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有一件事,能赶上它。这就是我的一次被诬陷的故事。那些日子,我像一个掉人泥潭,就要陷人灭顶之灾的人一样,我在恶势力面前孤苦无告,我将救援的手伸向岸边站立的人,但是被大部分的人挥手漠然地打开。我在无数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只是一颗冰冷的心。当终于走上法庭,你像―个剥掉衣服或者挎掉皮的羊被吊在那里,台下是几千只淡漠的眼睛,而不可避免的厄运正在向你降临时,这一刻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的一个情节,那情节讲的是全体举手通过,当着他的面,将他开除出某一个组织的经过。小说接着说,我坚决地相信,假如此刻谁提出一个倡议,将这人送上绞刑架,一定也是全票通过的。凶残的人类哪!但是,我面对的那种力,虽然凶残、邪恶而暴戾,但毕竟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毕竟是触目可见,伸手可触的。
当我终于必须面对那一幕血淋淋的图景,当我终于不得不走人恶时辰,当我终于不得不硬着头皮穿过这蝴蝶之翼煽动的风暴眼时,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像一匹老马一样砍着蹄子但是停滞不前。我的神经已经不能支持我这种精神的驰聘了,那么亲爱的朋友,容我过一段时间,待情绪平复些后,再讲述这个毛骨悚然的故事吧;或者干脆不讲那过程了,其实前面那些散溲无度的谈话,句句讲的都是那过程。
你们能接受我的建议吗?你们能接受我这种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吗?且让这个人,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讲一些旁人的车祸的故事吧!它们毕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车祸。
一个人给我讲了一个车祸的故事。车祸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深意,讲故事的这个人本身也很有深意。他是个大个子,东北人,说话的这个时间是六十岁,他姓那,这让我们毫不怀疑他是满族,并且极有可能是清廷的后裔。他在一家很大的军工企业工作,并且年轻时候曾经是一个半专业的诗人。学书学剑两不成的他,经历的实际是一场失败的人生。老境中,他除了领取一点微薄的退休金以外,为自己另辟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职业。这职业就是充当报刊杂志与作家之间的二传手(你见过篮球场上的二传手吗?),即充当这二者之间的沟通者。报刊杂志那里需要什么样的稿子,电话一来,他立即组织作家去写;作家们有些什么稿件,他又电话联系出版或发表。他从这里面拿取一点菲薄的佣金。
正是在这种不断地约稿和发稿中,我们熟悉并成为朋友。
随着熟悉,我才知道了,他有着许多复杂的人生经历,他曾经坐过长时期的牢,而坐牢的原因是他预测出了林彪有一天将与毛反目,沦为乱臣贼子。原来他还是个在易经八卦方面很有些道行的人,中国神秘文化的坚定不移的拥戴者。据说他的几个门徒,如今巳经成为国内外有些声誉的预测学大师,而他则由于有过那一场牢狱之灾以后,和这事已渐疏远。他预测林彪,据说是根据袁天罡、李淳风的一本叫《推背图》的书中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推出来的,那话叫两个木头一并齐,只有木人在河里。自然,从面相学,从星相学以及诸等方面,也给他的这个推理寻找到相印证的证据。那袁天罡是谁,我们不甚了了,那李淳风,该是电视剧中屡屡出现的,那身穿道袍,手拿一个蝇拂子,童颜白发,屡屡与武则天过不去的那个牛鼻子道士了。
是我有一天无意中说了我的堂弟的故事后,引发出老那的车祸的故事的。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老那说他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一脸的晦气,令人一眼看出,他会有血光之灾的,而且这灾就在眼前。街头有许多的算命的,这人大约也有所心神不宁,有一定程度的预感,他先在一个卦摊蹲了下来,请求算命。谁知,这算命的搭眼一瞅他的脸色,摇摇头说不算,没奈何,这人又走到了第二个卦摊上,结果,同样遇到了这样有礼貌的拒绝。
老那说,从瞅见这人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跟着他,他想听算命先生是怎么说的,尤其是,他想看一看,看这个事情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会有结局吗?--个旁观的人看着一个事中人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他的命运,从旁观者的心理来讲,这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人见算不出个结果,于是起身站起,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摇摇晃晃地向街上走去。我们的老那拉开二十米距离,在后边跟着。
旁边不远就是十字路口。只见那恍惚的人,仿佛喝醉了酒一样,旁若无人地,髙一脚低一脚地横穿马路而去。车祸就是这一刻发生的。当那人行走到路的中间时,这时候,一辆东风大卡车,从十字路口一个急转弯,驶了过来。司机甚至没有想到刹车,这车已经碰到了那人的身上。那人被碰了二十多米远,血肉模糊,飞落在栏杆旁边、老那的眼前。
老那说他仅仅只瞅了一眼,就赶快把眼睛闭上了,不敢再去瞅。他说这一刻他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死去的是他自己一样。他用一只手的指甲掐了掐另一只手的手指时,感觉到了疼,从而明白了死去的不是他。
老那说自那件事以后,他好长时间都处于一种自我谴责之中。他既然已经预测或预感到了结果,那么,在当时,他该采取些什么措施才对。这措施是很好采取的。比如,他上去拦住那人,问个路,或者向他倒换几个零钱,总之,推迟几分钟过马路,躲过那辆车;甚至,他可以采取极端的办法,掏出他东北人的老拳,朝那人脑门上打上一拳,这样将引起一场争执,这场争执将帮助那人躲过恶时辰。
但是,老那说,后来他是想通了,想通了也就有些释然了。他觉得,这是宿命,这是躲不掉的,躲过了这个十字路口,还会有另外的十宇路口;躲过了这辆汽车,还会有另外的一辆汽车。在那可诅咒的宿命面前,他无能为力,他束手无策,他只能充当一个观察者。我们晕现代人,文明告诉我们事物不是这样子的,但是活总是这样地和人开着玩笑。也许,在认知的领域里,我们运需要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人类历史有三苷万年,用以磨石头的时间就用了二百九十九万年,这种磨石头的漫长经历令人类产生了耐性,那么,与三百万年相比,今天的人类的经历只是一瞬而已,那么,且让我们用磨石头般的耐性,继续向未知的领域战战兢兢地行走吧。
如果老那@道理也算一种道理的话,那么,且让我宽恕那些無有的在義问题上的袖手旁观者和推波助澜者,那是我的宿命,不可逆转的宿命,他们只是顺应宿命,或帮助我完成宿命而已。同样的,在我的堂弟的事情上,也让我斩断那些连接每一个点的线,我精心编织的那些图案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个偶然仅仅都是偶然,它们和必然之间并没有内在的联系。或者将这话反过来,推到另一个极端上来讲,即是:世界是有联系的,所有的表面上互不相干的事物其实都有联系,一只蝴蝶在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中煽动一下翅膀,就会在大陆板块的另一侧,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掀起一场风暴。如是者说来,正如世界是在帮助我完成宿命一样,它们也是在帮助堂弟完成宿命,所以所有的偶然都只可感谢而无需指责。
当我的一位大学生朋友,在看了我的业已落在纸上的一部分《车祸》之后,说,他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丧,但是,车祸的故事令他惊心,令他意识到了人类的感情可以丰富到如此地步。他还喟叹一声说,你的堂弟来这世上走一遭的目的,正是为了叫你完成这样一个小说。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这话有些太残酷了,我宁肯不要这小说,宁肯不要这半世浮名,我要我的堂弟,我的留着郭富城头的鸭蛋形面庞的堂弟。我已经老了,齿摇摇,发苍苍,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从来没有享受过生活。当我开始拥有屠夫的权利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将猪按倒了;当我终于可以吃上上等的牛排时,我口中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我要我的堂弟代表我去做,代表我去杀猪去吃牛排,去追逐女人的夏天中的女人。
容我再讲一个车祸的故事吧。不过这次不是讲车祸本身,而是讲车祸给人心灵造成的那种打击。
这应当算是一个温柔的故事。这种温柔本身将减弱此刻我们心中的那种悲怆的感情。至少叙述者的我此刻感觉到一种温柔,因为故事将要走出来一位鲜亮的少女作为角色。
十年前一从整整十年前开始,每年的春节期间,我都要接到一张贺年卡,贺卡是一位女孩子写的,娟秀的笔迹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才华。每年的贺卡上,这一年我出过的书,发过的文章,甚至报屁股上的几行字,她都注意到了,并且在贺卡上对它们做出评价。生活中有一个人在注视我,而我却不知道她是谁,这令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贺卡上年年有落款,这样我知道了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她在初中,后来在髙中,再后来在技校。大约是前年的春节,她又如期地给我寄来了一张贺卡,贺卡上写道广乂老师,今年你完成了你的长篇小说《六六镇》,我则在五月的日子里披上了婚纱!我已经长大了。我决定从此不再叫你老师了,至于怎样称呼你,我还没有想好。这贺卡令我激动,令我不安。那些日子,我正在办手续,我要从肤施城调到省城去了。终于在一个春节的早晨,我决定去拜访她,贺卡上有单位名和人名,这是很容易找到的。
一个鲜艳如花的少女隔着玻璃橱窗向我微笑。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我去探望这位和我堂弟同一年出生的少女没有道理,少女年年如期而至写给我的贺卡亦没有道理。但是我希望能找出一点道理来,哪怕不是道理,而是一点起因也好。这样,少女向我讲了她弟弟的车祸和父亲的车祸。
她没有讲车祸本身,而我也没有愚蠢到去问那些细枝末梢。女孩子只讲到父亲去世后那几天她的情绪。家中的两个男人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女人了(母亲,她和妹妹X三双惊恐的女人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世界。她们在白天里关着门,在黑夜里则无法人睡。她们于黑暗深处的眼睛闪闪烁烁,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感,充满了对世界的狐疑和质疑。
她说那一段日子,她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觉,她睡不着,她的大脑被各种纷繁的无序的具象填满。偶尔的机会,她会皤上一阵,但是在这假寐中,她发觉自己正在一个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原上狂奔,而身后,一个邪恶的可怕的动画片中才会出现的怪物在追逐她。这时,天空中突然会有一道蛇形的闪电划过,荒原被照亮得如同白昼。这时候,她看见了她自己,她赤身裸体,站在荒原的深处,一丝不挂,那么孤独,那么凄凉,那么可怜。
她说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我的一部小说,我的小说中那个叫马镰刀的西部英雄形象救了她,令她免于这次危机造成的精神崩溃。捧着小说,她能够较深地入睡了,而在睡梦中,假如那怪物还会来打扰她的话,这时候只要她一声呼唤,一个佐罗式的白马王子就会突然降临,那降临的就是我小说中的马镰刀。
血迹风干,尸骸入土,父亲渐渐淡忘,车祸已成旧事。这年,当春节就要来临的时候,这位初中二年级的女学生,为我寄来了一张贺卡。
我已经离开肤施城两年了。女孩你好吗?写这句话时泪水突然涌出了我的眼角。我这时候想起戴望舒先生的两句诗,叫作守着你的梦,守着你的醒,这两句出自一首叫作《示长女》的诗里。一哦,一哦,我本来就只是一个角色,一个按大家的意志塑造出的一个角色,那么远方的女孩,你也就把我当作一个角色吧,一个精神的父亲和精神的情人那样的角色吧!我将尽力地把它扮演好,直到谢幕的那一天。
瞌睡总得眼里过。在经过了长久地徘徊之后,在终于无法回避必然面对时,且让我们向堂弟的车祸走去,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尽量快速地穿过它。
公元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中午十二点。晴。阳光柔和。气候寒冷。高立听到了街对面香蕉贩子的叫卖声,他迟疑了一下,继而推着自行车横穿马路而去。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我们不知道,小镇的婆姨们中间也缺少像老那那样的观察家,故而不能提供给我们不过按照情形推断,他当时的脸上应当是喜悦的、洋溢着幸福感的,因为有个女人在那里等他。不过我的案头上的《二十四件残片》告诉我们,呼唤他向前走去的,除予小舨的声音之外,也许会有另外的声音,而他的脸上除了幸福感之外,大约还会有一种惶惑的表情。
一辆白色的中型面包,自南向北,从小镇街道穿过。210国道上,今天车很少,因此这白色面包十分突出。车开得很快,今天是节日,司机有些轻狂,作为钢铁动物的车也有些轻狂。开得飞快的一个原因,是司机急着赶回去,和家里人团聚;第二个原因则是,路面上车很少,而路况的那个灰烬铺成的假象又迷惑了他。尽管小镇村口树着一个限速二十公里的牌子,但是他藐视了它,他没有减速,只是把喇叭长长地鸣响,像拉警报器一样。
高立听到汽车喇叭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道路的中间。他搭眼一看,白色怪物正怪叫着向他扑来。他吓慌了。当他一只脚一抬,就要向前迈步时,另一脚则一滑,于是身体失去重心,栽倒了。他的自行车连同他一起栽倒。我的堂弟瞅见车的时候,车距离他大约一百米;我的堂弟栽倒以后,车距离他大约五十米。
是滑倒的吗?还是被上帝之手推倒的一还是如我的老祖母在夏天的夜晚乘凉时,为我们讲的那些鬼故事那样?
司机从五十米的地方开始刹车。但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刹车的原理是车轮和地面发生摩擦,从而减缓车速,但是这地面上全是冰。事后,交警在勘察了肇事现场以后,认为司:机的刹车没有起任何作用。
堂弟在重新站起来以后,又去扶那辆自行车。他真是鬼迷心窍,他为什么要去管那辆该死的自行车,一个生命难道没有一辆自行车重要吗?这件事也表明了我的堂弟永远是一个农民。据说,如果他当时不要去管自行车,而直接跑向路边的话,或许还可幸免。
堂弟第二次推自行车的时候,又连人带车滑倒在了道路上。这一次他也就永远没有起来。白色动物呼啸着扑来,将他扑倒,继而揽在怀里。确实是揽在怀里的。他连同他的车一无,越过保险杠,被卷人到了飞驰的汽车的底部。底部又有,个压包纟这压包又正好把他挡住,让他无法逃离,让他的尸首无法从车的后部吐出。
白色面包拖着堂弟,又走了五十米,才停下。这停下不是由于刹车,即车轮与地面摩擦的作用,而是由于我的堂弟和地面摩擦的作用。堂弟被从车底下拖出来后,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堂弟,他变成了二十四件残片。一场热病到此结束,酝酿了很久、肆虐了片刻的这一场风暴,到此结束。世界上有一个人死去了,在这一年开始的第一天,在阳光與照的中午。
他像一条狗一样地死去了!哦,很好,十分好。地球因方这个人的死去,而减少了一份负荷,城市因为这个人的死去,而减少了一份拥挤;这个蹩脚作家因为这个人的死去,而使他的蹩脚小说有了一个主人公。
最悲惨的事情大约还不在这里,而在这以后。
车祸以后,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但是,世界上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人类中的一份子消失了,不知道我们中一位至亲的兄弟消失了。估计会有一个人知道的,这个人就是牛仔半裤,但是她向世界隐瞒了这一消息。关于这事,我是听我的一个家在小镇的学生说的,他则是听婆姨们说的。
婆姨们说,交警们处理筆事时,旁边曾有一个女孩围观,后来,那女孩子哇的哭了一声,跑了。
为这事我永远不能原谅牛仔半裤。
同时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尽管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遁词,说我那时不在肤施城,但我凭着遁词便能逃脱良知的谴责吗?在平日,我究竟关心过他多少,他在我的心中究竟占了多少的位置,我平日那些穷忙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而尤其是一旦我想起他的故世的父亲,我的叔父,这种不安会更为强烈。
单位以为高立在我的家里。家里以为髙立在单位值班。
残片被抬进了医院的太平房里,遂之交瞽队在《肤施日报》上登了《告示》。第八天头上,我的弟弟在上班时偶尔翻阅到了这份报纸,随后到医院去认尸。我送给堂弟的那个皮包帮助他认出了这是堂弟。
那天夜里,我接到弟弟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古怪。弟弟说,高立遇车祸了。我说,那赶快到医院去抢救吧,到你嫂子那里去拿钱!弟弟沉郁地说,他殁了!捧着电话,我好久才明白了这殁了的意思。自此以后家里的每一次电话铃响起时,我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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