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乡下小学,学生还算挺多的,每个年级能有二十多个,学校都是平房,一排或者两排,留出一块空地做操场,很宽敞。师资就差一些了,几乎没有正式老师愿意下乡,所以一个学校有两个正式老师就不错了,多的是民办教师,上过高中的赋闲在家的年轻人,只要愿意,都会被请过去当老师。
刘老师就是这个时候来学校的,传说,他只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那个高考一刀切的年代,这几分之差,命运便翻云覆雨了。
那年刘老师才十九岁,瘦瘦的,穿着白衬衣。学校的制度是这样的,任教老师从育儿班开始,一路跟着这一班的孩子到四年级,然后再返回来继续育儿班,因为五年级学生就要出了村子去别处念书了。
刘老师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从育儿班开始,我们相处了五年时间。
他年轻,朝气蓬勃,对于育人教书有着非常的热情,和我以后遇到的很多老师都不一样。
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和理想的,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在别的班都规规矩矩上课的时候,他带着我们,到郊外的小河边,或是野地里去,奔跑,玩儿水,鸟在飞,花在开,庄稼在长大,水渠里的水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张笑脸。他在这里教我们读诗。
他教我们的第一首诗是《示儿》,学前班的一群小孩子,每天大声又整齐地背: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透着欢快与稚气,声音大得都快冲到天上去。
刘老师教会了我们怎样在快乐中学习,增长知识。
而刘老师对我的偏爱是非常明显的。大概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多愁善感而悲观的孩子,家里穷,学习又好,常常在自卑与自傲中纠缠,体会着成长中的诸多疼痛,也因此得到了老师更多的爱护!那五年里,刘老师总是选我来当班长和课代表。有一次,还把全校唯一的一个三好学生名额给了我,惹得其他同学都不高兴,背地里疏远我好长时间。因为那一次的三好学生本来是大家来选的,眼看着一个平时学习不好,但是漂亮又有威信的同学的票数就要超过我了,刘老师快步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说;就是她吧!然后不顾同学们唧唧喳喳的反对声,快步走了出去。
那一年的三好学生奖状,我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心里有欣喜,有感激,有愧疚!明白老师的厚爱,也明白老师的期望,我一路都很努力,让自己更好一点,不让他失望。
上学时,我家才从山里搬过来不久,可是因为我家是外来的,同学们真不买账啊,谁都不理我,常常形单影只,性格孤僻。父母因为刚安了新家,忙碌不堪,弟妹又小,那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拿了好成绩,也没有人分享,就把这所有的苦闷都写在日记里,然后把日记交给他,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就是在这么一个失落的时候,学校突然开了一次大会,我记忆中非常恐怖的一次大会。在会上,那个整天阴沉着脸的校长宣布说:明天回家告诉你们的家长,谁家再不交公粮款,谁家的孩子明天就别来上学了,一律做开除处理!
我的心立刻落进了冰窟,因为我知道,我家一定没有交,而且,就算开除我,我爸也没有钱交。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日子,彻骨寒冷,天阴得如铅,我的心也像铅,沉重到几乎支撑不了身体!
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家的。我爸正忙着磨豆腐,数九寒天里,脸上却挂着汗珠。我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了校长的话。果然,我爸怔了怔,又继续磨起了豆腐。我突然感到了万分绝望,大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后来,我爸终于烦了,冲我吼:不上就不上吧!并把我骂了一顿。
我十岁,还没有学会消化委屈,也没有能力体会生存艰难,更不懂得怎么面对别离,我只知道,我不能上学了,不但要离开学校,还要永远离开刘老师。想了很久,觉得我还是死了算了,太痛苦了。
哭哭睡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犹豫着,是先去死呢,还是先到学校去碰碰运气,可要真是被赶出来,那岂不是更尴尬,更丢脸?学校里最穷的孩子这件事,就足够被人嘲笑很久了。一路犹豫着,绝望着,好像连走大路都没资格了,就贴着墙根儿走,路上谁无意中看我一眼,都像被扎了一针,那些目光里都写着嘲讽,似乎都在说:看看这个孩子家里有多穷,穷到被学校开除了!
我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拼命找理由:我不是死皮赖脸非要去上学的,我只是想再见老师一面而已!就这样磨磨蹭蹭到了学校,已经八点半了,早就打铃上课了。我蹭到教室门口,见刘老师正在批改试卷,教室里静悄悄的。
推开虚掩的门,迷迷糊糊走到自己的座位,老师只是抬头看了看,仍低下头改试卷。同学们也都低着头,可我仍然觉得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有那么多针刺着我,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但努力忍着不掉下来,不敢掉下来,怕谁忽然发现我,来赶我出去。这种状态持续到半节课,老师看了看我,放下试卷说:你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其他同学继续做作业!我只觉得天也旋地也转起来。啊,我真的没资格上学,连最爱的老师都要赶我走了,几乎是拖着一双腿走进办公室,几次都要跌倒。
学校简陋,老师们的办公室也小而简单,隆冬时节,那个狭小的办公室里,挂着厚厚的棉门帘,一床一桌一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门边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一壶水,咕咕嘟嘟开着,火苗有力又欢腾。一屋子都氤氲着温暖的热气,很温暖,很踏实,然而我知道,我再也没资格享受学校的温暖和踏实了,也再没资格进这间办公室了。
心很虚,几乎站不住,就靠门站定,再不肯向里去。他却向里走了走说:校长昨天的话你当真了是不是?我说:我爸说我家没交,不叫我上学了!这句话太残忍了,我自己先哭起来。老师说:我都知道,你爸是不是还骂你了?我又点头,我不怕挨骂,只要能上学挨多少骂我也不在乎。
他用很低沉很低沉的声音说:你相信老师吗?我拼命点头,我信。
那好,他说:不要让这件事影响到学习,你继续上课,写作业,什么也不用管,如果有谁来开除你,老师就跟你一起走,这个老师我也不当了,我陪你走,有我在,这样你还害怕不?
我确定听清了他的话,突然惊天动地哭起来,直哭到头昏昏沉沉,直到这一天一晚所有的恐惧和害怕都在哭声中散去了。
我真的不害怕了。
而他就在我的哭声里,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长大了之后,不断回忆这个场景,才明白他其实很愤怒,甚至愤怒到自己也哽咽,我因此爱他,很多年都觉得他才是我的亲人。
后来,自然也没有人来开除我,校长那样说,也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给家长施加压力。只是我太小了,还不懂。
我一直快快乐乐地学习,因为知道老师爱我,只要他在,就不会有谁来欺负我,看不起我。
这样的哭,在离开他去上五年级的时候又有一次,想到要离开他,觉得天都塌了,但是谁能有这样的权力,让一个民办教师去中心学校呢?我在课上哭,在路上哭,回家哭,很多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再也没有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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