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梦雪的事只能等待,保姆的事却不能等待。我和顾婷婷都要上班,乐乐是必须要有人带的,一天一小时甚至一刻钟没人也不行。覃梦雪男人出事后的最初几天,我们把乐乐留在了顾婷婷的娘家,但还不到一周,岳母大人就说把她累坏了,要我们赶紧再找保姆。顾婷婷的意思是让我妈再从我老家找,但我说恐怕不行,覃梦雪的事情尚未了结,有没有麻烦会有多大麻烦都很难预料。如果让我妈找,她多半只能还是通过她娘家亲戚找,那个村里的人肯定已经知道覃梦雪的男人在我们家出事了,至于为什么出事怎么出的事,当然是听覃梦雪家里人的一面之词,这时候让我妈去再找保姆不但不可能找得到,还有可能被覃梦雪家里人纠缠讨要说法。我们不能这边在尽可能地避免覃梦雪来闹事,那边却送上门去让她家里人闹腾。而且我们这边是大城市,覃梦雪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和我们相较我们强势她弱势,也就未必敢怎么闹;那边是偏僻乡村,有她的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人多势众,真闹起来极有可能是群情激奋一发不可收拾,弄不好会纠结上几十上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开赴我们这里,到时候我们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我这并不是恐吓自己恐吓顾婷婷,而是曾经在家乡亲眼见过家里有人在外打工死亡,所有三亲六戚七姑八姨以致左邻右舍全部出动讨要说法的情景,何况各样的媒体也时常报道这样的事情。顾婷婷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第一次夸奖我竟然考虑得比她更周全。既然不能再从我老家找,没别的办法,就只能通过家政公司找了。要得急,顾婷婷的那些个条件是没法满足了,新来的保姆便很难令人满意,除了年龄和覃梦雪差不多,其他方面全都比覃梦雪差远了:做事毛手毛脚,还斤斤计较,买菜买肉都比覃梦雪要贵,显然是捋了角儿。更糟糕的是,对孩子缺乏爱心,很不耐烦,乐乐也就很不喜欢她,不时地哭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分明是想不通原来带他的保姆到哪里去了,哭着闹着巴望着我们给找回来。
覃梦雪到底来了,周六,先打来电话,说是怕我们不在家,去了乐乐的外婆那里。我接的电话,苦笑,新来的保姆难以让人放心,我们哪里敢还像以前那样每到周末就两天不在家,只留下保姆一个人。即便是周一到周五,我和顾婷婷每天早出上班都是提心吊胆的,不知道晚上回来家里会不会已经被洗劫一空,儿子、财物,连同保姆一起,全都没了影儿。不过此时,我并无心思感叹,当务之急,是要尽可能准确地判断覃梦雪的来意,以利做出最恰当的应对。此前我和顾婷婷已经商量好几种预案,总的原则是既要最大限度地安抚对方情绪,以达到消弭仇恨不留后患的效果,又要尽可能地减少经济损失,力求两三千元即可解决问题,最多则不能突破一万,到时候根据情况再决定采用哪一种预案。覃梦雪在电话里的声音涩涩的,只问了那么一句话,听不出喜怒,也就让人难以判断,但我觉得,她好像并无兴师问罪的意图。顾婷婷却说,你别把人想得那样好,这可能是故意麻痹我们,她要是在电话里就气势汹汹的,我们把门一锁躲出去怎么办?我们还在讨论,覃梦雪已经到了,原来她是在小区门前打的电话,如果我们真的躲出去,肯定会迎面撞个正着,非但躲不掉,反而会十足暴露出我们的理亏心虚和胆怯。但她的表现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神情怯怯的,眼睛不敢看我们,声音弱弱的,只说来取她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提她离开当月我们应付她的工钱,不但没有丝毫闹事的意思,还明白地显露出无脸见我们自觉羞惭的心境。这样个情景,便使我们所有的预案全成了废案,一时间,我和顾婷婷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
就在这时,乐乐在他房间里发出了声音,哇哇哇的,是欢笑,是呼唤。他本来在睡觉,大概是听到了覃梦雪的声音,不,不大可能是真的听见,覃梦雪还站在客厅的门口,说话的声音很是低弱,乐乐隔着一个房间。又睡得香甜,应该不会被惊醒,正确的解释是覃梦雪的到来被他感觉到了,是乐乐对和他最亲近的人的生理和心灵的感应!
乐乐的声音响起,第一个产生明显反应的不是我和顾婷婷而是覃梦雪。她本来低眉顺眼垂手站立面向着我们,突然条件反射般睁眼转脸身子微倾双臂抬起一只脚也向前迈出了一步,本能地想要奔向乐乐睡觉也是她原来带着乐乐睡觉的房间。但她只迈出了一步,马上就显露出了犹豫,大概是意识到了现在她和乐乐已经没有关系,也就没有去和乐乐亲密接触共享悲喜的权利和义务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完全止步,向前的身姿保持未变,只是扭过头来看着我们,眼神感情复杂,主体内容是请求,请求我们同意,让她再去抱抱我们的儿子!我和顾婷婷心有灵犀行为默契,同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覃梦雪便显露出激动和喜悦,快速移步,直奔乐乐房间。我和顾婷婷对望一眼,也跟了过去。乐乐看见覃梦雪果真出现,小脸蛋大眼睛立即绽开欢笑,一双小胳膊小手直伸向覃梦雪,嘴里哇哇哇得更响亮了。覃梦雪当然懂得,乐乐这是在表达与她久别重逢的强烈情感,万般急切地要投入她温暖的怀抱。她也就同样急切地俯身下去,先是小心翼翼把乐乐抱了起来,口中说道:乐乐好乖好乖,还记得我,我以为早把我忘了呢……边说边和乐乐贴脸,一连贴了几下,欢喜的脸上却就渐生悲楚,竭力想忍住,仍流下了两行清泪!我看了一眼顾婷婷,见她眼里竟也有了泪光。为作掩饰,顾婷婷转身揉了揉眼睛,待又回身,便似有了什么想法,提出要留覃梦雪吃顿饭,让她和乐乐多呆点时间,吩咐新保姆上街买菜,鱼虾肉禽安排了一大串。覃梦雪表情惊讶,想要推辞,见顾婷婷态度坚决,便只好答应。我也大感意外,心想这是何必,覃梦雪既然不是来闹事,甚至根本没那意思,如果我们觉得有欠于她于心不忍,不妨多付她两月的工钱,岂是留她吃顿丰盛的饭菜就可以心安?如果真是为了让她和乐乐多呆点时间,那就更不妥了,多呆时间只会让乐乐对她重生更多依恋,待她走时,必定哭闹得更加厉害,而且不知道将会哭闹多少时日。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也没法反对,只能是作壁上观了。
新保姆去后,顾婷婷问覃梦雪,她老公怎么样了。覃梦雪回答说,已经出院了,准备和她一起回家乡。顾婷婷又问,她老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个城市,她明明知道我们不允许,为什么还要让他来我们家里。我这时突然觉得,顾婷婷似乎有点儿刻薄或者是无聊,覃梦雪并无闹事之意便很好了,我们应该庆幸,这事就算平安过去了,总不成还要去追究对方的责任吧?既如此,覃梦雪人都要走了,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面,何须再出此责难之语,何况这是人家的伤心事,难道就只为了满足一下自己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抑或好奇心?覃梦雪却并无愠色,大概觉得有义务给我们做一个说明,稍作沉默,便告诉说,当初她答应我妈来给我们当保姆,她男人当时不在家,打电话告诉他时他就是不情愿的。她男人原来在家乡当地的城市打工,想她了就回家,不愿意她走得那样远。但家里太需要钱了,她要供一双儿女一直读书上大学的梦想需要实现,就商量好,她先来当保姆,待上一段时间就尽快想法给他在这边找活儿,然后他也来,所以她来的时候先把他的被子都带来了。她是利用我们周末不在家时去给他在建筑工地上找的工作,那次她说是表哥,其实就是她男人,刚到,她本来是不愿意让她男人来我们家的,可是她男人太想她了,她也想他,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去旅馆又舍不得花钱,就让来了,没想到第一次就因为烟头被发现了。后来停息了几周,她见没事了,心想其实这对我们并没有啥危害,就又让来了,两口子都在这个城市,离得近,反而想得更厉害,实在是难受。再说,她怕老不让,男人忍不住会去找别的女人,要是惹上了脏病,再传给她,反而对乐乐不好。哪里晓得,最后会弄成这个样子!
覃梦雪说着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惹得乐乐也哭,乐乐还给她抹眼泪!
顾婷婷把乐乐抱了过去,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也不用伤心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愿意带乐乐,我们可以让你留下来,只是有个条件,那种事不能再发生了,你丈夫必须回去,不能留在这个城市里。
我恍然大悟,原来顾婷婷留覃梦雪吃饭是假,借以支开新保姆要留下覃梦雪带乐乐是真,同时暗自叫绝,顾婷婷可真是聪明,从多少天来都是在想怎样才能让覃梦雪不留后患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走开,到以宽宏大量的姿态原谅覃梦雪使之自愿留下且心存感激,简直就是脑筋急转弯,得有随机应变的超常智力。毫无疑问,这是目前解决我们家保姆问题的最佳方案,而且是长治久安的方案,我们需要覃梦雪,乐乐需要覃梦雪,只要她丈夫回到几千里外的家乡去,她就是个最令人满意又放心的保姆。虽然这好像有点儿残酷,甚至残忍,为了我们的利益和安全,就非得让他们夫妻分离,但谁让她是个农村人又那样穷呢?既然要出来当保姆挣钱,就得把自己和丈夫做那种事情的权利自我取缔,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覃梦雪先是有点发愣,似乎不敢相信顾婷婷说的是真的,接着就连连说愿意,显得喜出望外,却很快又神情黯淡下来,不无凄楚地说,我男人的事,我会和他商量叫他回去的。你们尽管放心,他就是不回去,也不会再来你们家里了,来了也没用了……
我们听得不明白,从她神情感觉到,她丈夫也许摔得不轻,我们毕竟善良,对话至此,回避不问未免不近人情,只好问了。她犹犹豫豫多时,终于说,他那里被摔坏了,不行了……
我和顾婷婷都怔住了,我在心里说,这才真正叫残酷,残忍。
覃梦雪见我们神色异样,反过来安慰我们,没关系的,反正我们有儿有女,不想再生了……
顾婷婷嘎声说,好了,你别再说了。我感觉,顾婷婷想哭,只是强忍住了,她大概是想到了她所说的覃梦雪对我们做爱的嫉妒,我们那可不是为了生孩子。
我摇摇头,摇掉毫无益处的悲天悯人情感,硬着心肠想,这其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覃梦雪的男人已经不再有那需要,她回家乡或者她男人留在这城市便都失去了意义,她尽可以在我们家安心当保姆了。最重要的是我和顾婷婷对她可以完全彻底地放心了,从此无须再设防。
覃梦雪留了下来,至今在我们家当保姆。作为保姆,她保持了原有的诸多优秀品质,而完全去除了对雇主的不安全因素。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很和谐。
责任编辑 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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