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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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休息干部艾道夫搬到休干所三天,连着怄了三场气。

    艾道夫的离休命令是年前下来的。命令下来时,政治部干部部周里怀部长打电话来说:“老艾,你这叫回家过年。你这彩头好。”后来就过年。后来又办移交。一摸一搞,真正退下来是四月份。等从省军区大院搬到休干所时,已是九月间了。

    九月间天气热,容易上火。

    艾道夫对夫人古大明说:“缺他娘八辈子德,这就叫休干所?”艾道夫气得把手中的浇花壶砸在地上。浇花壶是塑料的,质量不错,不容易砸坏,滚了两圈,停在古大明脚边。

    古大明看了艾道夫一眼,弯腰拾起浇花壶,放到台阶上,说:“我早说过别急着来。我不是事后诸葛亮。人家叶副政委、刘副司令,不都待在大院里没动?人家退下来两年了吧?”

    艾道夫想想,真的,人家退下来确实有两年了,就是不往休干所搬,真是老狐狸!

    艾道夫还想发脾气,气没出尽,但又无处发,只好愣在那里喘粗气。

    古大明知道不能让艾道夫继续生气,就说:“行了,别待在那里了,快去接小乖。四点半了,去晚了,她又该哭了。”

    小乖是他们的孙女。儿子媳妇自己有房子,图清闲,把孩子丢在爷爷奶奶这里,说是怕两个老的孤独。艾道夫和古大明都清楚这种小算盘。但爱孙女是真的。儿子艾阳是搞科研的,大半心思在他的试验室里,娶了媳妇,剩下的心思又归了媳妇,全与两个老的无干系。小孙女基本上可算是老两口独占的一件情感“财产”。艾道夫退下来后,古大明找了不少事让他干,像种花、喂鸡之类,每天接送小乖上幼儿园也是一件事。

    艾道夫进屋里取了草帽,又拿了小乖的小阳伞,出了院子,去接小乖。

    三天怄了三场气,艾道夫想想心里很窝火。

    第一天,艾道夫从省军区大院搬到休干所,拾拾掇掇一整天。女儿艾红专门请了两天假回家帮忙。到五点钟,艾红去做饭,发现没有煤气了。打电话到公勤班,要人来灌煤气。等到六点人还没来。又追了两个电话,人来了,是一个脸上生满了粉刺的下士。古大明把煤气卡和六元钱交给下士。下士不走,说:“还差五毛。”古大明说:“不是六块吗?又涨了?”下士说:“六块是气钱。”古大明说:“对呀,你数数。”下士说:“还有五毛的出勤费。”下士还是个孩子,脸上带着纯洁的微笑。艾道夫忙了一整天,累得不行,一累就犯犟。艾道夫说:“什么出勤费?谁规定的?”下士说:“是所里规定的,不信你打电话问。”艾道夫真的就给所长打电话。

    这时,艾红已经找出零钱给了公勤员,三张两毛的,没单票儿。艾红说:“行了,别找了。”下士接过钱,说:“谢谢阿姨。”想想不对,又改口说:“谢谢姐姐。”说着拎了空气瓶走了。人家早出了院子,艾道夫还气呼呼自言自语道:“哪家的规矩?要买雪糕。天气热买雪糕,天凉了呢?买烤红薯不成?扯淡!”

    这是第一天发生的事。

    第二天,所里来电话,说为老干部专门组织了一批海南无籽西瓜,通知大家到所部去买。那电话就打得出格。艾道夫正在客厅里钉那幅杨守敬的四轴条幅。电话铃响了,吓了他一跳,拿起电话,话筒里一片嘈杂。一个老太太在叫:“喂?喂?”另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喊:“你找谁呀?我是贝贝。”还有其他的声音,乱哄哄的。艾道夫对着话筒说:“总机,咋回事?串线了?”这才听电话班的女兵说:“等一下,所部有通知。”一说,大家都不出声了。艾道夫拿着话筒发呆,不知道该不该放下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总机才说:“所部通知,所里为做好老干部的防暑降温工作,特地组织了一批优质海南无籽西瓜,请大家现在到所部购买。”又说了一遍。电话里大家都提问题,有的问瓜甜不甜,有的问什么价,像开大会似的,也不见总机回答,大概早放了话筒。艾道夫也放了话筒,这才恍悟,原来是总机图方便,一家一家把线接通,人叫齐了,她再通知。只说两遍,方便倒是真方便。

    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一般都是古大明做主,这几十年,艾道夫就没张罗过家里多少事。艾道夫到后院对正挖樱桃树坑的古大明学说了一遍电话通知,古大明说:“买,怎么不买,还说上街里买去呢。你先去,待会儿我使小车推去。”

    艾道夫到所部时,人已经很多了,都在那儿从瓜堆里往外扒拉瓜,内行似的,用二指弹瓜皮听音。生活组周管理员打着赤膊满头大汗在那里喊:“都别自己动手!瓜都是好瓜!你这里挑尽了,留下坏的给谁去?”一边站着休干李正副参谋长,手里拎着个空筐,接着周管理员的话笑着说:“这话说的。既然都是好瓜,挑尽了也是好的,哪有坏的留下来?”周管理员乜了李正副参谋长一眼,没好气地对瓜堆里的人喊:“都排队!不排队不卖!精神文明还讲不讲了?”又对几个士兵喊:“车上那些别下了,先拖到司机班放着,一轮一轮卖!”

    瓜真的是好瓜,个个翠溜油绿。价也不太贵,六毛一斤。正是入伏季节,街里本地瓜还要四五毛呢。艾道夫按古大明的吩咐,要了一百斤。

    晚饭后看新闻联播,古大明就切了半个瓜,老两口加上孙女小乖三个人吃。瓜是先镇在冰柜里,凉津津的,甜得沁牙。艾道夫兴致很好,逗小乖说:“小乖,西瓜甜不甜?”小乖啃得满脸满手是瓜汁,呜呜地说:“甜。”艾道夫说:“小乖吃几块?”小乖说:“小乖吃一百块。”艾道夫说:“你哪吃得下那么多,还不把肚子撑坏了?”小乖想想说:“那小乖就少吃。小乖只吃一百一十三块。”艾道夫和古大明被逗得哈哈大笑。古大明用湿毛巾给小乖揩手,说:“小乖,数都数不清,看你将来怎么学你爸当科学家。”艾道夫把瓜皮丢在盆里,揩揩嘴说:“不当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了科学家,苦了自己家。”古大明朝他看了一眼。艾道夫一愣,他也不明白怎么了,怎么一下子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句很不显觉悟的话。

    古大明看艾道夫发呆,就说:“吃瓜吧,看瓜都放热了。”艾道夫说:“吃,不吃怎么的。六毛一斤,今年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瓜呢。”古大明说:“怎么六毛,不是四毛吗?”艾道夫说:“谁说四毛,六毛嘛。”古大明说:“那就怪了,我刚去卫生所拿药,看见所里工作人员正在司机班买瓜,一样的瓜,人家可是四毛一斤。”艾道夫说:“你别瞎说。那瓜是一车运来的,不会两个价。”古大明说:“没错。”两人说着,正好肖庭雍副司令员老两口过来串门。艾道夫和肖庭雍过去共过事,两人关系不错,说话随便。艾道夫把西瓜的事说给肖庭雍听,肖庭雍说:“这有什么稀罕,老这样,休息干部和工作人员买东西从来不一个价。”艾道夫说:“为什么?”肖庭雍说:“这还用问,你一月拿多少钱?工作人员一月拿多少钱?他能和你比着买?”艾道夫说:“我拿得再多,那是组织上给的,又不是多吃多占的!”肖庭雍笑了笑,说:“你呀,老艾,你少见多怪,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艾道夫没再接口,心里却不服。肖副司令员老两口坐了一会儿走了。那晚上艾道夫一直闷闷不乐,瓜也不肯吃了,新闻也不看了,早早就上床睡觉。

    第三天是七号,是发工资的日子。电话打来,要老干部或是家属带图章去所部领工资。艾道夫劳动了两天,胳膊腿都是疼的,过去工资都是秘书往家送,这种领工资法一时不习惯,不愿去,就打发古大明去,自己在院子里给新栽上的兰草浇水。等古大明拿着图章出了门,艾道夫在后面追着喊了一句:“钱领回来,先把艾红的还上。我还没到吃救济的地步。”

    古大明也不理艾道夫的,并不答话。这月艾红说趁着搬家的机会,该添的添点,该换的换点,别再老用公家的那套旧家具了。自己掏钱给家里买了一架神州牌热水器,一台半球牌不锈钢煤气灶,两下加起来八百来块。艾红原来在市里人大常委会工作,当档案员,很光荣的工作。前几年不知怎么就辞了职,也不和两个老人商量,跑去应聘了一家大酒店的公关小姐,几年后提升为公关经理。艾红从来不提自己有多少收入,但显然收入颇丰。过去艾阳艾红住家里,艾道夫从不要他们交钱。艾道夫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孩子们不管多大,收入多少,只要和他住一起,吃住不用掏钱,但只要出了他的门,无论什么花销,他一个子儿也不掏。艾道夫每月津贴加补助四百元,养活一家几口,这是他的骄傲,潜意识里,也是希望能把一家人圈在他的物质和精神的光环里。儿子艾阳刚参加工作时,想向家里交伙食费,以示自己的独立。艾道夫说:“要交你就把二十年的抚养费一起交了。”艾阳说:“我不这才工作吗?”艾道夫说:“这不得了?你要交那俩伙食费,干脆吃食堂去,我这里不卖饭票。”一句话就把艾阳堵回去了。艾阳研究生毕业头一年只拿八十几元,买书还嫌不够,烟抽的是一元左右的劣等烟,这个气硬不起来。倒是艾红,十五岁当兵离开了家,转业到地方上又分了宿舍,不和老人们住一起,独立意识很强。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了,朋友谈了无数,私下里不和老人们说,已和几个男人上过床,却没有一个成为她的丈夫。钱挣得再多也没处花,时常往家里提点这个拎点那个。艾道夫不喜欢她那公关职业。艾道夫对古大明说:“你给你那丫头说,叫她别往咱家充财主。”古大明说:“她是谁?咱家是谁?”艾道夫说:“我不管,我不吃这份刺。我告诉你,下回她再拿东西来,我给她当眼砸院子里去!”古大明说:“你敢!”

    热水器和煤气灶倒是没给砸到院子里去,但钱是一定要付的,这一点古大明十分清楚。古大明一九五一年在东北空军干部学校嫁给艾道夫,几十年了,知道艾道夫就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病一样清楚。她有她的办法。面子上,古大明尽量顺着艾道夫,成语里叫夫唱妻随。可老艾毕竟只能做理论上的家长。家庭不是戏台子,而是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这是艾道夫无所适从的。所以实际上,家规由艾道夫定,实施还是古大明的事。比如艾道夫规定,儿女结婚,不论谁,一律只给做一套家具,其余一概不管。但儿子艾阳结婚时,古大明私下里给了艾阳一万元,以后又隔三差五往媳妇手上偷偷塞一点。这一切,都瞒着艾道夫。艾道夫并不知道他的财务大臣“里通外国”。所以古大明在处理家庭问题的形式和内容方面,比当了七年政委的艾道夫,不知强了多少。

    艾道夫是行政十一级,工资二百五十八块,各种补贴一百二十一块八毛四,加上公勤费、交通费、荣誉金,合计四百七十八元四角,古大明却只从会计室领到一百七十八元四角,另外三百整,戈会计说是所里统一扣了,作为老干部集资款,用来搞福利。什么福利,戈会计没说。古大明新来乍到,看别人都这样,也不好多问,反正有条子捏着,到时总会还的。回到家里,本来不想对艾道夫说,偏偏艾道夫盯着她手中的工资袋一个劲儿看,只好据实说来。艾道夫说:“什么集资?什么福利?总得说清楚呀。”古大明息事宁人地说:“所里决定的,大家都扣,也不光咱一家,你操这份心干什么。”艾道夫说:“都扣怎么了,‘文化大革命’还人人参加了呢,‘文化大革命’对不对?所里决定的就一百个正确呀。”说着就有要闹事的样子。古大明就怕这。不是别的,一个休干所五六十号休息干部,人家老同志都不提,你新来乍到,你新驹到老厩里来尥蹶子,尥错了闹个大红脸,尥对了人家也说你不识地方,里外都不是好。古大明就说:“算了算了,不就三百吗?人家集资,就算借你的,也犯不上错。咱家不差钱用,这几个月都有富余,搬家忙,我也没去银行存,还艾红的足够了。”艾道夫不依不饶说:“什么算了,我偏不算。为什么要算,不正之风,你说算了,他说算了,风气怎么正得起来?难怪老百姓说连你们共产党自己都不讲斗争哲学了。”说着就提着浇花壶进屋里去打电话。

    电话是政委接的。政委很热情,说:“是艾政委呀,早说去看看老首长的。这几天军区老开会,没抽出空,请老首长多原谅。怎么样,都安顿下来了吧?有什么困难需要所里解决的,你尽管提。”艾道夫知道这个政委,过去在他手下干过几年干事。艾道夫不想叙旧,照直说:“我想问问,所里扣我们的工资是怎么回事?”政委说:“您说的是集资的事吧?这事我不太清楚。现在两下分工,行政一摊子归所长管,我不好过问。”艾道夫也不多说什么,一个电话又挂给所长。所长说:“有这么回事。这事是通过了休干支部会的,您那时还没来,所以不知道。”艾道夫说:“为什么要集资?集资干什么?”所长说:“主要是为了解决所里老干部的福利问题。艾政委您刚来,很多事大概不清楚……”所长在电话里快嘴灵舌,一样一样,都说讼在点,也是实情。近几年经济滑坡,上至国家,下至基层,困难不少,艾道夫也不是不知道。他也并不是真要较这个真,而是要撒气,找不出什么话,就说:“你就集资,你也不能在老干部身上打主意呀,你有困难,你可以请上级有关部门来了解情况嘛。”所长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吭气,所长也是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所长冷冷地在电话里说:“这样吧,既然艾政委不愿集资,所里也不勉强,我一会儿吩咐戈会计,把钱给您送去。”说完就搁了电话。

    艾道夫拿着电话愣了片刻,知道是讨了个没趣。回到院子里,气就从胸口往外溢,不由骂道:“缺他娘八辈子德,这就叫休干所?”

    二

    吃过晚饭,古大明收拾了碗筷,挽着艾道夫的手去串门。艾道夫开始不习惯被古大明挽着手,虽然摘了帽徽肩章,毕竟仍穿那一身军装,被人挽着脸烧得慌。心想古大明你是怎么了,我还不老,至少还不是老得要人搀扶。但又不好说。有意迈着硬朗的步子,要甩开古大明。古大明笑眯眯的,偏偏把艾道夫的手拽得死死的,容不得艾道夫自在。古大明说:“你看看人家。”艾道夫不明白古大明要他看人家什么,一路走下去,慢慢就看出了名堂。那些傍晚出来散步的老头老太都是互相搀扶着,没有急劲儿,闲庭信步,一副老来伴的融融气氛。也是,休干休干,分内就是休息,拔正步,那是新兵蛋子的活。这一想,从胳膊肘到心里,都慢慢熨帖过来了。两个人悠闲地散着步,一时没有话说,不知不觉就走到肖庭雍副司令员家。进门一看,李正副参谋长和罗必得部长都在那里,正张罗着说打两圈麻将,刚好三缺一。肖庭雍见艾道夫到了,就招呼艾道夫上牌桌。麻将艾道夫也打过,只是不太精。古大明一边怂恿着,艾道夫一时兴起,就坐上桌。上手是李正,下手是罗必得,对面是肖庭雍,四个人慢慢将牌垒起来。

    罗必得说:“怎么样,还是老规矩呀?”李正和肖庭雍都说:“老规矩老规矩。”艾道夫不知道什么是老规矩,反正自己牌道不精,新规矩老规矩都是一样,也不多问。丢骰子,起牌。古大明坐在艾道夫后面,肖庭雍说:“老古,你帮忙看好老艾哟,别让他当相公啰。”古大明笑着说:“什么相公,你们这些老家伙。现在都退下来了,不是相公是什么?”说得大家一愣,想一想,不由都笑了。接下来几轮牌,艾道夫起一张八万,一张八筒,碰了上手李正一张二条,凑足一手将。牌尚未码整齐,对家肖庭雍打出一张二筒,罗必得哗地将牌一推,得意扬扬说:“调二筒,和了!”一副算计到家的样子。艾道夫还在发愣,身后古大明将他的牌一张张放倒,说:“别忙老罗,老艾和在你前面。”李正看看牌说:“嗬,将一色,大和!”罗必得不信,偏过头来,将艾道夫面前的牌一张张清过,果然不假,脸上就有些不高兴的神色。那边肖庭雍笑道:“妈的,老艾你不是偷牌吧,怎么叫你凑成的?”说着摸出三块钱,推到艾道夫面前,李正也照数丢过来三块钱,罗必得从兜里摸出一把毛票数了半天,专挑那些毛边的和皱角的。艾道夫说:“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李正笑道:“老规矩,打一毛的。将一色,不计翻,一人三块。”艾道夫脸色立刻下来了:“赌博呀?赌博我不来,这是犯法。”李正说:“什么赌博?开玩笑,赌博你能赌起?咱们这是带点刺激,好玩。”艾道夫板着脸说:“这叫玩?有这种玩法?”李正说:“可不是玩?还是什么?”肖庭雍说:“老艾你也是,犯法的事咱们能干吗?”艾道夫还想说什么,古大明在后面悄悄捅他的腰眼。艾道夫回过头来,喊:“你干什么?有话就说。”古大明冲他笑笑,也不同他说,而是对着其他三个人说:“你们几个老东西,规矩不先说好,斗好了笼子让老艾钻呀?”李正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肖庭雍笑道:“妈的,这就一盒大中华呢,我钻好不好?”古大明也笑:“老肖你还在抽?你也不怕死在肺癌上留老丁守寡?”肖庭雍说:“不都是死吗?我过年七十七了,够占便宜了,共产主义反正没有我的份儿。”古大明说:“老肖,你怎么没点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说着收了桌上的钱,搁齐了压在桌布下,说:“再来再来,让老艾收拾了你们。”李正说:“气人,看谁收拾谁,会家不和头盘。”于是大家哗哗地抹牌。艾道夫已没有再打下去的欲望,但已给古大明说了。古大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这时推摊子走路,回家免不了一顿口角,艾道夫只好硬着头皮打下去。以后的牌,怎么打怎么不顺心,该和的牌他也不和了。古大明在后面看出来,也不说。好歹将刚赢来的那几块钱都输出去了。艾道夫把牌一推,说:“不打了不打了,回去看新闻!”罗必得说:“怎么就不来了,我还输七毛呢。”李正看了看艾道夫的脸色说:“算了算了,都不打了,回家关心国家大事去。我赢了,老罗,我的退你。”

    艾道夫回家并不看电视,关了门睡觉。

    三

    星期天,儿子艾阳和媳妇梁凡回父母家来,说是课题刚报院里,有时间了,来看看两个老人。两个人一进院子就争先恐后叫女儿小乖。艾道夫和古大明心里明白,儿子媳妇来看自己是假,想女儿小乖这才是真。

    艾阳架好自行车就喊:“小乖!小乖呢?”梁凡也喊:“小乖!小乖呢?”小乖在后院里逗鸡玩,手里捧着个硕大的苹果,一口一口啃了喂鸡。听见喊,跑出来,看一看爸爸,再看一看妈妈,也不说话,昂头走到奶奶身边,身子一歪窝进奶奶怀里,吭哧咬一大口苹果。艾阳招手说:“小乖你看,爸爸给你买苹果了。”小乖斜着眼睛看了看艾阳手中那一袋干巴巴的苹果,说:“奶奶的果果比你的大。你的是臭果果!”艾阳一脸尴尬,嘿嘿地笑。艾阳长得很帅,个儿高高的,不像搞科研的,倒像个演员,但艾阳在女儿小乖面前缺乏演技。媳妇梁凡就不一样了。梁凡也是个美人胚子,整天坐在监视器面前敲键盘,不思美容,却落得清水芙蓉天然样。做母亲的,有一份诱惑是天然的。梁凡往那儿一站,也不怎么的,只暖洋洋甜蜜蜜一笑,小乖就受不了了。先挺着,拼命啃大苹果,后来挺不住了,从奶奶怀里挣出来,一头扎进梁凡怀里,眼泪汪汪摸着梁凡胸前的胸花,说:“妈妈,这是什么呀?”

    艾道夫对艾阳说:“不是让你到酒泉发射基地出差吗?怎么没去?”艾阳眼睛恋在女儿小乖身上,心不在焉地说:“呜呜。”艾道夫说:“什么呜呜,我在问你话。”艾阳这才转过身,恭恭敬敬道:“是,原来所里让我和一位女同事一道去酒泉,那位女同事刚离婚,所里说不方便,改让老陈同她一起去了。”艾道夫说:“老陈是男的女的?”艾阳说:“老陈是男的。”艾道夫说:“老陈怎么就方便了?”艾阳说:“老陈快六十了。”

    古大明对儿子媳妇回家来很高兴。古大明说:“艾阳,我们今天包饺子,你来帮我和面。”梁凡搂着小乖说:“妈,我来吧。”古大明说:“你和小乖玩会儿吧。孩子半个月见不着娘,可怜见的。”古大明到厨房里舀出面,又到冰箱里拿出冻肉解化。艾阳掺水搅和了面粉,端着面盆到院子里,一边揉面一边和女儿小乖斗嘴玩,艾阳说:“小乖,想不想爸爸?”小乖说:“想!”艾阳说:“哪儿想?”小乖拍着小肚肚说:“这儿想。”艾阳眼圈涩了,拿手去捏鼻子,捏出一脸灰面来。梁凡看在眼里,便怂着怀里的女儿说:“小乖,去,亲亲爸爸。”小乖看看馋巴巴的艾阳,又看看梁凡,拨浪鼓似的晃着苹果脸儿说:“我不嘛。”梁凡说:“为什么不?”小乖说:“爸爸是男孩,丑!”梁凡和艾阳听了哈哈大笑。

    正闹着,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无声地驶到院门口。车门打开,下来的是艾红。司机随后提下一大兜东西。水果点心什么的,都用精美的盒子包装着。小乖最先看见艾红,从梁凡怀里挣出来,叫一声:“姑姑!”快乐地扑向艾红。艾红是那种极典雅的样子,举手投足,仪态万方,老姑娘的复杂和敏感,特别地使她眸子生辉,顾盼有致。同样是美人,梁凡和艾红站在一块儿,就显得单薄。显得一览无余,少一种让人嚼不透舍不下的韵味。艾红把提包丢在地上,就双手抱起小乖,在小乖红扑扑的脸蛋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小乖咯咯地大笑,说:“姑姑!”艾红说:“没听见!”小乖憋足气大声叫:“姑——姑!”艾红这才满意,说:“下来下来,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小乖说:“我不嘛。”艾红说:“你不,鸽子生气了!”小乖说:“你骗人!”艾红说:“你看看。”小乖从艾红怀里滑下来,果然就童话似的看到两只雪白的鸽子在那里咕咕地叫。小乖快乐无比地大叫。一边艾阳看着这姑侄一对,只知道傻笑。艾阳小时候爱和妹妹打架,为争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两人常常闹得惊天动地。后来艾红很小就出家去当兵,艾阳懂得做一个哥哥是要爱护和帮助妹妹的时候,妹妹已不在身旁了。艾阳对妹妹一直抱有歉意,他老觉得自己是欠了妹妹什么。他想还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妹妹需要的。兄妹俩都是上三十的人了,人生观当然互不需要。艾阳学富五车,可艾红拿那些东西没有用。说到实际一点的,艾阳和梁凡合起来每月挣三百,加上课题奖科研补助费什么的,年收入四千,这大概刚够艾红的小费收入或美容化妆支出部分。谈钱艾阳没有实力。谈社会关系,人家艾红从党政商贾文化各界名流到港台同胞国际友人,关系网织得又漂亮又牢固。艾阳在自己实验室里也够挥洒自如的。出了那百十平方米的世界,即便傻得不像“猪孩”,也是十分的不入流。孩子上幼儿园,若不是靠爷爷奶奶,艾阳和梁凡就无计可施。艾阳没有什么可以帮助艾红的。艾阳只有傻笑的份儿。

    艾红放下小乖,微笑着和嫂子梁凡打过招呼,扭头对艾阳说:“今年夏天快过了,你们也不带小乖出去玩玩?就你们不乐意去,小乖也该让她出去见见世面。我童年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幼儿园,我就是在那里给关傻了。”梁凡说:“我和你哥倒是说过出去的事,就十天的假,能去哪儿?再说是一笔开销。”艾红说:“也不一定到大城市去。到乡下走走,保小乖高兴。没钱我掏。”梁凡忙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能解决。”艾红笑笑,也不说什么。艾阳说:“我想把假用来写点东西。可惜天太热,一开风扇,资料全吹乱了。实验室现在晚上不让待了,有人开了空调在那儿睡觉,所里很恼火。”艾红说:“你什么时候写东西,我给你开个套间,每天四餐有人送饭到你房间。清静得很。”艾阳说:“那怎么行?”艾红很奇怪:“怎么不行?”艾阳老实巴交说:“你是部门经理,你这样是以权谋私,别人会有意见的。”艾红说:“你错了,你以为我真会占这种小便宜。我给你开房间,是我自己掏钱。”梁凡说:“那得多少?”艾红说:“看需要了。一般像艾阳这样写东西,用不着太讲究,七八十就够了。”梁凡说:“一天还是一月?”艾红说:“一天。”梁凡吐吐舌头,没说什么。艾阳呆呆地,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很。

    艾道夫先在看报纸,其实并不真看,做做样子,耳朵留心的是儿女们的谈话。艾道夫在职的时候不常和子女们在一起,工作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身份。艾道夫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副主任和父亲,这两者之间距离很遥远。艾道夫有时想起来和子女们谈谈心,也多半是关心他们写入党申请书的情况或是学习、工作以及和同志之间的关系问题。这种谈话更像是上级和下级之间的谈话。艾阳和艾红从小就敬畏艾道夫,尊敬和崇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有些怕他。相比之下,他们对古大明更亲近些,虽然古大明也常因为他们的捣蛋而发火。等艾道夫退下来了,有了时间也有了身份做一个家长,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一双儿女,甚至可以说十分陌生:艾阳是怎么读了二十年书的?他在还是男孩时打过架么?他怎么和梁凡对上象的?他都喜欢干些什么?艾红工作的那家大酒店在哪儿?她干吗不结婚?她有过男朋友吗?她的单身宿舍里都有些什么?等等等等。他们是他的儿女、亲生的儿女。三十年来不能说他没有关心过他们,也不能说他不爱他们,但他却并不了解他们。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艾道夫想。艾道夫放下手中的报纸,对艾红说:“七八十还嫌少呀?七八十能买多少大米?二百来斤吧?一天就花二百来斤大米换张床睡睡?就为找个地方图清静?你问问艾阳他们两口子每天挣多少。艾阳,梁凡,你们每天挣多少?能有十块吧?你就是挣得再多,也不能把钱不当数,你还不是刘文彩,我也不允许你们谁当刘文彩。”艾红笑笑说:“爸,我们没有谁当刘文彩,您别太敏感。我要艾阳住我们酒店,只不过想为他提供一个好一点的写作氛围。艾阳他们的居住条件,他能写好论文吗?每天花七八十住宿,当然不是一个小数字。我就挣得再多,也不舍得把钱往水里丢。可艾阳能有一个好环境,写出一流的论文,就算半个月,花一千块,艾阳对人类的贡献又何止这个数?”艾道夫皱皱眉头,说:“奇谈怪论,你这是奇谈怪论。写一流的论文,就非得住高级饭店吗?不住就写不出来吗?这是什么逻辑。要按你这个逻辑,我们过去别说住宾馆,打起仗来,能在泥水里睡上一觉,打死了也不喊冤枉。那条件,三座大山不是被我们推翻了?新中国不是建立起来了?这个贡献怎么算?”艾红脸上仍挂着微笑,说:“爸,您理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丝毫没有抹灭你们的建树的意思。社会总在进步,我们能够创造更好的工作氛围为什么不?您总不会主张艾阳趴在泥水里写他的论文吧?”艾道夫说:“怎么不能?五○年鄂西剿匪那阵,我哪份命令不是趴在泥水里写出来的?还有长虫蚂蟥山耗子。我哪仗打得不是一流的是什么?社会再进步,优良传统也不能丢。你们身上还有我们多少优良传统?我看也丢得差不多了。”艾红说:“爸,传统不会永远优良的,时代发展到一定程度,传统的东西甚至会由优秀走向反动。”艾道夫竖起眉毛,说:“你说什么?”艾红说:“爸,我们不说了,我们包饺子。”

    艾道夫站起来,摔下手中的报纸,摔门走进屋内。梁凡紧搂着小乖。艾阳不安地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妹。院子里清新的空气,顷刻间变得紧张起来。九月的阳光,依旧浊浓得闷人。古大明先在后面厨房剁饺子馅,听见摔门声跑出来看,问:“怎么回事儿?你们闹什么?大星期天的,艾阳,你们吵什么?”艾阳忙说:“没事,妈,我们没吵。”艾红说:“妈,是我惹爸生气了。”古大明说:“艾红,你怎么敢。”艾红还想解释,艾道夫推门走出来,往那儿一站,瞪着眼,指着艾红说:“你听好了。还有你们,艾阳、梁凡,你们都听好了。我不管你们怎么过日子,也不管你们有没有出息。但是,你们不能走到我们的对立面去,这是大事,这事只要我活着就要管!”艾阳低头不语,同时暗下拉拉艾红的衣摆,示意她别再接老爷子的茬儿。艾红忍了忍,没忍住,说:“爸,您应该关心我们的生活,关心我们的出息,我们需要您的关心,但不是管。爸,我们不想和您对立,对立很痛苦。可您不能要求我们必须和你们一样。您和我爷爷就不是一种活法。既然您能,为什么我们不能?爸,您想想。”

    古大明、艾阳和梁凡都听见艾道夫粗粗的喘息声。然后听见艾道夫冷冷地说:“你滚!去找自己的活法,别进我的家!你滚!”

    四

    艾道夫到休干所两个月,逐渐熟悉(不是习惯)了休干所的生活。艾道夫知道了什么是休干所。休干所离政治和权力很远,没有很多会议和文件。党费从工资里扣而不再是每月向小组长交纳。没有人围着你团团转而是你围着鸡鸭花草果树菜地团团转。所里的文职军官和士兵仍然称呼你“首长”,但并不恭恭敬敬,并且敢上你家摘花打果吃饺子。休干所是军营,但看不见出操,听不见号音军歌。所长忙着做生意,政委天天晚上打麻将,下面的工作人员成了无头雁。艾道夫还学会了一些休干所特有的知识,比如一定要和司机们搞好关系。司机为你出车时,驾驶座前若坐着他的爱人或女友,千万别有任何表示,乖乖坐到后座上去。比如要习惯和工作人员拍臂打背称兄道弟,不用计较你完全可以当他爷爷这个事实,比如不要和别人家的保姆拉家常,并且千万不能擅自为自己家的保姆加工资,以免引起公愤等等。艾道夫明白如今的一切都与自己在职时不一样了,不能再拿过去的观点和眼光来看待存在的一切。艾道夫不甘堕落——他认为这是堕落,但他不能力挽狂澜。艾道夫因此很烦躁,三天两头发火,有事发,没事也找碴儿发,弄得古大明很为难。古大明关着门说:“你不要整天做个死脸,给谁看?好像你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艾道夫说: “我怎么了?我有什么委屈?我当然委屈了!”古大明说:“你委屈是你自找的,谁给你气受了?你活该!”艾道夫说:“我就自找!我就活该!怎么样?”古大明再也忍不住了。那气是艾道夫赶走艾红那日就积留下的。不,比那还早。古大明气得大哭了一场。

    古大明给艾道夫和自己在老年大学报了名,选的是国画和历史课。古大明又给艾道夫和自己在老年合唱团里报了名。古大明主要是想让艾道夫尽快进入休息的角色,同时找点寄托,找点乐子。古大明是想陪着艾道夫,怕他犯犟和犯窘才给自己报了名。老年大学开学的那天,古大明把艾道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自己也打扮得喜气洋洋,也不管艾道夫一百个不情愿,硬是把艾道夫早早挟持到了学校。头一天上课下来,古大明十分新鲜和兴奋,回家的路上只管和艾道夫说某老师如何的有风度,某同学如何的笨,说不尽的感受。说了半天,才发现艾道夫一句话没说,一张脸春风不渡。古大明奇怪地问:“老艾,你怎么啦?”艾道夫说:“什么怎么啦?我怎么也没怎么。”古大明说:“你怎么也没怎么,干吗不说话?”艾道夫道:“我说什么?有什么说的?”古大明说:“当然是说老年大学。我们今天不是上课了吗?”艾道夫说:“上课了又怎么?”古大明说:“上课了就学习,学习了就有收获。你难道就没收获?”艾道夫说:“什么收获?我没看到有什么可以收获的。弄点墨在白纸上瞎抹抹,那是小乖的把戏,也值你收获?”古大明笑道:“你说什么呀,那叫国画,是艺术。”艾道夫说:“我知道那是艺术,你以为我连什么是艺术也不懂?我懂,所以我说,艺术不是拿来哄老头老太们玩的事儿。”古大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怎么是哄老头老太玩的?是学习。”艾道夫说:“学习?你说得轻松。艺术是发面蒸馒头?那么好学的?”古大明不服气说:“怎么不能,八十学吹鼓手。人家齐白石,年过半百才学画画,人家不也当了大画家?”艾道夫说:“你说的谁?你说的是那老妪,画一只虾要人三块大洋的?你干吗提这种人?这种人,就是天好我也不学!”古大明息事宁人地说:“好好,就不学他,就不学画画。那历史,总该学学吧?”艾道夫说:“什么历史?”古大明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呀。”艾道夫撇撇嘴角说:“哧,那叫历史?那叫老皇历。三座大山都被我们推翻了,新中国都被我们建立起来了,这不是历史?这就是历史!老子就是历史!还用得着学?”古大明气得翻白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跟你胡搅蛮缠!”

    艾道夫从此再不去老年大学,剩古大明一个人去做她的读书倌。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是古大明怕艾道夫犯犟怕窘,自己陪着他去,主角本来该是艾道夫,也见着古大明的苦心。现在艾道夫不去了。留古大明一个人在老年大学里,古大明反而成了这个计划的主角。古大明偏不从老年大学退出来,当然也有赌气的成分。但老年大学的朝气、新鲜,这种刺激源源不断传给了古大明。连艾道夫也感觉到,老伴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博大。当然,也越来越不关心家务活了。

    有一天早上,艾道夫发现自己保持了二十多年习惯的早餐第一次出现了质量问题:牛奶里没搅鸡蛋,馒头片没烤热,酱菜没淋麻油。艾道夫皱皱眉头说:“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古大明忙着往剑套里套宝剑,忙着往书包里装《赵孟·真草千字文》,也没忘往脸上抹点珍珠霜,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怎么啦?”艾道夫用筷子头敲敲碟子,说:“这饭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古大明这才明白。明白了也晚了,上学的时间快到了。古大明说:“你就凑合着吃一顿吧。要不,你自己弄弄。”古大明说完就走了,站在院子里喊前院的李正:“老李!老李!快走呀!”艾道夫一个人守着饭桌,勉强啃了一块馒头片,孤零零地,胃口已全无,丢下筷子,回书房去看《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战史》。当然,什么也没看进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艾道夫坐在那里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艾道夫打了个寒噤,醒了。出门到院子里查看,铁门上着闩,什么人也没有,倒是一只母鸡从后院鸡圈里跑出来,在院子里快乐地散步啄食。艾道夫不由笑了,说:“妈的,是你这狗东西!”母鸡抬头远远地看他,看一会儿,又踱开低头寻食。艾道夫心里跳了一下,抬头很快看了看四周没人,院子里很静。艾道夫这才放心,他放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远远地对鸡说:“你怎么犯自由主义?嗳?它们都在圈里待着,有食吃,你怎么就跑出来了?我看呀,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说不定你连蛋也不会生,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要不生蛋我就吃了你。炖了吃,烧了吃,随我的便。我是主人,我说了算。你犯自由主义,你犯纪律,你向法律宣战。你还是有胆量的……”艾道夫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对鸡讲着,直到鸡吃饱了食踱回后院,艾道夫才站起来,回到屋里。

    艾道夫回屋后心情好多了。他突然想看看古大明的房间。

    艾道夫和古大明分床已有上十年时间了。最初是因为古大明做子宫摘除手术后脾气乖张,老控制不住。同时艾道夫工作又忙,没日没夜的,这样两个人分开住方便些。以后搬过几次家,都这样安顿,延续至今。艾道夫平时很少进古大明的房间。他只知道古大明房间里的柜子多,各种年代、各种式样,总有五六个,里面塞满了家当,从艾阳艾红小时候的童衣到老两口的存折,包罗万象。古大明给艾道夫当了几十年管家婆,艾道夫也一直把古大明当成管家婆,艾道夫知道有古大明在,他对这个家可以万事不插手。艾道夫乐于这样。他在职时,这样很好。可是现在,他突然想知道,古大明除了那些大柜子,她的生活里还有一些什么?

    艾道夫走进古大明的房间,他的心居然有些紧张,怦怦地跳。那些大柜子还在那里,像直立着的棺材,默默无声。艾道夫一下子看到了好几个自己。镜子全都有些历史了,质量也说不上好,有些变形,自己也就跟着变了形。艾道夫很少照镜子,洗漱时装卸假牙除外。他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也不怎么太关心。他觉得镜子中变了形的自己还不算老。有一次,他听见罗必得的老三对罗必得说:“你都老得掉渣儿了!”艾道夫觉得这话太出格,简直是侮辱人。他不明白罗必得听到这话后怎么还那么窝囊地笑呵呵地。要是艾阳敢这么说,那艾阳就是找死。当然艾阳是不会的,艾阳从小就是个懂礼貌的孩子。“你都老得掉渣儿了!”妈的,你呢?你嫩得赶不上一摊清鸡屎!艾道夫对着镜子瞪眼鼓腮。镜子里那老头也不示弱。艾道夫对着镜子挥挥拳头,镜子里那老头儿也挥挥拳头。艾道夫在对峙中找到了平衡,心里舒畅多了。

    书桌上很凌乱,到处摊着字帖和颜料,几支毛笔胡乱扎在清笔缸里,一块大大的毡呢布上涂得五颜六色。屋里有淡淡的墨香。

    书桌还是艾阳念中学那年添置的。艾阳要自己的书桌。古大明叫徐秘书找后勤要一张,艾道夫不允许。艾道夫认为除了他以外,家里任何人都无权享用公家的东西,包括古大明在内。古大明说:“你不是说,我们连孩子,都是国家的人吗?既是国家的人,为什么就不能使用国家的东西?”艾道夫不记得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了,反正他没有允许再要一张桌子。他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没有商量的余地。艾道夫在家里的权威,就是在古大明为他生下儿子艾阳、更年期和做了子宫摘除术这三个重要时期也没有得到过削弱。书桌是后来找人打的,材料是60炮的包装箱板,樟木的,闻上去有一股好闻的卫生球味。艾阳高高兴兴趴在上面读完了中学、大学和硕士。书桌油漆剥落,桌面刻了道道划痕,还有一道很粗的砍痕。那道砍痕是艾道夫留在上面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艾阳在做高考前的复习,有一天,艾道夫中途回家取文件,突然想要看看自己爱子埋头温习功课时那份温馨。艾道夫宠爱儿子艾阳,这已不是家庭秘密。艾道夫在自己书房里取了文件,悄悄了上楼,推开艾阳的房间。艾道夫看见的是一个令他怒火中烧的场面——艾阳趴在桌上,并没有复习功课,而是入迷地翻着一本春宫画册。画上的男女交颈缠肢,其状丑秽不堪。艾阳年轻的脸上绽开着几颗粉红的青春痘,眼睛里透出一种不安分的渴望,连艾道夫进来也没发觉。艾道夫大怒,大吼一声:“我宰了你这个不学好的小流氓!”回身抓起门后挂着的网球拍,没死没活地照着艾阳砍去。艾阳大吃一惊,慌忙躲开,网球拍砍在桌上,艾阳爬起来,丢下春宫画册,夺门落荒而逃,好几天没敢回家。

    艾道夫看看那道粗粗的砍痕,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砍痕滑溜溜地润手。当初如果那砍痕不是留在桌上而是留在艾阳的后脑勺上,是不是也会这么滑溜溜地润手呢?说不清楚,艾道夫偷偷乐了。

    墙上挂着两幅表格,是古大明自己画的,一幅是《杨式太极拳程序》,一幅是《太极推手竞赛规则》,里面不少用动物命名的动作。艾道夫不像别人那样,一上了年纪或一不在职了就练上了太极。艾道夫不喜欢趋势附众,不习惯随大流。在生活方式上他更多的是任性。艾道夫至今爱吃肥肉,爱吃动物内脏,不戒烟酒,离休后又开始睡懒觉,从来不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古大明说他恶习不少,并断言如此下去,他一定活不到七十五岁。艾道夫说:“扯淡!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才不提心吊胆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呢!古大明,你说了,我就活给你看看,不活到二十一世纪我不姓艾!”其实艾道夫并不反对保养身体。他吃肥肉除了解馋,还有他认为的对保养身体的理解。艾道夫觉得,既然人是动物中最优秀的种类,比最接近的灵长类动物还要进步不知多少、干吗还要向那些没有思维的熊虎鹿鹰之流讨教生命的秘诀呢?何况人和其他动物衣食住行一切生活习性都不同,人的社会属性和社会环境与动物界更不一样,这种简单地对动物动作的效法,能有多少生命的奇迹出现?即便就有那么一点点,改变和禁锢自己而转向低等动物俯首称徒的别扭,也足以使乞讨来的几年生命得不偿失,至少艾道夫不干这赔本买卖。艾道夫很吃惊古大明的虔诚和热情。这种热忱差不多是属于少女才有的,古大明不是少女了,古大明已经五十七岁了!五十七岁的老太婆像小学生一样学画画,学中学历史课本,学太极推手,就算这还说得过去,那么五十七岁的老太婆穿红戴绿,涂脂抹粉,满世界去跳大秧歌、迪斯科,去扭动自己绝不苗条柔韧的腰肢并且一本正经,这就令人不以为然了。

    艾道夫曾看过老伴古大明的一次演出,那次是老年大学组织的,到所里来慰问。演员中有好几个所里的老头老太,包括李正和古大明。李正是合唱团副队长,古大明是合唱团主力队员,是舞蹈队的台柱之一。古大明演出之前很认真地化妆。描眉毛,抹口红,涂红脸蛋,一件件地试演出服。有好几个合唱团冷板凳团员围在她身边转,帮着拽衣袖,贴金箔花,扎花头箍。古大明很有风度地小声哼着歌:“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古大明的嗓子也很好,好得令很多老太太慕羡不已。老太太们一边帮忙古大明整理衣装一边说:“老古你看花这样贴好不好?”“老古你觉得绸带紧不紧?”“老古你的衬衣露出来了。”“老古你的口红还得抹浓一点。”弄得古大明像皇太后。艾道夫觉得很腻歪。艾道夫也想看看自己老婆在台上是怎么演出的。这是一个奇迹,古大明做了艾道夫的老婆有三十多年了,艾道夫一向没有发现古大明有什么艺术细胞。艾道夫想,古大明在台上演出,又唱又跳,那会是什么样儿?艾道夫很想知道。古大明化好妆就说:“老头,给我捧场去。”艾道夫说:“疯你的去吧,我还留点精神看新闻联播呢。”古大明说:“所部可通知了,全体休干和工作人员对咱们老年合唱团都得热情洋溢,你敢违抗所里的指示?”艾道夫说:“球吧,我爱热情不热情。管人吃喝屎尿,还管人脸上挂不挂笑?”可古大明前脚走,他后脚就跟到老干活动室里,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看那帮涂了红脸蛋的老头老太在台上唱歌跳舞。一场老年迪斯科下来,报幕的老太上去了,很有表情地说 “下一个节目,歌舞,《老二郎》。领舞,李正、古大明。”台下立刻呱唧呱唧拍起巴掌。一帮扎着红绸带,背着花书包的老头老太边唱边跳地上台来。领头的是李正和古大明。李正和古大明们唱道:“老呀么老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艾道夫盯着古大明看。古大明化了妆,脸上的褶子看不见了,眼里泛着快乐的光芒,胖胖的身子很有节奏地随着音乐摇晃,真还像那么回事。艾道夫看得专注,罗必得一旁溜过来,拍拍艾道夫的肩膀,说:“怎么样,老艾,老古身手不凡哪。你可小心,前五十年你坐天下,后五十年她领风骚,乾坤颠倒啰!”艾道夫冷笑了一下,说:“能怎么的,能改变历史?能重写江山?游戏罢了。”罗必得说:“你别不服气,人家合唱团可在市里大名鼎鼎,外宾来了还请他们去演出呢。”艾道夫说:“你眼热,你干吗不参加?”罗必得说:“我怕中风。”艾道夫说:“还是。”艾道夫说完就抽身走了,回家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院子里铁门响,又听见古大明开了门进屋,打开灯,大声喊:“老艾,老艾!有热水没有?我可累死了。”艾道夫躲在被窝里不出声,心里想,怎么,还要我箪食壶浆迎接你呀?还要我为你打洗澡水呀?真的是乾坤颠倒了。扯淡!

    艾道夫看见屋角的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几套古大明的演出服,红黄蓝绿,色彩绚丽。有老年大学为合唱团制作的,也有古大明自己添置的。古大明添置起演出服来很舍得花钱。这倒不像她几十年勤俭持家的习惯。过去古大明很少花钱在衣饰上,一件驼毛棉袄,凑合着穿了上十年,艾道夫几次要她置件新的,她愣没置。可如今古大明像是疯了,左一件右一件置办起头面来。她们有一个舞蹈节目,叫《阿里山的姑娘》,这是她们的保留节目。有一次市里老年大学汇演,有个老年合唱团也表演了同样的节目。节目表演得不怎么的,可人家的服装,那料子式样,把所有的对手都比黄了。演出回来,古大明她们气得一合计,咬牙自己掏钱,一人置办了一套毛料的,合百十块一套,那气魄把艾道夫吓了一大跳。现在艾道夫面对一件件气度不凡、光彩夺目,给古大明带来莫名朝气,使古大明脱胎换骨的美丽服装,一股好奇之心油然而生。艾道夫从那些服装中翻出一件雪白的巴黎绸迪斯科夹克装,站到镜子前,慢慢将那演出服套上,然后对着镜子左右照照,观察着镜子中那个焕然一新的老家伙。他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扭了扭腰,送了送胯。

    艾道夫丝毫没留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他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声。又听李正大声喊:“老古,下午上课时记着叫我一声啊!”他赶紧往下扒拉演出服。一着急,衣服“哧的”一声扯了个大口子。艾道夫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把衣服往衣架上挂。

    古大明开了铁门走进院子,一边喊:“老艾!老艾!饭做了没有?”

    古大明听见“哗啦”一声响,是她屋里什么东西倒了。

    五

    秋天到来的时候,艾道夫已经习惯了整个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喂鸡喂猫,侍候花草,收拾庭院。这期间,艾道夫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特别是早餐,艾道夫已做得很好了。他能把馒头片烤得两面焦黄,而且知道酱菜里放点芫荽,放点“麻辣鲜”,这样吃起来比光淋点麻油要可口得多。艾道夫很高兴自己的手艺日渐炉火纯青,同时也就发现,原来古大明操持家务的水平,并不是不可以跨越的。艾道夫很吃惊这一点,这就是说,过去几十年,古大明给他创造或者说提供的饮食,只是一种很低的水平。低得艾道夫两个月守着灶炉就能超越。有了这个发现,艾道夫一方面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就把足够的时间用在学习做饭上。先是早餐。艾道夫甚至开始试着改变自己二十年一贯制的习惯,开始变换花样。比如做点可口的面食,做点红豆稀粥。这种尝试使艾道夫变得兴奋起米,接下来的是中餐的试验。艾道夫已学会了怎样保存蔬菜的营养成分,学会了做咕老肉。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已经能将猪肝汤做得八九不离十。古大明吃惊地发现了来自于艾道夫方面的这一奇迹,古大明狐疑地说:“老头,你这些年没背着我留一手吧?”艾道夫说:“怎么样?”古大明说:“什么怎么样?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饭馆里端来的呢!”艾道夫得意扬扬地说:“我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了。”古大明说:“那好!那好!”说罢大口地喝猪肝汤。艾道夫不喜欢听古大明说“那好”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觉得潜台词很隐晦,但自己的手艺得到了表彰,一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就不作更深层次的追究了。

    星期天古大明往往更忙,到大学或者是小学为学生们演出,跳《阿里山的姑娘》或者是《老二郎》,并且享受极好的款待。毛巾呀茶杯呀一样样纪念品往家里拿,趾高气扬地分配给艾道夫或者是小乖,很自豪地说:“人家校长亲自陪我们吃饭呢!”没有演出任务的星期天,古大明就被所里一帮老头老太缠住教太极拳和老年迪斯科。古大明很不客气地大声说:“错了错了!你怎么这么笨!”古大明说这话时完全是明星的口吻。被她骂的老头老太讨好地笑,一点脾气也没有。艾阳和梁凡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回家来。艾阳接了几家街道企业的私活,想变点钱把他写成了几年的书稿换成铅字。自从那次艾道夫叫艾红“滚”之后,艾红再也没有回过家。星期天,艾道夫就和小乖一起过。陪小乖看电视,更多的时间是在小乖的导演下和她一起玩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的游戏。老师的角色自然是由小乖担任。“老师”说:“现在,小朋友们开始吃饭,看谁吃得最快、最干净。”“小朋友”就赶快把碗里的“纸屑饭”往嘴里扒拉。“老师”又说:“好啦,小朋友们,现在是午睡时间。”“小朋友”便乖乖地趴到沙发上去躺下,闭上眼,任“老师”扯一方沙发巾往脖子里掖。“老师”很满意,表扬说:“今天爷爷小朋友表现最好,我们发给他一朵大红花,大家欢迎。”于是“小朋友”就乐滋滋地拥有了一朵院子里摘来的月季或是大丽花。但有时候“幼儿园”的生活也会出点问题,比如“老师”有时突然想起了,会说:“爷爷小朋友,你怎么把饭撒在桌子上,多浪费,快捡起来吃了!”“小朋友”就得趴到地上去一点一点拾纸屑。或者:“爷爷小朋友,你应该拉屎屎了,不要拉在身上,臭!”而且“老师”会立刻端来高脚痰盂,非常认真地把“小朋友”捺在痰盂上,一边为“小朋友”解裤带一边哄道:“哦哦,别哭了,屎屎拉了就不胀了,听话。”艾道夫玩得大汗淋漓,一边还要不时地看看钟,掌握着做饭的时间。艾道夫对各种供应票证的号码和所里每月供应肉食的时间已经倒背如流了。艾道夫知道一个诀窍,供应肉食的前一天晚上,事先放一个菜篮子到炊事班去排队,这样第二天早上就用不着早起了。艾道夫仍然喜欢买带皮的髈腿,一买就是好几个,令李正和肖庭雍们大惊失色,说:“老艾,你不怕心脏?”艾道夫说:“心脏怎么的,先顾肚子。”李正和肖庭雍们说:“大荤必早死。”艾道夫英雄本色地说:“食无肉,毋宁死!”于是每月特别供应老干部的二十六斤肉票,仍源源不断变成了气吞山河的髈腿拎入厨房。

    有一天晚上看新闻的时候,艾道夫突然对古大明说:“我不能老是这样。”古大明说:“怎么样?”艾道夫说:“我不能老是做饭带孩子呀。”古大明说:“怎么不能?我做饭带孩子三十多年了,我也没说个不字,你怎么就不能?”艾道夫说:“我是休息干部,休息干部就该休息,休息才是我分内的事。”古大明笑道:“你当然是休息干部,你当然是休息,还是什么?你还能是什么?”艾道夫想想,一言不发,闷闷不乐。

    还能是什么?

    艾道夫决定干点什么。

    他选择了钓鱼。

    六

    所里和养殖场订了老干部钓鱼的合同,每竿每年六百元,后来改为每竿每次五元,年终结账。这还不包括所里为养殖场免费提供大礼堂、义务为养殖场修车和每年提供给养殖场二十吨平价汽油的优惠条件在内。所长有好几次想将这笔开销压缩掉。搞活经济,讲开源节流,他无源可开,办法已经想绝了,他只能打节流的主意。可最终所长还是没有这么办,他不想招惹休干们。在这个所里,有好几个浑身长刺的老头,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所长除了背地里怨天尤人,别无他法。

    一大早,艾道夫就和肖庭雍、罗必得几个老头来到养殖场。选好地点,打窝下钩。肖庭雍使一口日本产的“蓝箭”牌酚醛树脂玻璃钢十米自动海竿。罗必得稍差些,用的是威海合资生产的三星牌六节竿。只艾道夫使的是一根竹竿,鱼钩也与其他人不一样,是他自制的大号回头钩。肖庭雍笑道:“老艾,你出什么洋相,弄根破竹子。老古真连一根竿也舍不得给你买吗?”罗必得也笑,说:“是钓鱼吗?老艾你是钓虾米的吧?”艾道夫在湖边慢慢走着,眼睛盯着湖水,说:“别图嘴巴快活了。论钓鱼,你们都是孙子呢!”罗必得说:“口气还不小,我们都是钓鱼协会的会员,有证书的。”艾道夫说:“证书管球用。今天有我在,你们只能闻闻鱼腥。”肖庭雍说:“老艾你别吹。”艾道夫说:“我吹什么?我就钓给你们看。别的不钓,专钓黑鱼棒子!”肖庭雍说:“柴棒子吧!”艾道夫持着竿越走越远,留下一句话来:“你们打瞌睡去吧。”

    艾道夫小时就喜欢钓鱼,而且总是一群小伙伴中最出色的。

    此刻,他沿着湖边巡视,一边往湖边的水草中投石子儿。秋高气爽,湖风微微,天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拉了一道透明的幕布,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草木灰味。肖庭雍和罗必得守了好一会儿,看着浮儿在不远处噗噗噗欢快地跳,一群群鱼漾起涟漪游来游去,就是不来咬钩。一个养殖场的职工走过来,点了支烟蹲下,笑眯眯看两人的竿,又去提起两人半卧在水草中的鱼篓瞅,说:“老头儿,换法子玩吧,今天再好的食儿也灵不了。”罗必得嘬着烟卷不吱声。肖庭雍说:“怎么灵不了?”职工说:“你们下钩多久了?”肖庭雍说:“有一个钟头了吧。”职工说:“有动静没有?”肖庭雍说:“正说不见动静呢。”职工说:“这就对了。”肖庭雍奇怪道:“怎么就对了?”职工冲湖里吐口痰,说:“今天一大早刚下了几车食,鱼早捞个肚儿饱,不稀罕你们那口了。”肖庭雍目瞪口呆,半晌对罗必得说:“老罗,听见没有,人家早会过餐了,我们还在这儿傻守。狗日的,愣让老艾说中了。我们打瞌睡吧。”罗必得愤愤地往回收竿,一边望望远处的艾道夫,说:“那老艾呢?这条老狐狸!难道他有秘密武器不成?”

    艾道夫在离湖岸几尺远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个黑鱼窝。鱼窝附近,水草凌乱,枯苇倒伏,中间现出一个直径约莫尺半的圆洞。浑水之间,一团橙黄色鱼卵隐隐现现。是黄窝!窝中有卵,大鱼必在附近。性情凶猛的黑鱼偏偏是慈父严母,它们具有强烈的护幼习性,绝不会离开子女半步。艾道夫蹲下身,细细端详,没有发现大鱼的踪迹。他断定大鱼定在窝底守护。他对着鱼卵处投下一粒饵食。没有动静。他再投出一粒,水中突现涟漪。一条巨大的黑家伙跃出水面,凶狠的尾鳍猛击水面漂浮着的饵食,将湖水扇得粉碎,随即“泼拉”潜入水底。湖面“咕咚咕咚”涌起巨大的水泡。艾道夫取下鱼竿,将一只活青蛙穿在自制的大号回头钩上,钩头从脑后部穿出,一条蛙腿牢牢绑扎在鱼线上,垂饵递进黄窝中。青蛙负痛入水,拼命跳跃着,黄窝不安宁地摇晃。一只远处漂来的空螺壳在那之间荡来荡去。湖水恐慌地发出“唧唧”声。突然,一条巨大的黑家伙跃出水底,翻身击水,空螺壳立刻被击得粉碎。紧接着,那个凶狠的家伙再次跃出水面,向骚扰黄窝的青蛙飞快袭去,只一口便将青蛙死死咬住,扎头翘尾潜入水底。水面泛起一串紧张的气泡。艾道夫大汗淋漓,连忙松线。线轴转得飞快,好几次将竹竿绷紧如弓。艾道夫不敢怠慢,一会儿送线,一会儿收线,放风筝似的。肖庭雍和罗必得在远处看见动静,发一声喊,丢下鱼竿,抓起抄网跑过来。艾道夫牵遛了足足有几十分钟,慢慢将精疲力竭的猎物引到湖边的水草丛中。肖庭雍小心翼翼用抄网抄住鱼头。罗必得在身后抱住肖庭雍。三个人一声吆喝,将鱼拽上岸。

    一条两尺长、差不多有五六斤重的老黑鱼瞪着凶狠的小眼睛冲他们喘气。肖庭雍倒抽了一口冷气。罗必得瞪大眼说:“老艾,你狗日的发大财了!”

    艾道夫丢下鱼竿,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累得直吐白沫儿。

    七

    艾道夫将钓起的那条大黑鱼做了一幅鱼拓。

    他用毛刷蘸着盐末将鱼从头向尾顺鳞刷洗了一遍,直到黏液洗净,再用抹布擦好,又用电扇将鱼吹干。然后,艾道夫将大鱼固定在一块硬纸板上,撑开鱼鳍,用棉花团塞满,用古大明练书法的墨汁,均匀地涂在鱼体上。再用一张宣纸覆盖在涂满墨汁的鱼身上,拿一块棉花团一点点按压,尔后揭下宣纸。鱼拓即成。艾道夫又找出一支二号狼毫,蘸足墨,在鱼拓左上角写了一行小楷:“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二日钓此雄乌鲤于翠湖养殖场。留其未亡人及子女。”想了想,又蘸足墨,在鱼拓的右下角草书大字一行:“时隔五十年重操旧业,老子仍是好汉!”书罢,将毛笔往桌上一丢,不觉全身毛孔微张,细汗如泉,通体舒畅。

    到傍晚时分,古大明从老年大学上课回来,哼着歌子推门进屋,猛见客厅墙上,原来挂着杨守敬四轴字画的地方,墨汁淋漓地贴着那幅鱼拓,不禁吓了一跳。古大明叫道:“老艾!老艾你这是搞的什么?怎么没事画条鱼贴这里?把墙都弄脏了!”半天没见艾道夫应声。走进艾道夫卧室一看,见艾道夫一口钟似的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古大明说:“老头,问你话呢!”艾道夫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古大明,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说:“喊什么?你懂个屁!你懂什么?你就知道扭秧歌。你还知道什么?那是画吗?你就找你那个齐白石,看他能不能画出来?扯淡!”艾道夫转身拎起桌上的鱼,重重掼在古大明脚下,说:“去,给我做鱼去!我今晚下酒。做囫囵个的!”

    古大明偷偷瞟了艾道夫一眼,拾起那条浑身墨迹的大鱼,一句话不说,乖乖地进厨房收拾去了。

    八

    肖庭雍的追悼会,是在元旦前十天开的。

    按肖庭雍的遗嘱,他死后丧事从简,一不通知老上级老部下老战友,二不开追悼会,三不把骨灰送进烈士陵园。还有一条是针对自己家属提的:不准向组织上提任何要求。只是在他死后,给麻城老家的寡妇妹妹去封信,让她来把骨灰领回家去埋掉。肖庭雍的老伴果真就没有向组织上提什么要求。但肖庭雍是老红军,得过三级红星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和八一勋章,对革命事业有过贡献,不开追悼会说不过去。就算肖庭雍自己这样说,若真不开,对活着的那些人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追悼会还是开了。

    追悼会是在殡仪馆开的。本来安排在军区三号礼堂开,后来因为不好安排遗体火化事宜,改在殡仪馆开。殡仪馆方面说,如果自己找地方开,再把遗体拖去,就得排队。要碰上高峰期,排两天三天也没个准儿。如果租用殡仪馆的悼念厅开,遗体可以优先火化,不必排队。现在纠正不正之风,人人都要平等,不能特殊化。鉴于当事人是老红军,殡仪馆方面答应条件优惠,悼念厅的场租按八成收费。

    参加肖庭雍追悼会的有所里的领导和能走动的休干们,也有其他几个休干所的来人。另外军区通信总站也派了一个排的战士凑人数。总共差不多有二百人。军区政治部干部部老干处的赖处长主持了追悼会。干部部周里怀部长也来了。他来得很早,等在那里和死者的遗孀及其子女握手。周里怀部长眼圈红红的,用力握着肖庭雍的老伴老丁的手说:“丁义娥同志,你要节哀。要为革命保重身体!”周里怀部长和一些熟识的老同志一一握手。看见艾道夫和古大明站在后面,便走过来和艾道夫握手,说:“老艾,怎么样,身体还行吧?”古大明看看艾道夫,替他回答道:“还行,上周刚做了一次检查,没有什么大毛病。”周里怀部长看看四下,压低声音说:“老首长,你要提高警惕,千万别掉以轻心呀!我今年已经参加了二十一次追悼会了。再开追悼会,我怕自己的心脏也受不了了!”

    从殡仪馆回到家里,艾道夫就闭着眼半靠在藤椅中。快中午了,暖气已停,阳光却很好,暖融融地照进屋内。空气中有无数小绒毛在静静升扬。后院有一只母鸡生了蛋,“咯咯”叫个不停。休干所墙外有人在杀猪,被杀的那头猪负痛狂嚎。据说肖庭雍死时并无痛苦。肖庭雍死于心肌梗塞。那天晚上肖庭雍照例看了新闻联播和本市新闻,然后去睡觉,肖庭雍对老丁说:“行了,我该去睡觉了。”老丁后来对人说,肖庭雍从来没说过这话,当时老丁还觉得肖庭雍有点奇怪。肖庭雍第二天早上没起来。医生说,他是在夜里十时左右就停止了呼吸。死得很安然。差不多可以说没有什么痛苦。肖庭雍和老丁也不住一间屋。所里有好多休干都不和老伴住一间屋。这事以后,古大明很害怕,说是要把床搬进艾道夫的房间来。背后有人议论起肖庭雍的死,都说这种死法很不错,其实算得上一种福气。当然这话不能当着老丁的面讲,哪怕是一种好心。一些老太太私下里互相劝道:“算了,也别一天到晚折腾这折腾那的了,守着老头吧,老头多活几天,我们多享几天福,比什么不好?”

    古大明有好几天没有去老年大学上课,守在家里做这做那倒把艾道夫闲得不自在。艾道夫到厨房去看看,古大明正忙着炖鲇鱼汤,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气,艾道夫到后院鸡圈去看看,鸡圈打扫得干干净净,鸡们悠闲地在扒拉青菜叶。艾道夫到菜地里走走,青菜在阳光下茁壮成长。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花草都浇足了水。艾道夫不知干什么好,想了半天,去屋里拿出小乖的小阳伞,打了一盆清水一点点地刷洗。

    吃晚饭的时候,古大明不住地往艾道夫碗里夹菜,却见艾道夫老在那里发愣。古大明停下筷头,说:“老头,吃饭吧,想什么?”艾道夫慢慢说:“今天几号了?二十五了吧?快过年了。给艾阳梁凡他们说,过年都回来过,不用自己开伙,也别加什么班了。咱们家,也没多的人。”古大明放下筷子,小心翼翼看了看艾道夫的脸色,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没说。艾道夫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慢慢嚼动着,又说:“去所里登记个车。明天去艾红那个什么饭店看看。”

    后面半句话,被咕噜声吞进喉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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