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志莉

    今年是菲菲和陈默异地恋的第三年。陈默在云南，菲菲在青岛。每年只有寒暑假他们可以见一次面。

    陈默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理工男，大学三年从不逃课，每逢期末会拼了命夜以继日地学习，就像这次的期末考试，他们全宿舍只有他一个人没挂科。陈默至今还会在冬天穿厚厚的秋裤，然后把裤脚塞进袜子。他平时在学校不会乱花一分钱，也几乎从来不给自己买新衣服和新鞋。他总是会把钱都存着，等和菲菲见面的时候给她花。

    三年来，每次见面的那几天，衣食住行陈默都会为他们安排妥当。每次见陈默，菲菲都傲娇得撒手不管一切。其实平时在学校，菲菲也和陈默一样，事无巨细，自己上手。

    不过这一次，菲菲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也总是扑在题海里的学霸了，她现在期末时只靠突击。菲菲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身小地方气息的农村姑娘了，大三的她已经学会穿衣打扮，她留了中分，她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化了淡妆的她眼波流动，顾盼生辉。她开始写作，她的微博上有越来越多的粉丝，她开始认识圈子里的很多人，她看到书本以外更远的世界。

    这次他们约好在徐州会合，玩两天，然后一起坐火车回家。这一次，陈默为他们团了三年来住过的最好的酒店。菲菲想，大概陈默心里也有预感吧，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菲菲坐高铁到徐州。在车上收到陈默的短信：“出站以后别动，我就在出站口等你。”如果是以前，菲菲一定会幸福地回他：“好的，亲爱的我爱你。”但是这一次菲菲没回复。不想回复，她觉得自己对这次见面真的不激动了。

    出了高铁站，四周一片荒凉。

    菲菲给陈默打电话问他到底在哪儿啊，陈默也问她到底在哪儿啊，菲菲觉得特委屈，她说，我就在高铁站啊，还能在哪儿。陈默说，我就在徐州高铁的出站口啊，没看到你出来啊。

    远处有好几个猥琐的中年黑车司机在冲菲菲招手，叫她美女。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怒火。她觉得陈默怎么这么弱智啊，提前那么久来找高铁站，也没找到，让她来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在这四目荒凉的地方被一群黑车司机们招手。他们打了十几个电话，菲菲一直问陈默你到底在哪儿啊，他也问她同样的问题。他们描述自己周围的场景，完全不一样。最后总是什么都说不清楚，菲菲就生气地挂了电话，自己拉着行李箱乱走。

    菲菲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回为什么对陈默如此没有耐心。

    后来菲菲想起来拍了下周围的建筑发给陈默，过了一会儿，陈默又打电话过来，说知道菲菲在哪儿了，让她别动，他来找她。陈默来了以后菲菲才知道，是她下错出口了。徐州高铁站有两个出口，她走的是最偏僻的一个出口。

    不出所料，陈默依旧穿着三年前的那件灰色外套，那件中年男人们才会喜欢的灰底蓝条保暖衬衣。

    菲菲心里对他的失望又重了一层。

    出了高铁站，陈默拿着他的百度地图，开始来来回回地找路，找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成功地坐上了公交车。

    三年来，陈默总是这样，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总是喜欢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地图，开始低着头找路，从来不问路。每逢一个十字路口，他几乎都要把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都试一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试对。很多时候他都会找错路，然后菲菲就会冲他发脾气，埋怨他让她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其实，很多时候菲菲想说，打个车过去不行吗？可是菲菲知道他不喜欢浪费钱。能用脚走到的路，他不会愿意打车的。

    下了公交之后，他们去了一家面馆。拆筷子的时候菲菲没注意到筷子里的牙签，两个手的大拇指都被刺破了，血往外流。那一瞬间，菲菲心里有些许悲凉。吃完以后，陈默又掏出他的百度地图开始找他团的那个酒店。依旧是来来回回地找，找了一个小时。

    找到酒店以后，才发现团错了城市。然后陈默的支付宝密码也忘了，菲菲的支付宝上余额又恰巧不够了。菲菲当然没有好脸色。到后来，看着菲菲的怒火逐渐升起，陈默紧张到拿手机的手都在抖。

    菲菲靠在酒店前台的柜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这世界人来人往，她觉得，她还这么年轻，她不想再跟他过这种每次都因为美团而被酒店前台鄙视的日子了，她不想再跟着他走错那么多路了，太累。

    折腾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住进去了。晚上的时候，他们规划好第二天去龟山汉墓，第三天去淮海战役纪念馆。

    第二天勉强还算顺利吧。虽然陈默的百度地图依旧找错了好几次路。虽然每次找错，菲菲依旧冲他恶狠狠地发脾气。这种恶狠狠，不是女人对男人那种撒娇的恶狠狠，而是青春期叛逆时，跟妈妈吵架时的那种恶狠狠。不过陈默都忍了下来。

    第三天，他们打算去淮海战役纪念馆。早上刚出门，陈默又掏出了他的百度地图。菲菲问他：“手冷吗？”陈默低着头回答：“只要你别发脾气，我一切都好说。”

    菲菲忽然有点儿心疼，她说：“我保证不发脾气。”

    可是，在陈默第五次找错公交站牌的时候，菲菲还是没忍住。菲菲面无表情地说：“先别掉头，先沿着这儿走，前面有卖包子的，先吃完早饭你再乱找行不行，反正要找到正确的路你起码得一个多小时。”

    语气尖酸刻薄。

    然后菲菲径直沿着卖包子的方向走去。陈默在她身后收起手机，跟着她去买了包子。路边的小店正好在放歌——《漂洋过海来看你》。

    ……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地来看你

    ……

    菲菲听着歌，觉得真是又应景又难过，吃完包子后，他们站在路边，菲菲不知道他们要去的淮海战役纪念馆该怎么走了。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陈默都不肯再找路了。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说：“这一次听你的，你为我们找一回路吧。”可是菲菲从来都是路痴，是那种世界上最痴的路痴。她的世界从来都只有左右，哪有什么东西南北。每次看地图她都觉得眼花缭乱。

    冬日的清晨，阳光铺洒。骑着电瓶车的男人和女人们来去匆匆，车辆川流不息。

    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相隔一米，彼此沉默。

    菲菲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心疼。她知道他挺想去淮海战役纪念馆的。他为他们找的酒店就在纪念馆的旁边。她想成全他一次。她说：“你能不能再找这最后一次路。”陈默面无表情地说：“手机在包里，今天你找一回路吧，今天我听你的。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菲菲赌气掏出手机，冻手，也实在看不懂地图。所以她又收起手机，他们就这样站在人行道上，对峙着，沉默着，绝望着。

    菲菲靠近陈默，想要抱抱他。他退后了两步。菲菲把手塞进他的兜里，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握紧她。

    菲菲说：“你要是想骂我，你就骂出来好不好。”

    陈默依旧面无表情：“我从来都不骂女生。”

    菲菲知道他心里一定很想说“你行你上啊”。可是，菲菲宁愿他说出来这句话，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每次一吵架就只知道沉默着，后退着。陈默是个特别理性的人。从来都不会冲动一回。很多次菲菲希望他能为自己冲动一回，比如忽然出现在她的宿舍楼下，比如带她住一次真正上点儿档次的宾馆。然而菲菲知道这只是幻想，这种事陈默永远都不会做。

    站了二十分钟，菲菲问他：“总之你今天就是不会为我们找路了对不对。”陈默说：“你又不跟我走，那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陈默明明知道，菲菲从来都不认路。跟着她走，她怎么会知道往哪儿走。跟着她，他们哪有路可以走。

    菲菲叹了口气：“回房间吧。”

    回去的路上，菲菲还是把手塞进了他的兜里，尽管他还是没有握紧她。

    菲菲说：“我错了，那次去云南玩儿，我就这样骂了你很多次，我知道我挺过分的，自己不认路，还总嫌你找错，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陈默不说话。

    菲菲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吗？那时候咱俩成绩都特别好，是班里的一双学霸，没人知道咱俩竟然会谈恋爱，我记得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你第一次亲我，那时候真好啊。”

    陈默说：“我忘了。”

    菲菲觉得彻骨的冷。

    菲菲还想缓解一下气氛：“那你还记得我们都去过哪儿玩吗？”

    陈默说：“我忘了。”

    菲菲也不想说话了。她低着头走路，眼泪掉了出来。陈默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回房间以后，菲菲想要抱抱他。他推开她，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然后陈默躺在床上开始折腾他的小米手机，好像是给系统升级，结果升级了以后很不好用，陈默想退回到原来的系统，却怎么也退不回去。

    陈默一直重复说“真是不讲道理，升级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菲菲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他，这几年的大学生活让自己升级了，升级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晚上的时候，陈默终于愿意跟菲菲说话了。

    陈默抱紧了菲菲：“以后能不能改改脾气？”

    菲菲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你是不是对我绝望了？你还爱我吗？”

    陈默叹了口气：“绝望倒不至于，只是有些失望，但是我知道我还爱你。”

    陈默说：“可是我觉得你不爱我了。我好想哭。”

    菲菲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陈默抿着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说：“因为你对我好凶。”

    那一刻菲菲忽然明白。不爱一个人，真的是能感受到的，不爱了，就会对他凶。就会对他不温柔。

    陈默说：“我本来打算今年寒假带你回家见我父母的。”

    菲菲没说话，抱紧了他。她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从前她撒娇耍赖地求过陈默很多次，她说哪怕不带她回家，让她看一眼他的家乡也好啊，那个时候她那么爱他，觉得就算不能去他家，只要能看一眼他从前每天都走的路，只要能尝一下他吃过的东西，能看一眼他的家他的小学，她就特别知足了，还有他家乡闻名百里的桃花山，她多希望他能带她去看一次桃花啊，可是陈默一次都没有带她去过，他总是说时候未到。而这一次，陈默觉得时候到了，她却不想去了。

    过了一会儿，陈默转过身去睡了。

    菲菲看着他的后背，忽然把他紧紧抱住，开始止不住地哭。陈默吓坏了，赶紧转过身来抱着她。他没想到她会哭，其实他不知道，她一哭就完了，哭说明心已经走了。她的哭是回顾，回顾这几年陈默为她做过的一切，回顾陈默所有的优点，回顾自己为陈默付出过的深情。

    菲菲哭着说：“你以后一定不要找我这样有野心的姑娘，我这样的姑娘太贪心。”

    陈默哽咽着：“你不要我了吗？”

    菲菲哭着说：“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对你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千万别再找我这样的。”

    陈默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关心你，你整天玩微博对不对，以后我也下个微博，我每天关注你的动态。我一定好好关心你好不好。”

    菲菲哭着说：“我怕我以后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对我的男人了。”

    陈默说：“我知道我长不大，穿衣服也还很土，以后我一定努力改，我会买新衣服，不会再这么土了，还有，你告诉我你都看什么书，我也去看，这样我们就有共同语言了。”

    菲菲哭着说：“在学校的时候，我有时候真的特别想你。”

    陈默紧紧地抱着她：“我也特别想你。”

    菲菲擤了很多次鼻涕，满脸的泪。一会儿以后，菲菲下去洗了把脸。

    陈默抱着菲菲睡了一夜。菲菲睡着的时候，陈默看着她的脸：“以前的你真的特别好特别好，你怎么就变了呢。”

    第二天清晨醒来，陈默抱着菲菲说：“我昨晚做了个梦。”菲菲问：“什么梦。”

    他说：“我梦见我带你回家了，我妈说你长得真好看。”

    菲菲笑着说：“然后呢？”

    陈默说：“然后就梦醒了啊。”

    菲菲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大约，即使再舍不得，梦也真的该醒了。

    那天他们聊了好多。

    陈默说，他觉得菲菲总是舍本逐末。比如菲菲为了写小说而没有好好学习。

    陈默说，大学四年，每天家庭加社会对自己的投资差不多要两百块钱，总得学点儿东西，才能不浪费这些投入和自己的时间吧。只靠期末突击，其实根本什么都学不到。

    菲菲小声回答，我想学的东西不在课堂里。陈默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

    菲菲笑着说：“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陈默说：“上大学不上课，无非就是在宿舍打游戏看电影睡觉，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

    陈默说：“我觉得你真的变了，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你了，当年的你多爱学习啊，每天比我来得还早，放学也不去吃饭，自己一个人在教室做题。那时候你真是个特别乖的女生啊。”

    菲菲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他一直挺鄙视自己写文章的。他觉得自己没有作家的命，还得了一身作家的病。

    所以菲菲什么都不想解释，只是不停地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后来为了缓和气氛，菲菲问陈默：“姚贝娜走了你知道吗？”

    陈默说：“姚贝娜是谁？”

    菲菲说：“没谁，一个歌手而已。”因为她猛然想起来，陈默几乎从不听歌，偶尔听的话也只爱听郑源。

    头一天晚上的不舍已经被菲菲忘得一干二净，她只想赶快收拾东西，坐车回家。

    后来在火车上，陈默又问菲菲：“你觉得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应该平稳点儿还是浪漫点儿？”

    菲菲知道他的意思。她笑了笑，没回答。

    其实菲菲想说，年轻的时候我想浪漫点儿，等以后该结婚了，我想稳定点儿。而且，其实我也喜欢细水长流的生活。可是我希望陪我的那个人，他能听懂我听的歌，他能看懂我看的书，他讲话能逗我笑，他愿意花时间陪我聊天，最重要的是，他能不藐视我的梦想。

    快下车的时候，陈默让菲菲试试看能不能进去他的QQ空间。菲菲一试才知道，他的空间对自己锁了。而她竟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锁的。以前啊，陈默的空间只对菲菲一个人开放，陈默空间的留言板上近两千条留言，都是菲菲一个人留的，那个时候啊，即使很多时候陈默都不回复，但是菲菲也总是兴致勃勃地告诉陈默自己每天的心情和生活，那时候日子每天都很甜蜜。

    而如今，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给他留过言了。

    她忽然想起来大二的时候，有一次吵完架，陈默说，以后我们要是分手了，我就把那个空间永远锁起来。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这些留言。

    下了火车，他们要分开坐汽车回家。陈默先送菲菲上车，他帮她买了车票，还非要塞给她几十块零钱。

    走的时候，菲菲抱了抱陈默，告诉他，以后记得给女朋友买玫瑰花。

    陈默说，以后把脾气改改。谁都不知道路，况且人生那么长，难免走错。

    目送菲菲坐的汽车走了以后，他自己去吃了饭，然后自己坐车回家。

    菲菲在车上听着歌——《漂洋过海来看你》。她在心里说，陈默，以后你就不用漂洋过海来看我了，以后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菲菲知道，像陈默这样专心而笨拙爱她的男人，这样的福分，她可能一生只会遇到一次。在她心里，陈默就像一座靠山。每次她遇到棘手的事儿，都会找陈默。即使他们隔着几千公里，陈默一般也都会帮她处理妥当。

    菲菲也知道，陈默是自己的初恋。菲菲所有的密码里面也都有她和陈默的名字缩写。陈默攒了半年的钱来找她玩。陈默带她去吃好吃的，带她去景点玩，陈默在自己身上从来都不舍得乱花一分钱，给她买的东西却都是经过再三比较之后挑的质量最好的。陈默是个很靠谱的男孩子，如果跟着他，自己的后半生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是一定衣食无忧。

    可是，在一起三年，陈默从来都没有给她买过玫瑰花，陈默总是忘了她的生日。即使记得，陈默也不觉得该在生日时给她惊喜送她礼物，最多给她发个短信说生日快乐。

    而且，她的梦想在陈默看来，是可笑的。她从来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起自己的梦想，因为对陈默来说，那就像一个笑话。她被读者嘲笑的时候，她的文章第一次上热门的时候，她第一次拿到稿费的时候，她第一次跟人签约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关心，不在乎。

    最重要的是，陈默太木讷了。她跟陈默这几年，心里就像死水一样平静，她从来都不对陈默抱有任何浪漫的幻想，她知道他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了自己而不理性，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20岁的她心里就像50岁一样平静。

    她再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所以，再怎么可惜，菲菲也知道，她不爱了。

    她给陈默发了条短信：陈默啊，从今往后，祝你前程似锦，一生欢喜。

    然后删了手机里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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