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陈

    1

    铁头、囡囡和我是发小，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记不得了，反正打我有记忆开始，这两个人就像我的家人一样一直都在我身边。

    那时候，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爸妈上班，大部分时间我都像野孩子一样在那条唯一的马路上玩耍，直到现在我闭着眼睛还差不多能说出每家店铺的名字。

    铁头的爸爸是个货车司机，长年累月都在外面，每次回家都给他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这往往让那条街上的所有小伙伴都羡慕得不得了，当然我也不例外。他妈妈在街上开了个小卖部，所以他总是拥有吃不完的零食，身为他的好哥们儿，我自然也经常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

    囡囡是个女孩。那时候年龄虽小，可是性别意识非常强，刚开始我是强烈不同意和她一起玩耍的，铁头却以不给我零食吃的代价威胁我必须同意囡囡加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至此我们的三人小团队正式成立，我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对此我愤愤不平很多年。对了，囡囡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她的爸爸妈妈在我们邻县工作，一个星期回家一次。

    2

    1994年，我上一年级，听我妈说要不是我去年撒泼耍赖，打死都不上学，那年我也就该和铁头囡囡一起上二年级了。不过没用多久，我就和铁头同班了。1997年，我上四年级，而铁头也光荣地留了级。

    囡囡比我们高一年级，就因为这个原因，她竟然自认为可以保护我们，变成了我们的老大。我提出口头抗议，而铁头无动于衷，我一想反正也摆脱不了老三的命运，只要有零食吃，谁当老大对我一点儿影响都没有，所以也就默认了囡囡的老大地位。只有一点让我很想不通，在别人面前永远威风凛凛、不允许别人有任何反对意见的铁头为什么在囡囡面前就没有了所有的脾气。

    班里同学知道我俩认了一个小姑娘当老大，拿我们各种开玩笑。这次铁头一点儿不生气，任由他们说去。后来也不知道谁开始传言，说铁头喜欢囡囡，这还得了，男女问题永远都是大事。铁头这次愤怒了，逮着一个平时不断挑衅他的同学狠狠打了一顿。那个被打的同学放下狠话，说晚上小树林见，铁头自然不会示弱。

    那时候，学校后面有片小树林，那是平时同学们“决斗”的地方。

    放学后，在全班男生的簇拥下，我和他以及那位被打的同学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到那之后，才发现还来了三个四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位是被打同学的表哥。他们两个打一个，结果可想而知。待我和铁头鼻青脸肿之后，囡囡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拿着书包，横冲直撞，把我和铁头解救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很晚才回家。从小树林冲出来之后，我们直奔我们的聚集地，那是一间废旧的厂房。

    囡囡叉着腰愤怒地问我们为什么打架。

    铁头把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她。

    我低下头，说：“他们说铁头喜欢你，铁头气不过，就打了他们。”

    囡囡显然不知道会是这个原因，一时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才说：“说就说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是一伙的，就应该喜欢。”

    紧接着，她又说：“天天打架，天天打架，我看你们都快成小混子了，以后要是再打架，我永远都不会再理你俩，听到没有。”

    囡囡的话还没说完，铁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连书包都没拿。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和囡囡坐在空旷的旧厂房内，久久没有说话。我一直都在猜测她在想什么，可是我猜测不到，至于别人都说铁头喜欢囡囡，我头一次体会到也许这是真的。

    我把囡囡送回家后，顺道去了铁头家把他的书包送给他。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又被他妈打了一顿还是因为鼻青脸肿疼的。那天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我想问他是不是喜欢囡囡，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跑了，想问他以后还会不会打架，可是我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傻傻站了一会之后，没和他打招呼我就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又被我爸当成了他组合拳的试验品，打得我半个月坐板凳都只能用半个屁股。

    3

    2000年，我和铁头上初一。铁头成绩不好，他爸妈对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求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到大城市能找到厕所就行，所以他依旧留在了城乡结合部的中学。我爸给我找了一所离家不是很远教学质量还行的中学。

    我和囡囡成了校友，把铁头扔在了老家。

    刚开始，我和囡囡一人一辆自行车，清晨一起骑二十分钟到学校，晚上再一起回家。过了不长时间，囡囡的自行车丢了，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再买一辆，我就成为了她的御用司机。

    看着我每天载着囡囡上学放学，铁头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我有意见，甚至有多次都不愿意让我到他家去看录像。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铁头对我有意见不说，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天天载着囡囡，自己也累得够呛，可是囡囡总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老大的做派。

    慢慢地，关于囡囡，我感觉我变成了铁头那样的人。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心里很害怕，一方面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铁头，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对付囡囡。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依旧每天早晨到囡囡家接她上学，晚上放学后等她一起回家，铁头也继续在那所看起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初中里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其实还是有变化的，囡囡上了初三之后，我也跟着她忙碌起来，每天很早就去学校，晚上等她上晚自习都要到八九点钟了，每个周末我也会先把她送到学校，然后跟新认识的同学穿梭在那座城市里，我们与铁头之间的交集一下子似乎没有了。

    铁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在我把囡囡送回家之后，他硬拉着我说要找我聊聊天。他找了一家小饭店，随便叫了两个菜，还要了几瓶啤酒。我们面对面坐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我，而我拒绝了，他也没有勉强。他那时就学会了喝酒，对于这点我倒不奇怪，除了学习以外，他学习什么东西似乎都特别快，不像我这么笨，就连感情的事情都后知后觉。

    “怎么最近都不见你俩啊？”

    “哦，囡囡初三了，每天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

    “也难为你了，她忙也拉着你一起忙，不过也挺好的，天天晚上这么晚才放学，你和她一起回来安全点儿。”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啊？我们马上也要升初三了，别无所事事的，好好学习，争取我们考到同一所高中去。”

    “你还不知道我？一上课就睡觉，一下课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看着你和囡囡成绩都这么好，我也想好好学，可我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材料，前几天我爸回来还说等我初中毕业，让我学修车呢。”

    我没有说话，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他灌了一口酒，也没有言语。我感觉我们之间有道隔阂，我相信他也能感觉到。

    过了许久，他才说：“在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你俩，你就和我说，哥们儿别的本事没有，打架那可是身经百战。”

    “我听别人说囡囡有喜欢的人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上初三还搞这些事情，要是耽误学习怎么办。你帮我说说她，可不能耽误学习。要是有人纠缠她，你和我说，我去灭了他。”

    铁头这些话似乎是有意对我说的。我和囡囡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没有逃出他的手掌心。

    4

    囡囡中考的那个暑假，我们似乎恢复了以前的关系，每天依旧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玩耍，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唯一让我们不开心的是囡囡的爸妈想让她转学到他们工作的城市去。

    一起吃饭的时候，囡囡说她不想过去。我问她为什么，她笑着说这儿有她两个跟班的，能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铁头在一旁只顾着喝酒，并不言语。他就是这样的人，很多话永远都憋在心里，不愿意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囡囡也是。我们三个坐在街道旁的大排档内不知疲倦地高谈阔论，就像要把天底下的牛都吹死一般。

    半醉半醒间，囡囡说临走之前要送我和铁头一人一件礼物。我忙问是什么。囡囡说到时就知道了。

    最后，在我和囡囡喝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时，铁头把我们送回了家。回到家后，在我爸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我突然清醒过来，我猜想这就是所谓青春期的痛，让我在混沌的状态下还要忍受折磨。我想去告诉铁头，一想他都是半个酒鬼了，肯定比我了解得多，毕竟是他心甘情愿让囡囡当老大的。我也想去告诉囡囡，可我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让她不要走吗？我没有这样的权力，毕竟仅凭骑着自行车载她两年并不能说明问题。

    隔了几天，囡囡和我们说，她爸妈担心她适应不了那边环境，就想让她提前过去适应一下。她还说，等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还会回来的，答应给我们的礼物到时候给我们。

    可我总觉得从此以后，她就变成了客人，或者说是我和铁头生命里戛然而止的插曲。

    她临走的前天晚上，我鼓足勇气想要和她好好聊聊，可我到底笨嘴拙舌，想了半天，才问她知不知道铁头喜欢她。她朝我笑了笑，骂我是个小傻瓜，她说，我知道啊，我是你们的大姐大嘛，你们要是敢喜欢别人，你看我不弄死你们。

    我可不是小傻瓜，按年龄算，我还比她大几个月呢。我只是个胆小鬼，打了很多天腹稿的问题最终还是不敢问出口。

    囡囡走了之后，我和铁头又恢复了我们的二人组，但是除了每天在大街上晃悠，似乎真的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我们的据点，那个旧厂房也在一夜暴雨之后，彻底毁灭了。我和铁头站在倒塌的旧厂房前，一言不发，却好像是纪念死去的青春。听说小学后面的小树林也没有了，说是为了扩建学校。

    5

    快要开学的前几天，囡囡回来了，带着她送给我们的礼物——她送给铁头一大盒子千纸鹤，听她说有九百九十九只，而她只送给了我一只。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一起吃顿饭，她就离开了。

    看着铁头抱着的千纸鹤，虽然我没有明说，却非常嫉妒。在和铁头分开回家之后，我把我的那只千纸鹤丢在了马路旁。我以为我能不回头地走下去，没走出几步，还是转过头把它捡了起来。从此，那只千纸鹤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无数次打扫卫生它都能幸免于难。

    开学之后，我升了初三，日子一下子变得异常忙碌起来。这也挺好，不会让我分心去想另一个城市的囡囡。

    而铁头终于还是没有上完初三，在一次打架后，他选择了离开学校，成为了一名汽车维修工学徒。

    我们，我，铁头，囡囡，从此以后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到能把我们拴在一起的绳。

    高中毕业以后，我离开老家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上学，铁头则在老家开了自己的门市。一年到头，我们俩屈指可数的聚会往往在视死如归的烂醉如泥中忘记，就好像我们从未认识。

    当我叫他铁头的时候，他勃然大怒，说让我以后别再叫他铁头，他叫赵向南。

    6

    再次见到囡囡的时候，已经是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了。她大学毕业，在我们镇上的那所小学当老师。

    她提出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好像这些年一直停滞一样，仿佛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她还是她，我还是我，铁头还是铁头，而不是现在的赵向南。

    地点依旧是很多年前的那家大排档。大厨换了人，以前大厨的儿子接班，炒的菜远远没有以前的好吃，啤酒也不再有以前的醇香，我和铁头必须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能喝下去。囡囡却兴致很高，同样兴致很高的还有囡囡带来的她的男同事，她说是她大学里收的小弟，说以后我们就是四人组了。

    这次，铁头和我想法一样，那就是不同意她的男同事加入我们的小团队，不过我们的反对并没有任何作用。

    吃完饭，铁头先行离开，我和囡囡没有挽留。

    镇子发展了很多，由原来的一条主路变成了现在的“井”字状。沿着马路，迎着晚风，我和囡囡向她家走去，当然还有她的男同事。

    囡囡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她送给我的礼物。我愣了一下，说：“记得，现在还在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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