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猫-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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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带兵的军官在过道里威风凛凛地大声喊:到了到了!都给我起来!把你们那些破破烂烂收拾好,骡驮马架着,准备上岸!

    带兵的军官一副赶马汉的不耐烦口气,好像底舱横七竖八躺着的那六十八名光荣的海军新兵真的是一群刚刚贩来的马驹子,一路长途走散了气,要靠着吆喝和皮鞭才能撑起他们的元气,让掌柜的在验货的时候看了满意,而他正是那个倒霉的马贩子似的。

    其实带兵的军官并不是马贩子,就算他真的把那六十八名新兵当成了马驹子他也不像。带兵的军官手里没有那种编出漂亮小辫儿来的皮鞭,他也不是罗圈腿,他会不会唱信天游尚待考证,而且他昨晚躲在大副的那间船舱里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了一觉,早上醒来之后他一边想那些新兵蛋子不知道已经被晕船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一边吹着口哨整理好军容,并且没忘了用大副老兄的工作手套仔细地擦了擦军官皮鞋。他睡得很好。他的皮鞋擦得也很亮。他的任务只是把六十八名新兵安全地接到岛子上去,至于马驹子们掉不掉膘散没散元气就不是他的事了。所以他的心情不错。他一点真正不耐烦的心情也没有。他那么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主要是显示一下一名老同志的沧桑感。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对吧?

    显示着自己沧桑感的带兵军官站在过道里继续喊:裤腰带扎好!风纪扣扣上!围嘴拿下来!别敞胸露怀的,像个女秘书!能不能沾点口水把你那张猫脸擦一擦?还有,你,把你那身花里胡哨的包装抹点糨子糊起来,我军不稀罕见你这种老百姓的行头!

    军官在那儿喊着的时候,新兵李觉正趴在桶上呕吐。

    李觉一晚上吐了十八次,平均每小时吐一次。当然这个平均数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有时候急点,有时候缓点,李觉并没有把握得很好。李觉吐过之后仍然精神勃勃,一分钟不停歇地满船转悠,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发现了船在喘气,一会儿回来报告说天亮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自己在甲板上摔了一跤,一会儿又回来报告说船长在驾驶台里很神气地抽烟,报告完毕后说,本人再出去侦察侦察,就又神秘兮兮地出去了。总之李觉就像一只不安分的灵猫,哄他不睡,摔他不死,精力充沛得让人心烦。不过李觉这样做,他的同伴们并没有真的心烦,他在那里来来回回地窜来窜去,谁也没有对他提出什么意见。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一是大家都晕船晕得死去活来,六十八个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免,情况很糟糕,糟糕得大家都攒着劲儿一心一意与翻江倒海的呕吐奋勇拼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李觉讲道理;二是李觉来回逛游着,他也并不是老到外面去逛游,他大多数时间是在船舱里逛游着的——帮着弟兄们找桶拿纸,挨个儿把装满了的容器腾空,扶着或者扛着弟兄们跑厕所——他要倒头呼呼大睡谁来收拾战场上的这一摊子;三是李觉到处窜也不白窜,李觉每次都带回了重要的信息,李觉回来之后很兴奋地抹一把脸,说,操,淋一头新鲜海水!大家就知道了,船还在该死的大海里漂着,美丽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还没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就继续努力。

    船驶进永兴岛码头的时候,李觉一脸喜气洋洋地冲回船舱里。李觉尖着嗓子喊:弟兄们,仪仗队!一色铜管号,一色蓝飘带,真正的仪仗队!是欢迎咱们的!

    胡水兵还趴在那儿吐着。胡水兵死过去似的,脸都变了形。胡水兵昨晚基本上吐成了一个变节分子,他朝李觉哭喊着说,我下辈子再也不坐船了!我这辈子就不坐了!我就是死在岛上也不下来了!李觉你把我丢到海里去吧!你把我杀了吧!

    李觉很同情地摸着胡水兵的脑袋说,胡水兵你还吐呀?

    胡水兵把脸从脏兮兮的桶里捞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李觉。

    胡水兵说,李觉我都吐胆了。

    李觉鼓励他说,你吐胆就吐。你吐胆没关系。胆吐掉了还会长。你吐好了说不定能把胆结石给吐出来,那就有意思了。

    胡水兵咬牙切齿地说,李觉咱们还是同学呢,你一点人道主义都没有。

    李觉让胡水兵那么一说,就有点愧疚了。

    李觉说,胡水兵你一共吐了几次?

    胡水兵死过去似的说,十八次。

    李觉说,那我再陪你吐一次。

    李觉这么说着,果然就挤过去,把胡水兵从桶边推开,自己趴在那里吐了起来。李觉没有吐胆,但是李觉吐得非常动感情,他差不多一下子就把一个空桶给吐满了。

    李觉吐完以后抹一把嘴,很满意地说,我吐得还行。李觉又说,我没吐胆。我得把胆留着。我不喜欢做一个没有胆的人。

    胡水兵看了李觉一眼,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开了。

    李觉追过去拉住胡水兵说,胡水兵你怎么不高兴了?

    胡水兵白了一眼李觉,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又有什么高兴的?你总是超过我。你从来不给我一点机会。你连呕吐这种事都要比我多一次。你连打平都不肯打平。你还一次吐那么多。我和你交朋友有什么意思。我现在没有精力和你说这个。我心里不舒服。我哪儿都不舒服。你只记着,以后别找我当沙袋。

    李觉咯咯地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李觉确实没有办法隐瞒他的自豪。李觉笑过之后说,胡水兵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现在不光是同学,咱们现在还是海军战友,咱们现在肩负戍守祖国边陲的重任,就算需要练沙袋也是为了国家练,你有这个责任,你就是国家的沙袋,你应该为此而骄傲,你这样闹情绪是毫无道理的。

    李觉又说,胡水兵你把行李放着,你把圆号抱好。你主要是把你自己管好。你下船的时候好好表现一下,争取走出一代新型水兵的样子来,小心别掉进水里去让老兵们笑话——赵大国,林屈,陈在,你们把大件丢下来,都留给我,你们只管零碎儿。

    军官像个特工人员似的在李觉身后冷冷地喊:李觉。

    李觉转过身子拔直了腰节大声道:李觉在!

    军官叉了腰说,在榆林基地上船的时候怎么给你们说的?自己拿自己的东西,人和东西不分开,忘了?

    李觉挺了胸说,报告!没忘!

    军官说,没忘你到处张罗,你出外打工当包工头的呀,要你管人家的行李?

    李觉大声说,报告!陈在个子小,身子骨弱,胡水兵、赵大国、林屈昨晚吐虚脱了,我有力气,所以我帮他们拿大件!

    军官脸上怪笑道:哦,忘了,新兵连集训的时候你是二班副,是领导。那好,咱们这一拨人中间虚脱的不少,你也不能都不管吧?你也不用管是不是你们二班的,我看大件都归你,你都帮着拿了吧。

    舱里劫后余生的兵们噢的一声欢呼。

    军官板着脸吼:叫唤什么叫唤什么?狼下了崽呀?狗抱了窝呀?我军的一点点光辉形象全被你们糟蹋了。听着,按班把队整好,小件拿着,大件丢下,各班班长领头,先等老百姓下,再等军官和家属下,然后给我把头抬高点,胸挺直一点,唱《咱当兵的人》,下!

    下船的时候,胡水兵鬼鬼祟祟地凑到带队军官的身边。胡水兵小声说,首长,你要李觉拿我们全部人的行李,你其实是上了李觉的当了,李觉他最愿意干这种事,李觉他是没事都得找事,而且李觉他力气多得用不完,你等于是帮了他的忙,李觉他现在肯定高兴得一塌糊涂,说不定他正在笑你傻呢。

    码头上的锣鼓声太闹,军官一方面要留意他贩来的那六十八头马驹子在最后进厩时别出了什么差错,弄得前功尽弃,一方面还得拿余光搜索岸上的掌柜,注意力顾不上来,没听清胡水兵说什么,但胡水兵说的是李觉他听出来了。军官瞪一眼胡水兵说,你干吗?打小报告呀?告诉你,我军不吃这一套!你给我把喇叭抱紧了跟上队伍,别下不了船再带你回大陆!

    胡水兵最怕听这个,脸都白了,连忙搂了圆号往前挤,挤到陈在身边。

    陈在还在干呕,一边呕一边问胡水兵,你刚才跟头儿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分班的事?要是分班咱们几个可得分到一起呵。

    胡水兵不屑地说,你当是组织摇滚呀,合适了就往一块儿凑?咱们现在是海军,海军你懂不懂?海军是军队里的骄子,不兴扎堆——我刚才没提分班的事,我刚才提李觉来着,我在提李觉的危险性,用首长同志的话说,我刚才是在打小报告。

    陈在不高兴了,干呕了一下,说,胡水兵你这么干就不够意思了,李觉对咱们有多好呀,李觉对所有人都好,李觉他现在还在帮咱们扛箱子呢。

    胡水兵哧哧笑着说,你这个人,世界是复杂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当首长同志就那么容易受骗上当,尤其是海军的首长同志,那就更不容易受骗上当了,他只有等到真正吃了亏才会看到事情的严重性,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我的忠告来了,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当预言家。再说,李觉喜欢什么你知不知道?李觉他喜欢挑战,我这么做,我是在替他创造机会,我连个人的形象都豁出来了,你们也晕着船,你们谁能做到?

    新兵们排着队下船,在舷梯上队伍还比较整齐,都端出老成的架子来,脸上很严肃,目不斜视。但是新兵们一踏上码头就不行了。码头上有脸膛红红的老兵,老兵拼命敲着锣鼓,看稀罕似的笑嘻嘻地看他们,码头上还有耀眼的阳光,是臭气熏天的船舱里没有的,最关键的是码头有点不对劲,有点晃悠,有点不踏实,踩上去像棉花,要摔跤。都说海军若当老了就会当出晕码头的毛病来,一踩着陆地就犯晕,就腿虚,就走不动路,见了红灯就傻眼,像没睡醒的章鱼。但是他们才当了几天海军,他们才坐了一次船,他们还来不及把自己弄成咸津津的章鱼,他们怎么会晕码头呢?

    胡水兵叹息一声,说,命该海军。

    陈在干呕一下,纠正胡水兵说,错了,句子差成分,应该是命里该当海军。

    胡水兵说,你懂什么,我那叫快捷方式,直接给出中心表达词汇。

    陈在不依不饶地说,快捷方式怎么是你这样的?难怪你考试老不及格。

    胡水兵不服气地说,你倒是及格了,你还混了个学习委员,可惜还是没考上大学。

    李觉从后面挤过来,一手拎两个箱子,一边胳肢窝下还各夹了一个,骆驼似的。

    李觉说,快走快走,别挡道!

    陈在说,李觉你悠着点。

    李觉喜滋滋地说,我计算过了,我得跑十一次,我还得跑九次,所以我得快点跑。

    胡水兵说,要不我帮你扛两次?

    陈在说,某些人假模假样的。

    李觉说,你们别插手啊?你们插手我就不够了,我出不了汗不说,我对西沙最初的良好感觉全都找不到了。

    李觉说着挤开胡水兵和陈在,三蹦两窜下了舷梯,在码头上排队似的把箱子放好,又三蹦两窜地回到船上。

    军官在码头上喊:快点快点!都跟上!

    李觉在船上也喊:快看快看!飞鱼飞鱼!

    果然是飞鱼,一大群,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阳光灿烂的海面上通过。它们是那种快乐无比的样子,那种骄傲得要命的样子,它们就像是一群身手不凡的演员,得了大舞台,是要尽性表演一番的,在经过一只小船的时候,连商都不商量一下,直截了当就从小船的上方飞了过去,重新落进海水里的时候水星儿不溅,姿势优美极了。

    李觉攀在舷栏上,鼓着腮帮子对掠海而过的飞鱼们挥动拳头。李觉他那是在对飞鱼们致敬。李觉他必须要对飞鱼们致敬。李觉现在是没有时间,他奉命扛六十八个弟兄们的箱子,他喜欢这份差事,何况他是一个干起事情来很认真的人,他这个时候绝对不可能跳进海里去和那些飞鱼们比试游泳,但是谁都知道,李觉他和那些飞鱼是一伙的。

    军官在码头上喊,你干什么?

    军官是在喊李觉。

    李觉悬挂在舷栏上面,什么也没听见。李觉在那里发呆。军官有一阵觉得李觉不在了,李觉悬挂在舷栏上其实李觉并不在那里,那里只不过是李觉留在那里的一个样子,而李觉这个人已经失踪了。军官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吓了一跳。军官心里想,李觉他趴在那里,他看见了什么呢?

    简单地说,李觉看见了一条鱼。

    李觉看见的那条鱼不是飞鱼。

    二

    下夜两点钟的时候,海军新兵李觉灵猫似的溜出宿舍,消失在黑暗中。

    李觉去海边的码头找那条鱼。

    那条鱼不是飞鱼。

    李觉用不着谁来告诉他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李觉用不着这个。李觉睡觉不是睡觉,是猫打盹儿。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二十八天至三十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零若干秒,李觉是和时间一起兴奋着的,从来不知疲倦。有的时候李觉还嫌时间不够精神,拖沓了,恨不得用脚踢时间的屁股。李觉和时间是这样的一对,就像兄弟,他对时间了如指掌,他是双手操在裤兜里,站在电线杆子下面,嘴里吹着口哨,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看着两点钟铮铮地转到他面前来的。

    李觉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的,丢三落四,老是打喷嚏。

    陈在看出来了,陈在说,李觉你怎么回事,你有点不正常,你别不是没箱子扛了,闲出毛病来了吧?

    胡水兵说,他有什么毛病,他什么毛病也没有,你没见他整理过内务后一直都很老实,他那是在酝酿。

    陈在有点遗憾地说,李觉你不可能酝酿出什么有价值的行动来了,我们已经到了驻地,我们再过几天就分下连队了,你已经来不及了。

    胡水兵说,陈在战友,这你就错了,你对李觉同志缺乏最起码的了解,李觉同志是善于创造奇迹的,尤其善于在困难的时候创造奇迹,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低估了他的创造力。

    李觉坐在床上,很认真地看着胡水兵和陈在。李觉的眼睛很明亮,他微笑着的样子有点腼腆,有点像这岛上的椰子树。他把两只长长的手树叶似的绞缠在一起,夹在两条树干似的长长的腿中,好像真的是闲得太久了,闲得不耐烦了,要用那样的方法把自己看管住似的。他这种样子把胡水兵和陈在弄得有点心慌。胡水兵和陈在说李觉你没事吧?李觉说我没事真的没事。胡水兵和陈在很想相信李觉但他们做不到。胡水兵和陈在知道李觉那么老实地坐在那里,他是在那里等待风。他等待着风来,他就可以把绞缠在一起叶子似的手撒开,把树干似长长的腿从泥土中拔起来,把自己弄到天上去撒一回野。胡水兵和陈在那么一想,就真的感到风来了,凉凉地吹到脸上,并且越来越强。胡水兵和陈在还看到李觉的两只长长的手在慢慢地松开,他的一双眸子渐渐地聚成了子夜时分猫的眸子,亮出炯炯的样子了。胡水兵就连忙说,李觉你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说,我们只是觉得天气太热,我们都有点热得喘不过气来了。

    李觉溜出了宿舍,在一株枝干虬扎的麻风桐下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海边的码头走去。李觉很容易地躲开了出没无常的游动哨。李觉心里有事,他不准备和那些闲得没事的夜游神们玩。他们也许确实是一些身手不凡的老家伙,他们是七洲洋中最大的这个海岛上出色的生命,出色得和这座岛子上自由自在生活着的红嘴白翅的鲣鸟一样,也许他们不仅是鲣鸟,他们还是椰子果儿,是外表一律坚硬无比、内瓤丰富得让人猜不透、能灭人焦渴也能砸人跟头的椰子果儿,但是李觉现在不能和他们玩,李觉要去找那条鱼。

    李觉来到码头上。

    码头上很静,有一些纤秀的单桅双桅渔船,先前褪去了汗淋淋的帆裙,淋浴过了,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里,停泊得亭亭玉立。它们的旁边是两艘小巧的钢壳猎潜艇,它们像是一对兄弟,信赖地靠在一块儿,却把眼睛一样的舰首灯,明亮如雪地罩住舒坦得有些凌乱的渔船们,是夜里仍做着忠实的守护神。涨潮时分,海水推举着一排排涌来,高高低低,和渔船毕竟是终生交道的老熟人,并不张扬,只是在近了渔船们的时候咕隆一声,是问候渔船们程度不同的梦。倒是海风,疯闹了一天,这时仍然没有倦意,满世界的生命都睡了,找不着对手,它们就自己和自己疯,一伙一伙的,拉着帮派成群结队地在海上和岛子上摔跤,摔出远远近近的喧哗声出来,摔出永远没有胜负的分歧出来,让海上的浪,浪下的鱼儿,岛子上的树,树上的鸟儿觉着讨厌。

    李觉躲在西沙群岛主权碑的后面。他看见观察楼台上的哨兵猫头鹰似的瞪圆了眼转到了观察楼的另一边。李觉悄没声息地溜到岸边。他踩着了那些被摔在地上的风儿。他把它们踩疼了。它们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推搡他。它们还没有见到过这么目中无人的家伙呢。难道他比它们还要粗鲁不成?难道他比它们还要自由自在不成?它们非常地不服气。它们决定把这家伙也给摔倒。它们要给他一个教训。它们要让他知道,这里可是它们的世界,一切都得由它们说了算。

    李觉倒了。李觉趴在地上,爬在猎潜艇兄弟俩的影子里,像一只黑皮壁虎。但是这和风儿无关。李觉他是自己趴在那里的。他趴在那里,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朝海里看。

    有月儿。月儿白天歇足了,气色很好,又是天然姿色,不必费心梳妆,早早地挂在那儿,圆润矜持地看白日里被太阳收敛过的世界,怎样在它的潮汐的扩张下,一点一点地浸淫回来。

    那条鱼不在。

    海水如银,但是那条鱼儿不在那里。

    李觉有些失落。他知道海水还是他认识的海水,码头也是老地方,即便是涨潮落潮,也不会被搬去另外的地方,可是那条鱼它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它失踪了。它好像是要故意躲着他似的。它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风儿还在那里推搡着李觉。它们还在生着李觉的气。它们想把李觉推到海里去,让他结结实实地呛上一口,让他知道它们这些风儿的厉害。李觉也生气了。李觉不光是生风的气,李觉还生着很多人的气。李觉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拍了拍黏在身上的风,把风儿赶走,把被风儿弄乱了的衣裳拉拉好。即使是在黑夜里,即使是一个人,李觉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乱七八糟的人,何况他还是一名骄傲的海军士兵,何况他现在没有心情和风儿闹。

    李觉站了起来,并且用力地拍打衣服上的风,他这样就差一点暴露了自己,差一点被观察楼台上的哨兵给发现了。观察楼台上的哨兵转了过来,用夜视镜威风凛凛地往这边看,月光照亮了他胸前斜挎着的那支自动步枪,这使他在黑暗中的样子更加威风。李觉又变成了一只黑皮壁虎。他趴在地上,不理睬风,等哨兵再度转过去之后,才重新站了起来,朝二百米开外防浪堤上的那盏灯塔看了一眼,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儿,然后叹了一口气,由壁虎变回到灵猫,离开码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李觉又在黑暗之中了。他是在子夜时分的黑暗之中。李觉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懒惰,它在那里铮铮地走着,不紧不慢,兀自守着规矩,是与人全无干系的脾气,它这种样子,就算从来不知疲倦,就算从来不上床睡觉,和李觉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对,也白是那一对了,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李觉又想要踢时间的屁股了。李觉想这回若要踢就狠狠地踢,踢得那家伙叫唤哎哟,踢出那家伙的性情,让那家伙使出荒芜了的本事来成全自己。但是李觉最终没有那么做。李觉知道自己这样发狠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他去了码头上,他没有找到那条鱼,那不是时间的错,不是风儿的错,不是海水的错,不是黑夜的错,他要生气是不对的,他要生很多人的气那就更加不对了。李觉那么一想,就有点儿惭愧,他把树叶儿一般长长的手举起来,拿到硕大而精神抖擞的鼻子下面揉了揉,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李觉自己认为他那个喷嚏打得非常有力,连一路纠缠而来的风儿都愣了一下,霎时间撒开他躲到了一边,这样有力的喷嚏,如果要把它算成是对时间的道歉,也应该是很正规的道歉了。

    李觉一点也不困,一点也不想回到鼾声大震的宿舍里去,他决定在六点钟吹起床号之前把岛子考察一遍。

    三

    码头在岛子的南边,李觉决定沿着西线走。

    李觉最先看到的是日本炮楼,它在夜色中黑黢黢地耸立在那里。

    李觉借着月光看清了炮楼西墙上的一段文字:

    1907年,日商吉泽吉次率百余人,乘“四国丸”号轮船侵东沙岛,拆毁岛上大王庙,驱赶渔民,毁坏祖坟,悬挂日本旗,竖立木牌,改其岛礁名为“西泽岛”、“西泽礁”。“二战”爆发后,日本于1938年入侵南海,1939年3月20日宣布占领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1946年11月至12月,国民党政府派专员张君然等,分乘“永兴”、“中建”、“太平”、“中兴”等军舰接收了西沙和南沙群岛,重竖主权纪念碑。

    炮楼的西端竖立着一块主权纪念碑,二尺宽,四尺高,南面凿着碗大一尊铁锚,下面四个劲楷大字:南海屏藩。碑的北面另有两行大字: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落款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

    李觉钻进炮楼。炮楼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李觉本来想爬到楼顶上去,他认为有必要在他登上岛子之后把日本楼炮踩在脚下。但是他没有找到楼梯。李觉朝那些患了白内障似的枪眼啐了一口。他把那些枪眼啐得羞愧难当。他想他也许可以把这事放一放。他有的是时间来做这些事。

    李觉在离日本炮楼不远的地方看见了越南人修的炮楼,它就竖立在观察台后面不远的地方,四周长满了茂密的麻风桐和葛藤。李觉没有走近它。李觉并不知道它是谁。李觉只是觉得它太不起眼了,细细长长的像个烟囱。李觉从九岁那一年就不爬烟囱了。他有点瞧不起烟囱。

    李觉沿着环岛路往前走。有几只鸟儿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蓝莹莹的翅膀在月光中洒落下水波儿似细碎的幽光。李觉扬头看那些鸟儿,它们消失得很快,它们从空中飞过的那道热热的痕迹还袅袅地悬挂在那里的时候,它们自己就从那儿消失了,让李觉没有认出它们是不是熟悉的朋友。李觉对着天空挥挥手,继续往前走。李觉不在乎是不是熟悉的朋友。李觉把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当做他的朋友。

    李觉决定离开环岛路。它们太漂亮了,有点像城市,而李觉不喜欢一座海岛像城市。李觉离开环岛路,他钻进了一片芭蕉林,然后他又钻进了一片椰树林。

    那些椰树,它们在黑暗中很安静,应该说它们在黑暗中更加安静了。它们是亭亭玉立的样子,是婆娑的样子,而且很爱惜自己,只要有风,它们就款款地把自己打扮一番,哪怕黑暗中并没有谁来欣赏它们。而谁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西沙从来就是不缺风的,这样它们就有很多的时间来打扮自己了。

    李觉很喜欢美丽的椰子树,他觉得它们有点像可爱的女同学,漂亮活泼并且非常重视自己——如果那些女同学们也像它们这么安静那就更像了。当然他还是承认他的同学中有几个是更像的,比如说苏也,比如说陆小姗,她们俩就很安静,是属于更像的那一类。这让他很高兴。他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她们像了他也就可以像,比如她们像风他就像马儿,她们像云彩他就像鸟儿,她们像树他就像山,她们像阳光他就像海洋,那样这个世界就生动得一塌糊涂了。李觉喜欢一塌糊涂。他停下来去欣赏它们,欣赏那些椰子树。他不知道椰子树在梳妆打扮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来看的,是要生气的,它们会对那个家伙发出警告,要他走开,如果那个家伙仍然不知趣,那他就要受到惩罚了。李觉不知道这个。李觉正偏着脑袋欣赏椰子树的时候,他听见身边的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响,然后又是一声。李觉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是一枚年轻的椰子果儿。那枚年轻的椰子果儿从巢棚之中悠荡着跳下来,在李觉毫无提防的脑袋瓜子上来了一记,然后哧哧笑着躲进黑暗中不见了。李觉挨了那一记,李觉一点也不恼,李觉其实是喜欢这样的,他知道那是椰子树在和他打招呼,它们就算有点生气也是喜欢的生气,是知道了自己被人欣赏着的生气,有些生气就是这样,比如他的那些女同学,比如苏也和陆小姗,她们尖叫着拿书本来打他,她们那就是喜欢的生气。

    李觉想要到海边去。他听见了大海的波涛声。李觉很高兴这个时候大海也没有睡,那使他在半夜三更仍然满世界逛游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李觉在去海边的路上被一片茂密的羊角树给挡住了。它们生长在一片白色的沙滩上,枝杈精神,叶片肥硕,让出了天空,却是挤挤攘攘的满地覆盖着,油汪汪的碧绿在黑暗里也没能收敛住,淅淅沥沥直往下滴淌,染得月光和沙滩雪白耀眼。李觉要去海边就必须穿过羊角树丛,但是它们偏不让他穿过去,它们拉扯着李觉在树丛之中到处转悠,并且弄乱了他的头发。李觉大声地对羊角树们说,嘿,别这样!李觉说过这话后抬头看看天。潮汐大概涨足了,月儿在那里笑着,但是月儿很快就不笑了,一朵乌云升上去,把月儿遮住了。李觉心里想,要下雨了。雨就来了,毛茸茸的几滴,痒痒地落在李觉的脸上。李觉心里想,雨停了。雨就真的停了。不知道月儿有没有冷了脸儿轰过乌云,总之乌云是极没意思地走掉了。李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对羊角树们说,别闹了。他就很快从树丛中钻了过去。

    李觉沿着海滩走,他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李觉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帅,有点像高原上自由自在生活着的羚羊,想悠悠地逛荡还是撒丫子疯跑一气全凭着他的高兴。当然海岛并不是高原,李觉也不是羚羊,李觉没有长漂亮的蹄子和神气的长角,李觉就是长了神气的长角也不会拿它去顶人,所以就算李觉不是羚羊他也一点不气馁,他依然兴高采烈。

    李觉沿着海滩走,他看见了很多礁滩,它们大多分布在岛子周围的隔泄湖中,他还看见了许多珊瑚礁,它们是在水底下,隐隐约约闪烁着神奇的磷光。李觉知道那是无数个叫做珊瑚虫的小家伙的坟茔,海洋世界太大太壮观,它们活着的时候样子十分平常,孱弱而渺小,一点也不起眼,谁都可以看不起它们,它们就在死了以后变成珊瑚礁,变成大自然最美丽的死亡之峰,让死亡成为一种永恒。李觉很喜欢珊瑚的这个样子。李觉喜欢生命所有丰富多彩的样子。他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李觉在岛子的北边发现了一座栈桥。栈桥长二百公尺,笔直一条,跨越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隔泄湖通向岛子的最北端。李觉想那就是石岛了。李觉在地理课中非常熟悉石岛,它是南海所有的岛屿中最高的一座,比大海高出十五米,岛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热带植物,它们茂盛如大海的长发,在十七度纬度线的明媚的阳光下被海风吹拂得仪态万千。李觉的地理课成绩好得让老师头疼。李觉基本上是在一帧1:100000的世界地图上快乐地梦游着的。李觉很羡慕岛屿与大海之间的关系,岛屿是山,大海是水,它们俩一个安静得如处子,一个活跃得如顽童,终日厮守,耳鬓厮磨,亲亲的兄弟姊妹一样;岛屿在大海中从来就不肯长得太高,不像在陆地上,要长出崇山峻岭的样子,要长出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的样子,或者是在近海的浅薄处,要长出1500米的五指山峰的样子,它永远都只把下颌信赖地搁在大海生动的肩头上,守着海拔的生死约定,与大海并肩而生,然而大海却知道,也只有大海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高大峻峭的山,是生长在大海之中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大海才能够够上它,与它生长得同样高。

    李觉抬头看看月儿。月儿已经偏西了。他打算下一次再去石岛。他有的是时间来做那些神奇探访的。

    李觉穿过一片海滩。海滩延伸出去,被海水接住,波光粼粼成了暗沙,做着亿万年海洋生命向陆地生命进化的滩头。李觉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李觉觉得这一切都很神秘。他的祖先在大海里孕育了,从这里蜕去鳞片和腮,迟迟疑疑地朝长满了灌木丛的陆地爬去,经历了丛林和沼泽,经历了火和石斧,经历了文字和计算器,成为陆地的主人。他是那些从这里爬向陆地的生命延续下来的新的生命中的一个,他生活在一个人类正在向宇宙空间探索的时代,一个航天时代,人类正在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把握和生存空间扩展到宇宙的其他星球上去,也许这一点真的能够做到,有一天,人类真的会在自己的两肋之下长出一双宽大的翅膀出来,自由自在地在宇宙中飞翔,而他却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大海边,回到了亿万年前海洋生命大举迁徙的登陆地。白色的沙滩上布满了海洋生命遗留下来的细碎痕迹,浅海中的暗沙仍然是一片平坦,但是他的祖先们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只在那里留下了如潮而来的喘息声,以及最早向陆地小心窥探的粼粼目光。李觉知道他不可能再看见他的祖先们了,他们已经走远了,远得他只能够用想念和想象来遥望他们。李觉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思念,他思念他的那些从未见过面的祖先们,他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什么样,他们的日子是什么样,但是他想念他们,非常非常想。他在心里想,做祖先的代价就是永远得去一个新的地方,永远不能让后辈儿孙们看见么?

    李觉想他又在做梦了。

    李觉想这才是真正的梦。

    李觉朝东边走去。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它们生长在隔泄湖的浅水中,纤纤修修,婀娜多姿。李觉不知道这是不是红树林,他还是在网络图片上看见过它们。他穿过它们。他在穿过它们的时候感觉到它们簇拥过来拉扯他。它们的手其实很柔软,被保姆似的严谨的海风修剪过千百回了。它们那样来拉扯他就有了一种嬉戏的味道。李觉就笑了。

    李觉站在岛子的东边了。李觉是站在机场上。这是岛上最大的一片平地,岛子的面积两平方公里,机场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李觉不喜欢这样的机场。李觉想,鸟儿只需要一个枝头、一株草棵甚至一缕不经意路过的风就可以轻盈地飞起来,人要飞起来却得费那么大的劲,还得占用那么大的地方,人简直太笨了。李觉不想那么笨。李觉也想很轻盈地飞起来。李觉认为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有风。

    李觉开始飞了。他把手臂伸展开,向前奔跑。他在嘴里模仿着飞翔的声音。他大声叫喊着,呜呜。风在后面用力推动他,使他真的有一种快要飞起来了的感觉。但是李觉并没有飞起来。李觉向前奔跑了大约有一千米,差不多有整个岛子的枝头和草棵的面积加起来那么长,足够一百万只鸟儿一起飞一次了,可是他却仍然站在陆地上。李觉不但仍然站在陆地上,他还差一点摔了一跤。李觉踉跄了几步,气喘吁吁地站住了,非常沮丧地颓落下翅膀来,把它们变成拳头,恨恨地朝天空挥了挥。李觉不是在挥天空,他那是在挥风。李觉认为他之所以没有能够飞起来,全都是因为风在那里瞎起哄。

    李觉发狠地想,总有一回我会飞起来的,我飞起来之后就再也不降落到陆地上了,你们瞧着吧!

    李觉他就是这么想的。

    四

    李觉的胃口很好,早餐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一个鸡蛋,两碗稀饭,一大碟咸菜。

    李觉吃得呼呼啦啦的,酣畅淋漓。

    胡水兵不行,胡水兵晕船的那股劲头还没有缓过来,闻着稀饭的味道就翻胃。胡水兵皱着眉头说,我受伤了,我这种情况恐怕得进医院。

    李觉说,我觉得你这种情况根本不能吃鸡蛋。

    胡水兵说,废话。

    李觉很高兴地说,那我就帮你消灭了。李觉说着,从桌上拿了胡水兵的那个鸡蛋,敲碎壳剥开,一口塞进嘴里。

    胡水兵恨得咬牙,说,李觉你最好是撑死。

    陈在添稀饭的时候凑到李觉的身边小声说,李觉你昨晚去哪儿了?

    李觉警觉地看陈在,说,你看见什么了?

    陈在老实地说,看倒是没看见,昨天到新地方,我怕犯迷糊把床尿了,一夜没敢合眼,知道你天快亮才回来。

    李觉把沥沥拉拉的汤勺举到陈在的鼻子底下说,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到处说,尤其不能告诉胡水兵,你告诉了他,十分钟后连岛上的蚂蚁都会知道了。

    陈在点点头说,李觉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说出去你把我弄回海里去再颠一回。

    李觉呵呵地笑着说,你不能再颠了,你再颠就颠成胡水兵了。

    登岛仪式昨天中午一下船就举行了,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晕船晕得歪歪倒倒,晕码头晕得两腿发软,该激动的还是激动了一回。吃早饭的时候,值勤军官通知说早饭以后新兵回宿营地集合,首长要来看望大家。值勤军官这么一说食堂里的那些老兵就轰的一笑。胡水兵苍白着脸说,那些老家伙在笑。陈在不明白地说,他们干吗要笑?胡水兵说,这还不明白,老家伙把咱们当成幼儿园的人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新兵们还是很激动。新兵们激动的原因是因为这个首长不是一般的首长,是司令员和政委,是南海中这一大片海岛上军方的最高长官。新兵们还在榆林基地操正步时就听说过了许多有关司令员的传奇故事。司令员是老海军,七一一海战时他是舰长,拎着一支冲锋枪带着人跳过船帮,八二八海战时他率领一支混编舰队把狗日的撵得屁滚尿流,是南海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在这样的英雄手下当兵,新兵们就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兵了。

    可是等到首长看望的时候,司令员却没有来,来的是政委。政委是个小个子,笑眯眯的,一脸书卷气,不像当兵的,倒像个教授。政委说起话来也像教授,有很多新名词,听得胡水兵直抽冷气。政委说司令员到基地开会去了,回来以后就来看望大家。胡水兵下来以后就幸灾乐祸地对陈在说,陈在你也不用惦记着考军校了,你看政委这样的水平,你就在岛子上跟着政委读研究生吧。

    上午继续搞内务。连长说先收拾营房,再收拾自己。营房用不着花费多大的劲收拾,新兵们上岛之前就干净得像星级饭店一样,房后是树,房前是花,红喙白翅的鲣鸟一拨一拨地飞来,又一拨一拨地飞去,氧气充足得让人老想打喷嚏,就是有点潮湿,那是要年轻的身体一点点来烘干的,靠收拾是收拾不出来的。新兵们昨天下午已经收拾过一遍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收拾自己了。

    收拾自己主要是写家信和剃头两样。写家信的意思是报平安,告诉家人自己终于到西沙了,是戍守在这里的一个真正的兵了,让家里人放心,并且说一些表决心的话,把自己鼓舞起来,当然,这个家人是广义上的家人,不光是指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还包括亲朋好友老同学,对象很丰富,所以每个兵要写的信都不止一封,至于信的内容是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要表达什么样的心情,那就是兵们自己的事情了,连长不管。

    连长管兵们的头。新兵上岛之前在基地已经统一剃过头了,连长还要再统一一次。连长喜欢一致性,他要他的兵们的头看上去就像一根藤上长出来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南瓜,让他们沐浴更多更充足的阳光,在海岛上茁壮成长。而且,连长觉得剃头是了解他的兵最好的方式之一,他一边亲切地和兵们拉着家常,问问兵几岁了,什么籍,家里都有几口人,想家不想家,一边把兵的脑袋瓜子搂在怀里,按照自己的想法削出统一的尺寸来,这简直就是一幅美妙的爱兵图。连长在一棵木瓜树下放了一张凳子,摆好理发工具,把兵一个个叫来,用白布捆了,骑马蹲步式站稳,把剃头剪子举到空中咔嚓咔嚓空捏了几下,认定家伙好用了,然后就开始满怀欣喜地画他的画。

    李觉整个上午都在那里忙碌着,一分钟也没有停下来。李觉忙得满头大汗,他把外衣脱了,只穿了一件背心。李觉先是打扫宿舍,然后打扫院落,然后洗衣服,然后写信,然后提着桶去拎水来浇花,然后就没有事情干了。

    胡水兵在李觉忙碌着的时候一直操着手跟在李觉后面当评论员。李觉打扫宿舍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别那么兴师动众的,你小心把屋子震垮,你把屋子震垮了我们上野地里睡去呀?李觉打扫院落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轻点扫,你看你都把泥揭去半尺厚了,你存心让我们当半坡人是不是?李觉洗衣服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完全是在洗罪恶的历史似的,你用那么大的劲,你也不怕把衣服洗破。李觉写信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你像是在做广告,你一个新兵有多少错误要坦白,洋洋万言一写七八封。李觉提桶给花浇水的时候胡水兵说,李觉那些花比你的年纪还大,你没生下来时它们就活得灿烂无比,它们是靠雨水活下来的,你那么浇还不把它们给浇死了。总之胡水兵就像一个心态不健康的美国警察。

    陈在不满意胡水兵那种碎嘴子的样子,就在一旁说,胡水兵你烦人不烦人,你自己不干事,操着手像个巡视员一样,你臭袜子不洗,在船上吐得惨不忍睹的脏衣服不洗,指甲起码半尺长,今天早上起来连牙都不刷,五十公尺之外就能闻到你昨天晚餐吃的午餐肉罐头味,你只知道指手画脚地说别人,你哪里像一个光荣的海军战士。

    胡水兵不以为然地说,你知道什么,光荣的海军战士恰恰就像我这种样子,我这叫适应环境,叫恶劣条件下的生存锻炼,叫处乱不惊,不像某些人那样,把很正常的事情弄得过于隆重,像是过盛大的节日似的,难怪那些老家伙们要笑话我们了。

    陈在说,另外,你说老家伙也是不对的,人家是老同志,人家革命经历比咱们长,咱们应该尊重人家,你老家伙老家伙的叫,你起码的礼貌都不讲,成何体统?再说,人家老兵也就二十岁左右吧,人家也不是真的老了,你那么叫,你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胡水兵很惊讶地说,二十岁还不嫌老呀?你要多少岁才算老?二十五岁吗?天哪,那简直让人不能容忍!

    陈在和胡水兵在那里争嘴的时候,李觉有一段时间有点迷茫,他茕茕孑立地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李觉的无所适从与陈在和胡水兵的争嘴无关,他是因为可以干的所有活都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干了,他得闲下来。李觉不能闲下来。李觉一闲下来就有点不知所措,就有点心慌,就有点傻,就有点伤感,像一只失去了森林的长尾黑叶猴。李觉在这种时候总是有一种枯萎掉的感觉,他会觉得生命被搁置起来了,如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被人从水里水淋淋地捞起来,用一块干净而华丽的绒布仔细地揩拭干,再小心翼翼地放进橱窗里,让别的不相干的人来参观。而时间正从遥远的身后足音跫跫地撵上来,咧开嘴朝它笑笑,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橱窗前走过,把它遗弃在那里。

    李觉不喜欢这种感觉。李觉就到处找事来做。

    李觉要帮赵大国洗衣服。赵大国不干。赵大国说,李觉我不是不体谅你,关键是我要让你帮我把衣服洗了,我就别想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了,我再怎么也不能因小失大,你说是吧?

    李觉洗不到赵大国的衣服,就缠着林屈要帮他写信。林屈用身子捂住信纸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李觉说,我知道你能行,你能行我再帮帮你,咱们可以把速度加快点。林屈说,我不能加快,我还得酝酿。李觉说,我不用酝酿,我提笔就来。林屈说,李觉我这不是一般的写信,我是给女同学写信,你帮不上忙。李觉这一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李觉对此非常沮丧。

    但是李觉并没有沮丧多久,他很快就找到事情做了。

    通信员来通知连长去营部,说营长有事找。连长给一个兵剃头剃了一半,正黑白分明着。连长说,告诉营长,我把这个头处理完了就去。通信员说,营长说了,叫你马上去。连长就有些为难。李觉看见了,喜出望外地跑过去,说,连长,你去吧,这里我来。连长说,你能行?李觉说,不但能行,还很拿手,过去在学校里,我们球队的头全是我剃,出去踢比赛,不但赢球还赢头,那些女同学都觉得我们球队的头剃得棒,欣赏得要命,直冲我们吹口哨,散场后蜂拥而至,要我们往她们的漂亮裙子上签名,不信你问赵大国。连长说,行,那你就接着我的来,不用急,不用女同学欣赏,也不用签名,剃精神了就行。连长说着,褪了袖套,给李觉戴上,又给理发剪子上了一点油,咔嚓咔嚓空捏了几下,觉得满意了,交给李觉,这才扑打扑打衣服上的碎头发,放心地跟着通信员走了。

    连长去营部,营长在那里等着,连长一去营长就问新兵的情况,然后又交代集训的事和下连队的事。事情牵涉到新兵,不免就有些细碎,平时干脆得像一块礁石的营长,今天拉拉杂杂的像个老太太,事情反反复复交代了三遍,末了还饶上一句:我可告诉你,如今的兵,和你我当年可不一样了,你我当年是一脑子糨糊,贴什么都能贴上,贴上就风吹雨淋揭不掉,如今的兵是一脑子星星,空中飞着舞着,按一个丢一群,按哪个都不好按,你得看管牢实了,别给我弄糟蹋一个。连长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里想,你说得轻巧,你看见过哪个糨糊把星星给粘牢实了的?何况那些脑瓜子一打开,就是满天的星星,让人怎么粘去?连长这么想,却不说,他不说一方面是表示对上级首长的尊重,如果有朝一日他当上了团长而营长还是营长那就另当别论了,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同意营长有关星星的说法,他是军校生,他也不是没有星星,他的星星也不比别人的少,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有办法对付那些星星。连长这么想着,不断地点头,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想法点头。

    连长从营部出来,回到连里。连长回到连里之后吓了一大跳,他看见院落里冷冷森森一大片,全是小和尚似的青皮光头兵,他们像一大堆良种土豆似的四下里滚来滚去,洋溢着一种丰收后的喜悦,还有一大群先前被他收拾成标准南瓜的兵,由胡水兵和赵大国几个人指挥着排成队,等待李觉把他们重新收拾一次,收拾成土豆。而李觉则是这场大丰收的创造者,他耳朵后面夹着一把梳子,一手掐着一个兵的腮帮子,一手使着剃头推子,动作麻溜,飞快地在那个兵的头上深挖狠刨着,只几下,就把一个南瓜利利索索地刨成了一个光鉴可人的土豆。李觉很喜欢刨土豆的工作这是肯定的,他干得相当不错,并且十分卖力,他满身都是头发茬,脸上也粘满了头发,活像个毛人,他喜滋滋地干着刨土豆的活,一边干一边还吹着口哨,快乐无比。那些兵们很喜欢把自己变成土豆这也是肯定的,他们觉得土豆的样子才是他们的样子,才能让他们和别的什么蔬菜区分开来,才能让他们挺胸昂首扬眉吐气,才算得上真正的酷。他们的头全都是一些优秀极了的头,非常饱满,很适应一览无余,这一点在一旦他们变成土豆之后就更加的显示出来了。

    连长目瞪口呆,有一阵他几乎被一股蔬菜的浓烈的芬芳熏得喘不过气来,差一点没晕过去。等到他喘过气来之后,他一撸帽子,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冲着那个快乐无比的、像个毛人的、吹着口哨的、正在卖力地创造着一大批良种土豆的人大声喊道:李觉!你给我停下来!

    五

    新兵连六十八名新兵最终全都变成了土豆,他们的脑袋异常光亮,一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他们在当天晚餐的时候凭着他们一色光亮的土豆头在老兵们面前赢得了满堂喝彩。那个时候夕阳正擦着椰树朝大海里落去,永兴岛上一片金碧辉煌,六十八名新兵排着队,唱着队列歌,昂首阔步走向食堂,因为他们漂亮的土豆头,他们的胸脯挺得很高,他们的歌唱得很响亮,他们唱道:

    说句心里话我才不想家

    家中的漂亮妈妈有一头美丽长发

    说句心里话我还没有爱

    只有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

    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你不剃光头我不剃光头

    谁来孝敬妈妈谁来讨好她

    谁来讨好她

    ……

    上岛一天半时间,连长第一次发现他的兵其实是很英俊、很精神、很有创造性的,他们的光头虽然有点标新立异,有点特立独行,有点打破常规,有点那个,但是他们毕竟显示出了一种全新的风貌。他已经狠狠地批评过光头事件的肇事者李觉了,并且将事情向上级作了汇报,当然在作汇报的时候他反复强调李觉做好事的主动精神,并把造成这桩事件的主要原因归结到自己头上。

    连长恶狠狠地对李觉说,一寸二,一寸二你明不明白?你说你能行,你不但能行还挺拿手,你让女同学都欣赏得要命,你都让她们把花裙子拿出来签名了,结果你给我捅出这么大个娄子来!

    李觉诚恳地说,下次我记住。

    连长说,还敢有下次?你给我打住吧。

    连长又笑嘻嘻地对营长说,其实营长你发现没有,光头更精神,特别是新兵。

    营长说,你拉倒吧,你这话最好留着给司令员说去,让司令员下个命令,全岛驻军都来个精神头,到时候让人一看,说咱们水警区别的不行,椰子果产量高。

    连长说,那是。

    营长说,什么叫那是?你别给我那是那是的。我事先给你打过预防针吧?我说过星星的事了吧?我没说错吧?你得接受教育,吃一堑长一智,咱们是军队,你就是星星也得是军队的星星,也得在军队这块天空中眨巴眼儿,你要不是军队的星星,你要在别处眨巴眼儿,你就给我一边待着去,老话说了,我军不待见这个。好了,这事就这样吧,上面要问了,你就说这事是通过了我的。

    连长说,什么事是通过了你的?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星星?

    营长说,操,星星还没有开始正式闪烁呢,你就晕头了呀?——当然是你们那啥精神头的事,上面要问,你就说请示过我了,我同意过了。

    连长感激地说,营长,你真好。

    营长说,你不用给我套近乎,我这人酒量大,一般不醉。

    连长想想不放心,又说,要是上面问为什么要给剃精神头咋办?

    营长呵呵地笑,说,你当我就傻背锅呀?咱们不是还有一周的集训时间吗?咱们不是还有大日头吗?咱们把这拨兵,剃得光光溜溜的,剃出本色来,让风吹雨淋日头晒着,生存训练之前,是不是最好的体能锻炼?

    营长这么说着,呵呵地笑就有点变了调,变得阴险了。连长在那里,一下子就有了惭愧,就有了心里发憷,就有了恍然大悟。连长心里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的,原来不是包庇我,原来营长就是这种当法,那我还谢你个屁呀。

    用胡水兵的话说,新兵们的青皮光头把老家伙们给狠狠地震了一跟头,震得那些老家伙们目瞪口呆,全萎了。胡水兵因此非常得意,要不是连长下了命令,除了夜里睡觉时,不让摘帽谁也不许擅自摘帽,胡水兵恨不得一时三刻都把青皮光头亮出来,满世界招摇一回才解气。

    胡水兵对这件事的点评是,开局不错。

    胡水兵对这件事的指导是,压住了,往死里踢,踢个满场灌,保持四三二的进攻阵容别乱,非把狗日们踢出心脏病来不可!

    胡水兵在那里布置战略战术的时候,李觉正闲得没事干。李觉一闲得没事干就犯愁,就心慌,像搁进玻璃橱窗里的土拨鼠。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李觉在营房里瞎逛荡了一圈,也没逛荡出什么名堂来。李觉逛荡不出什么名堂来,就回宿舍坐着。李觉坐在那里,两条长腿非常规矩地并拢,一双长胳膊不安地夹在膝腿之间,目光呆滞,有点灵魂出窍的样子。陈在见了有点担心。陈在说,李觉你没事吧?李觉说,我没事。陈在说,你没事你这么怵地看人,你还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很干净,连个蜘蛛都没有,你不可能看出什么效果来。李觉说,我有点口渴。陈在说,你口渴你就喝水,你要不然喝可乐,总之你不用忍着。李觉果然就听陈在的,一气灌了一大缸子凉开水。李觉灌过凉开水之后仍然不解渴,他觉得心里发慌,要燃起来似的。李觉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心里惦记着什么。陈在就有点同情李觉,就说,李觉要不你出去转转吧,别憋出毛病来。

    有规定新兵不能满岛乱转,新兵们大多在操场上和老兵们打球。赵大国林屈看见李觉过来,惊咋咋地叫他。李觉想赵大国他们肯定输了球,过去一看,果然如此,赵大国他们让老兵们给打得很惨。赵大国抹着汗说,两平方公里的岛子,巴掌大一块,用一句成语,叫做弹丸之地,谁知道人家是NBA的水平,胡水兵又在那里瞎指挥,本来不摸底,该打紧缩防守,他硬叫打311全场灌底,人又看不住,球又到不了位,结果输了。李觉说,输多少?赵大国说,上半场输了二十二分,下半场刚开始。李觉说,还有机会,调整战术,先咬死了不让他们进球,再控制住篮板,多倒几手,篮下穿快点,下半场捞回来。赵大国说,你上吧?李觉说,上,把胡水兵换下来。赵大国就示意裁判换人。裁判问清了,吹哨叫暂停,要胡水兵下。胡水兵不愿意下。胡水兵气喘吁吁地说,关键时刻,我怎么能下,我一下,场上就没有灵魂了,我不能下。场下的新兵就起哄,一起吹口哨,喊,胡水货,下课!胡水货,下课!胡水兵气得要命,痛心疾首地说,同志们,你们知不知道,堡垒就是这么被攻破的!这就是英雄人物的悲剧!这样的同室操戈,怎么不叫亲者痛仇者快?但是胡水兵的激愤没有人理会,他孤掌难鸣,没有办法,眼睁睁硬被撵下场去,就这样,场下的同志们也不给他送水来喝,他卖足了力气征战一场,落得只能到水龙头那里去悲愤地灌自来水了。

    李觉上场后,兔子似的满场跑,燕子似的满场飞,鬼子进村似的挣着嗓门儿大声地吆喝,灌篮灌得山崩地裂,抢球抢得蟒绕龙缠,也不管是自己一方进了球还是对方进了球,一律大声叫好,如果那个球进得漂亮,他就冲过去拥抱投手或是用力拍拍投手的肩膀,如果那个投手是他自己,他就狠狠地在空中挥一下拳头,以示对自己的表扬,总之是生动得要命。而且李觉做这一切都是由衷的,高兴也由衷,生气也由衷,为对手叫好也由衷,对自己表扬也由衷。李觉不光由衷,李觉还喜欢挑战。对方有一个大个子,三分球投得非常棒,李觉不断地跑过去拼命拥抱人家,把人家拥抱得龇牙咧嘴。李觉拥抱完了之后也投三分球,并且也投得非常棒。李觉投完了非常棒的三分球之后希望也有人冲过来拼命地拥抱他,但是没有,大家都很紧张,眼睛盯着球,没有人过来让他龇牙咧嘴,这让他有点失望。李觉就想,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觉通常在这种时候就会有点儿茫然。

    六

    球赛结束,新兵队将比分扳回了十九分,但还是以三分的失数输掉了那场球。

    赵大国对这个结果很伤心。赵大国对李觉说,就差三分,只要一个远距离中投就解决了,这球输得太冤枉。

    胡水兵过来说李觉。胡水兵说,这场球完全是输在你手上,你说的咬死了不让他们进球,你却替他们叫好,你还去拥抱他们,你就像慰问团似的,你还不如干脆把范琳琳叫来一块儿慰问,范琳琳也不用拥抱,只要拿着话筒走下台来和同志们分别握握手,效果比你好一百倍。

    胡水兵又说赵大国,这回你们知道了吧?知道也晚了,痛心疾首也来不及了,你们排挤我,不听我的逆耳忠言,你们又没有遵义会议这样的历史性改正错误的机会,你们的时代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

    陈在耸着鼻子在一旁说,你把自己完全搞成毛主席的形象了,问题是你并不是毛主席,可惜。

    胡水兵乜了一眼陈在,说,难怪你考大学没戏,杰出人物你只知道一个毛主席,还只是知道毛主席的形象,历史学成这种样子,叫我们的大学怎么不躲得你远远的?

    陈在有些生气,说,跟你这样的人谈历史简直有点好笑,就好像跟树上的麻雀谈沙漠风暴,我也不跟你说这些,我们只看谁先考上军校。

    胡水兵和陈在在那里斗着嘴,李觉不管他们。李觉谁都不管。李觉对输不输球一点也不在意。李觉就像一只鸟儿,他在天空中飞过了,他扇动过他的翅膀了,他扇动他的翅膀的时候十分卖力,一点也没有偷懒,他不但没有偷懒,而且相当勤奋,他的问题主要是满世界到处喝彩,并且还去拍人家的肩膀,亲热地拥抱人家,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既然他是在天空中飞翔着的,他是一只鸟儿,他就不是唯一的鸟儿,天空也就不是他一个人在那里飞着的,他是鸟儿中的一只,其他的鸟儿也在那里飞着,如果那些鸟儿他们飞得很棒,他们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云层、气流和热风,漂亮地上升、俯冲或是滑翔,他们把鸟儿的一些身体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表现得杰出优异,比如说,就跟他一样,让他有一种同志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欣赏和挑战的感觉,他当然就有理由为他们喝彩,他还可以去拍拍人家的肩膀,亲热地拥抱人家,用那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快乐。李觉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李觉跑到水龙头旁去冲了个冷水头。他叉开一双椰子树一样长长的腿站立在那里,就像狮子甩动鬃毛似的甩动他的头发,并且大声地唱着歌。当然他并不是狮子,他也没有头发,他不但没有狮子鬃毛似的头发,他连最起码的头发都没有,他是光光的脑袋,像狮崽,但是他甩动脑袋的样子非常雄伟,就跟真正的狮子王似的,就跟伟大的木法沙似的,特别是他一边甩动头发一边大声地唱着歌,这就使他的样子更加的像了。

    李觉把他的快乐保持着,一直保持到他再一次闯祸为止。

    事情是由胡水兵引起的。

    胡水兵和陈在争过嘴之后鬼鬼祟祟地问大家:你们口渴不渴?

    大家说,口渴,怎么不口渴?你是不是打算请我们喝可乐?

    胡水兵说,没问题,别说可乐,你们想喝什么都行。

    陈在说,你们别上他的当,我到商店去看过,除了酒,什么喝的都没有。

    大家说,那就喝酒,佳力士,一人一罐。

    胡水兵连忙说,佳力士不好喝,佳力士就像漱口水似的,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

    大家说,那你问我们口渴不渴。

    胡水兵说,我当然要问你们口渴不渴,我问你们口渴不渴是有道理的。

    大家说,有什么道理?

    胡水兵说,我先问你们,现在饮料提倡喝什么?

    大家反问胡水兵说,提倡喝什么?

    胡水兵说,这个都不知道呀?提倡喝绿色饮料呗。

    大家说,绿色饮料怎么不知道?绿色饮料我们知道。

    胡水兵说,你们知道管什么用,你们知道了却不去发现,等于是不知道。

    大家问,我们要发现什么?我们怎么去发现?

    胡水兵说,你们简直比克林顿还要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更蠢的人了,你们想一想,我们身边,有哪一种绿色饮料最丰富?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海水。

    胡水兵继续启发说,还有呢?

    大家说,没有了。

    胡水兵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会没有了?你们再想一想,你们用力想。

    大家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再用力有什么用,我们只能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又不能胡说,胡说就是撒谎,我们这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团员,剩下的三分之二是有志青年,我们才不撒谎呢。

    胡水兵气得没办法,一跺脚,指着一丛丛的高大植物说,那是什么?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齐声说,哦,是椰子树,这回我们发现了。

    大家对这个发现都很兴奋,大家刚打了球,没捞着上场的也早在场下喊干了嗓子,全渴成了火人,对椰子汁这样的绿色饮料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大家决定尽情享受一番这大自然赐予的绿色饮料。

    天那个时候已经黑了,大家决定立刻行动。李觉、赵大国、胡水兵几个人爬到树上去摘椰子。陈在有些不踏实。陈在催大家走。陈在说,晚点名的时间快到了,走吧。新兵们有心里牵挂着的,先走了。赵大国和胡水兵战战兢兢地上树去摘了几个椰子,也下树抱着椰子跑了。只剩下李觉一个人还在那里,在那些美丽而风姿绰约的椰子树中攀缓藏匿。

    李觉爬了好几棵树。李觉爬起树来就像一只矫健的长尾黑叶猴,上上下下很灵敏。李觉很喜欢爬树,他觉得爬树能让他体验一种进入丛林并且向天空中攀升的感受。他抱住湿润而细腻的树干向上爬去。他的双脚离开了大地,一点一点地接近天空。他在某一处临近天空的地方抬起头来,和天空对视,并且微笑。当然他也可以咯咯地大笑,不过这必须是在爬一棵更高一些的大树的时候。这种向天空中攀升的感觉,就跟在奔跑的时候像一匹马的感觉,游泳的时候像一条鱼的感觉,摔跤的时候像一只黑猩猩的感觉,沉思的时候像一棵三叶草的感觉,做梦的时候像一缕云彩的感觉一样,让李觉为生命的生动和活力而感动。李觉常常是感动着的。李觉喜欢这样的感动。他在这样的感动里永远是快乐的,就像一个赤裸着的孩子。

    李觉爬上一棵树,他像一只金胸歌鸲一样晃晃悠悠地攀在树端,用脚往下蹬椰子果儿,那些熟透了的椰子果儿一枚枚滚下来,落满一地。

    李觉快乐地喊,捡吧,捡吧。

    李觉不知道,他的伙伴们早就跑掉了。

    李觉后来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发现树下只剩了一个人了。那个人站在树下,站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欣赏地看树上的他,很安静地不说话。

    李觉坐在树上说,嘿,你干吗不上来?

    黑暗中的那个人仍然不说话,很感兴趣地抬头看他。

    李觉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一些,说,你是不是不会上树?这很简单,你只要像一只猴子那样去做,或者是一只松鼠,或者是一只考拉,你就想象着你是他们,而树就是你的家,你到地上是去串亲戚的,你串门串累了,你得回到家里来,你这么一想,你就会很容易地爬上树来了。

    黑暗中的那个人仍然不说话,仍然很感兴趣地仰着头看他。李觉被宽宽地树叶遮挡住了,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能看见他把手背上了。

    李觉很体谅地说,算了,你要实在上不来就不上吧,你可能是离家太久了,一时回不来,没关系,你就在树下,就在你家的门口,你喝椰子汁儿,你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喝水一样,别客气。

    黑暗中的那个人还是不动。

    李觉说,你干吗不动手?你都到自己家门口了,未必还要别人来请你不成?这你就太没劲了,你把自己弄得像个客人,你是不是觉得地上那些椰子果儿不好?我明白了,这就好办了,你既然上不来,那你真的就是客人,客人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你当然不是豺狼,这岛上没豺狼,再说我刚来,还没发猎枪,要是有豺狼我得空手去套,那就过瘾了,那你就喝酒,上好的椰子酒,我给你新酿一批,咱家管够,你就敞开了猛灌吧。

    李觉说着就站起来,一脚一个。椰子果儿像雨点一样往下落,黑暗中的那个人没躲得及,其中一个椰子砸在他的头上,砸得他哎哟一下叫出了声。

    李觉蹲在树上。他哧哧地笑了起来。但是他很快不笑了。李觉发现有什么不对。他的听觉很好。他能听出一窝田鼠中两只小田鼠不同的声音。他现在就听出站在树下黑暗中的那个人,那个被椰子果儿砸了脑袋的人,他不是他熟悉的田鼠窝中的一只。李觉哧溜一下抱着树干滑下树来。李觉正打算问你是谁?但李觉没有问。李觉愣在那里了。

    李觉借着月光看见那个人的肩牌上顶着光闪闪的两杠四花。

    李觉发现,在月光之下,肩牌显得非常的好看,特别是肩花多一点,大一点的时候,那种样子就更加好看了。

    连长事后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连长打着嗝说,李觉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你你连司令员的脑袋都敢砸呀!

    七

    海军新兵李觉上岛不到四十八小时就犯了两次错误。

    第一次,李觉主动要求做好事,他帮助连长为弟兄们剃头,他没有执行连长一寸二的指示,结果把弟兄们的头全都削成了土豆。

    第二次,李觉上树去摘椰子,他把椰子树当成了自己的家,邀请司令员上他的家里去,他说了很多废话,比如猴子、松鼠、考拉,比如客人、豺狼、猎枪,比如串门、亲戚、喝酒,而且他不光是说这些废话,他还用椰子果儿砸司令员。

    李觉这样犯错误,他的错误犯得让人啼笑皆非,就难怪要受到狠狠地批评了。

    李觉在晚点名的队列讲评时挨了批评,大家都很同情李觉,下来之后,大家都来安慰他。

    陈在说,李觉你不是有意要砸司令员的头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你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

    赵大国说,李觉你肯定是失误了,你把三分球当篮下球投出去了,你要是真想砸,你非把司令员砸晕过去不可。

    林屈说,李觉的关键问题不是糊涂和失误,李觉的关键问题是撤得不够及时,太个人英雄主义了,以致造成了不必要的牺牲,这恰恰证明了英雄主义的悲剧性。

    胡水兵在一旁有点看不惯,说,你们这些人,你们哪里是在真心地帮助李觉同志,完全是在庸俗地吹捧,是要把他高高地挂起来,挂在椰子树上吊着,让他下不来,让他继续蹲在上面用椰子果儿砸人,你们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亏得你们还自称是他的好朋友,真是可悲复可耻呀!

    胡水兵转过头来,很严肃地对李觉说,李觉同志,你不要听这些人这么说,他们这么说,那是害了你,你要头脑清醒,不能上他们的当,你应该充分认识清楚自己的错误,要认清你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表现自我主义、个人逞能主义、骄傲自大主义、神里神经主义、不尊重他人主义,等等等等,你要把你的这些主义认识清楚,你还不能放任自流,不能自暴自弃,不能破罐子破摔,这样你才能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让全国人民放心的海军战士。

    陈在吹了一声口哨,吹急了一点,没吹响。陈在说,胡水兵,怎么听你说话的口气有点串味,像是中纪委领导,你什么时候当上领导的?

    赵大国说,你也别先急着当领导,在座好几个前任支部委员和学生干部,你先把申请书写了交上来,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再说。

    他们在那里说什么,李觉一点也没听见。李觉在那里整理着内务。李觉整理完内务后就去打水洗脸洗脚。熄灯号吹响的时候,李觉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像是李觉。大家都纷纷手忙脚乱地上床。过了一会儿,连长进来查铺,宿舍里立刻响起一片呼噜声。连长转了一圈,熄了手电走了。又过了一会儿,陈在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溜到李觉的床边,摇了摇李觉说,李觉你没事吧?李觉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在站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溜回自己的床上去了。

    李觉一直睁着眼躺在那里。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李觉知道他拿椰子果儿砸了司令员的头这是不对的。李觉还知道他不该把伙伴们的头全都削成了土豆。司令员的头不能随便砸,谁的头都不能随便砸,不但不能随便砸,还不能随便削,比如削成大家都非常喜欢的那种土豆。这些道理李觉都明白。李觉明白但是李觉没有能够做到,他一连犯了两次错误,他犯错误的原因是因为他触犯了一些规矩,而那些规矩是被认定为不能去触犯的。李觉不想触犯什么规矩。李觉不想触犯任何东西。他只是对规矩这种东西有点茫然,有点不习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爱。他老是忍不住要去拥抱它们。他不知道那些东西它们是不是喜欢他的拥抱,他的拥抱会不会把它们弄疼。他总是一相情愿满怀热情地那样去做,结果往往是它们不喜欢,他把它们弄疼了。李觉在大多数时候是快乐的。他有时候会做梦,会在梦中变成一匹马儿、一道闪电、一粒草子或是一棵树,但这并不说明他就不快乐。如果说李觉有什么不快乐,事情往往就在这里,就在于李觉和那些规矩发生了矛盾,它们不喜欢他的拥抱,他的拥抱弄疼了它们,让它们生气了,它们生气了李觉就很难过,就很沮丧。

    李觉现在就很难过和沮丧。

    李觉在难过和沮丧中,就想起那条鱼来了。

    那条鱼,那条他抵达永兴岛时出现在海里的鱼,它现在在哪儿呢?

    李觉一想起那条鱼来就浑身一激灵。

    李觉从床上爬起来,蚕蛹入茧一样地套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宿舍。

    李觉要去寻找那条鱼。

    李觉朝岛子的北端走去。那些熟悉的风在他一出现的时候就拥了过来,老朋友似的和他拍脸撞肩,并且大声喧哗,先前它们一直是在岛子上摔跤来着,它们摔得很辛苦,气喘吁吁,至今没能决出胜负。那些美丽的椰子树,它们则躲藏在黑夜中窃窃私语,只是在他走近了的时候,故意背过脸去矜持地不说话,或者装作无意间地用长发和裙裾去拂扫他,而先前它们可是在那里哧哧笑个不停地梳妆着的。有两只鸟儿从天空中飞过,是红嘴蒙鸟或是小军舰鸟,它们像一段被风儿吹散的云一样无声地贴着月光飞过,在银色的沙地上留下一道梦一样的幻影。李觉没有停下来。他脚步匆匆地往前走。他本来可以变成一只白爪灵猫去椰树林中游戏,或者变成一只褐尾鲣鸟去追逐刚刚飞过的那两个同伴。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没有看他的那些伙伴。他急匆匆地朝岛子的北端走去。他穿过隔泄湖上长长的栈桥,来到石岛上。

    李觉现在站在石岛上了。

    李觉站在石岛最北端那一片城堡似的礁石上,他的脚下是漫过来的大海,它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地方深深地沉了下去,形成了一个深潭,海水在那里是静止不动的,它们在月光下有如一大块睡着了的翡,安静而神秘。李觉看着那个深潭,他的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他是对的,他知道它在那里。那条鱼,那条有着美丽的背鳍和鳍肢、嘴儿尖尖,下颌圆圆、大脑沟回复杂、小小的眼睛明亮而纯粹的鱼,它在那里。他朝礁石下走去。他的脚碰到了一枚活泼的紫眼球贝,然后是一枚傲慢的希伯来螺。他站在那里,开始脱去衣服。他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一扇巨大的朴实的鳞砗磲上。他知道那条鱼它会喜欢这样的方式。现在他是赤裸着的了。他赤裸着,闭上了眼睛。月光在那个时候突然一下明亮起来,像海水一样泼洒在他的身上。他是那么的结实,肌肤饱满光滑,四肢修长有力,在月光下就像一块活过来了的礁石。他站在那里,开始感到自己在发生变化,他的两腮在隐隐地作痛,皮肤越来越干燥,哔哔剥剥地生出鳞片来,他的一双腿渐渐地黏合到了一起,背上和两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里冒出来。他睁开眼睛,热泪盈眶地朝海里走去。

    李觉接触到海水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条鱼,它和他一样都属于哺乳纲,它和他一样都属于群行类,他们是怎么离开自己的伙伴的呢?

    李觉像一条鱼儿似的没入海水之中。

    1999年3月1日于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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