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纸上说,建国初期,黄龙山劳改农场里的犯人,一批一批神秘地死亡,中央医疗队于是前去查看,发现这些人是因心肌梗塞而死。于是,医疗队根据当地人提供的土方,用一种树的树根熬成汤让患者喝,这样,百分之六十的患者复活,而复活的患者心肌梗塞症状明显消失。他们这种新药,就是用这种树的树根研制的,它现在的治愈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为了证明这些话言之凿凿,这篇文章的空白处,还有卫卑厅厅长、药检会理事长,以及一些著名医生的带介绍内容的书法作品。
黄龙山确实有一种疾病,一种可怕的疾病,一种令人谈而色变的疾病。近在咫尺的黄龙山,所以险恶,所以成为无人区,与这种疾病有关。民谚中黄龙山,既养人,又杀人说的正是它,而民谚过了黄连河,两眼泪不干,正是侥幸从那里逃出来的人,对那块地方的评价和诅咒。那病叫克山病\因为东北的克山县也曾出过这样的病,因此而名\发病以后,上吐下泻,一时三刻,不治而亡。饭还在锅里,犁杖和犁杖前系着的耕牛,还在田野上立着,一个家庭,一个村子,刹那间成了一个死村。
我不知道宣传纸上说的那种心脏病,与我所知的这克山病,是不是一回事。我想,大约是一回事吧。原先,人们只注意到了表,以为它仅是一种肠胃病。现代医学的眼睛注意到了里,明白它是心肌梗塞引起的,或者说它的最后是以心肌梗塞为结束一个生命的手段的。记得,原先我就对上吐下泻这句话有疑虑。我想,一个强壮的人,他不至于就因为泻几杯屎,吐几口黄水,就一命呜乎了,肯定这里面有病理方面的原因。宣传纸证明我的疑虑是有道理的。
这就是黄龙山,险恶的黄龙山!当然它历史上不是这样的,它也曾经是一个著名的所在。介子推躲进深山,不愿出来做客,晋公只得放火来烧山,结果将可怜的介子推烧死在山中。一一介子推藏身的那个地方就是黄龙山。有一出著名的戏剧,叫《狸猫换太子》,或叫《赵氏孤儿》,这两年香港人又将它改成《包青天》中的一折,据说,那个赵氏孤儿藏身的地方,就在黄龙山。
正当我的爷爷站在渭河髙高的老崖上,手搭凉棚,茫然四顾,不知此身将寄何处的时候,官道上黑压压地过来了一大群人。人们推着独轮车,挑着包袱蛋儿,眼神里残留着恶梦,裤腿还挽到半胯里。人们像惊了群的乌鸦一样,一路聒噪着过来。爷爷细听那聒噪之声,明白了,是国民党炸开了花园口,放出黄河水来淹日本人,半个河南省已经沦为一片泽国。继而,当局在高家渡的老崖上,支起一溜熬舍饭的大锅来。灶膛的火黑明不灭,大舍锅里的玉米粥清得照见人影,河边有的是水,喝完一锅再续一锅。而那涌涌不退的人群,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没黑没明地走着。渭河上高家渡的镐声,也昼夜不停地咚咚地响。
爷爷低声问一个逃难者,问这蝗虫一样浩荡的队伍,往哪里开。被问者大约是一个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者,他回答说,是去一个叫黄龙山的地方,国民党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中央直辖的垦区,盖好了房屋,准备了籽种,让他们去住。说这话时,这位离乡背井的可怜的人,眼上露出一丝惶惑的憧憬。但是这憧憬的光彩,立即像朝霞一样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他的孩子,正从路边站着的一个人手里叼馍吃。还是让当事人,我的苦难的母亲来讲这一幕吧!母亲还记得在高家渡吃舍饭的情景。她说顺着老崖通往渡口的斜坡上,架着一溜大锅,锅里熬着可以照见人影儿的玉米粥。她说过路的人,不管是不是难民,只要你伸出碗来,就可以给你盛-满满一碗。她还说有个孩子,饿极了,看见路边有个人拿了个馍,芷准备往嘴里放,这孩子于是一把夺了馍,杻身就跑。那人在后边追,孩子在前面跑,眼看就要追上了,恰好,路边这时出现了一滩牛粪。孩子一猫腰,将馍塞进牛粪里,又用脚在上面踩了踩。那人走过来,肐蹴在牛粪跟前看了一阵,就摇摇头走了。这样,孩子便从牛粪里扒出馍,拿在手里大口地吃起来。
当母亲以她的苍老的、没有感情色彩的语言,讲述那个遥远的故事时,我总疑心,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我的母亲,正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六岁的从洪水中跑出来的顾兰子。
前不久在宁夏参观镇北堡影视城。影视城有个中国电影纪念馆。一进门,一面大墙壁上,是一个美妇人的照片。美妇人站在一丛夹竹桃前,一身碎花旗袍,亭亭玉立。贤亮先生不无自豪地对我说,这是她的母亲。他还说,每一个走进这个展厅的人,甚至包括共和国总理,都要在这张照片前停驻三十秒。听到这话,我说,我现在明白,宁夏的作家为啥是些公子哥儿派的原因了。而当我终于按捺不住,说出我母亲的那一段故事时,贤亮先生说,他明白了为啥陕西的作家都是些土老帽的原因了。
那个被抢的人其实也是一个孩子。他那一年十岁,他后来成为我的父亲。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
从洪水中逃出来的河南人,开始基本上都是涌人黄龙山垦区的,后来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又从黄龙山退出,到西安谋生。有个叫《黄河东流去》的书中描述过这样的人文景观。那个亡命黄龙山的女人叫李麦。但是母亲一家却没能这么幸运。他们全家没有能从黄龙山走出。全家死于我们上边谈到的那种克山病。这样,黄龙山托孤,他们将剩下的这个叫顾兰子的女孩子,给一个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
就在女孩大口大口地向嘴里填馍时,精明的爷爷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决心扯起这一家老少,金蝉脱壳,跟上这蝗虫迁徙一样的逃难队伍,北走黄龙山。
爷爷将刚才与他拉话的老者,以及他的家人们让进家里,让奶奶升火做饭。而后,将墙上靠着的独木车取下来,挥动斧头,叮叮咚咚地修理起来。独轮车修好,爷爷将他腰间丈二长的粗布腰带,取下来,系在两个手把上,再用肩膀一担,手推独轮车,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见独轮车吱哑有声,爷爷就又端来青油灯,倒些油在那车轴上。夜晚,月光正亮,一辆独轮车,小脚的奶奶坐了,十岁的我的当年的父亲在前面一根绳子拉纤,爷爷應起屁股在后面推车,三叔四姑跟着,一行人惊弓之鸟般过了高家渡,经蒲城,过白水,跨澄城,进人黄龙山区。
莽莽苍苍的黄龙山笼罩在一层绚烂的红色之中。那时大约正是秋天,几场寒霜,将地表上所有的绿色都染成了红色。红得邪恶而又美艳,红得令人头晕目眩。在髙原透亮的阳光下,显示出粉红、桃红、紫红、亮红、玫瑰红、朱砂红诸色层次芯高大的橡树、背搭杨、山杜梨,在山顶御风而立。山腰间,白桦的鲜白的枝干挑起一树红叶,仿佛新嫁娘顶了一领红盖头。当然,更多地是那些匍匐在地表上的灌木荆棘,它们密密匝匝,千姿百态,顺着山形水势,掀起一个又一个红浪头。灌木家族中,有一种叫酸刺撕的繁勝鄉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果实,像红櫻桃一样这胃灌沐的学名后来人们叫它沙棘,似乎它制成的饮料曾风行过一阵。红叶下覆盖着一层一层的户体。大自然天造地设,令天底下有了这么一块地方,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为了设一块人类的坟场,而当局像驱赶羊群一样,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作为逃难者的最后归宿,却也不可谓不恰当。也许正是汲取那取之不竭的腐植质,这些红叶才会这般美艳。是的,险恶的黄龙山,宛如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正静静地满怀恶意地等待着这些蝗虫一般走入的人们。但是这时这些人们还不知道,这一片灿烂的美景令他们迷惑。
确实有现成的房屋,确实有现成的农具、籽种,但这些都不是政府预备的,而是那些先他们而死的人们留下的。黄龙山养人!当犁杖戳开地面,种子入土,茁壮的五谷杂粮生长出来时,人们会这样说。而当克山病开始肆虐,一户一户、一村―村的人在倾刻间毙命的时候,人们在临死前又会说出这样的话广黄龙山又杀人!关于克山病,前面已经叙述,而我现在突然想起当地人当时为它取的名字了,它叫虎列拉!渭河岸上漂泊而来的这一户高姓人家,居住在黄龙山一个叫白土窑的地方。与他们毗邻的,当然还有那户逃荒路上结伴而行的顾姓人家。高姓在这里居住了好些年头,一直到家乡的那个地方解放,才仍然是一辆独轮车,吱吱哑哑地响着,重新回到渭河畔,重新融入那古老的家族中。
这个家族的关于黄龙山的故事,大约应当由我母亲来叙述。顾兰子的眼睛里,看见过许多事。这许多事积蓄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的眼睛变得羞怯,变得不敢用正眼看人。当然这其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早早地就做了童养媳。记得杜鹏程在他的一部小说中,曾经提到童养媳的目光这句话,这句话立即让我想起我的可怜的母亲的目光。
母亲这目光也遗传给了我。有一天,我领着母亲,在街上踽踽而行的时候,单位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我们是母子。你们有一样的目光!这人说。这话令我惊讶。后来,每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常常照镜子,分析我这童养媳的目光。一个绅士应当用坦然的、勇敢的目光在握手时直视对方,这是一本有关礼仪方面的书上告诉我的话。我努力照这句话去做,但是我办不到。当遇见生人,当遇见有权势的人,当遇见漂亮的女性时,我的眼神会立即变得慌乱起来,目光无处着落,低着下腭,脸上的肌肉抖动,好像随时准备迎接巴攀。值得安慰的是,在我的教育下,儿子的目光现在已经变得坦然而镇静了,是的,黄龙山离他已日渐遥远。
母亲生于鸡年十一月。中国民间有一种说法:正蛇二鼠三牛头,四月虎,满山吼,五月兔,顺地溜,六月狗,墙根走,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猴,满街游,十一月鸡儿架上愁,十二月老龙不抬头。
这是针对十二属相的一种说法。正月的蛇,是冻僵的蛇,冬眠的蛇。二月里,连人都面临着饥荒,老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三月里大地解冻,万木复苏,于牛来说;却正是使役的季节。四月的虎,有什么难处,我们对于虎的知识知之甚少,因此无力解释。五月里,田野里的庄稼都收了,兔子无处藏身,因此只能成为像我伯父这样的枪尹的猎物。五黄六月,正是狗最难熬的日子,狗没有汗孔,面对大热天,只好躲在墙角,伸着舌头,喘着粗气。七月时候天依然热,臃肿的猪这时候就遭罪了。八月时候天气转凉,这时候蚊子苍绳小咬出世,马的骚扰者们来了。九月正是羊肥时,羊只们伸长脖子,等待那命定的一刀。十月农闲,耍猴的开始牵着猴子,满街游走了。十一月大雪初降,天寒地冻,无处觅食的鸡儿只好躲在架上哀鸣。
十二月冰封雪裹,江河断流,龙王爷只好龟缩在它的龙宫里,等待出头之日。
母亲属鸡,又生在古历的十一月,正是所谓败月、犯月。我不相信迷信,我认为那只是无稽之谈。人们先制造出了属相这一说,接着又锦上添花、画蛇添足,制造出败月、犯月这一说,假如没有最初的属相,这败月犯月之说便无从谈起。
但是苦命的母亲确实一生坎坷。顾兰子在七岁的时候,全家死于克山病,黄龙山托孤,她被托给一个高姓的居做了童养媳。那地点是黄龙山的白土窑。有一次出差,我曾专程路过那里。阴沉沉的天空下,公路旁一扇老崖,几个黄头发的面目迟钝的男孩正在崖边玩耍,崖畔上,一簇簇的沙棘红得似火似血。
母亲还记得她的父亲临死时的精景。我应当叫她的父亲为外祖父。她说后半夜光景了,晃晃悠悠的油灯下,外祖父突然喊叫要尿尿,于是,我的外祖母端了个尿盆,去给他接。接尿的途中,外祖母的手突然一哆嗦,尿罐打了。外祖母对我的母亲、刚刚成为髙家的童养媳的顾兰子说,你父亲不行了,你看那东西。
人是从什么地方先死的?这个发现应当归结于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这两位伟大的劳动妇女都经历过无数次亲人的离丧,她们发觉人在死的时候,是生殖器部分先死的。那时候,生殖器完全萎缩,男性生殖器几乎萎缩成一个女器,而两只睾丸,这时候亦萎缩成两颗干核桃。
几十年后我的父亲死时的情景也是如此。父亲住了几个月院。这天夜里,又是蜷作一团,一宿没睡。早晨,母亲端个痰盂,为父亲接尿。途中,她突然变脸失色,扭过头来,悄声对我说:你父亲不行了,活不到中午了,你看那东西。父亲果然没有活到中午。父亲属龙,民谚说二月二,龙抬头,父亲正是死在古历的二月二这一天。他没有熬过中午,离十二点差一刻钟,他去世了,邻居们都感慨地说,如果熬到中午十二点,这龙的头就会抬起来了,他就不会死了。
黄龙山吞噬了这个顾姓人家的所有的人,只留一个顾兰子。我的母系家族从此泯灭。外祖父在临死的时候,遗言说,你们高家弟兄三个,老大已经婚娶,老二、老三还是单身,随你们的便,给老二也行,给老三也行,只是,不要委屈了我这无依无靠的闺女。老二,也就是我的父亲,长穎兰子四岁;老三,也就是我的三叔,小顾兰子一岁,于是我的爷爷说,把她给老二吧!这样,颓兰子成了我的母亲,而投有成为我的堂弟的母亲。
母亲如今还健在,父亲死后她一个人独住。有一首歌里唱道:你注定此生将独行!这句话令我热泪盈眶,它活脱脱是母亲的一生的写照。
母亲轻易不给我谈起黄龙山。即便谈起,也是只言片字。有一次,说到当时黄龙山的土匪,她说,有一次夜里,她正在睡梦中,门突然被抬开,几个土匪破门而入,用枪指着炕上的他们。她说这时候,爷爷筛糠一般,在被窝里打顫,她则吓得扬声要叫,这时候小脚的奶奶显出了她的巾轄英雄本色,她合衣坐起,一只手按住爷爷发抖的身子,一只手按住母亲的嘴,然后平静地说:朋友,门没开,这屋里的东西是我的!门一开,这屋里的东西就是你们的了!看上啥拿啥,只是,不要伤人!几个蒙面大盗还算仁义,经奶奶这一说,便尽情地在屋子里掳掠了一番,鸡叫时分走了。
那时的黄龙山,大约多的是土匪。母亲还记得后来人们离开黄龙山,返回家乡时的情景。她说爷爷把独轮车的木把那个部位掏空了,把家里可怜的一点积蓄藏在那里,再用木楔子嵌紧。一辆独轮车,车上载着小脚奶奶,吱吱哑哑地驶过许多土匪盘踞的关口,终于平安地到达渭河岸边。
这支重返桑梓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她就是身为童养媳的我母亲;队伍里同样地少了一个人,那就是扔掉牧羊鞭去参加革命的我父亲。母亲对父亲走的那一刻记得最淸楚,她说,那一天川道里过队伍,黄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父亲正在放羊,母亲正提着一个篮子在挖苦菜。父亲说,我要走了,去吃几天公家饭了!说完,扔掉放羊鞭,跟上队伍跑了。为这事母亲挨了爷爷一顿臭骂,嫌她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一我推算了一下,在父亲走的那一段时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战役,军事史上叫宜瓦战役。这样,父亲当时眼中看到的大约是当时的西北野战军。
从家族纠纷,到亡命黄龙山,从亡命黄龙山,到我的父亲从这里继续北上陕北,而因为我的父亲在陕北工作的缘故,我的堂弟后来也来到这里。这里面似乎没有联系,又似乎有某种联系。因此,当我试图在这个有些奇异和怪诞的故事中,揭示某种东西的时候,我力图将我的视线放得远一点。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毒蜘蛛一样,正在织一张大网,条条经纬最后都通往网心,一百种偶然最后构成一个必然,构成生活中的那个恶时辰。当然,我不是毒蜘蛛,毒蜘蛛应当是一种可怕的命运的东西,对它我们只能过而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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