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容骑士-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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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操场上那件事的几年以后,在三千米髙空,在飞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颤抖声中,美丽而又多情的要塞司令夫人,对她身边的这个小兵尤生金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童话,一次震搣生命的爆炸事件。

    那是1967年的秋天。地点在乌鲁木齐。是的,是乌市,那有着五花草原和峻蛸群山的地方,那适宜于诗人诵叹和美人纵情的地方,那有着孤独的胡杨和修长的白桦的地方。在那里,她亲手制造了一颗炸弹,这炸弹炸死了她的新婚不久的丈夫。

    她是一支红卫兵战斗队的队长。文革在进行着,从遥远的北京,一天一个红色电讯,一段一个最高指示。报纸和电台都在庄严地宣告:七亿人民七亿批判家;革命群众在非常时期一天学到的东西,要比平时一年中学到的东西还要多!工厂停工,学生罢课,农民进城,大家都为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信念所驱使着,觉得自已手中突然有了权力责任,自已能有力量改变和主宰这个世界,除了紫禁城居住的那个绝对权威之外,上帝第二就是自己。平凡而乏味的工作算什么呢?让我们勇敢地扑人大灌吧,让我们以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这一气概,向各种丑恶现象宣战,并不时在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而北京方面也在鼓励这种乱糟糟的局面继续乱下去。开始的立论根据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最后变成了从大乱达到大治,历来如此。

    在大乱中,各种群众组织纷纷掲竿而出。几个观点一致的人,坐在一起一酝酿-便打出一个造反队之类的旗号,到公安局注册一下,到街上的刻字铺刻个公章 ,于是便成合法的事。

    侯雁西的优势在于她接受过毛泽东的接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小股红卫兵,从乌鲁木齐出发,前往北京朝圣。路途太遥远了,但是只能步行,这是他们的信条。而且走到哪里,便在交通要道的粉墙上,写上徒步光荣,坐车可耻几个宇。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墙壁上写上几句革命的口号,而在那些免费的接待站里,则写上红卫兵自己洗碗字样。

    离北京还有很远的路程。在一个黄昏,当一列铁闷子车因为在单行线上避车,而暂停在路旁岔口时,侯雁西命令她的队员们爬上了火车。她的变通的做法引起了大家的非议。

    但是最后证明她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正好赶上毛泽东最后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这个光荣的日子是1967年1月19日。

    各种革命群众组织经过分化、瓦解和多次重新组合,最后形成两大派组织。靠了那些北京来的大学生的联络,至1967年夏天,全国范围内,群众组织巳经基本上分为两大派。尽管报纸和电台上,每天都在讲着革命群众组织,没有任何理由荽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群众组织这些话,但是较到这个劲上,谁也不愿意退让和示弱,于是矛盾日益激化。

    这时候我们知道,北京城里那个特殊身份的、戴眼镜的女人,说了句文攻武卫这句含意不淸的话,于是全国性的骚动,从大辩论发展到棍棒相加,继而发展到拥有枪支弹药的小规模的战争。

    支左的人民解放军,如果偏爱某一派群众组织,于是双方达成默契。选择一个深夜,这派群众组织,突然包围军营,抢走士兵手中的武器。这一派的力量马上在这一地区形成优势。而部队领导,向上级双手一摊,表示对革命群众的过激行为,无能为力。这真是中国式的处理问题的办法。

    在这座遥远的边城里,群众组织也自然分成了两大派。和侯雁西对立的一派,占据了一座大楼。大楼上安了7架高音喇叭。喇叭每天对着这座时而空荡荡时而乱哄哄的城市喊话,播送本台最新消息号召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大楼这时还没有发展到拥有武器的程度。罢课的学生搬来了课桌,运输工人从自己的汽车轮子上扒下了内胎,割成细条,绑在桌腿上,建筑工人则把建筑用的砖块搬到7楼顶。这样,他们制造了许多架庞大的弹弓,每有战况,半截砖头便在这高楼百米内外乱飞。

    这座大搂令人头疼。侯雁西一派,早就想如何攻占这座大楼了,但是目前还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这当儿,侯雁西和她的一块支边的男词学,她的造反队队员,一个文质彬彬的男青年结婚了。

    选这个当口结婚,人们感到不可理解。事后,人们说,在一次写完大字报后,时间已经进人凌晨。女红卫兵队长和她的这位男队员就在队部办公室里,休息了。一个睡在了床上,一个睡在了花椅上。在那个圣洁的年代里,人们为某一种狂热所驱使,男人忘记了自己是男人,女人忘记了自己是女人。当年那个腹碘的从海河边上乘火车而来的孱弱姑娘已经不见了。侯雁西穿着一件女军衣,臂上带着红的袖章,头上剃个光头,梦中,她还在嘟嘟嚷嚷,好像是对大楱喊话。

    睡梦中的时候,~男青年的一只脚,垂了下来,落在了侯雁西的身体上,落在了一个敏感的部位。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她没有立服醒来。她的腿蜷曲了一下,便重新进入梦乡。在梦中,现实越来越遥远,而凛然不可侵犯的红卫兵首领的身份,也为一个女人的真实身份所取代。朦胧中,她抓住了这个男青年的脚,把他从桌子上拉下来。一会儿工夫,就不是简单的一只脚,而是男青年的整个身体落在了她的身上了。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来到办公室里,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正在对着毛主席像忏悔,他们真诚的眼泪打湿了胸前的像章 和红卫服的前襟。

    他们是在7月1日党的生日那天结婚的。当侯雁西发现自己腰间的宽皮带,已经越来越紧,不得不放松一个又一个孔眼时/她向组织的最高领导汇报了这件亊,并且向战友们宣告了婚事。

    数不清的石裔塑像毛选四卷,堆满了房间。一场革命化婚礼结束了,闹房的人们陆续离开了,一对新人躺在了一张用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床上。

    他们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就这样很久很久。凄清的月光从窗户玻璃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

    侯雁西耐不住了。她问:陆原,你的那只脚呢?男青年将他的面巍巍的一只脚,伸进了他的新婚妻子的被窝。

    侯雁西撩起被子,钻进陆原的被窝里了,然后将她的被子搭在了上边。

    你冷吗?怎么浑身打颤?侯雁西问。她伸出了手来拽了拽被角,将它压在陆原的肩下。

    不!陆原含糊地回答。

    那么,我明白了,你怕我!侯雁西吃惊地说。

    是这样的,小侯!陆原盯着怀里这个剃光了的头,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处在一种半朦胧状态中,我是绝不敢冒犯你的。你太狂热了,太认真了,你也许会给我和你,都带来不幸!真的这么严重吗,陆原?你忘记我额上的伤疤了?侯雁西记起来了。红卫兵成立之初,需要印一批袖章。她将这件工作,交给细心的陆原去办理。印袖章需要一点漆,掺和上鸡蛋淸,再找二个沙网,然后将刻好字样的塑料布,贴在红布上,沙网压在上边,这样,找一把刷子,往上涂漆就是了。陆原刻的仿毛体红卫兵三个字,十分漂亮,侯雁西对他的工作很满意。那天晚上,袖章印完了,侯雁西去检查,看见陆原他们,正在吃什么。原来,他们将不用了的鸡蛋黄,和上贴大字报用的浆糊,在烙饼子吃。不能贪公家的小便宜,一分一厘也不能占。你们知道吗?这是一个红卫兵战士的起码的行为准则!侯雁西说着,耨起炉子上的炒瓢,向陆原甩去。炒瓢的沿儿打在陆原的额颜上,鲜血流了出来。

    那件事你做得很对。我们应当时时提醒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过,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就有些怕你!陆原真城地说。

    侯雁西从被窝里伸出手,抚摸着陆原额顶上的伤痕。伤痕呈圆形,像一个半缺的月亮。

    你太认真了,小侯!陆原继续说: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太认真,太单纯了也许,我们佘为自己的单纯和认真付出代价的。当然,你是城市贫民家庭出身,我的成份是业主,我没有你的思想觉悟高!

    就这些吗,陆原同志?话既然摊开了,那么,我就实说吧:我不喜欢你。或者说不喜欢现在的你。你什么都赶极端4连剃光头这件事也要表现你最时髦,最左,唯我独左唯我独尊。你想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剃着光头的女人睡在一起,他的心里会是什么感受?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着了鹰你说我有私心吗,陆原?你说错了!陆原,你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怀着一腔热情,贴出全厂第一张大字报的。

    要当弄潮儿,不当观潮派,这是最高司令部的命令,我们只有无条件地服从它。当然,随着运动的深入,也许我有了一点私心,但是这私心不是个人的,而是为我们这一派组织的。试想想,假如让敌对派掌了权,单方面组织革委会,那我们将永无出头之日了,他们将一步步地秋后算帐。因此现在,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争取单方面拿权。陆原久久不语。

    侯雁西说:原来要是不糊里糊涂地介入有多蛀,现在和敌对组织结怨太深了!那么你现在有些后悔!侯雁西警觉起来,她觉得一个队员看穿了领导的心思,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一改语气,强硬地说:我不后悔!如果我现在退出组织,就对不起我们的红司令了。现在让我们打开电灯,一起重温毛泽东最新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房间的灯火,明了一下又灭了。在这简单的重温中,男人和女人的心灵,都得到了某种安慰和踏实。男人紧紧地搂着女人丰腴的身体,他现在才感到这个是他的妻子,而妻子是虚弱的和无靠的。女人也突然恢复了女人的天性,她说,她将努力让头发尽快地长出来。男人说,他其实一直爱着她,爱海河边上那自穿宽背带连衣裙的女学生,爱西去列车窗口那个沉思和幻想着的小姑娘,爱怯生生地站在天宏门前,手捧红宝书,虔诚地望着这个世界的女红卫兵。女人也说,她一直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文质彬彬和风度翩翩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女人,要么,她怎么能从一大群前来支边的青年中,一眼就选中了他呢?~在绵绵话语的途中,男人像记起什么似的,掰开女人的手,下得床来,从简陋的行襄中,摸出一个金籀子。男人重新钻人被窝,将它为女人戴上。他说这是他的小业主的母亲,在临死的时候留给他的,嘱咐他在有一天送给心爱的姑娘。

    天就要大亮了。迅猛的政治风暴还在这个世界肆无忌惮地刮着。见越来越亮的窗户纸,侯雁西突然意识到,在大风暴之前,自己的这点儿女私情有点可怜和可笑。离起床还有一段时间。男人主动走近了女人。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一次名正言顺的夫妻生活,远没有上一次的偶然邂逅那么激情荡漾。他们在事情的中途就分心了。男人看见了女人的光头,女人则看见了男人的月牙形伤痕。敌对组织的髙音喇叭则在这一刻响起来。

    髙音喇叭以一架宣传机器顶上一万支毛瑟枪昀傲慢口吻,开始播送本台的早间新闻。他们俨然以正宗如革命造反派自居,继不久宣布了支持侯雁西这一派的那个当权派的政治死刑后,最后又大肆吹嘘支持自己的一个当权派,以便为他将来以革命领导干部的身份进人三结合的革委会而舆论先行。

    侯雁西没有能度蜜月。她被迅速地通知到总部开会,研究对付高音喇叭问题会后放映了电影。当时放映的电影只有三战一队,那次放映的是《地雷战》。也许是天意吧,地雷战的故事打开了侯雁西的思路。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念叨着一硝二磺三木炭这句话。

    她草拟了一个爆炸大楼的计划。这个计划得到了总部的批准。接着,由她直接指挥的一个行动小组,开始在她家的新房里,制造炸弹。

    制造炸弹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学校里学到的一些肤浅的物理知识就够,电影里又不止一次地介绍过制作方法。

    较难制作的是拉火索。但是她经过一个通宵达旦的努力,还是完成了。

    然后,她从红卫服那个贴身的上衣口袋,掏出带着体温的金箍子,将它系在拉火索的顶端了。

    炸弹做成了。那是一个金黄色的早展,长云列阵,停驻在天际的原野上,阳光从云缝中餺出,仿佛在苍白地微笑。早降的白霜,落在地面上,人一踩一个脚印,而林荫树的树枝,也结结实实挂满了这雾状的白色精灵。小风从街道上轻轻刮过,被撕毁下来的大字报残骸,被风刮着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

    队伍集结在距离楼房一百米的地方。大家轮流地呼着口号,告诉大楼里的高音喇叭,它停止喉舌的时刻就要到了。

    大楼顶上,也乱哄哄地挤满了人。靠大楼边缘的地方,挨个儿摆了几十架弹弓,只听一声统一的号令,成批的半截砖头,便向人群集结的地方砸来。

    这样折腾了一阵。后来,楼顶上的人们,终于明白了威胁来自远处队伍中,一个个儿不算太高,身着件旧军衣,剃着光头的女红卫兵。于是他们停止了投掷,在黑压压的楼顶边缘站成一堆,静观事态的发展。

    侯雁西将炸药包抱在怀里。几个通宵没有睡眠了,她的脸色有些发青,步履有些蹒跚。她顺手抓起丈夫的一顶军帽,戴在头上,这样,便掩盖了脸上的疲惫,增加了几分英武。

    忠不忠,看行动!亲爱的战友们,现在,党考验我们的盼候到了,为了誓死扞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攻克反动派的最后一个顽固堡垒,现在,我正式宣布,我要去炸掉前面的敌人的堡垒。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请战友们组织第二梯队,踏着我的身躯,继续前进吧!现在让我们髙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众人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侯雁西的慷慨陈词的演说,博得了满场的欢呼声和口号声。队伍中,人人争着请战,个个奋勇争先。满场举起森林般的手臂。

    侯雁西笑了。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心灵中得到一种满足感。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陆原身上。在她的目光的注视下,陆原也畏畏缩缩地举起了手。

    侯雁西大气凛然地说道:我不下地谁下地狱?请战友们等待胜利的消息吧,我要去了!她神色肃穆地整理了一下炸药包,将它抱在怀里,然后猫起腰,侧着身子,像电影上我们通常所看到的那样,顺着街道向大楼跑去。

    孩子!我们的孩子!陆原突然省悟到了什么,紧前两步,跟在侯雁西后边大声地喊。

    侯雁西见状,回过头来大声地斥责道:谁再扰乱军心,谁就是革命的敌人!当革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在侯雁西停住说话的一刻,大楼顶上喊声大作,砖头块儿带着呼啸飞来。本来,只要侯雁西稍微躲避,砖头块儿是不会砸到她身上的可是,她光顾着对着身后的人发豪言壮语,忘了前面的危险,结果,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小肚子上。

    侯雁西大叫一声,坐在了地上。

    砖头块仍一块接一块、地向这边投掷。陆原一个箭步,冲上来,拖住侯雁西的双臂,将她往回拖。

    侯雁西挣脱了陆原的手臂,她站起来,挣扎着向前跑了两步,又跌倒了虱背你回去陆原说。

    不要管我,陆原看来,这个任务只有你来完成了。给,这是炸药包!侯雁西头上冒着虚汗,吃力地将炸药包递到陆原手中。

    这当儿,一下子冲上来了许多人,纷纷要求接受这个任务。总部的头儿也已经提出了新的人选,但是,侯雁西硬是坚决地将炸药包交给了陆原。

    陆原一手搂着炸药包,腾出另一只手,捋了捋珙在额前面的头发,扶了扶眼镜。他的眼睛里瘪出一丝恍惚和胆怯。

    侯雁西正色说道:陆原同志,在婚礼上,我们向党表示过忠心的!陆原无言地点点头。

    口号声在他们的四周惊天动地地响起来。这口号声有来自他们自己组织的,也有从敌对组织的楼上传来的。砖块在他们的四周乱飞。

    亲爱的小侯,我的爱人,你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此时此刻,陆原像所有的壮行的男人一样,咬着牙霍地站起来,向侯雁西吼道。

    侯雁西在眩晕中,看见她的新婚丈夫肩上扛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勇敢地向前方跑去。望着背影,她感到好像有一根线,牵着她的心,她感到一阵疼痛。这疼痛还来自她的腹内,她无法知道,那个刚刚落卞根的婴儿,能否在肚子里,避过这场灾难。

    砖块纷纷下落,将柏油马路砸下一个个小坑。陆原明显地有些木讷和拖沓,炸药包不知什么时间从他肩上脱落了,于是他只好拎在手上,后来又夹在肋下。

    爬进地沟!爬进地沟!侯雁西大声地喊着。她站起来,头有些眩晕,后边不知谁扶住了她。

    陆原得到了提醒,于是倒下来,滚动几下,爬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现在,尽管对方的砖头纷纷如雨,但他安全多了。只见他肋下夹着炸药包,一耸一耸,像个螨动的虫子一样,向对方的大搂爬去。爬动中,偶尔将裹着黄军装的脊梁镂出来。

    侯雁西泪眼模糊,感慨万端地望着丈夫。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已经有一种预感,知道凶多吉少,所以,她将这一切留给了自己;自己无法完成了,她才残忍地将这一切交给了丈夫。她不忍心由别人来完成,因为这馊主意是她出的。

    她脸色苍白。她在这一刻想起了丈夫在新婚之夜说过的话。

    陆原继续匍匐前进着,去走向他的宿命。

    在地沟的前边,在陆原必须经过的道路上,长着一棵小、草。这棵小草在这年夏天曾经开过一朵天蓝色的花朵。花朵有些古怪,美丽而邪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悲哀。这小萆是如何来到这地沟里的?不知道!是牧人路经这里,从马鬃上抖落的种子吗?或者是远方的游客从天山顶上考禾的,或者是风无形的手撒在这里的,我们不得而知。

    这朵花也许当年李白或者岑参曾经咏叹过它,这棵草也许当年曾经饲过林则徐或左宗棠的坐骑。但是现在,它静静地呆在那里,冷酷地等待着陆原的到来。它天蓝色的花朵已经被早晨的严霜打蔫,只留下分成几杈的坚硬的茎杆和扎在砖缝里的结实的须根。

    陆原匍匐到了跟前。小草伸出了腰肢,结结实实地拉住了导火索上系着的那个金箍子。但是陆原一点觉察都没有,他也许过于紧张了。他躬起腰,继续向前蠕动,导火索被拉直了。

    这一刻,侯雁西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到了草上。她想起《昆仑山上一棵草》这部电影。髙中毕业后,她正在家中待业,是陆原拉着她,去看这部电影的。不知是电影里那种浪溲气氛,还是女主人公的今日东海、明日南山的生活,激发了她志在四方的激情。所以支边办公室的布告一贴出,她就第一个报名了。

    高楼上的人们,见砖块已经失去了作用,于是开始惊慌起来,有些人开始拿起棒子,往楼下桦,想在楼口堵住这爆破者。

    这一方,这时候则完全恢复了安静。有个领务呼口号的人,最近刚好新买了一块手表,袖子挽着,他想多举几次手,但是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合,于是只好悻悻地缩回了手臂。

    陆原又像虫子一样,一曲一伸,向前蠕动了一下。能看见他那黄黄的脊梁。

    小草固执地冷酷地挂住了金箍子。随着陆原身体的蠕动,小草抖动了一下,金箍子也抖动了一下,百分之一秒时间的较量之后,小草胜利了,它没有被扯掉,而是在摇晃中将金箍子拽住,将导火索拉着。炸药包冒起了青烟。

    煨炸声响了。

    爆炸声打破了难耐的沉闷。侯雁西看见,她的眼前先是一束火光,接着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烟雾塞满了整个街道,空气中充满了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味道。

    爆炸溅起的土块和瓦砾,飞飞扬扬地落下,砸在人们的身上。硝烟熏黑了人们的脸,灰尘弥漫了人们的全身。

    气浪将一件黄澄澄的东西,打着旋儿飞了几十米远,带着唿哨声落在侯雁西的脚上。

    硝钿渐渐地散了。

    那座楼房依然矗立在那里。喇叭还在吱吱哑哑地响着,只是像失语的人一样,只有嗡嗡声,不再播送任何内容。人们呆呆地站在楼顶,鹋雀无声,一片愕然。

    炸药包在中途爆炸了,肇端正是那棵小草。现在,在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大坑四周空荡荡的,抱炸药包的那个人,已经粉身碎骨了。他的粉碎的骨肉和土块瓦砾混在一起,撒满了半条街道。

    是我害了你,我的亲人哪!面对空荡荡的街道,侯雁西痛哭起来。她俯身拣起这烫人的金箍子,将它戴在右手指上,她的眼莆冷漠:地蜜着前方,脸二色白得怕人,牙齿将紫色的嘴唇咬得出了血。

    楼上的高音喇叭,又开始响起来。笔杆子们已经写出了-本台最新消息,固若金汤字样的成语现在开始在文革中流行。当然,笔杆子们没有忘记在本台最新消息的开头,引用一段语录,这次引用的是: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相应的,这一方面也开始呼喊口号。口号的大体内容是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为陆原烈士报仇之类的话。

    领导人则掏出小红本,开始念语录:要奋耳就会有辉牲厂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静静地站在街心的侯雁西,长长地抽泣了一声,车转身,捂着肚子,向工厂家属区的方向跑去。有人在后边喊了几声,她也没有听见。

    几天以后,这一派为陆原烈士举行了隆重的道悼会。而另一派,则在高音喇叭上,播送一段顺口橾皇保皇卜死了喂狼;狼吃活该,没有棺材!

    革命发展到这个时候,死人还比较罕见,所以陆原的追悼会,举行得十分隆重。待到后来,武斗大规模进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追悼会也就草率得多了。所以当时流行着迟死不如早死,早死不如不死这句话。

    整个追悼会期间,死者的遗孀一言不发,冷气逼人。追悼会一结束,她就将袖章 抹下来,丢在会场上,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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