。零星有十几个来看天鹅的人。一个老人在岸边放一架望远镜,看一次两元。我交上两元,从望远镜里看,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望远镜实在太差,不知是因为太破旧,还是因为没调好焦距。另一个游人和老人吵起来,说他糊弄人,要求退钱,老人不退,说是你眼睛有问题,我怎么看得见?这老人有点不诚实了,但为了两元钱吵架,有点煞风景,我赶忙劝那游人,算了算了,这样用眼睛看不也很好吗?游人气不过,问我说,你看清了吗?我只好实话实说,也没看清。不过,我又补充了一句:也是我眼睛不好。周围人都笑起来,那人才悻悻而去。老人看我为他解了围,就有点感谢的样子,主动介绍说,从十五年前开始,这里出现几十只天鹅,后来逐年增多,先是几百只,现在最多时可达几千只。我看到的大约有上千只,也很壮观了。老人这番介绍,也值两元。
晚上坐火车去西安。傍晚在车站广场突遇一件惊险的事。几个人在追打一只花白狗,喊叫着让人闪开,说这是一条疯狗,已咬伤几个人!大家纷纷躲闪,被疯狗咬了可不是玩的。疯狗就从我眼前几米的地方窜过去,我只用行李箱挡在身前,并没有太惊慌。几个人拿着棍子一直追过去了。
我小时候在老家曾多次见过疯狗,因此并没觉得十分可怕。一次是春节前,邻居家杀猪,大家围着看热闹,也有许多狗围着凑热闹。突然跑来一只疯狗,大家都不认得,个头不大,却眼睛浑黄,阴沉暴躁,直冲狗群咬去,凶猛无比,一群大小狗居然吓得四处逃散。大家立刻认出这是条疯狗,一时都叫起来,到处乱跑。还是杀猪的屠夫沉着,只见他把手中的杀猪刀冲疯狗扬手一甩,一刀扎进疯狗肚子,疯狗一阵惨叫,挣扎着跑出十几步就摔倒不动了。当时我大约八九岁,就在现场,那一次很恐怖。第二次是在我家,一条黄狗卧在我家堂屋前,这条黄狗和我叔叔家的一条狗极相似,以为是我叔家的狗,它平时也常来的,家人并没有在意。可过不一会,我叔来我家有事,发现了这条狗,就奇怪道,这是谁家的狗?父亲说不是你家的狗吗?叔说不对,我家的狗在我家呢,我刚才还看到的。叔这么说着,就弯腰细看了一下,突然说不好,这是条疯狗,不知哪里跑来的,你们快躲到屋里去!原来这条疯狗正在爆发前期,阴郁、昏睡。我这个大叔当过兵,胆子很大,看我们都已进屋,他悄悄抓起一把铁锨,猛向疯狗砍去,不料疯狗反应极快,一下跳起来,把锅屋门撞开,钻进了锅屋。锅屋是两间,里间架着一盘石磨,是平时磨粮食的,外间是锅灶、碗洞。这时,我和大姐正躲在锅屋里,一看疯狗进来了,赶快跳上石磨。大叔随后追来,用一把铁锨乱铲一通,疯狗围着石磨转了几圈,向碗洞躲去,被大叔一锨铲住,死死按住,父亲也赶来,拿一根木棍,二人合力把这条疯狗打死了。第三次见到疯狗是在村外的寨墙上。我老家村子赵集是个有五百年历史的古寨,周围有高大的寨墙,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已残破成一段段的,孩子们常在寨墙上玩耍,放风筝,射箭,玩攻占游戏。这条疯狗就是我和小朋友在寨墙玩耍时发现的,赶紧跑回家告诉大人。我的几个叔叔拿上家伙赶去围捕,疯狗冲下寨墙飞奔,大人们追了五里多路,终于在另一个村子里把它打死了。第四次是我家养的一条大黑狗,已有十多年了,后来发现疯了,父亲和叔叔们想把它抓住,并且已关上院门,但它却跃上极高的院墙逃走了,父亲带人追了六七里,还是没有追上。不知它后来伤到人没有。
我在少年时代,亲眼目睹了四次抓疯狗的事,并有两次还吃了疯狗肉。那时不知疯狗病的巨大危险,主要是贫穷嘴馋,打死疯狗舍不得埋上,就剥了煮熟吃了。后来知道,只要人的皮肤不破,不让人的血液沾上狗的血液就不会有问题。但如果被狗咬破了,哪怕它是一条正常的狗,也会潜伏着狂犬病的危险,必须打狂犬疫苗。现在人的防范意识强了,并且有了狂犬疫苗,但五六十年代就没听说有这种针剂。七十年代,我在报纸上看到山东一个老中医,贡献了一个治疗狂犬病的秘方,当时还抄了下来,至今保存着。据说狂犬病潜伏期,有的几个月,有的可达几十年。如果有一天我疯了,肯定还是狂犬病。不过,我吃疯狗肉有五十年了,至今还没疯,家里亲朋也没人出事。这说明,把狗肉煮熟了就不会有事。但这毕竟太玄,现在肯定不会再吃了。
从三门峡到西安,已经不太远了。我买一张火车票,317次,从南宁方向开来的。我买的是站票,上车后却发现座位都空着,每车厢只有几个人,几乎是专列了。上车前,我已做好准备站几个小时。“文革”大串联时,人多拥挤,连厕所里、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是人,一车厢可以塞进四五百人,那种车我都坐过,还怕站几个小时吗?
夜到西安,在车站不远处问一家宾馆,一天二百元,太贵。又去远处另一家,一天一百二十元,住下。
2005年12月10日
昨看西安碑林,大饱眼福。这是第二次了。买了几幅拓片,有王羲之的“永和”二字,甚好。出自《兰亭序》。又买了几幅别的字。当场看他们拓字,熟练得眼花缭乱,这是个手工活,要很高的技巧。
又爬大雁塔、小雁塔,也是第二次了。
在大雁塔看到下头几个小男孩,大约八岁、十岁的样子,在树旁撒尿,并肩而立,屁股一拱一拱的,好像在比谁尿得高。臭小子,我当年比你们尿得还高。
后天去重庆,已买好机票,便宜得惊人,只花了三百元。
2005年12月11日
今日在西安钟鼓楼大商场闲逛,看到两块和田玉璧,新工、青白玉,摸着尚可,油性很大,手续齐全,两块玉开价一万多,讲价后两千八百元买下。不知是不是被骗了。
在西安城墙下转了很久,不少地方是补修的,但城墙下的感觉还是很好,有几棵老树,苍劲挺拔,地面也干净。西安在汉唐时称为长安,是古都,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汉唐之后,逐渐衰落,但今天依然很有气势。加上周围的汉唐陵墓,你仍然感到这是个有力量的地方。
2005年12月12日
今日飞到重庆,住长途北站附近小客栈,每晚四十元,单间,干净,但不安全,门锁有些问题,门也关不严。外出吃了晚饭后,赶忙回来,刚好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拧我的门把手,门咣当咣当的,估计再一使劲就拧开了。我心想幸好回来了。我不能确定那人是小偷,就走过去问:“你找谁?”那人一回头,发现我站他身后,有点慌张,吞吞吐吐说:“我找……我找……”却一时说不出名字。我心里有数了,就很和蔼地对他说:“想好找谁,再来敲门,好不好?这是我的房间。”那人急忙走了。看来,这家伙准备不足。后来,我让服务员叫来保安,修了一下门锁,才安心睡觉。
2005年12月16日
这几日一直在三峡库区转悠。去了一趟宜昌,大坝果然雄伟壮观,但没让我激动,总觉得它像强大的人类一样自以为是。的确,单从工程的角度,它是壮观的,是力量的展现。但因为有了它,长江的自由,长江的雄风,长江的气势没有了,长江变得半死不活。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文化人的看法。
我在万州看了一些安置区。三峡移民大都移到外地去了,也有一部分就地安置,集中在一些新小区。我拜访了几户人家,屋里除了一些带来的旧家具,很少添置新东西,屋里大都很空。问起他们的收入来源,主要就是外出打打工。
他们原先的家有院落,有土地,有树木花草,有江岸的风景,有大江的涛声,有鸟有蜂有蝶。院子里有猪有羊,屋子里有摆放了几辈人都不动的家具,有一种老味,有岁月沧桑,有记忆,有生命的轮回,那叫日子,叫过日子。过去的日子依然顽强地恍惚着在脑子里转,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新的生活也应是充满希望的,但他们还在适应。
万州就是以前的万县,位于长江之畔,为川东重要河港。古城最早建于东汉建武之年,初名羊渠县,其后改名为南浦、鱼泉、万川、万安、万州等。明洪武六年,改万州为万县,现又改为万州。万州景点很多,万州八景、西山公园。沿江上行,有建筑奇特的“石宝古寨”。下行有张飞庙、白帝城,以及大小三峡。那日在万州老城区闲逛,因地形落差太大,从街里到江岸边,要拾级而下,层层石梯,错落有致,房屋还有许多老房子。下到江边的房屋旁,抬头往上看,上头的房屋如天上宫阙,眼看要坠落的样子,十分惊险奇特。
在稠密错落的民居间,半山坡上发现一家租书屋,进去看看,有不少文学作品,居然发现一本我的小说集,还是九十年代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的文集中的一本,里面有我的头像。我问主人,这本书借阅的多吗?主人说开始不多,后来传开了,借读的不少。他说,我有一套四本,其他三本还在读者手中。他还滔滔不绝向我介绍,这个作家赵本夫的作品,我看过很多,他早期的小说《卖驴》《“狐仙”择偶记》《绝唱》《寨堡》,我都看过。他的《天下无贼》去年拍成电影,可轰动了。看来,这位店主人还真是熟悉我的作品。
主人说着话,随手拿下我那本小说集,的确已很破旧了。他随手翻了一下,看到我的照片,忽然抬头看看我,有些疑惑,又看照片,又看我,说你和这本书的作者有点像,就是你比他要老一些。我心想,当然要老一些,文集是九十年代出的,快十年了,还能不老吗?况且,自从到万州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刮过胡子,满脸花白胡子已长出很长,比实际年龄又老不少。店主人听我不是本地口音,猜到我是旅行的,就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江苏来的。店主人一下又兴奋起来,说这个赵本夫也是江苏人哎!我笑笑说,我们是老乡。店主人又盯住我看,忽然说:“你就是赵老师吧?”两次西行,去过许多地方,我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现在不想装了,再装下去就假了。我笑道,你看我真的像吗?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说虽然你满脸胡须,眉眼还是能看出来。我只好承认了。店主人非常惊喜,连忙把我让进里间,又是泡茶,又是拿烟。两人聊了很久。店主人有四十多岁,当初也是个文学青年,但没写出来。还是放不下,就开了个租书店,也出租一些碟片,收入很微薄,可他知足。我说,你为什么不做些别的生意呢?他叹口气,说文学这东西也害人,像吸食鸦片,喜欢上了,很难放得下。我开这个店,就是能有空自己看看书,不指望它赚钱。我问你靠什么生活呢?他说我靠卖三峡石,这里捡石头卖石头的很多,我也捡,也收购,做这个生意,收入还不错。的确,我在万州看到不少摆放三峡石的店,也进去参观过。店主人说着,又邀我到另一间屋看他收藏的三峡石,果然漂亮,各种形状,各种色彩。他指着一块三峡石说,这一块可以卖十几万。我看大大小小有上百块都很精彩,他说有些舍不得出售,就留着自己玩,看来他的日子过得还挺逍遥。
临告辞时,店主人拿出我那本小说集《绝唱》,让我签个名,留作纪念。我欣然答应。这次邂逅,让我很高兴,店主人也很高兴。在这么偏远的长江边,看到一个自己的读者,让我很有成就感。
2005年12月17日
昨天告别书店主人后,我就到了江边。江边水面很大,这里属三峡大坝上游了,水面十分开阔。看到岸边很多人在捡石头,我也去捡。天下着毛毛雨,心情很舒畅,我历来喜欢这种雨天在外头淋雨。也没打伞,就在江岸乱石滩上寻找,居然发现两块石头,一块像一个鱼头,十分光滑,上头有些黑白纹,很抽象,一时说不清像什么,但很漂亮。另一块也很光滑,大小和头一个差不多,都有七八斤重,纹路比较清晰,是一头大棕熊抱着一只小棕熊,憨态可掬,可爱极了。这两块石头在相距不远的地方捡到的,前后用了十分钟。再找,找不到好的了。我想,这是石缘。不少捡石头的围上来看,连连称奇,都很羡慕。我自然也高兴坏了。有人当场要买,我当然不卖。人不能太贪,有这两块三峡石,就是很大收获了。两块加起来有十七八斤,抱回住处。洗洗干净,再看,还真是相当不错。
抱石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万州画展的广告,决定去看一看。我喜欢看画展。平时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博物馆、画展,我是必定要去看的。北京沙滩的中央美术馆,我不知去过多少次。我在住处放下三峡石,又循原路找到办画展的一个大厅,里头布置有上百幅书画作品,迎门一幅最大的作品是《苏武牧羊》,显然是作为最重要的作品向观众推荐的。可我稍稍一看,立刻大失所望。原来这幅画完全不对头,作者只知这个历史题材,却完全不懂历史和苏武这个人。画面上苏武红光满面,裘皮绒帽,手执节杖,上头的缨穗完好无损,鲜艳如初。苏武周围围着肥壮的羊群,面前青草茵茵,天空碧蓝如洗。这哪里是苏武牧羊?应当叫《一个放羊的幸福老头》。看来,作者完全不了解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押,流放北海(今俄境内贝加尔湖)牧羊,十九年不能归汉的凄苦和磨难。苏武对故乡故土故国的孤苦思念,完全没有表达出来。对整个画展,我顿时失了兴趣,真是一级就是一级的水平。画展上也许会有较好的作品,可惜我没有心思再看了。
这趟西行,历时十七天,今天要回家了。万州居然有飞机场,不过没有到南京的,只到上海。到上海也行,回南京就方便多了。飞机是晚上的。白天在万州一些古玩店转了转,听说此地有个大收藏家叫王士惇,很有钱,开了个汉马酒店。慕名去访,汉马酒店果然气派,大厅装饰古色古香,有古代马车、石雕等。这次我没有隐姓埋名,报上姓名,王先生很客气,放下手中事接待我,还请我吃了一顿饭。他果然藏品丰富,玉器、青铜器、木器、瓷器、佛造像、石雕,样样都有精品。他拿出几件精美的玉器,令人叹为观止。其中一件白玉璧,十分精美。王先生说,这块玉璧就是中国历史上那块有名的和氏璧。这话有点玄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就是和氏璧。说起和氏璧,那可是大名鼎鼎。春秋时,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一块璞玉,献给周厉王。厉王让玉工辨识,说是石头,便以欺君之罪砍去卞和左足。后武王即位,卞和又献璞玉,又说是假玉,右脚也砍掉了。到文王即位,卞和抱玉,哭于荆山下。文王得知后,派人去问他为什么哭,卞和大体是说哭人不识玉。文王使人剖开那块所谓的石头,果然里头是上好的玉,自此称为和氏璧。和氏璧后来又发生很多故事,终于失传失踪。几千年过去,出现在万州王先生手里,绝对是个千古奇闻。说它是没什么道理,但说它不是也没什么道理。说那块玉璧确实好,应当是没错的。
晚上登机时,遇到一点麻烦,就是我在江边捡的两块三峡石。我怕装进箱子压坏箱子,就随身用一个袋子提上过安检。不料安检员发现后,不让过。他看我满脸花白胡子,就笑眯眯说,老大爷,你带的是三峡石吧?我说是,我在江边捡到的。安检员说这东西得办托运,不能随身带。我说为什么?他笑笑说这是规定。我猜可能是怕我拿它当凶器。这没办法。安检员服务态度很好,帮我拎起石头,送到托运处,办了托运,才顺利登上飞机。
第二次西行,就此结束。这次是孤身一人,十七天,到底上了岁数,有点累了。但我还是盼着能有第三次。
2006年6月14日
昨晚到成都。
这次是应中国作协邀请,参加中国作家重走长征路活动。正好出来,待活动结束后,开始第三次西部行。当然还是孤身。
昨到成都后,休息一晚。我是9日离开家的,先到浙江舟山去了一趟。舟山一直是我想去的地方,那个岛上有南海观音和众多海岛风景。在岛上住了四天,去了普陀山。正逢大雨,淋得像落汤鸡。当地人说,在普陀山遇雨是大吉。那一带其实雨水很多,三天两头要下雨,那么,大家都是大吉。这个说法会让许多人高兴。
在舟山岛住在沈家门渔码头,住临街一个饭店,可以看到大海,看海鸥,看渔港。每天许多大小船只,十分繁闹。晚饭接着夜宵,可以通宵吃海鲜。这才叫海鲜,都是刚从海里现捞出来的。我本不爱吃海鲜,但到这里却胃口大开,买了一瓶白酒,慢慢喝到很晚,大约到夜里两点了,差不多喝了八两,醉醺醺回去睡觉。
在海边就有喝酒的欲望。九十年代,一次中国作协工作会议在厦门召开。海边干净得叫人不想睡觉,半夜十二点,我喊上《作家》主编宗仁发,去海边小馆子喝酒,叫了四个菜,喝到天亮方归。那次是小宗掏钱的,很合算。
舟山在东海海域中,是我国最大的群岛。古为甬东之地,甬是宁波的简称。舟山群岛有大小1339个岛,常有人住的有一百多个,其余都是无人岛。我其实很想租个船去那些无人岛上去看看,可惜来不及了。
来到成都,见到鲁院同学高洪波、乔良,这次就是洪波带队。明天从成都出发,去四川阿坝,来回历时十天。
2006年6月15日
今晨从成都动身,走长征路,过巴郎山(4532米),四姑娘山(6250米)。缺氧,大家都带着氧气袋的,独我自认为身体好,就没带,上山后才发现有些呼吸困难。车子开上巴郎山,在山顶间走了一段路。山下是松树,半山是灌木。到了山上,已没有乔木,连灌木也没有,只有些贴地花草。花草又多是野罂粟,小黄花居多,鲜艳极了。据说,有毒的东西都美艳。民间种这东西是犯法,这里却有大面积野生。鸦片这东西实在太害人。解放前,我家颇有些田产,曾祖父去世早,曾祖母年轻守寡,守着大片土地,家里老是被土匪绑票,受尽欺凌。我父亲就被土匪绑过两次,三个爷爷小时候也都多次被绑票。曾祖母只好求人,一次次卖地赎孩子。三个爷爷长大后,先是买枪和土匪干,但三兄弟三条枪,加上几个伙计,还是干不过土匪,只好妥协。土匪来了,送钱送粮,陪着抽大烟。三个爷爷都染上了大烟瘾,终于家道败落。到解放后“土改”时,三个爷爷两个划成贫农。我爷爷是老大,还有些田产,划成中农。爷爷的大烟瘾一直很难戒掉,解放后还专门进过县里戒毒所,关了一年才戒掉。“文革”时,有人说,我爷爷解放初蹲过共产党的监狱。我母亲就和人家辩论,说那不是监狱,是戒毒所。这的确是不一样的。
巴郎山还有很多积雪,很冷,加上空气稀薄,人很难受。不少人都取出氧气吸氧。我仗着身体好,没带氧气袋,有点气闷,喘不过气,但还好,尽量减少活动。之后,很快下山了。
在上巴郎山之前,先去了卧龙自然保护区,看了大熊猫,实在可爱。但愿这些可爱的宝贝不要灭绝。
2006年6月16日
今天去四姑娘山,看峡谷风景区。
四姑娘山比昨天的巴郎山还高,海拔6250米,当然不可能上到顶峰最高处,但也到了四五千米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挂冰川。据说是第四纪的,有二百多万年了。冰川有点发黄了,让人想起古玩的包浆,经历过岁月的浸染,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距冰川还有一些距离,但已能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那寒气也是二百万年前的吗?应当是,老寒气了。凝望冰川,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悠远感觉,感到人之生命的短暂。
下山到峡谷风景区,中饭吃藏家饭,主要是烧烤,还带了一些下山来。晚上看世界杯,有吃的了。
给家中打电话,二女儿寒露说电视剧《城市版图》合同已从北京寄出,很快就要到家了。这是我写的一部电视剧,表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个城市户口本给城乡带来的撕裂,非常感人,不知何时能拍出来。现在影视制作公司方是强势,作家、编剧都处在弱势地位,谁有钱谁是大爷,几乎一切由他们说了算。但中国的影视如果没有作家和文学的介入,注定不会有好作品。影视是文化产业,老板当然是要赚钱的,但如果只想一味赚钱,影视的品质就很难上得去。
夜宿半山腰一个宾馆,也有三千多米。山外很热了,这里却要盖被。
和乔良同居一室,得知他即将升少将军衔,很高兴。乔良是我同学,是一位战略专家,为他骄傲。
2006年6月17日
今日行程二百多公里,经过长途跋涉,到达达维,红一、四方面军当年汇合的地方。又到小金(即懋功)。又到阿坝。
当年红军一路千山万水,开始是没有明确目的地的,到了这一带,才得知陕北有个刘志丹,有一块根据地。沿途听基层党史办介绍,说红四方面军其实打了许多大仗、恶仗。
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2006年6月18日
昨天住马尔康,阿坝州府所在地。阿坝地区比江苏省面积还大,只是人口稀少。马尔康城市不算很大,藏家风格明显,人口只有几万,藏、汉、羌、回、满、蒙、朝鲜、土家、布依族都有。大家各穿各的衣服,又很和谐,看了很觉奇特。
昨天在路上,沿当年红军长征路线走,参观了卓克其、官寨,还参观了一个小庙。小庙很小,只有几平米,当年毛主席曾在此住过七日。那七日,除了挠痒、捉虱子,他还想过什么?
在一个院子里,看到一些写在石头、木门上的红军标语,都是后来收集的,多是些“打土豪”“分田地”之类的话。
今天三百公里,从马尔康到红原,若尔盖大草原。路经黄河、长江分水岭,十分辽阔壮美,一条水各奔东西,一条成了长江,一条成了黄河。我和它们有缘,小时候在家乡,就住在黄河沿上。现在住南京,又在长江边上,不过已到下游。
若尔盖大草原,就是当年红军过草地的地方,死人无数。这一段路,有四川作家阿来陪同,他开了一辆越野车,一路陪同。阿来开车有点野,问我敢不敢坐他的车?我说这有什么不敢,就上去了。阿来是藏族人,家就在阿坝地区。他说当年红军过草地很惨,当地藏人不知红军是干什么的,又受人煽动欺骗,把能吃的都藏起来了,人躲在高处,看到红军就打。红军过草地,已溃不成军,零零散散,藏民用猎枪瞄准了,一枪一个,像打西瓜一样。现在在草地里扒拉扒拉,还能找到很多枯骨。后来又听当地党史办的人介绍,红军当年真的饿死很多人。饥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即使吃了东西,也会拉稀拉出来,不消化,有的搞到青稞了,顾不上弄熟就往肚里吞,不一会又拉出来,粮食还是整的。后头的红军发现了,捧起来在水里洗洗又吞下去。我们拜访了一位老红军,这位老红军快九十岁了,当年是红小鬼,只有十几岁,病倒了,就留在了当地,娶了个藏族姑娘,繁衍了一大家人。老人对留下来有些后悔,他已浑浊的眼里,全是茫然。
中午,祭拜红军过草地的纪念碑,有周恩来总理的题词。
祭拜结束,坐在纪念碑旁休息。低头间,忽然发现我两个手背全黑了,一块一块的黑斑,深浅不一,我吓了一跳,比老人斑重得多。当地陪同有经验,说这是缺氧造成的,手面上毛细血管堵塞了。我回想一下,还是在巴郎山、四姑娘山过雪山时留下的后遗症。这也算我重走长征路上一次纪念吧。
这次重走长征路,很是感慨,当年一支破破烂烂的队伍,为了一种信仰和理想,历尽千险万难,九死一生,就像一群乞丐,一群傻瓜,就像历史上的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但这种愚拙和韧性,正是中国的核心精神。没有这种傻瓜精神,是无法成就大事业的。世上有志之人,应当去这条依然充满艰险和荆棘的路上走一走。
中午吃高原无鳞鲤鱼,味极鲜美。有藏民献上哈达,惭愧!
今晚住若尔盖县城,这里以前住过的。
2006年6月19日 星期一
昨晚住若尔盖县城,很冷清,缺人气。
今天白天去了大草原湿地,中国最大的高原湿地。不大看得到鸟,更看不到鹰。这些年生态破坏很严重。草原都被分掉了,很多牧民用铁丝拦起来,防止别人家的牛羊进入。但这样一来,对野生动物、飞禽的活动造成很大麻烦,弄不好一头撞上去就撞死了。野生动物日渐稀少。只是田鼠多起来,和去年在青海见到的草原一样,到处是田鼠,站在那里看,目力所及,能看到几十只,飞快地跑来跑去,它们打了很多地洞,钻进钻出,一个个肥嘟嘟的,一只怕有七八两重,像灰色的小兔子,非常漂亮,完全不像城市老鼠尖头小尾,面目可憎。它们缺少天敌,比如鹰、蛇等,就肆无忌惮繁殖、活动,对草原破坏极大。西部草原很多,但大都不成样子了,当年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已很难看到,到处光秃秃的。牛羊太多,草原不能负荷,人为破坏、污染每天都在发生。最好的办法应当把牛羊实行圈养,让草原休养生息。对草原保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作为,只要人畜退出来就可以了。
大自然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封闭十年、二十年,草原就会大变样,草会长好,那些动物飞禽也会自由繁殖,鹰、鹞等猛禽会增多,田鼠有了天敌,就会实现生态平衡。这是一个生物链。现在生活链破坏了,草原就毁了。可是,牛羊牲畜实行圈养,饲料从哪里来?其实很简单,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地区有大量庄稼秸秆,都是可以做饲料的。现在这些东西在当地只能沤了烧了做肥料,做柴草。有些地方焚烧稻草、麦秸,造成空气严重污染,有时飞机都不能过,成祸害了。为什么不组织力量,把这些广大地区的庄稼秸秆变废为宝呢?可以粉碎了压缩后运往西部,再多的牛羊也够吃了。有时冬天能看到这样的报道,说西部大雪封山,当地牧民的牛羊缺少饲料,冻死了,饿死了,我就想怎么没人做这饲料生意呢?我真想自己去做,赚头可能小,但量大一样可以赚钱。这个需求量太大了。只要收购庄稼秸秆,粉碎压缩打包,用火车运送到西部,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生意,还救了西部草原。
2006年6月20日 星期二
今日到九寨沟,又经大草地。路上山体滑坡、塌方,有点险。
夜小雨。出门走了一圈,碰到一个喝醉酒的人,歪歪斜斜走路,不时摔倒,爬起来又走,一身都是泥水。忽然听他唱了起来,听不清词,调子也很乱,不知在唱什么。但能看出,他今晚很尽兴,也很高兴。人大概只在这种时候,才能放开自己。中国人一向活得小心,给你的面孔多是假的。我年轻刚入社会时,父亲曾告诉我,说一个人喝酒又从来不醉,不能交朋友;一个人天天醉酒,也不能交朋友。后来想想很有道理。从来不醉,其实是说这人太理性,太理性就有点可怕。天天喝醉就是醉鬼了,太不理性。这两种人都不适合做朋友。老人说得很对,应当称他为哲学家。
2006年6月21日 星期三
昨夜雨,今晨阴,感觉很爽。穿一件外套出门,去九寨沟。
以前来过九寨沟。这里山很有层次,属岷山山脉,水流通长江。原始森林540公顷,海拔306米左右。树有冷杉、云杉、忍子、杜鹃、箭竹、花楸等。
九寨沟水美,清澈可见14米,蓝天白云、森林倒影,鱼在云中游,鹰在水中飞。云雾、山林、水泊相依缠绵,有点腻歪了。九寨沟之美,过于阴柔而有阴气。如果这次不是集体出行,我不会来第二次。
2006年6月22日 星期四
今到松潘。我喜欢这两个字。莫名。
松潘在九寨沟南,不太远。这是个古老的地方,有些陈旧老房。还有古玩店,买了一杆老秤,应是清代的。
风景区有别于九寨沟,似乎阳刚一些。据说这里有兽类41种,7科18目:大熊猫、金丝猴、斗羚、云豹、小熊猫、大圣猫、猞猁等。鸟类据说有二百多种。但都没看到。
2006年6月23日 星期五
昨天一路沿岷江走,回成都。夜宿茂县。和几个四川朋友渴酒,到深夜。
今天上路,参观羌寨,看羌楼,很震撼。羌楼有点歪。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这里曾发生过大地震,死伤很多人,至今仍能看到当年地震的痕迹。这一带是地震多发地,一直到汶川一带。但愿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羌寨在山上,羌寨都在山上。羌族历史十分悲情。历史上他们也曾生活在广阔肥美的草原上,但被外族追杀驱赶,就在这一带定居,住在山上是为了安全,易守难攻。这一带山多贫瘠,可知羌人之艰辛。传说,大禹是羌人的先人,大禹是从母亲背上破脊而生,力大无穷,后来成就神州治水之伟业。这个伟大、勤劳、剽悍的民族,让我肃然起敬。
在羌寨买一只泥巴做的埙。很古老的乐器。
2006年6月24日 星期六
昨日经汶川,在映秀镇吃午饭。过都江堰,到成都。
以前去过都江堰,又参观,还是很喜欢这个地方。岷江经此,水势浩大。长江有三大支流:岷江、嘉陵江、汉江,岷江水量最大。当年李冰父子在此建成一个伟大的水利工程。四川盆地成天府之国,和它有绝大关系。
重走长征路集体活动结束,各自散去。我留下来,准备再转几个地方。今日有朋友陪同,去三星堆参观古文化遗址和文物,叹为观止。这里玉器和青铜器大大有别于东部和中原,造型奇特,工艺精美。
2006年6月25日 星期天
今日去四川雅安。
雅安,一座很美的小城,二十几万人。解放初这里是西康省的省会。古迹甚多,有上里、中里、下里。有乾隆古桥,有汉阙,最为难得。在全中国,唐宋建筑已极少,何况汉阙?照了几张照片。在羌江边茶楼,和雅安的几位作家一块喝茶,别有一番情趣。
2006年6月28日
这几日在成都休整,连日奔波,有些累,在房间里看世界杯。昨夜两场,巴西2∶0胜澳大利亚,法国3∶1胜西班牙。后一场看得眼花缭乱。法国过关进入八强,几乎所有传统强队都过关了,英、法、德、意、巴西、阿根廷、葡萄牙、乌克兰。后两队水平稍差一些。
今天将独自一人去贵州,下午一点多的飞机。
2006年6月30日
来到贵阳已是第三天,住金黔宾馆,还算干净。开始躲在房间里,续写《地母》第三卷,又想了个名字:《木城的驴子》。这名字很文学,待写成后,也许会想出更好的名字。看来,我和驴子有不解之缘。当年发表处女作《卖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部长篇又以驴子为名。好玩。
下午打电话给贵州作家何士光。
我和士光兄相识二十多年了,他是我敬佩的一位作家,当年他的《乡场上》《种苞谷的老人》,都在文坛引起轰动。他的语言很有特点,平和、散淡、自然,但又十分讲究、干净,有筋道,一看而知是有很深语言功底的,就像汪曾祺先生,语言更是如此,有功底而不张扬。事实上,有功底的人都不张扬,张扬的人都缺乏功底,因为他需要这个吓唬人。这和平日做人大体相同,凡有力量的人,几乎都是平静的。大凡平日张牙舞爪的人,一般都是没底气的人,虚张声势。一个人为人为文,是深是浅,说到底是瞒不住人的。天下之大,能写的也许不算多,能欣赏的人太多了。人不能欺世。现在有些作家名气很大,但语言实在差劲,要么平淡如水,索然无味;要么蠢笨呆板,毫无灵气;要么啰啰嗦嗦,不得要领;要么做作刻意,用力过猛;要么油腔滑调,混同幽默。很少有评论家专门研究语言,大多是从内容上进行社会学的批评。文学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而中国的语言文字又是如此丰富多姿,每个作家都应当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特色。但现在许多作家的语言都混了,语言都差不多,甚至完全一样,这就大大影响了作品的品质。何士光的语言特色、节奏、用语,一看而知就属于何士光,比如他最喜欢用的两个字就是“日子”。他把日子这个最简单的词弄得韵味无穷,以至平时我一听到或一看到“日子”这两个字,就会想到何士光,“日子”两个字似乎已成为他的专有财产。
士光兄曾长期担任贵州省作协主席,我也在江苏作协主持日常业务工作,每逢中国作协开工作会议,都会相遇,又都是写农村题材的,共同语言很多。但和士光兄真正畅快相处,是在美国的十七天。那一年,我们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共同去美国访问。头一年,美国刚刚发生“9·11”事件,虽然事过半年多,还是感到美国人高度紧张,机场检查极严格。在美国半个多月,访问了很多城市,我和士光兄一直同住一个房间,不论是外出参观访问、座谈,还是晚上同居一室,几乎形影不离。那时,士光兄言谈间多有禅语。他以佛释万象,我以文学谈人生,居然发现有诸多契合之处。两人聊得十分投缘,有时抚掌大笑。
当天下午,士光兄知道我到了贵阳,当即来看我,并带了一筒贵州新茶,然后带我去贵阳最著名的甲秀楼喝茶。几年不见,士光兄越发清瘦了。我问及身体状况,他说很好,只是多年吃素,长不了什么肉。士光说他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公务活动一般不再参加,只朋友有私人活动,偶尔去捧个场,日子清闲惬意,更有时间研究佛经了,有时也去寺院给和尚们讲讲经,上上课。世俗生活对士光已无任何诱惑,他身在市井,而精神已在世外。他说,有一次在街上走路,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忽然感到佛光四射,顿时觉悟到那个人就是佛的化身,只因为一段因果来到人尘,便立刻跪倒在那人面前,当街磕头。许多路人都很惊诧,不知所为何来。士光兄悠悠地说,佛就在我们的日子里。在他看来,一切都有因果,都有玄机。不由感叹,世事滔滔,何处安身立命?也许士光兄是对的。
今夜看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德国对阿根廷,会很好看。
昨接北京人文社脚印电话,说《天下无贼》小说集有台湾书商联系在台出版一事,回复同意。
2006年7月3日
这几日,士光兄又来看我,或喝茶叙谈,或在南明河边散步,其待友之情,令我感动。
前天打电话给家中,外孙小虎放假了,让夫人和大女儿允芳一块来贵州玩几天,然后取道湖南,一块回去。
今天去了贵阳古玩市场,旧东西很多,买了几件玉器,一方青白玉砚,不是老的,但也不是新的,上有一层薄薄的包浆,估计是解放后做的,买下。另一只小玉碟,菊花纹,很精美,后有乾隆款,不太看得准,也许是仿做。但看看还是喜欢,买下。又一方玉砚,白玉,工不很精,但像老东西,买下。三样东西花了几千块。
2006年7月4日
今天一天在房间写东西。
晚上出来散步,附近有一小广场,不少人出来乘凉。
回到宾馆,突接广东一个电话,说是要在广东韶关举办一个笔会,想请我去,受邀的还有北京著名评论家何镇邦先生,又说了几个作家,都是熟知的。广东韶关,我还真想去看一下,因为有点奇缘。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名人张山》,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张山是个不安分的人,长大了时常外出,倒卖山货什么的。也时常带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进山来,说一些在山里人看来没头没脑的话。后来,他忽然意识到村里山上到处长满了奇形怪状的石柱和山洞,就请来一个北京的教授来考察。教授考察后大吃一惊,他说这些都是男性图腾和女性图腾,在世上绝无仅有,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和旅游开发价值。张山大喜过望,准备开发,而村长和村里人却欲哭无泪,觉得全村人都受到了羞辱。
这本来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不想后来被广东韶关旅游局的领导看到了,就给我寄来一些资料,说韶关有个名山丹霞山,山上就有许多男女图腾,还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来过韶关,依照丹霞山写的小说,并热情邀请我去看一看。我看了他们寄来的图片,果然形神兼备,心里暗暗称奇,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虚构的地方,居然在世上有一座山和它对应。这次韶关举办作家笔会请我去,估计就和这段因缘有关。但我考虑再三,因家人就要来贵阳相聚,时间排不开了,只好婉言谢绝了。我答应他们,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参观,而且会以虔诚之心。天地造化,不可有任何亵渎之意。
2006年7月8日
5日到贵阳机场,接到夫人、大女儿和外孙小虎,一家人团聚,异常高兴。在贵阳住下,晚上去吃大排档。次日在贵阳看看市容,也休息一下。
昨天去黄果树,风景甚佳。飞瀑从天而降,珠玉满天。沿一条山路爬上去,进入瀑布后一排水帘洞,极惊险,全身打湿,不断有人尖叫。如果失足掉下去,断然送命。
离开黄果树瀑布,又去天星桥,可谓世界奇观。万丈峡谷之上,横空架一座天然石桥,如在云端。石桥两端撑着的石墩有些老旧了,好像随时垮塌,人走在桥上,胆战心惊。小虎很勇敢,自己就跑过去了。从桥上看两面山,山像镂空了,有浅雕、浮雕、透雕、圆雕。看两面峡谷,纵深不见尽头,下有许多流水、池水,水流湍急。下了石桥,沿峡谷往下游走,水清澈透明,水量也越来越大。路遇一老妇人,一看服饰便知是苗族大妈,背一个背篓,手拿一弯镰刀,很有民族风情,便和她商量,能否合照一张相。老人倒也爽快,说行,但要每人十块钱。我就和她合照了一张。
今天到天龙屯堡古镇。
这里有一支人,自称老汉族,一路上就看到一些,在贵阳也曾见到,主要是一些女人,仍穿着明代服饰。今天在屯堡,看到女人几乎都这样穿戴。据史载,洪武十四年,征南大将军傅友德率三十万大军来此,清剿元朝残余势力,在此屯垦驻兵,从此留了下来。当时兵源多来自南京,所以屯堡人多称祖籍南京,主要有四大姓:张、陈、沈、郑。走访了一些人家,都还能说出祖籍南京的一些街名。一个叫冯端端的讲解员,就说自己祖上就在南京丹凤街。这令我们感到十分亲切。我们虽不是祖籍南京,但现在南京住着,也算南京人了,丹凤街至今也是个热闹去处。
屯堡街中有驿茶亭,客人可以免费在这里喝茶解渴。我和夫人走过去,喝了一通免费茶水,一位穿明服的老年女人听说我们是南京人,甚是热情。
在屯堡看了一场傩戏,这是一个古老的戏种,最早是祭祀鬼神的。不怎么说话,由屯堡人保留下来,演变成了武戏,是反映当年军士练兵生活的。据说曹禺曾来此看过,说:“中国的戏剧史有改写的必要。”
抄一副屯堡对联:
2006年7月11日
离开贵州,这几日住湘西凤凰城,沈从文先生的故乡。看老街,看沈先生故居,拜谒沈先生墓地,一块普通的石头做石碑,在沱河南岸。前面路口有一块石,上有黄永玉先生的题字:“一个战士如果不能战死沙场,就应当回到故乡。”这话令人动容。
墓地有一个看墓人,老人有六十多岁了,干瘦干瘦的,交谈之下,他说是义务看墓的,只为尊敬沈先生。女儿拿出一百块钱送给老人,聊表敬意。
凤凰城古色古香,只是游人太多,几乎挤得喘不过气。
今天去了吉首,现在在火车站旁的一个茶馆里。九时,将坐火车去长沙,明日转道回南京。
后记
2005至2006年,三次西行,加起来有几个月,然意犹未尽。以西部之大,藏龙卧虎,妙处无数,所走所见,九牛一毛。即便这样,也已让我感触良多,受益匪浅,西部将永远是我梦牵魂绕的地方。
西部行,并非仅为写作积累。更准确地说,是一次身体和心灵的回归。我出身布衣,生于破落之家,长于苦难动乱之中。父亲和母亲都生在大家族,母亲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十三个,其中八个舅舅生生死死的故事,以及父亲家族惨痛的经历,都成为我童年和少年的滋养。这些过于沉重的东西曾压得我几成哑巴。小时两次大病差点死掉。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饥饿,吃过树皮草根,柳叶槐叶榆叶,野菜已算佳肴。小时最恐怖的记忆,是黄昏时村里有人吊死后喊魂的声音。亲眼目睹过家族中二爷、姑妈、大姐自杀的惨剧。大姐自杀后,我代替她幼小的孩子,在雨水泥泞中倒退着一步磕一个头,磕了三华里,把大姐送到坟地。之后,和父母妻子在贫困中把大姐留下的几个孩子抚养长大。
少年时,我曾在风雪中跌跌爬爬一夜走过七十里,在外省流浪大半年,衣食无着。参加工作后,被下放到农村工作队,一干就是六年。后发奋自学,走上文学之路,又因发表小说《“狐仙”择偶记》,在当地受到反复批判,其中一次批斗会延续十天。
在我人生的旅途上,也并不都是苦难,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长门长子长孙,受到了父母和家族的尽力呵护。在我人生最凶险的时候,总有一些素昧平生的长者和朋友,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在文学的道路上,也遇到过许多贵人。我从故乡的土地上终于走出来了。走到一个更大的人生舞台上,生活也安逸了,可谓苦尽甘来。但我却越来越觉得生活得不真实。也许是因为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便把磨难看成生活的常态和理所当然,而安逸的生活反让我每每不安。
在南京生活二十多年了,依然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无法真正进入都市生活。尽管我也会坐马桶。我一直住在郊区,和城市保持着距离,也对城市保持着警惕。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的灯红酒绿,也可以看到乡野的四季景色。在心理上,觉得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因为我可以随时逃回大地,消失在青纱帐里。
当年的西部行,是一次逃避,也是一次回归。还不能算一次真正的流浪。我从人间走来,还回人间去。一路并没有觉得多辛苦,因为我一生吃过太多的苦,这点苦不算什么。当时沿途写了一些日记,回来后一直放在那里。事隔八年,终于把它整理出来,希望和关爱我的读者分享。
我还要在此说一句:感谢西部!
2012年5月20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