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优惠政策,也还有一些佃户心里不塌实,只是用一小部分薄田做实验。姜振帼就派大把头张腊八,带了几个长工去田里巡视,把一些不肯间苗的谷子地收回来,还给一个顽固的佃户封了门,这才勉强推广下去。
日新堂的试验田,搞得轰轰烈烈,庄园其他几家老爷就觉得诧异,觉得一向聪明的少奶奶,折腾试验田,一定有她的道理。但老爷们心里也犹豫着,不敢盲目效仿,说道:“啥事情都要逞能,种地可不是女人生孩子,她不算是行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盘算,若是今年日新堂的佃户们有了好收成,明年再跟着他们走也不迟。月新堂的二爷牟宗升就特别叮嘱自家的大把头,让大把头仔细盯着日新堂佃户的庄稼长势。
牟宗升的心思,过多地用在自己六十大寿的筹备中。到了五月,月新堂请来的南方绣女,终于绣完了一个“寿”字。这个大“寿”字高六尺,宽三尺,五步之外看上去是个“寿”字,走近看却是两枝叶茂花俏的牡丹。这两枝牡丹用了六十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绣了十九枚绿叶和二十七朵姿态各异的牡丹花。六十种不同颜色的丝线象征了牟宗升走过的六十个色彩斑斓的春秋,十九枚绿叶和二十七朵牡丹花,代表了六十大寿的1927年。无论绿叶还是红花,都逼真而又充满了活力。
这幅“寿”字挂在了月新堂老爷楼的大堂正中,前来祝寿的各大商号的老板,观赏了“寿”字,都称赞是绣品中的绝品,觉得自己带来的各种礼品实在微不足道了。
陶县长并没打算给牟宗升祝寿,但听说了这幅绣品后,也禁不住来到月新堂,他要看看这幅被众人称奇的绣品有多么娇艳。陶县长刚走到老爷楼的会客大厅前,迎面就看到了光彩照人的“寿”字,自己禁不住快步走近,仔细端详。果然是一幅难得的珍品。牟宗升站在陶县长身边好半天了,陶县长似乎忘了他是来给牟宗升祝寿的,一直没有给牟宗升作揖贺寿。
牟宗升就咳嗽了一声,说道:“陶县长光临,月新堂蓬荜生辉。”
陶县长这才把目光从绣品上移开了,说道:“不敢当呀,牟会长堂室内已经光彩照人了,我也是来蹭一些喜气的。”
姜振帼在客人休息室内,帮助李太太照料那些名流乡绅的太太们。听丫环小六来报,说陶县长光临,姜振帼就急忙朝会客大堂走去。她对春风得意的牟宗升有些不放心,怕他对陶县长疏于礼节。可是,走到了客厅时,陶县长却已经离去了。姜振帼问牟宗升为什么没留住县长中午喝酒,牟宗升说道:“留过,他摆县长的谱儿,说公务在身,管他呢!”
姜振帼就冷了脸说:“二叔,以后这种事,还是要慎重一些。世道变了,我们得罪不起县太爷呀。该弯腰时就弯腰,弯腰是为了保护脊梁骨不折断。”
牟宗升仍旧不在意,说道:“怕他干啥?他才能在我们这儿待几年?栖霞县城还是咱牟家的地盘儿。”
不等姜振帼再说话,牟宗升已经高声笑着去迎接来客了。
这天来祝寿的客人四五百人,月新堂的五个四合院内都摆上了八仙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让各方名流乡绅感受了月新堂的荣华富贵和一掷千金的气魄。
牟宗升的六十大寿,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当然是那幅“寿”字,很多天后街面上闲聚的人,还在赞叹“寿”字的精妙。
这幅“寿”字,却并没有给牟宗升带来好运气。就在他六十大寿的半个多月后,驻扎在烟台的土匪张福财,要途经栖霞去莱阳,派手下给他捎信,让他这个商会会长做好接待准备。牟宗升觉得张福财这次过境,只要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送上一些大洋,也就应付过去了,队伍对庄园并无威胁。
像往常一样,牟宗升按照惯例动员了县城的几个大商号老板,筹集了大洋,准备为张福财的部队接风洗尘。然而,张福财离开了烟台,一路传来的都是他们横行乡里、四处抢劫的消息。进入了栖霞境内,队伍已经在乡下小镇抢劫了数家商行,现在正朝县城方向奔来。在外面替姜振帼打探消息的奴才,立即打马来报。
姜振帼听后,估计这些土匪对他们庄园也不会礼貌了,待在庄园里就等于送死,忙召集几位老爷商量,建议各家的老爷太太连夜出去躲藏。牟宗升听了不以为然,他似乎要借这个机会,显示一下商会会长的身份,于是故作平静地说:“没必要这么害怕,有我在外面应付呢。再说,各家都拖儿带女的,躲到哪里都不方便。”
北来福少爷牟宝的少太太秦氏,已经怀胎四个月了,躲起来很麻烦。所以刘太太很赞同牟宗升的说法,说道:“二哥说得对,我们一家十几口子,能躲到哪儿去?二哥你赶快出去看看,我们等你的信儿。”东来福的赵太太信佛,死活不肯走;少爷牟银疯疯癫癫;少太太栾燕怀中的孩子刚一岁多,所以栾燕也不愿意东躲西藏的。牟财掌管着保卫团,平时很神气,这会儿也不想说软话,觉得保卫团凭借庄园高大的围墙,足可以抵挡土匪的进攻。
姜振帼的建议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她有些急了,说道:“你们都不走,我们日新堂可就自个儿走了!”
牟宗升把脸拉下来,说道:“少奶奶,我们庄园这么多口人,东躲西藏不是个法子,躲到乡下就安全了?相信我的,就留下来,我这就出去应付他们。”牟宗升特意称呼姜振帼“少奶奶”,话语显得很郑重。
牟宗升说完,穿戴整齐出了门。
庄园里的老爷太太对牟宗升抱了幻想,对庄园的保卫团寄予了希望,于是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等待牟宗升外面的消息。姜振帼知道土匪张福财不会给牟宗升多大脸面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能丢下大家不管,自己一个人逃走。她只好挨门挨户去动员,让各家把值钱的财物藏匿好,把一些事情提前交代给管家们,并让老爷太太们都打扮成了普通的佃户模样,做好出逃的准备。
因为东来福的栾燕和北来福的少太太秦氏行动不便,姜振帼苦口婆心地劝她们先走一步,说道:“要是一切平安无事,那更好,把你们接回来就行了。但万一不是这个样子,那么你们要走就来不及了。”
还好,栾燕和秦氏都接受了姜振帼的劝告,在夜幕里动身去了乡下。
对于日新堂,姜振帼做了周密的安排,把账房先生、大把头和几个佣人喊到身边,告诉他们说,今后无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如果她不在日新堂,所有的事情由管家易同林定夺。“不听你指派的,该咋处罚他们,你自己看着办。”这个时候,姜振帼真正让大管家,成为日新堂名副其实的二主子了。她叮嘱易同林说:“管家你记住,留守在宅院里,不管我出去多少天,只要你的老命还在,就不能让日新堂破碎了!”
易同林跪在姜振帼面前说道:“老奴早就把自己的命交给日新堂了,请少奶奶放心躲避出去。”
姜振帼点了点头,又对把头张腊八说:“腊八,你马上把老太太和小少爷、少姑奶奶送到石头崖村的庄头家里,不能出半点差错。”
张腊八就带着鲁太太和牟衍堃、牟衍淑,还有一位老妈子,从后门溜出了庄园。月亮虽不十分皎洁,却也能模糊地分辨出脚下的沟坎。张腊八先是一个人走到后面的那片菜地探路。过去那些依赖庄园放饭的乞丐,这些日子嗅出了异样,一个个不见了踪影。菜地边茅棚子里的那个乞丐杠子死后,他的老婆也带着女儿走了,茅棚就空了,夜里四处游荡的野狗走累了,就会卧进茅棚内歇息。这时候,茅棚里的野狗听到了庄园后门的动静,就朝张腊八狂叫起来。张腊八蹲下去窝了好半天,直到狗叫声停住,四周恢复了寂静,他这才带领小少爷等人绕开了古镇都,奔远处的山路去了。
小少爷一行人离去后,姜振帼和丫环梨花也准备好了出逃的衣物,让潘马夫备好了骡马驮轿,在日新堂的后门等候。
各家宅院都设有后门,就是用来防备不测的。后门不大,是用整块的石板做成的,设在围墙的拐角处,从外面看去跟围墙合为一体。不是庄园内的知情人,很少有人知道那是一道活门。这个晚上,各家都把平时顶住后门的石柱子挪开了,派了奴才专门看守在旁边,探听外面的动静。
牟宗升进了县城,正要去寻找张福财,却遇到了一个店铺老板,一把拉住了他问:“牟会长你去哪里?”
牟宗升端着架子,说要去见土匪头子张福财。店铺老板就慌忙说道:“见不得,你赶快躲起来吧。”
牟宗升不满地说:“我躲起来?谁去替你们说话?我这个会长就是要保护你们各位的商铺不遭抢劫。”
店铺老板苦笑了,说道:“牟会长还不知道吧?我听说张福财要让庄园给队伍捐出二十万大洋的军费,要抓你去当人质哩。”
牟宗升一听慌了,掉转马头跑回庄园。各家就乱了套,纷纷从后门逃走。就连负责保卫团的牟财,也把身上背的短枪摘下来,藏在腰间,装扮成了一个长工的模样,护送着父亲牟宗腾和母亲王太太,躲到乡下去了。
姜振帼是最后一个离开庄园的。她担心土匪攻进了庄园后,发现老爷太太们从后门逃走,派兵追赶,于是离开庄园的时候,命令保卫团在大门口坚守,尽量拖延时间。保卫团的张队长在国民党队伍里经受了不少大战,有一些作战的经验。他把大门闩好后,在里面用圆木顶住,然后把三十多个兵分派到围墙的几个重要地方,踩了木梯,把枪架在了墙头上。一切安排停当,张队长背着手,信心十足地检查防御工事。一个胆怯的保卫团队员,看到他这副镇静的模样,就问:“队长,你说土匪打不进来?”
张队长就不屑一顾地说:“庄园就像一个城堡,土匪们想攻进来,能累死他们。”
胆怯的队员咧嘴笑了笑,也说:“累死这些孙子!”
土匪张福财的队伍赶过来,看到庄园的大门紧闭了,十几个土匪兵就架着木桩,用力撞击大门。但庄园的大门太厚重,几十个人轮番撞击,却丝毫无损。张福财就命令匪兵搭了人梯越墙,事先埋伏的保卫团开枪射击,打死了两个匪兵。张福财急了眼,命令匪兵朝院内丢手雷,就有一片片火光从院内升起来。手雷的威力很大,把院内保卫团的队员吓傻了眼,纷纷逃散了。匪兵冲进了大院内,把张队长和几个顽抗的队员砍了脑袋,挂在庄园大门外的树上。
成立了一年多的庄园保卫团,就这样消失了。
张福财在院内搜寻了半天,只找到了闭目念佛的赵太太和她的疯癫儿子牟银,心里恼怒,问牟银:“人呢?牟宗升那个王八蛋跑到哪里去了?”
疯癫的牟银笑了说:“飞了,飞上天了。”
张福财喊道:“来人,把他绑了!”
东来福的下人跑到张福财面前解释,说:“我们的少爷有精神病,请长官饶命。”
张福财狠狠地说:“有精神病吗?那活着干啥?丢进井里。”
匪兵们把赵太太和牟银绑起来,丢进院内的水井里。牟银被丢进水井里的时候,依旧嬉笑着。赵太太却是两眼微微闭着,口中念念有词。下人们听到深深的水井下,传出了两声沉闷的响声,母子两个从此就占据了这口水井。
张福财在庄园内没有搜寻到多少金银财宝,非常懊恼,下令封锁了栖霞城,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牟宗升,说:“抓住牟宗升,我活剥了他的皮!”
在张福财看来,庄园的老爷太太们一定躲进了城里的什么地方。他没有想到这些过惯了奢侈生活的老爷太太们,会藏到乡下佃户的破屋子内。
姜振帼和丫环梨花在潘马夫的照应下,朝石头崖村逃去。走出古镇都不远,就听到了庄园那边传来了枪弹声,知道庄园的保卫团已经跟土匪交火了。但是枪声一会儿就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几声狗叫。她不由得站住了,回头朝庄园方向瞥了一眼,知道此时的庄园,狼藉一片了。
石头崖村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但都是她的老佃户,对她忠心耿耿。村子又在深山里,后面就是日新堂的百亩山林,有个风吹草动的,可以逃到山林里躲藏。
庄头做梦也没想到,少奶奶会在深更半夜突然来到自己家里。他惊喜万分,觉得天赐良机,让他能为少奶奶效劳,于是想尽了办法安排少奶奶的吃和住。但他再折腾,也无法达到日新堂的生活条件。乡下人没有蚊帐,晚上对付蚊子,都是用点燃的艾蒿。姜振帼受不了这种烟熏火燎的滋味,整夜里咳嗽。
过了两天,姜振帼的眼睛开始红肿,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打发潘马夫在一个深夜回到日新堂取蚊帐,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也顺便探听一下庄园的消息。她叮嘱潘马夫一定要小心谨慎,回来的时候不要被人跟踪了,说:“问问那几家的老爷太太,都在哪一个村子里落脚了。”
潘马夫记住了少奶奶的叮嘱,就趁了夜色返回日新堂。他心里惦记的是自己的婆娘红鸯,不知道红鸯跟随西来福的陈太太躲藏到哪里了,躲藏的地方是否安全。他跟红鸯成了亲,其实在一起的时光并不多。白天他们都为各自的主子忙碌着。到了夜里,红鸯常常因为侍奉陈太太,就留宿在西来福老爷楼里。因此日新堂少奶奶在古镇都划拨给他们的房子,大多数的日子都空着。潘马夫曾经跟红鸯商量,让她离开西来福,回家好好做他的婆娘,给他生儿育女。红鸯答应了,只是说刚刚成亲就离开庄园,似乎有些不近人情,过个一两年再跟陈太太提出来才好。
在月色下骑马走路的潘马夫,满脑子都是红鸯的影子,他有些想她了。眼前的月色,极容易让他想到去年这个季节,自己跟红鸯第一次走夜路的一些情景。山里的风很凉爽,不急也不缓地把很远处的花香送了过来。如果不是赶着回庄园去,他会下马到路边的草地上仰身躺了,陪着头顶的半块月亮说一会儿话。他心里的话很多,却极少说出来;而有些话要想说出来,也需要一个很适宜的氛围,需要很悠闲的时光。一路上,他心里拿定了主意,等到土匪张福财离开后,老爷太太们都回到了庄园,就让红鸯回家去。他一个人在日新堂当下人挣的工钱,也还能养家饣胡口。
不觉间,三十几里的山路走完了,可以看到前面古镇都的灯光了。他下马站住,想了想,把马匹牵到一个小树林内,拴在了树上,一个人偷偷摸摸到了庄园前面。
潘马夫隐在庄园门前的黑暗处观察了半天,没有发现特别的动静,这才试探着走到日新堂大门外,轻轻敲门。敲了半天,院内没反应。他只好转到了日新堂的后门,又敲,就听到里面传出了沙哑的声音,问道:“谁呀?”
潘马夫听出是管家易同林的声音,心里一阵惊喜,说道:“大管家,我是潘马夫。”易同林也听出了潘马夫的声音,忙命人打开后门。他把潘马夫迎进去后的第一句话就问:“少奶奶可好?”
马夫点头,说:“少奶奶很好,就是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瞧瞧。”这时候的管家易同林,在潘马夫面前完全没有了管家的架子,看到潘马夫就像看到了少奶奶一样恭敬,老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少奶奶没事,老奴这就放心了,放心了……”
日新堂的下人听说潘马夫回来了,都跑到少爷楼来看望他,问少奶奶的一些情况,问小少爷可否习惯乡下的生活。那些老妈子们难免要红了眼睛,叹息一阵子,让潘马夫转告少奶奶,请她在外面放心,日新堂没有遭到太大的毁坏,只是被抢走了几件珠宝。老妈子们缠住潘马夫没完没了地说话,仿佛多年没见了。易同林就粗着嗓子对她们说:“快去准备少奶奶需要的东西,说起话来,就没个边儿了!”
老妈子就去按照少奶奶开具的单子准备物品了。小灶的佣人还忙着给少奶奶炖了海参和银耳汤,用瓦罐盛好,一定让潘马夫带给少奶奶。
潘马夫从易同林那里,得知了另外几家的藏身之地,也知道了红鸯还好,于是取了要取的一切物品,赶回去报告给少奶奶。
姜振帼一直没睡,等待潘马夫的消息。听说潘马夫回来了,她就忙让身边的梨花燃亮了灯,让潘马夫进屋说话。她听说赵太太和牟银被活活扔进了水井里,叹息着对身边的丫环梨花说:“你看,我们要是不走,还不一样要被扔进水井里?说不定还要凄惨。”
一边的老妈子就说:“像梨花这些俊俏的丫环,更要遭殃了……”
梨花明白老妈子说的“遭殃”是哪一种,于是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姜振帼,问道:“少奶奶,我们在这儿保险吗?”
姜振帼微微摇头。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里,想着眼下的局势。张福财的队伍在城内驻扎了,发誓要抓住牟宗升,让庄园包管他们三年的军费。牟家这么多人躲在乡下,驴吼马叫的,动静很大,长久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日新堂一家老少虽然是在半夜里悄悄住进石头崖村庄头家里的,但是第二天,村子里的佃户看到庄头家门前那匹黑亮的高头大马,就知道日新堂的主人来到了石头崖,经常有人在庄头门前朝院子里张望。这样下去,万一走漏了风声,恐怕遭殃的就不是丫环,而是她这个少奶奶了。最重要的是,她身边带着日新堂的独苗牟衍堃,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让牟衍堃转移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她决定让潘马夫护送一家老少去烟台避难,留下腿子大牛去通告另外几家的老爷。
在土匪张福财的严密封锁下,庄园内的六大家几经周折,都先后逃到了烟台,东一个西一个地租赁了房子。牟宗升在烟台朝阳街,栾燕在西沙旺,牟宗昊在顺昌路,牟宗腾在大马路春德胡同,牟宗天在虹口路。后来,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听到了各自的落脚处。
姜振帼寻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她在风景秀丽的烟台山,与一家挪威外侨合租了一幢两层的洋式楼房。挪威人住在楼下,姜振帼一家人住在楼上,推开后窗,就可以看到碧波荡漾的大海。租金当然是烟台最昂贵的了。因为人多房间少,鲁太太就只能和随身照料她的老妈子住在一个屋子。天气虽热,鲁太太却仍旧像在庄园时那样,极少出屋。住在一栋楼的挪威人,就不曾见到鲁太太,以为这家里的主人,只有姜振帼一人。
这家的女主人姓宋,人称宋太太,碧眼金发,性情开朗,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很快就与姜振帼熟悉了。尽管姜振帼是一方的土财主,有一个好脸蛋和好身材,浑身披金戴银的,但跟宋太太在一起,就显出了她的土气。
宋太太完全是西方的生活方式。她得知了姜振帼的身份后,就劝姜振帼不要经营土地了,说经营土地的利润太低,而且旱涝不保。最初,姜振帼对宋太太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听而已。她想宋太太是外国佬,自己怎么能跟外国佬一样生活呢?就说吃东西吧,宋太太那里的名堂太多,一切都从营养学和卫生角度出发,似乎并不管食物味道。青菜都是生吃,说煮熟了就没营养了,最要命的是吃活鱼,让姜振帼看了就恶心。
宋太太从事商贸事业,白天要去上班,下班后就邀请姜振帼坐在花园的藤椅上喝茶,让姜振帼给她讲一些庄园的故事,说乡下的趣事,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宋太太就穿着一条短裤,上身的胸前扣了乳罩,躺在花园的草坪上跟姜振帼聊天。到后来,宋太太也动员姜振帼脱去多余的衣物,享受阳光浴。姜振帼只是笑笑,说自己害怕太阳晒坏了皮肤,其实她是不习惯袒胸露臂的。
住在楼上的小少爷牟衍堃,经常站在窗口看宋太太的身体。被姜振帼发现后,狠狠地骂了一通。牟衍堃虽然遭了骂,却仍不改悔。他毕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了,身体的一些部位正发生着革命,而姜振帼对他管教得又极为严格,到了烟台后,把他禁闭在房间里读书,还特意派人回庄园去,把私塾的牟先生接到了烟台,继续教授牟衍堃读书。那番苦心就连牟先生都被感动了。牟衍堃到了烟台,在私塾陪读的易谷雨,就去了日新堂的账房,跟着爷爷易同林做起了账房先生,也成了日新堂的小奴才了。没有易谷雨在身边,牟衍堃就更孤单了。憋闷的时候,他也只能打开窗户,看看远处大海里的船桅和海鸥。能够看到宋太太半裸的身体,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了。
姜振帼虽然心里羡慕着快乐的宋太太,但嘴上却对丫环梨花说:“你看看,外国人有啥比我们好的?吃生鱼,露屁股,这就是外国人。”
一天晚上,宋太太邀请姜振帼去戏院看戏。姜振帼长这么大,其实还没有进过正经的戏院,对看戏并没有兴趣。但宋太太说已经预订了包厢,姜振帼拒绝了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就跟着宋太太坐上一辆豪华轿车,去了戏院。姜振帼仍旧是在庄园生活的那副做派,随身带着自己的丫环梨花。但到了戏院后,她就后悔自己不该把梨花带来。宋太太预订的包厢,是最好的位置,周围都是烟台的社会名流,姜振帼的样子就显得有些呆傻,一举一动都模仿宋太太的姿势。丫环梨花就更可笑了,一身乡下人的打扮,招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梨花憋了一泡尿却找不到厕所,竟然尿湿了裤子。
那晚上的戏,姜振帼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心思。回到家里,她就对梨花说:“咱们真是乡下人,进了大城市成了睁眼瞎子呀!”
姜振帼似乎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第二天就找来了裁缝,给自己定做了两身高档的衣服,也给梨花定做了一身。然后,她也学着宋太太的样子,在戏院预订了包厢,带着梨花去看戏,一连看了四五天,慢慢地就找到了感觉,看戏也看出了味道。再后来,她就常常预订了包厢,反过来邀请宋太太看戏了。
出入戏院包厢的,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让姜振帼看了,心中生出了羡慕和妒忌。一天傍晚,她和丫环梨花又要去戏院,走到楼下的花园里,远远看到牟先生正在散步。牟先生毕竟在北平读了几年书,见多识广,就连走路的姿态,也颇有上层人的优雅。姜振帼就站住了,看着牟先生愣了片刻,对梨花说:“你去听戏,活受罪,就别陪我了,回楼上照看好小少爷。他要是跑到了大街上闲逛,我回来打你棍子!”
梨花一看姜振帼的目光就明白了,笑了说:“太好了少奶奶,我真是看够戏了,要不要我过去把牟先生喊过来?”
姜振帼一听梨花的话,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了,就对梨花瞪眼骂道:“死奴才,我叫牟先生做啥?”丫环看透了主子的心思,不是奇怪的事情。这些奴才们跟主子相处的时间久了,主子身上有什么气味,她们都闻得出来。骂过了梨花后,姜振帼就又说:“让他陪我看戏去!”
梨花就跑过去告诉牟先生,少奶奶让他去看戏。牟先生似乎不相信,朝前面的少奶奶看去,看到穿了旗袍的少奶奶站在下山的路口上不动,身子背向他的目光,好像在等待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就朝前走去。
不等牟先生走到身边,姜振帼就转过头来看着他,冷了脸说道:“我以为请不动牟先生呢,好磨蹭呀,不情愿去?”
牟先生忙说:“少奶奶抬举我了,我不知道陪少奶奶去看戏合不合适?”
姜振帼眼睛一瞪,说道:“怎么不合适?你以为我让你看戏去的?我一个人夜里出去不安全,让你来当打狗棍用的!”
这样说着,她已经朝前走了。从烟台山走下去,还有很长的路,她约好的轿车就在前面等她。
一路上,两个人没有找到可以说的话,也就只好在车里沉默着。到了戏院,情形就变了,那里的氛围一下子把姜振帼的身体烘热了。她走进包厢的时候,就把牟先生的手臂拽过去了。牟先生并没有显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于是也很自然地把手臂给了少奶奶作道具。他们两个很快被很多人的目光包围了。
牟先生的稳健和大方,让姜振帼感到满意,但同时她的心里却又诧异,想:他应该有一些受宠若惊的神色呀?他怎么连一点儿慌张都没有?他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上了?
姜振帼坐进包厢后,周围的目光并没有放过她,她就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于是找了话跟牟先生说,问道:“牟先生过去到戏院看过戏?”
牟先生说道:“在济南在北平都看过,不过不是在这样豪华的包厢里。”
姜振帼笑了笑,说道:“牟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不明白如今为啥这么郁闷,活得小里小气的。”
牟先生扭头看了看姜振帼,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佯装被前面的什么人吸引住了,仰了头看去。他的目光正好遇到了前面一个很亮丽的女人。姜振帼注意到了他看那女人的眼神,含了某种渴望,她就不经意地挨近了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乎要试探牟先生心中的秘密,又似乎受了环境的影响,需要一些浪漫的情调。牟先生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度,身子动了动,仍旧不说话。其实,如果牟先生对她的举动做出回应,她倒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要给牟先生一些难堪。
但牟先生的冷淡,却又让她有些失落。她心里就想:这个牟先生,真是一个怪人呢。
姜振帼在烟台居住了半个月后,管家易同林派腿子大牛到烟台通报她,说张福财的队伍在栖霞城没有多少收获,开往莱阳去了,日新堂一切平稳。
按说,姜振帼应该立即打道回府了,但她担心张福财的队伍从莱阳返回来的时候,还会冲击庄园,于是就对腿子说:“再等等看吧。”
这样,日新堂的事务仍由易同林料理。按照姜振帼的要求,易同林每月都要带着结算后的账本,到烟台呈给姜振帼查看。
各家的土地经营,并没有因为他们居住在烟台受了影响。忠于职守的管家和账房先生们,在主人不在的时候,照样收租、理账、赶集,按照主子的吩咐,把一些主子需要的钱财送到烟台。长工们依旧与过去一样耕种收割,听从大把头的招呼。因此,各家的老爷太太也就不急于返回去。他们用兜里大把的钱,享受着城市的新鲜生活。
谁都没有想到,这次土匪张福财的突然侵入,竟然打破了庄园上百年的生活秩序。
他们在烟台从夏天住到了冬天。这半年中,各家的老爷少爷,在花花绿绿的烟台真是开了眼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牟宗升、牟宗昊、牟宗腾和牟宗天四位老爷,不仅抽上了大烟,而且都进过了妓院。
北来福少爷牟宝的太太秦氏,在烟台生下了他们的小少爷,取了“烟”字的谐音,名叫牟衍生。牟宝的父亲牟宗天就把北来福的权力,基本交给了牟宝,自己跟哥哥牟宗腾忙着喝茶泡妓院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牟宝,也沾染了抽大烟的恶习。
这些事情,姜振帼虽然已有耳闻,但各家分散居住,各自为政,她抓不住真凭实据。
春节前,姜振帼想起给祖宗进香火了,通知各家返回庄园。而老爷少爷们,却玩野了心,竟然连春节都不想回去了。姜振帼就坐上轿车,一家一家地走,对各家的老爷说:“你们连祖宗都不要了?想在烟台居住,回去给祖宗烧了香,你们再回来,就是把房子搬到烟台来都行!”
姜振帼说的是气话,她还没有觉察到庄园潜在的危机,仍旧很自信。她做掌门人的这些年,经受了不少的风雨,庄园不仅没有颓败,还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她甚至已经对未来做了预想,在三四年之后,让小少爷牟衍堃娶妻成家,把掌门人的位置交给儿子,自己垂帘听政。
姜振帼费了一番口舌,总算在春节前,把几大家的老少都劝回了庄园。按照往年的规矩,大年三十的夜里,在姜振帼的带领下,给列位祖宗烧香磕头,做了孝子贤孙应做的一切。
转过年去,大地回春,冷冷清清的庄园又热闹起来。老爷少爷们一回到庄园,在烟台的那股子疯劲儿也就收敛了,很自然地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上。老爷还是老爷,依旧在下人们面前端着老爷的架子。少爷们呢,也在老爷和太太们面前,显出很驯服的样子。
表面上看,经受了匪兵蹂躏的庄园,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赵太太和牟银葬身的那口水井,被封盖起来。奴才们夜里都不敢从那里走过,说水井下总有咕噜噜的声音冒出来。
然而,1928年的这个春天,庄园的奴才们还是从主子身上发现了变化——饮食和行事方式,都不似从前了。就连跟随主子的丫环和老妈子,也变得洋气了。老爷们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身边都多了一枝烟枪。当然,他们抽大烟的时候,都是躲在自己卧室内,把门闩了。从烟台带回来的大烟抽完了,就悄悄派了账房先生赶往烟台购买。
牟宗升那枝烟枪,成了他的宝贝,烟嘴是翡翠制作的,景泰蓝烟杆,非常特别。牟宗升抽大烟的时候,还要让丫环小六在身边伺候他。照理说李太太是知道的,但李太太已经接受了这种事实。到后来为了麻木自己,她也抽上了大烟。
栖霞城里的小妓院,实在不上档次,老爷们无处嫖娼,时间久了心里痒痒的,总想找个东西抓挠几下。那天牟宗腾看到丫环春桃在自己卧室里走动,臀部一扭一扭的,心里就波澜起伏了,上前抱住了春桃,把她摁倒在土炕边,去解她的裤子。春桃已经二十多岁了,是一个熟透了的女人。她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明白老爷要什么东西,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恐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老爷牟宗腾摆布她了。
牟宗腾刚刚手忙脚乱地跟丫环做完事情,王太太正巧推门走进来。牟宗腾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句话说不出来。丫环春桃惊慌地跪在王太太面前,身下还流着血,求饶道:“奶奶饶命,不是奴才……是老爷强行要奴才……奴才该死!”
说完,春桃就因为恐惧哭起来。
王太太愣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对牟宗腾说道:“老爷大白天做这事,总要闩上门。要是被奴才们看到了,你这个老爷的脸儿朝哪儿搁?”
牟宗腾苦笑着,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实在感激王太太的心胸宽广。
王太太就不理会牟宗腾了,转眼看春桃下身的血迹,知道这奴才是第一次破身,就瞪了她一眼说:“老爷能看上你,也算你的福分,哭啥哭?闭上你的嘴!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用惦记着嫁人了,好好侍候老爷。”
王太太转身走出牟宗腾的屋子。春桃连忙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看了牟宗腾一眼,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牟宗腾心里却塌实了,知道太太已经默许了他跟丫环的关系,于是就对春桃说:“不要怕了,太太已经准许你跟我在一起。”
说着,又把春桃抱进怀里,春桃却不知什么原因,在牟宗腾怀里又呜呜地哭起来。
当天晚上,王太太特意安排春桃去牟宗腾屋里过夜。她觉得这种事情想堵是堵不住的,老爷偷偷摸摸地行事,倒不如成全了他,免得闹出什么乱子。老爷喜欢春桃,也就是喜欢春桃的身体,就像喜欢腥气的猫,要从春桃身上偷嘴。春桃只是一个丫环嘛,闹不到哪里去。但如果老爷到外面招引一个小妾来,那才麻烦呢,不仅要从老爷兜里掏钱,还要跟她这个太太争权夺利。不过这种事情,是瞒不过南来福几个老妈子的,于是王太太叮嘱了屋里的老妈子,严厉地说:“你们哪一个嘴碎,把事情张扬出去,割了你们的舌头!”
老妈子们都在主人身边待了多年,其实是不用担心的。大家都在躲避一个人的耳朵,那就是掌门人姜振帼。王太太想,如果让姜振帼知道了,对南来福没有任何好处。南来福要的是脸面,没有了脸面,在这个庄园里也就没有了位置。
王太太的举动,自然感动了牟宗腾。他对王太太比先前更尊敬了,索性把家中的许多事情都交给王太太,自己搂了春桃抽大烟去了。春桃虽然夜里常常睡在老爷房内,但到了白天,仍旧是一个丫环,要给王太太捶背、冲刷夜壶。屋里的老妈子也没有另眼看待她。一切都没有多少改变。
只有少爷牟财比过去沉默了许多,见了春桃不像先前那样随便玩笑了。牟财从小就和春桃厮混在一起,得到了春桃的照料。两个人的身体是一起长大的,彼此之间就有一种超越了主仆的情感,平日里难免私下玩笑。玩笑中,少爷极其自然地去摸春桃的胸,春桃也就放肆地在少爷脸蛋上,轻轻地打一巴掌。彼此的身体虽然吸引着,但绝没有想到要发生点什么。做少爷的明白对方只是个下人,而做下人的知道对方是她的少爷,是她未来的主子,因此都没有超越界限。春桃一年年拖延着不愿离开南来福,对少爷的眷恋也是一个原因。现在,牟财看到做父亲的竟然对春桃下了手,心中的那种复杂情感就可想而知了。他想,其实过去自己是可以对春桃的身体做些什么的呀。
牟财就有了一种失落和懊悔。
他不再去理会春桃了,甚至与她见面的时候,都不正眼去看她。春桃心里当然明白牟财冷漠的道理,就觉得内疚,似乎欠了少爷一些东西,就想找个机会跟少爷说几句话,像过去那样跟少爷玩笑几句。
那天下午,春桃去少爷楼清扫房间,看到只有牟财在楼上,就笑着对他说:“少爷,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家里生蛋呀?庄园的几个少爷到山里放鹰去了,你咋没去?”
牟财低了头说道:“没去就是没去吧,不愿意。”
春桃就说道:“少爷你吃了枪药了?说话这么冲!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少爷,让你这样恨我?”
牟财瞥了春桃一眼,说道:“你这奴才,跟我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
春桃并不害怕,反而走到了牟财面前说,“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少爷生气就给我几个嘴巴。”春桃说着仰起了头,让牟财去打。牟财愣住了,看着她仰起的脸。慢慢地,那脸上就有了泪水流淌着,让他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季节,外面的桃花正开得灿烂,一些飞扬的柳絮飘过了打开的窗户,落在了屋内。牟财突然走上去,抱起了春桃的脸,亲吻起来。春桃的身子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嘴里梦呓般地说:“少爷、少爷,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吧。”
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软得无法收拾了。
这对在一起度过了青春期的身体,终于彼此打开了。牟财虽然二十二岁了,又是大少爷,但从小在庄园里长大,受到严格的管教,跟外面的世界没有太多的接触。说来也很可笑,看到了春桃的身子后竟然有些惶恐,满身的冲动和力气,不知道如何使用。春桃就主动了很多,教他如何进入自己的身体。到后来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兜满风的帆,在春桃的呻吟中出海了,越走风浪越大,到后来他就忍不住大叫起来,鼓胀的帆再也承受不住海上的风浪,轰然折断。
牟财等不到自己的喘息平静下来,丢下了残局就要匆忙下楼,而春桃却抱住他不放,说道:“少爷求求你,别走……”
春桃从少爷这里得到的快乐,完全不同于老爷牟宗腾,她心里的那张帆似乎还刚刚启航。
以后的日子,春桃总能找到理由去少爷楼,跟牟财做身体的狂欢。牟财虽然也快活着,但他心里却有些恐惧,担心被父亲发现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牟宗腾已经给牟财订好了亲事,原计划去年就给牟财成亲,却因为从烟台回来得匆忙,改在今年了。什么季节操办,并没有定实。牟财跟春桃有了肌肤之亲后,就主动在母亲王太太面前,流露出准备五月份成亲的想法。王太太自然高兴,忙请人选择了五月的一个吉祥日子,开始为牟财的婚事作准备了。
按照牟财的要求,南来福的婚事办得很简单。婚后的牟财因为屋里有了少太太林氏,春桃也就断了跟少爷疯狂的念头。从此她见了少爷,只用眼睛瞟了他,满眼的忧伤和哀怨,让牟财看了心里总不是滋味。
在少爷当中,牟财算是没有沾染多少坏毛病的一个,知道帮着王太太打理家务,支撑南来福的门户,让王太太心里庆幸万分。
这时候的牟氏庄园,老爷和少爷们都变得躁动不安,就连西来福不满十八岁的二少爷牟恒,都不守规矩,把一个佃户的女儿搞了。老爷牟宗昊知道后,似乎还很气愤,端着架子训斥牟恒。但牟宗昊在烟台的所作所为,牟恒都看在眼里了;而且这小崽子的嘴皮子功夫,比他的哥哥牟永胜了几倍,只几句话就把牟宗昊噎住了。
牟恒说:“哦,就兴你偷情嫖娼,吃香的喝辣的,我喝点儿菜汤都不行?”
在烟台的时候,牟宗昊不仅去妓院嫖娼,还跟邻居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小玉眉来眼去,后来竟然常常把小玉带回他的房间。陈太太不像王太太这么聪明,以为牟宗昊还像过去一样,害怕这种丑事传出去,想逼迫牟宗昊跟小玉断了来往,就在地上打滚哭闹,故意招引了许多人看热闹。
丫环红鸯觉得围观的人像看耍猴子一样看陈太太,于是上前拉起了陈太太说:“太太别闹了,你看好多人在看你……”
陈太太哭喊道:“我不怕看,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牟宗昊在陈太太闹腾的时候,根本不理会她,离开家去了妓院,在妓女的侍奉下悠然地抽着大烟了。
陈太太的哭闹,在牟宗昊身上没有收到效果,她就把眼睛盯住了女孩子小玉。看到小玉去了牟宗昊的房间,就冲了进去,要把裸着身子的小玉拽到大街上示众,说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妖精,不怕丢脸,到大街上展示展示去!”小玉就朝牟宗昊怀里躲藏,嘴里喊着老爷快救我,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牟宗昊就对陈太太喝道:“你给我滚出去,不准再进我房间!”
陈太太不肯罢手,仍朝牟宗昊怀里扑去,要去厮打小玉。牟宗昊一脚踹倒了陈太太,对外面的奴才们喊道:“来人,把太太拖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她这头蠢猪!”
躺在地上的陈太太一边哭着,一边想,自己跟老爷的情分就算彻底断了。这样想着,她的哭声就更大了。红鸯和一个老妈子拉她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只是从泪眼中看了看老爷和他怀里的小玉,满是哀怨地走出了老爷的房间。
从烟台返回庄园,牟宗昊没有让陈太太住进老爷楼,而是让下人把她安排到后面的少爷楼里。
本来日新堂的潘马夫已经跟红鸯商量好了,从烟台返回庄园后,红鸯就离开西来福陈太太身边,回家去为潘马夫生儿育女了。但看到孤单单的陈太太被冷落在少爷楼内,几乎无人过问,作为多年来跟随她的丫环,红鸯觉得这个时候提出离开西来福,会让陈太太伤心的。于是红鸯就一声不吭地留在陈太太身边,继续侍奉她,陪伴着她打发寂寥时光。
看着母亲所遭受的待遇,牟恒心里很不是滋味,对父亲就有了一股恨,无处发泄,也就不把牟宗昊当作父亲了。
牟宗昊听了牟恒的混话,瞪了半天白眼球,到后来突然感到很累,很无聊,一切都没有意思了,叹口气说道:“你这么一点儿的人就开始折腾,唉,西来福怕是要葬送在你们手里了……”
覆水难收,庄园内的人和事,许多没了规矩。那些在庄园内侍奉主子一二十年的老妈子,眼睛里看多了脏东西,就禁不住摇头,怀念死去的老主人,同时也为小主子们捏了一把汗。
当然,外面的世界也发生着变化,许多事情百姓们越来越闹不明白了。就说占据烟台的军阀刘珍年吧,转眼间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暂编第一军军长,经常到处张贴布告筹措军费,动员豪门富户捐款,名正言顺地从别人兜里掏银子了。
世事无常,本地的县太爷也不好做了,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刚来一年多的陶县长又调走了,换了一个瘦小的林县长。林县长上任没几天,就接到了刘珍年的命令,让他想办法动员牟家捐出百万军费。刘珍年张贴的“富户捐”告示,反应冷淡。富户门都很吝啬,不肯把自己兜里的银钱捐给刘军长。刘军长就不得不挑选大户人家开刀了。
林县长接到刘珍年的命令,愁眉苦脸了几天,百万大洋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牟家再有钱,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的。但刘珍年的指令又不敢违抗。林县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想也只能去做一些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了。主意想定后,林县长派两个衙役,持请帖去了牟氏庄园。
衙役去了月新堂,对牟宗升说:“我们县太爷刚到,邀请牟会长去做客,以后许多事情要请牟会长扶助。”
牟宗升听了很高兴,心想这个林县长还懂礼节,知道我牟会长是清朝的兵部侍郎,当地最大的财主,要跟我亲近才好。牟宗升就故作姿态地说:“县太爷上任,我本该给他接风洗尘的,哪敢让县太爷宴请?”
衙役就答道:“牟会长有这个心意,改日吧,今儿县太爷已经摆好了酒席,等候您呢。”
牟宗升不客气了,精心整理了衣冠,要给县太爷摆出他牟家的阔气来。因为是去赴宴,所以身边不能带着马夫和腿子,他就骑了高头大马,一个人跟随衙役去了县府。
按照牟宗升预先的想法,这种宴请,县太爷一定站在县府内的大客厅外等候他,见了面要客气一番,说一些“久仰久仰”之类的套话。但是走进县府,却没有看到林县长的笑脸。他正纳闷,从侧翼的胡同里走出几名全副武装的衙役,直奔他而来。一个头目走到他面前,瞪了眼喊道:“牟会长,你迟迟不肯缴纳富户捐,先依法关押了!”宣布完后,两个衙役就上前粗鲁地架住了他的胳膊拖着走,像是要把一头肥猪架到案板上。
牟宗升挣扎着喊道:“干啥干啥?我是你们林县长请来吃酒席的……”话没说完,他自己就醒悟过来——自己真是林县长请来的客人,这帮衙役哪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看样子是中了林县长的圈套,于是他就又喊道:“快放开我,你们胆大包天,忘了我是谁了?!快让林县长出来见我,他出来晚了可别后悔!”
衙役根本不听牟宗升的叫喊,强行拖着他走路,一直把他拖进了一个小黑屋里,落了锁。他在屋里叫喊了半天,外面却无人答理他。他喊叫累了,停息下来,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坐在黑暗里开始琢磨主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对着门缝喊道:“林县长说了,要想出去,必须捐出大洋一百万,不想捐献的话就在里面待一辈子吧。”
牟宗升傻傻地呆坐着,弄不明白自己是商会会长,又是本地最大的豪门老爷,这个新来的林县长,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目张胆地把自己关押起来,敲诈勒索。
他感觉阳光明朗的白日,突然间就变成了没有一颗星星的黑夜。
牟宗升离开庄园大半天,最初谁都没有意识到什么。到了晚饭的时候,月新堂的李太太才纳闷地对身边的丫环说:“老爷去县衙吃酒席,难道还要吃两顿吗?”丫环小六就担心地说:“老爷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李太太瞪了小六一眼,嫌小六多嘴,说:“老爷能有什么事情?你放心好了,今夜老爷还会回来睡觉的。”说到睡觉,小六的脸就红了。因为大多数夜晚,是她陪在老爷身边。她心里挺内疚的,觉得很对不起李太太,可老爷就是喜欢把自己留在屋内,她做丫环的敢不从吗?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外面的腿子来报,说县府的一个衙役要见李太太。小六当即惊得脱口说道:“老爷肯定有事了!”
李太太的脸色也骤然变了。老爷吃酒宴没回来,衙役却又来了,看样子不像好事情,于是慌慌地走出卧室,到了会客大堂见衙役。当得知老爷因为拒交“富户捐”被衙门关押了,她的泪水就流出来,对衙役说道:“我们月新堂对县衙门历来不薄,新来的县太爷咋能这样不讲理呢?”
衙役说道:“我只是奉旨通报来的,太太赶快拿了现大洋领人去吧,耽搁久了,怕牟会长经受不住那种苦。”
衙役离去后,李太太就跟大少爷牟昌和自己的管家李连田商量,如何拿了大洋去领人。大少爷牟昌当时就急了,对李太太说道:“一百万现大洋?你以为是从地里刨地瓜呀?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管家也说:“县衙的狮子口张得太大了,月新堂承受不住呀。”
“没这么多大洋,他们愿意扣押我爹,就让他们扣押好了!”牟昌说完,干脆一甩手走了。
李太太生气地瞪了一眼牟昌的背影,说道:“你连自己的爹都不要了?没有你爹,还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多少钱都要把你爹领出来!”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准确地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丫环小六在一边急得直张嘴,想催促大家赶快想办法,可就是不敢说话。到后来,李太太发现了,就顾不了那么多的规矩,说道:“小六,你要说啥话?有啥好办法快说出来!”
小六这才说道:“县府敲诈的富户捐,按说不该由月新堂一家来付,要捐的是整个庄园。只不过我们老爷是商会会长,就让我们老爷出头露面了。这事要跟其他老爷一起商量,最好让日新堂少奶奶出来应付。少奶奶是掌门人,心里主意也多。”
小六这么一说,管家李连田禁不住“哦”了一声。李太太也觉得很有道理,当即带着丫环小六去了日新堂。
少奶奶姜振帼正在大堂内给管家易同林交代事情,让他抓紧制造一批假银元。姜振帼已经预感到了时局的动荡,今后兵匪骚扰庄园的事情会经常发生,不管哪路人马来了,都要打点他们一些银钱,这样下去恐怕很难应付,于是就想到制造一批假银元备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堂屋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还把丫环梨花打发到了门外守候。
梨花看到李太太和丫环小六急匆匆走来,赶忙上前阻拦,笑了说:“太太什么事呀?走得这么急。”
李太太说道:“你们家少奶奶呢?”
说着,人已经走到了堂屋门前,要去推门。梨花忙说:“我们少奶奶在屋里跟管家商量事呢,奶奶你看今年的迎春花怪不怪,这个时候了才开花。”
李太太不理会梨花,径直推开了门。姜振帼和管家易同林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们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吃惊,愣在那里。李太太就说道:“少奶奶,你二叔被衙门扣押了,你赶快想个法子!”姜振帼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易同林,说道:“你出去吧。”
姜振帼仔细地听李太太说了牟宗升的遭难,也感到意外,没想到新来的林县长这么霸道。她对李太太说:“骑到我们头上屙屎了,我这就去县衙门走一趟,拜会这个林县长。”李太太原以为需要费很多口舌才能请动少奶奶,却没想到少奶奶这么主动。其实姜振帼心里明白,这“富户捐”并不是只拿牟宗升开刀,庄园内的各家,谁也逃脱不掉。日新堂在牟氏家族中是首富,外面的人都知道,别家挨一刀,日新堂要挨两刀。表面上她是去搭救牟宗升,实际上是要挡住伸向自己口袋的黑手。
离开庄园的时候,姜振帼去见了牟宗昊、牟宗腾和牟宗天三位叔叔,说她这次去如果跟林县长闹僵了,也就回不来了,今后日新堂的事情,就要靠几位叔叔照应。牟家恐怕今后的日子会更艰难,几位叔叔一定要齐心协力,保住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各位叔叔现在就筹措大洋,恐怕一个子儿不出是不行了,我豁出性命跟县太爷理论,尽量少掏一点儿。”她说得有些伤感,自己的确不知道这个林县长,能不能给她面子。
几位老爷被他们掌门人的话感动了。
牟宗昊就很气愤,搬弄出了他学过的法律,证实林县长的做法严重违法,说道:“我跟少奶奶一起去,问问这个狗县长还要不要王法了?”
牟宗腾斜睨了牟宗昊一眼,嘲弄地说:“你就别显摆你学的法律了。县太爷要是害怕法律,就不会这么干了。这世道呀,没规矩了。”
牟宗天故意激牟宗腾的将,说道:“对,老四你懂法律,你陪着少奶奶去县府,不要在家里耍嘴皮子,窝里横,你去跟县长理论!”
姜振帼知道几个老爷只是打嘴仗,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出头露面的,就说:“你们都不用陪我去,我一个女人家,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了。”
她把自己上下收拾了一番,带着丫环梨花去了县府。
这个时候,林县长也正需要一个像姜振帼这样的人出来调和事情。牟宗升被关在黑屋内,死活不肯答应出钱,总不能一直关下去吧?因此看到姜振帼来到县府,林县长心里就塌实了,还算客气地接待了她。姜振帼婉转地告诉林县长,庄园与过去历任县太爷都有交往,已经给了县衙很多捐助了,希望林县长手下留情,不要过分难为庄园。
林县长说道:“不是我要跟你们牟家过不去,是刘珍年军长的指令,我这个小县官窄窄的肩膀,能抗得住吗?我想请你劝劝牟会长,不要太死心眼了,这年月混过一天是一天。我得罪了刘军长,这县太爷也就做不成了,你们得罪了刘军长呢,恐怕好日子也就过完了。”
姜振帼为难地说:“一百万大洋,这数目太大了呀!”
林县长笑了笑说:“一百万对你们庄园来说,也不是个大数目。”
姜振帼说:“林县长高看我们了,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如果几万大洋,还是可以凑一凑的。”
林县长的脸色就变了,说:“要是几万大洋,我也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你就不要跟我缠磨了,这个数目,你们庄园能掏出来。要是成心跟我作对,可别怪我不客气。”
姜振帼心里一沉,知道这个林县长不像过去几个县太爷那么容易对付,于是就说,“既然林县长这么不讲情面,那就算了。”她把目光从林县长那里移开,看着身边的丫环梨花说:“你回去吧,告诉一大家子都别等我了,我回不去了,恐怕要死在县衙了。”
梨花站在那里不走,怯怯地看着姜振帼,眼里含了泪水。姜振帼就生气地骂道:“小奴才,你耳朵聋了?!”
梨花擦了一把泪水,慌张地离去了。
林县长有些愣了,看着姜振帼问:“这么说,你是要跟本县长抗拒到底了?”
姜振帼说:“不是我要抗拒,是我们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请林县长放了我二叔,我是庄园主事的,把我扣押在衙门好了。”
林县长担心把事情搞僵了,弄不到钱,对刘珍年那里无法交差,于是就缓和了语气,答应把“富户捐”减半,让庄园六大家捐出五十万大洋。姜振帼说,五十万也拿不出来。林县长就跟姜振帼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为三十万大洋。
牟宗升被放了出来,跟着姜振帼一起回到了庄园。
虽然“富户捐”从百万大洋减到了三十万,六大家子平均分摊了,但对每一家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牟宗昊说他西来福拿不出银元,主张抗捐到底,结果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对,无奈忍痛掏出了五万大洋。
当三十万现大洋拼凑齐了,放在月新堂的大厅时,牟宗升看着白花花的一堆银元,突然扑上去抱头痛哭,喊道:“祖宗呀,不是我们子孙无能,这世道实在变得太坏了……”
他这么一哭,周围的几个太太也就哭起来,把姜振帼的眼圈也哭红了。姜振帼就挥了挥手,对牟宗升说道:“别哭了二叔,赶快给衙门送去吧。”
牟宗升就带着两个奴才把现大洋送往县府。牟家的老爷和太太都跟在身后,一直走到大门外,像发丧似的哭喊着,在蒙眬的泪水中送别了三十万现大洋。
到了县府,牟宗升把三十万大洋点给了林县长,然后愤恨地说:“从今儿起,我这个商会会长不当了,以后这个费那个费的,不要找我筹措了!”
林县长看着白花花的银元,心里正后悔着,觉得如果再让牟家捐出十万块,牟家恐怕也拿得出来。听了牟宗升的话,林县长就瞥了一眼牟宗升。冷笑说:“会长不当就万事大吉了?想太平你就别当富户人家才行,回去一把火烧了庄园!”
林县长说话的口气,似乎他眼前站着的已经不是声名远播、令人敬畏的大地主,而是一个普通佃户,或者说是一头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能力的老虎豹子,可以随便从其身上择取骨肉食之。这口气,自然刺伤了牟宗升。他站在那里看着林县长,努力想透过愤恨的目光为自己挽回一些尊严,却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林县长嘲弄的目光始终压制着他愤恨的目光,到后来他竟然有些站不住了,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不停地晃动。他想挺直腰杆,也仍然没有做到。他不明白,堂堂的牟二爷的腰杆,怎么会突然间害了软骨病,坚挺不住了?
他狼狈地走出了衙门,丢魂落魄地爬上了马背。沿着大街走出了很远,他仍觉得身后有个影子追逐他,于是虚虚地回头看,却看不到什么异样,但转过头走路的时候,那影子又上来了。他就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大白天怕起鬼来了?当他再次回头看时,不经意间看到身后衙门的大门,竟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对他张着。
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牟宗升辞去商会会长的职务闭门不出,每日偷偷地抽两口大烟麻木自己,隔三差五地把丫环小六留在自己卧室过夜,呼天呼地云雨一场,看起来日子倒也过得清静。其实他心里却苦闷着,闭上眼睛就看到被县衙敲诈去的一堆白花花的银元,心肝尖尖就禁不住抽搐着疼,额上也便泛起了细碎的汗珠。他心里喊叫,自己辛辛苦苦节俭了几十年,照这样折腾下去,三两年就倾家荡产了,将来如何到阴曹地府里去见祖宗!
心肝尖尖疼着的时候,他就苦苦地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摆脱官府的敲诈?想到最后,还是想到林县长的那句话,自己要清静,就得把家产烧个精光。
烧个精光倒不如花个精光。他就想起了大少爷牟昌的婚事,觉得应当及早给牟昌成家。牟昌刚满十九岁,过去有人给大少爷提及过本县一户姓李的小地主的女儿。那女子叫李桂芳,细高挑儿,长得很出众。牟宗升却没有答应,要在方圆百里内好好给儿子挑选一户富家女子为妻。现在他不这样想了,觉得儿子的婚事不宜久拖,早给他成了亲,自己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到了秋后,月新堂就给大少爷完了亲。这时候,任期刚一年的林县长已经调走了,又新来了一个郁县长。当地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说如今的县太爷,还不如地里的一季庄稼。其实这儿县太爷的轮换,都与外面政府衙门的更替连着呢。牟宗升害怕引起郁县长的注意,就把婚事办得很低调,不敢像过去那么张扬了。庄园内的老爷太太去月新堂喝喜酒,也不像从前那么热闹,他们心里都乱糟糟的,已经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北来福的牟宝,一月前突然得了头疼病,疼起来的时候大呼小叫的,不停地用头撞击墙壁,似乎要把脑袋撞成两半才舒服。老中医给他换了几次药方了,终不见效,把北来福的刘太太急得大骂老中医是个草包。几天前家里把牟宝送到了烟台医院,请了一个专家诊治。从专家脸上的表情看,牟宝是留不住了。从烟台返回庄园,牟宝每日撞墙的次数越来越多。撞墙的时候,几个人都摁不住他。少太太怀里抱着少爷牟衍生,站在远处流着泪,开始想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打发了。在她看来,眼前的牟宝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月新堂的喜宴,北来福的老爷牟宗天和刘太太都没有去参加,只派了二少爷牟旺带着贺礼去了。牟旺虽然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却不知道替爹娘分忧,在月新堂喝喜酒,竟喝醉了,被下人抬回了北来福。
姜振帼去月新堂吃酒,送去了一个玉石佛手做贺礼,是当年娘家送给她的陪嫁,很金贵的东西。李太太有些受用不住,一惊一炸地说:“呀呀呀,少奶奶真是出手大方!”
姜振帼笑一笑,说道:“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也不会下崽。”
牟昌的婚事,让月新堂又热闹起来了,老爷牟宗升和李太太的脸上,都挂了笑容,因此下人们说话也就轻松了很多,可以在院子里听到老妈子们说笑的声音了。
但这种气氛很快就结束了。牟昌婚后第三天,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县府的官兵手持长枪,把守在月新堂的大门外。一个矮胖的长官,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月新堂宅院,不等一院子的老少反应过来,就对惊慌中的牟宗升宣布:“郁县长有令,请你马上去县府面见郁县长。”
牟宗升心里一惊,新来的郁县长也要召见自己?是不是又要“富户捐”?心里恐惧着,脸上却赔了笑,对那个矮胖子说:“长官请进屋坐,喝一杯喜酒,我儿子前天刚结婚。”矮胖子一挥手说道:“免了免了,郁县长正等着你哩,走吧牟会长。”
牟宗升说道:“郁县长刚来,可能不知道,我早就辞掉了会长职务,什么事情也不管了。”
矮胖子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是不是会长我不管,反正郁县长就是要见你。”
牟宗升没办法,站起来跟着胖子走到大门外,一家人都担心地跟在身后送他。到了门外,牟宗升发现自家的大门外,站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他的脸色就惨白了,故作镇静地问矮胖子:“这是干什么?你们来抓我呀?那我不走了,你们把我绑起来吧。”说着,站在那里不肯走了。
矮胖子不客气地说:“郁县长说了,要是牟会长自己不能走,就要我们把你抬进县府!”
这句话充满了杀气,把跟在牟宗升身后的李太太和大少爷二少爷吓了一跳,李太太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没想到刚过门的新媳妇李桂芳倒很镇静,上前拦住了矮胖子问道:“你到底要把我公爹怎么样?他犯了什么法,你们县衙门来抓他?总得跟我们这些家人说清楚,哪能这么不讲理呀。要抓,那就把我们一起抓走!”
矮胖子一看这女子挺刁横,担心闹腾起来误了公事,于是态度缓和了说道:“你们就别问了,牟会长去了就知道了。我实话跟你们说吧,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就是没理可讲。”
矮胖子回头又对牟宗升说:“你赶快跟我走,别不看火候,让家里人受牵累,惹恼了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牟宗升知道拗不过衙门,只能去县衙见郁县长,当面跟郁县长申诉。不过,他觉得自己作为栖霞的头面人物,被这么多士兵押解着从大街上走,实在太难堪,于是悄悄对矮胖子说:“我又跑不了,就不要让这么多弟兄跟在后面了。”
矮胖子明白了牟宗升的意思,就拍了拍自己身背的盒子枪,对那些士兵说:“你们前面走吧,我陪牟会长就行了。”
牟宗升被衙门的官兵带走后,李太太就和丫环小六去了日新堂,不多时其他几位老爷太太也都过来了,问姜振帼该怎么办。姜振帼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派出腿子在县府门前打听消息,等待事态的发展。
正如牟宗升预料的一样,郁县长上任后发现县衙库银严重短缺,衙门当差的薪金都发不下去了,让牟宗升为衙门捐些银元。牟宗升哭丧着脸说道:“郁县长你不知道呀,上半年我刚给衙门捐了三十万现大洋。”
郁县长冷着脸说:“你那是捐给林县长的,跟我郁县长没关系。”
牟宗升就问:“这次要我捐多少?”
郁县长说:“最少也要跟上次一样吧?你们给林县长捐了三十万,我也不多要,还是这个数,三十万。”
牟宗升一听,叹了口气对郁县长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捐不出这么多钱。”
“你们庄园六大家,清理一下库底也凑够这个数了,别给我装穷。不掏钱,你这辈子就待在班房里吧。”
“你想怎么样都行,就是没有钱。”牟宗升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在乎地把头扭到一边了。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就是蹲一辈子班房,也决不掏一块大洋。这样掏下去,祖宗留下的这点儿家业就掏空了,老婆孩子都要被饿死。
郁县长也不跟他废话,让衙役把他关进了黑屋里。
进了黑屋子,他心里倒觉得塌实了,觉得最坏的结果也就这样了。当然,在黑暗里坐久了,孤独和哀伤就涌上心头,他就在黑暗里开始回想从前,想自己从父亲那里接手月新堂以来的作为,很为一些得意的岁月骄傲。想到最后,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觉得人生真是一场噩梦,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在栖霞这块地盘上,除去县太爷就是他这个商会会长了,曾经何等风光?现在自己就倒霉在这个“会长”的头衔上。要说有钱,日新堂比月新堂胖多了,衙门每次却偏偏把他当作领头羊揪出来,就因为他曾经是商会会长,当那个狗屁会长干啥?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来认识自己。
消息很快送到了庄园。李太太得知老爷牟宗升又被扣押了,还要捐三十万大洋领人,急得哇哇哭起来。
姜振帼长叹一声,说道:“哭有什么屁用?还是凑钱救人吧。”
这时候,各家的现大洋确实不多了,都不肯拿出来。大家拥挤在日新堂的客厅里,唉声叹气,看当家的姜振帼,会有什么办法。牟宗昊竟然责怪姜振帼,说道:“当时就不该答应林县长的条件,看他林县长有什么办法。现在好了,走了林县长,来了郁县长,衙门吃顺了嘴,咬住我们牟家不放了。过个一年半载,再来个什么鸟县长,再捐三十万。你日新堂能够拿得出银元,我们西来福可就捐个底朝天了!”
牟宗天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批评牟宗昊说话失了水准。“四哥你别跟侄儿媳妇这么说话,她为咱们牟家,在衙门已经尽了力,受了委屈,你说这话就没良心了!”他这些日子,夜里为了看护牟宝撞墙,缺少了睡眠,眼睛红肿着,总是用生了气的样子瞪眼看人,样子就很可怕。
牟宗昊梗了梗脖子说:“上次捐现大洋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应该抗捐,然后到济南府告县衙的状。”
姜振帼不满地说:“你懂法律四叔,你来当这个家,带头抗捐!”
牟宗昊翻了翻白眼:“当初可都是变着法儿争着抢着要做掌门人。哦,现在时局乱了,这个家不好当了,就想撂挑子了?好事都让你占全了!”
姜振帼眼窝里的泪水忍不住涌出来。
牟宗腾也觉得牟宗昊的话,越说越离了谱儿,说道:“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现在别扯其他的,你一家拿不出钱来,咱们庄园各家都遭殃。就这世道,你跟谁讲理去?!”牟宗天听了他这话,也点点头,并且用眼睛去看姜振帼,给她送去了一些鼓励。
姜振帼说道:“你们都先回去吧,让我想想办法。”
人走散了,姜振帼的身子就靠在了太师椅上,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到后来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日新堂的几个老妈子都站在一边,后来管家易同林和腿子也走来了,瞅着太师椅上的少奶奶,都不吭气。好半天,丫环梨花担心少奶奶受了凉,就去房间里拿来一条羊绒毛毯,轻轻地搭在少奶奶身上。
少奶奶就醒了。
周围的奴才都低着头,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这个时候,无论是奴才还是主子,都有些人心惶惶,整个庄园被一种恐惧和哀伤的情绪围困了,仿佛头顶上的天即刻就要塌下来。姜振帼吃力地抬起眼皮,感觉头痛恶心,但她知道自己这个庄园掌门人,到了关键时候应当支撑得住,于是对丫环和老妈子们说:“你们都站在这儿卖傻呀?该干啥干啥去,我跟管家有事情商量。”
众人都退去了,只有易同林站在那里看着姜振帼,老脸上写满了忠实和担忧。姜振帼就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十万大洋呀管家,谁都不肯出了,咋办?难道我们日新堂自己掏了?”
易同林低声告诉少奶奶,说:“那五十万假银元已经制造好了,可以把假银元捐给县衙。”姜振帼想了想,摇头说:“假银元只能用来应付过路的兵匪,他们就是识破了,也很难再回来。可衙门不行呀,若是让县太爷知道银元是假的,我们庄园可就惹大麻烦了。”
易同林说:“别家不是不肯出现大洋了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用土地房屋作抵。”
姜振帼听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腾地站起来,甩手给了易同林一个嘴巴,骂道:“你这条老狗,你是想败了我们牟家呀?!我们几代祖宗耗尽心血,置下了这几万亩土地,是用来滋养我们子子孙孙的。抵出去,我们牟家的子孙日后依靠什么生活?我这个掌门人死后怎么去见祖宗?”
易同林站在姜振帼身边,垂了头一声不吭。
姜振帼暴怒之后,突然抽泣起来。她知道除去用土地和房屋作抵押这条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后,她对默立的易同林说道:“去办吧。”
易同林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走出去了。姜振帼随即打发腿子去把几位老爷太太找来商量,三十万大洋,就用两千亩良田和一千间房子作抵了。
牟宗升从班房里放出来,姜振帼和庄园的几个老爷在月新堂等候着他。见他走进堂屋,姜振帼就说:“二叔回来了,受委屈了。”旁边的牟宗昊和牟宗腾,只是看了看他,却无话。牟宗升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于是很硬气地说道:“衙门不放我,就养活我一辈子。哼,妈的王八蛋,还想让我们捐三十万,捐他妈的屁,我就是死在大牢里,也不会签字画押的!”
他说完话,见几个人都不吭气,目光也并不落在他身上,感到有些蹊跷,又说:“咦,你们蔫不唧的,遭霜打了?”
李太太终于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了牟宗升。
牟宗升听说庄园是用土地和房子作抵,才保释他出来的,气得在屋里呼天抢地叫唤,两条腿不停地蹦跳,仍旧不能发泄心中的怨愤,就把客厅柜子上的一些器皿之类的东西,稀里哗啦摔在地上,破口大骂李太太混账透顶。“你死去,快死去,你把祖宗的家业败毁光了,还活着干啥?!”骂完了,他跺跺脚,就要返回衙门,去把契约要回来,自己还去蹲班房。李太太急忙拽住他的胳膊,却被牟宗升甩手给了两个嘴巴,李太太就倒在地上撒泼地哭了。
牟宗升暴跳的样子,把家人吓傻了。他冲出院子,谁都不敢上前阻拦。沉默半天的姜振帼,突然高声喊道:“二叔,你要是去衙门吵闹,那好,我们庄园的妻儿老小都陪你去,咱们干脆一起死到衙门里!”说着,姜振帼就招呼身边的老爷太太,“走呀,咱们都去,死光了清静!”一伙人跟在牟宗升后面朝外走去。这阵势一下子把牟宗升弄蒙了,他就回头看着大家说:“你们要干什么?都给我回去,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们回去!”
姜振帼说:“你说得太简单了,契约到了县衙门,能要回来吗?再说了,你好像不在乎去蹲班房,可你知不知道你在班房里,家里人替你担了多少惊吓?李太太整夜整夜地哭,你没看到她眼睛都哭成了烂桃?还有庄园里的其他老爷太太,哪一个不为你担心?各家把地和房子都抵出去,为的就是把你赎回来。现在你倒要逞英雄了。要是蹲班房能解决问题,那我去蹲好了,谁让我是掌门人的?!”
牟宗升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牟宗昊和牟宗腾,他们都是软不拉叽地站在那里。他呆傻了半天,突然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说:“完了,我们牟家完了。列祖列宗呀,你们保佑子孙平平安安吧。”
姜振帼抬步朝屋外走去,说二叔你别哭了,先休息吧,回头咱们再商量事情。
李太太对丫环小六使了个眼色,说道:“快扶老爷屋里歇息。”
小六上前拉着牟宗升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说:“老爷别哭伤了身子……”
牟宗升就在小六的搀扶下进了自己的屋子。小六想尽了办法想使他快乐起来,但他就是一副呆相。到后来,因为心中的郁闷无处排遣,十几天的时间牟宗升就病倒了,每天都要由老中医在身边服侍,全没有了当年的霸气。
到了冬季,病了半年多的北来福少爷牟宝,在一个寒冷的晚上走了,撇下了不到三岁的儿子牟衍生和少太太秦氏。他的伯伯牟宗腾很久没有唱京戏了,这天却站在牟宝的灵柩前,突然扯开嗓子唱了几句。但不等唱完,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喉咙哽咽着发不出声音。一边的老爷太太见了,想到过去牟宝跟着牟宗腾唱戏的快乐样子,就都伤心地哭了。
从这以后,喜欢京剧的牟宗腾,再也没唱一句京剧。有时丫环春桃想逗他开心,说老爷你咋不唱京剧了?他叹气道:“唱京剧,要的是一份好心情,可这哪里是唱京剧的世道呀!”
牟氏庄园似乎一夜之间露出了败相,就像一棵突然遭到了暴风雪的树木,叶子虽然还青青的,却一片又一片坠落了。
刚刚送走了牟宝,月新堂老爷牟宗升的病情就严重起来。李太太很焦急,跟自家大少爷牟昌商议,要把牟宗升送到烟台医院去诊治。一切收拾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名叫“无极道”的民间武装队伍却突然打进了栖霞城,把出城的大路口都封锁了。
队伍的成员,都是栖霞无路可走的穷苦百姓,信奉“无极道”。过去他们都租种牟家的土地,还能维持生活,但这两年因为刘珍年和县衙门的敲诈,庄园各家已经顾不上他们的佃户了,把一些土地变卖或是抵给了官府,很多佃户失去了租赁的土地,于是揭竿而起,要跟官府拼出一条活路。
这一天是腊月十一上午,天空飘着大雪,路上少有行人,一千多名“无极道”会众,从正西、西南、西北三个方向潮水般向县城涌来。他们一个个头缠红布,胸前带着一个红兜兜作为护身符,手里拿着红缨枪,看起来势不可挡。守城的官兵急忙关闭了大门,不敢与“无极道”的会众交战。
无极道的会众就在城外扎了营,四处寻找梯子和木板,做攻城的准备。
庄园内的老爷太太很惊慌,担心“无极道”会众抢劫庄园。当天晚上,他们又像躲避土匪张福财的队伍一样,月色中逃到了乡下佃户家中躲藏。重病在身的牟宗升,也只好跟着转移到了乡下。
“无极道”的会众却没有打搅庄园,他们的目标是官府衙门,对周围的百姓秋毫无犯,只是派出了代表去庄园内求援,希望庄园能够为他们提供食宿。牟家本来就恨县衙门,巴不得“无极道”会众能把郁县长打跑了,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给官兵腾出了房间,做好了饭菜。那股热情劲儿,感动了“无极道”的会众,他们的斗志就更旺盛了。
会众们在百姓的帮助下,准备了攻城的梯子和炸药,在两天后发动了总攻。“无极道”会众攻城前,都吃下了用朱砂写的豪言壮语,口中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端着红缨枪朝城墙冲去。会众们并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县衙门已经从邻县莱阳搬来了援兵,在城墙内居高临下地架好了枪炮。他们刚登上了城墙外的梯子,就被墙内的一阵乱枪打倒了一片,慌慌地退下去。再次组织进攻,一片枪声响过,又倒下一片。他们吃了的那些写着豪言壮语的朱砂符,根本抵挡不住官府士兵的枪弹;胸前的护身符,也没有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灵验。
官府的士兵估计“无极道”的会众伤亡得差不多了,就突然打开城门反击,“无极道”会众被追得四处逃散,大多被枪杀了。
庄园内因为驻扎了“无极道”的会众,官府就趁着追击“无极道”逃散会众的时机,给庄园的几座油坊点上了火。油坊内的豆油、豆饼、大豆一起燃烧起来,火势凶猛,根本无法扑灭。庄园内的老爷太太们,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掉了三十多间房屋,一万多斤豆油,一万多斤豆饼,还有几百石大豆。
“无极道”的会众轰轰烈烈了几天就消失了,只在栖霞城留下了一首民谣:
民国十八年,腊月雪满天,来了无极道,道徒有两千。
头缠红布巾,手持红缨枪,大炮架南山,城里冒火烟。
官府害了怕,城门闩得严,请求莱阳府,派兵来支援。
十三开了战,拼杀西门外,道徒连连败,血流一大片。
牟宗升在乡下担惊受怕地躲藏了几天,回到庄园看到自家的油坊化成了一堆灰烬,气恨交加,病情急剧加重。大少爷牟昌不敢耽搁,急忙把牟宗升送到了烟台医院诊疗。这年的春节,月新堂的老爷太太和丫环,都是在烟台度过的,家里只留下几个佣人,还有十几个长工,门庭冷落。祖宗祭坛上的香炉,交给了奴才们去照看,香火也就时明时暗。其他几家的情形,也大致相似。东来福的少奶奶栾燕,孤儿寡母。北来福的牟宝刚刚去世,少太太秦氏搂抱着不满三岁的儿子,把除夕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牟宝的灵牌前。老爷牟宗天和刘太太,本想过去劝劝秦氏,没想到走进了秦氏屋内,面对跪着的秦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流了一些泪水,又悄悄退出来。
这个新年,庄园的各家,几乎都是在叹息和泪水中度过的。
牟宗升的病,治疗了小半年,似乎有了好转,一家人就回到了月新堂。
庄园遭受了官府士兵的焚烧之后,各家的老爷和少爷都灰心丧气了,破罐子破摔地打发日子,于是许多丑闻就不断传入姜振帼耳朵里。她心里很焦急,知道这样下去,庄园很快就稀里哗啦地垮掉了。夜里,她坐在屋内的土炕上,面对心中的老爷爷牟墨林暗自垂泪。想来想去,也只有动用家法整顿庄园秩序了。以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凡是发现有违祖训的。不管是哪一位老爷,一律家法处置,该清除出家族的,就一定清理出去。
她想好之后,就召集了家族议事会。
几位老爷接到了议事的消息,虽然都来到了日新堂的祖宗画像前,但一个个却漫不经心,议事之前给祖宗烧香磕头,也显得草草了事。
姜振帼一脸的肃严,坐到了掌门人的位置上,把庄园内发生的违规行为,一条条列举出来,说道:“不管多大的事情,日子还得过,庄稼还得种,哪能散了心,破罐子破摔了?”牟宗腾就说:“我看呀,这日子真是艰难,倒不如把房子和地都卖了,跑烟台去住。”
他的话,引来一阵叹息。姜振帼说,“听起来是个好办法,可祖宗留给我们的土地,就这样败在咱们手里?”牟宗昊翻了翻眼皮,说道:“我们有啥法子?匪兵一拨接一拨来,还咋种地?”
“不管哪拨队伍来了,都要吃粮,没有粮食他们就得饿死。粮食从哪里来?从地里长出来的。土地就是咱们手里的王牌,谁来了都得巴结我们。”姜振帼的话,让几位老爷都沉默了,他们承认她说的话是对的,谁离开了土地能过活?看到大家不说话了,姜振帼就又说:“各位叔叔都知道,我们祖宗的规矩,凡是抽大烟和嫖赌的,都要开除出家族。我今儿想问问各位叔叔,咱们牟家的家规还要不要了?”
好半天,牟宗昊瞟了姜振帼一眼,不软不硬地说:“少奶奶你就省点儿心吧,别把你累着了。我花自己家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过些日子,我还要讨个小老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我开除出家族都行。我看咱们牟家,也挣扎不了多久了!”姜振帼没想到牟宗昊能说出这种话来,于是气愤地问其他老爷:“你们看,成什么样子了?哪还像个老爷?!再这样胡闹下去,我们牟家真的就要败落了!”
牟宗升叹了口气,说道:“世道变了,我看随大家便吧,谁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人心涣散,已经不可收拾了。姜振帼愣了半天说不出话,目光盯住老爷们的脸,一个个看去,发现四位老爷漠然着,一脸的平静,这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她有些恐惧地问:“你们怎么啦?这些可都是真心话?难道你们连祖宗都不认了?”
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牟宗天,口气温和地说:“少奶奶,这些年你做掌门人,为咱们费了不少心血,大家都看得见。可现如今,再用祖宗的家规管束着大家,恐怕不行了。”他说得很真诚,却知道说这种话很不应该,眼睛里就流露出了内疚和无奈。姜振帼木然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咱们牟家就各奔前程了,我也不用再操这些闲心了。”说完她就呜呜地哭了,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筹划的议事会,竟然是这个结局。
她跪倒在祖宗牟国珑的画像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独自离去了。
几位老爷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敢去看祖宗的画像,沉默了片刻,也各自离去。
庄园内六大家的联盟,就这样解体了。
姜振帼病倒了几天,几位太太到日新堂看望了她。虽都知道她的病根儿,却谁也不点破,仍旧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说有些伤风了,“春夏交错,最容易伤风的。”她说着,还咳嗽了几声。东来福的少太太栾燕,向来跟姜振帼的交往密切,因此来看望姜振帼的时候,就说了真话,说大嫂你也不用太伤心,你该做的都做了,牟家就是败落了,一切都是天意。说着,自己先哭了起来。姜振帼知道栾燕心里有很多苦水,说道:“你有什么难事要我帮忙,就直接说,咱们都是苦命女人。”
栾燕擦拭了泪水,说道:“其实赵太太和我家少爷活着的时候,也没有给我帮上什么忙,但他们在的时候,我心里总算有个底儿,现在我的心却漏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姜振帼明白她心里“漏了”的感觉。虽然牟银活着是个废人,但毕竟也还能跟栾燕生出孩子,黑夜里可以滋润她的身体,而现在却不能了,栾燕要一个人沉在黑暗里。姜振帼就安慰她说:“好好把小少爷拉扯大吧,其他的,啥也别想了。”
姜振帼对栾燕说的话,其实是说给她自己的。病倒的这几天,她躺在炕上一直在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内心宽慰的是,儿子牟衍堃一天天长成男人了。再过两年,这棵独苗就可以参天而起,荫蔽日新堂。那时候,日新堂又该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她的目光,就过多地停留在儿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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