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方代表领着律师来到工号,对大家宣布:由于合同主体是刘乐而不是我们干活人,我们现在所从事的劳动属非法劳动。通知我们立即解散!有人傻乎乎地问,钱呢?我们跟谁要钱啊?甲方律师回答:你跟谁订了合同就跟谁要钱。说完,人家扬长而去,把我们大家晾在这里。不过大家这回有点认命了,啥话也没说的,自行散尽。
我是扶着史喜合回她家的。快要进她家门时,她偷告诉我,这事别露在脸上。说完她就不用我扶,自己硬挺着走进屋。我陪了她两天,她开始劝我回去。我问,你让我回哪去?她说,反正你离开凤城就好。看她心情烦乱,估计她可能需要一个人静静,我只得暂别她,离开凤城回家。
回家后,我也装没事似的。我怕出这大事了,我爸扛不住,咋整?所以我必须得装。但我估计我和史喜合两人十有八九要黄。事情明摆着的,一旦没钱,啥都玩完。史喜合养父母断了药,就等于断了命,那史喜合就啥念头都灭了,哪还有心跟我扯?白天还行,每到夜晚来临,我都无法入眠,就算睡了,也经常从梦中惊醒。无奈的,我悄悄下地,往村外走。我的走,属于瞎走。走着走着,猛然看见一条人影挡在路上。看不清是谁,听说话,知道那人是我爸。他说,你有啥愁事就说出来吧,看看爸能不能帮上你。我再也装不住了,把事情全部倒出来。听完我的事情,他叹息着说,唉,说来说去,就是钱呐!为了打消他对我婚姻的顾虑,我暗示他,史喜合不行还有刘乐女人。他却拍着脑袋说,这么好的媳妇咱娶不进门来,我对不起你妈啊!忽然他像咬牙说,小子你回屋睡觉去,留我自己想想主意吧!我清楚家里状况,他说想主意,会有啥主意可想?他又劝我几遍,我才离开他。回到屋里,借着从窗上漏进来的月光,我看见弟弟们熟睡的样子,就想,他们眼瞅要长大,都得伸手跟我爸要媳妇,还不够他呛?想到此,我想自己应该懂事了,明天主动去找刘乐女人,把她娶到手里,确实是个好办法。说句难听的,娶了她等于把房子和孩子一块娶手里。想着想着,快天亮时,我入睡。待我再醒,天已大亮。我忽然发现弟弟们静悄悄地看着我。再看屋里没有我爸,觉出不对劲来,忙问,咱爸呢?弟弟们说,他去张罗卖房了。我一下跃起来去找他。等我找到他,他说房子还在交涉当中。可是我家承包田,他已转让给了养狐专业户,转让费两万。他拿着刚摁完手印的契约给我看,我脑中一片空白。对于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土地更要命的呢?我埋怨我爸,没了承包田也就没了根啊!我爸说,我想开了,今后你和我还有你三个弟,都出去打工也是一条活路啊。无奈的,我去凤城见史喜合。尽管这钱不够她家用,但走不上两步,先走半步吧。有了半步还愁以后的两步吗?在我的哀求下,我爸收回卖房打算,我才上路。
到史喜合家,她养父说,史喜合刚走两天。走前她磨磨好长时间,不住嘴地说,有电话就好了。有电话就好了。我问,她上哪去了?回答说,看她不想告诉我,也就没问。我放下钱,谎说是扎架子工费,就离开她家。我经过水泥厂,老远望见烟筒架子,上面正有人砌筑施工。想来工程易主,新的法人代表带领新的劳动者,在旧有的基础上,劳动着。望着望着,忽然想起啥来,史喜合提到电话,全县就我们村没电话,猜她肯定想联系我了。一下的,我跑起来,往家的方向跑。快跑回村子时,我没有进村,盯住糖定树,往那里跑。糖定树下,空的,啥也没有。
没过几天,我再去凤城,想打听史喜合消息。还没走到她家,我愣住:她家没了,只剩一片灰烬!从邻居嘴里得知,老两口意外收到女儿寄来一笔大钱,认为女儿走歪道,把钱浇上汽油,连同房子一块烧掉,老两口不知去向。两天后,我在家里收到信。猜它是史喜合寄我的,我怀着激动想拆信,手忽然僵在半空,没拆。我看见发信地址是烟台,气得我当场把信塞灶坑里,跟火一块化成灰!我爸就啥都明白了。他急火攻心,只说了句,躺炕上歇歇就好,躺炕上歇歇就好,不想他这一歇了,竟成天人永隔。
给我爸下葬时出了岔头,我以为把他和我妈合葬一块才对,哪想按照习俗是不对的,我妈必须跟头一个丈夫合葬才行,否则就乱了纲常。结果就由出黑先生指点,另选葬址,把我爸单独葬在一个孤坟里。啥叫孤坟呢?出黑先生说,孤坟就是将来你们这些儿子死了也不能埋在这里,他永远一个人呆在这里。想我爸死后是这般境遇,我心生悲凉。我忽然想起刘乐爸那座坟来,问那是怎么回事?出黑先生说,他爸是男的,男的娶几个女的,届时下葬,就统一在男人坟里。而你妈一个女的,嫁过两男人,就不以女的为法。而以男的为法,又是按先后排序,所以把你妈排到先头男人那一个坟里头了。我说,死人怎么还有法?出黑先生说,活人都有法了,凭啥死人就没法呢?从坟上返回途中,我站在山包顶上,望着远处刘乐爸那座坟,我心里渐渐有了盘算。
以后的日子里,陆续又收到从烟台寄来的信,我都没看,一律塞灶底下,一律烧掉!大约进入九月份,又收到她寄来的信,这回不是从烟台寄来的,地址是国内某所重点大学。我犹豫一下,但还是按照惯例,把信烧了。以后我又烧了几封信,渐渐就懒得烧,她再寄信,我随手一扔,忘掉她。
心情渐好,就记起我的那个盘算。我再去凤城,直接把那个盘算告诉了县公安局。他们早已发出协查通告,暂无线索。听完我的盘算,他们多数人表示乐观,但也有警察摇头,表示怀疑。我的盘算简单,刘乐每年鬼节时,都给他父亲上坟……
由于事先埋伏的警力不够,刘乐从坟场上逃脱。不过立即全线布控,终于在凤城发现他。因他拒捕,警察连击数枪,当场毙命。听说子弹全部打在他头上,脑袋几乎成了蜂窝煤。按规定,火化前须验明正身,留照。找来凤城最好的收尸匠,也无法把他脸整理合格。消息传到村里,刘乐女人去了凤城,她说她可以把他整明白。就让她整。虽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时间,次日早上她居然整理得有模有样又像个人了。火化前刘乐女人提出条件,她要亲自陪刘乐在凤城兜半圈,然后再去火化。这条件不算啥,就答应了。结果她花二百元雇了板的,确属天价!于是蹬板的卖力蹬,往凤城街上蹬。刘乐女人和刘乐并排坐在板的上。防止刘乐倒下,刘乐女人几乎半搂半抱着刘乐,那么在众人眼里,他俩倒有些像刚刚初恋情人似的,亲密得要死。板的路线,完全按照刘乐女人指点行进。中途停过两次,分别停在两个女人家门口。刘乐生前跟这两家女人搞过。这回他死了,刘乐女人按照迷信说法,让刘乐跟两个女人告个别,省得将来刘乐女人去见刘乐时,说她不讲团结。
刘乐女人上凤城时,把孩子留我家里,让我看护。她从凤城回来取孩子,已经领孩子出屋了,忽然回头问我,你说,啥时把炕琴给你送回来?我说,你愿意送回来吗?她说,我想听你啥意思。我说,那炕琴就永远留你那儿吧。
跟炕琴永远留在她家里的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不是别人,是我。
婚后近四年了,老婆才怀上孕。按说我俩早就播种,也早该得籽,却慢了好多拍。那天,老婆挺着大肚子和女儿收拾屋子,准备过几天给我把孩子生下来。当她俩收拾炕琴时,发现炕琴里面有块隔板开了裂,她喊我给钉上,我去钉时,意外看见隔板缝里有啥,抠出来看,是早就过时不用的粮票和布票。当年我妈拿手指我又指炕琴的事,村人皆知,老婆像捉见了把柄,准备拿它跟我开涮,正欲张嘴,她想到肚里的孩子,闭住嘴,也就没开我的涮。不过我钉隔板时,把炕琴盖上的近百封旧信震落,女儿好奇打开一封看,并臭显她已经识字,读给大人听。我听了,惊住。然后不相信似的,我急打开其余信,看。连看数十余封信,内容完全一样,即,我跟烟台男人签四年合同,合同解除之日也是我大学毕业之时,如果你不嫌弃,千万等我呀!
我掉在呆里。老婆连喊我几声,我才从呆里出来。她问,这回是你烧信还是我烧信?我说,你烧吧。我从老婆脸上看出来,今后我俩表面没啥,暗里要分心了。
终于,我偷跑邻村小卖店,先查114,再打那所大学电话,请找史喜合。很快回答,已出校实习半年,近期可望返校,待返校后告知她这个电话号码。我看校方说话简捷可靠,就不再啰唆,离开小卖店,回村。
以后隔三差五的,我总偷跑那个小卖店,探看有没有消息。白费,小卖店主人老远朝我喊,别跑了,没来电话!主人嗓门大,弄得别人都看我,我不敢再往那里跑勤了。跑的次数开始减少。后来感觉没啥希望,索性不再往那里跑。
好多天后,我去乡集上买货,看见小卖店主人,他大着嗓门说,哎呀,电话来了!她问我是谁打电话?我说不上来你名字,想等下回你来了我问清你名字,再告诉她。你可倒好,连连好几天不来!我啥也顾不得,拼命往他村上跑。他拼命撵我,并在后面喊,站——住!担心别人把我当成小偷看,我只得站住。他已累得说不出话,可我看他拿手往乡集的一头指,顺着指去看,才醒过腔来,这满街上好几部公用电话,我居然舍近求远了!等我打过去电话,那头说,史喜合已毕业,离开学校了。问啥时离校的?回答说,刚刚两天。对方已经挂机,我还举着话筒不松。
我慢慢离开乡集,那个大嗓门的店主又站在一处高坎顶,向我这里喊,我——告——诉——她——你——叫——啥——名——字——啊——?我没有搭理他,头也没回地,往家走去。待我爬上半山腰,女儿疾跑下来,边跑边喊,爸爸快看呐,那里开着一朵红花呀!当时秋天,万物凋零,加之心情很坏,她居然说疯话?我嫌她缠人,随手拔拉她两下,也好让她住嘴。老婆见了,认为她要生出属于我的骨肉了,我变得开始烦她的骨肉了,那哪行?她发疯般上来抓我挠我。我看在女人怀孕过程挺遭罪的,又念她快生孩子的份,我没还手,任凭她抓挠。抓挠的是脸,直到连她都看不下去了,她才收手。虽然没被破相,过几天脸就会长好,我也憋在屋里,不敢出来,怕露脸。两口子头一回怄气,而且呕了好多天。等我脸好,看看老婆够月了,我下山准备去医院,咨询有关生产方面的知识。刚出院子,我望见有一朵花,居然在村外平地里开着。准确地说,那一朵花开在糖定树下。但又好像不是花。出村子,我故意拐向那里,还没有走近,渐渐看清那不是花,是一朵雨伞挂在糖定树的枝桠上。我跑过去,除了空伞,别的再啥也没有。我站那里发呆,忽听有人向这边喊,我看了,是个陌生人,赶着马车问路。我看他拿着纸,就走过去。他手指在纸上点着说,没错,我是按图走的!我说,你找谁?他说,这个山沟有姓方的吗?我说,我就是呀。他摇摇头,问,几家姓方的?我说,就我们一家呀。他想了想,说,也对,你可能就是他儿子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四年前有个姓方老头给电线扫雪,听说我家芋头好,可身衣服兜里掏出二十七元钱,留我手上,让我芋头下来后,给他送来。我记不住你们这破沟,我俩又都不会写字,他就给我画了一张图。哪想连着几年芋头不好,没敢送。今年好了,才来。嘿,按图找还真找对了!他说他大儿子爱吃这东西,你是他几儿子?我说,我是他大儿子。他说,你爸呢?我去见见他面,钱货两清。我说,我爸他四年前老了。
我抗着芋头往家走,遇见放学回来的女儿,等她走近,我拉着她小手,边走边说,女儿,从今往后爸一定对你好!同时我在心里决定,等老婆生完孩子,我出门去找那三个弟弟,他们还小,在外打工我不放心。得空我也往糖定树下跑,看看有没有我要等的人。有时我站半天不动,糖定树下,那把空伞越来越红了。
(责编:朱传辉 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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