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因发现麦格尼的称赞并非空谈。在前来王座厅见证并出席仪式的人中,他的确是唯一一名人类——除他以外都是矮人和侏儒。麦格尼换上他最为正式的铠甲,深受安度因喜爱的矮人伯伯的形象消失不见了。今天,麦格尼全然变成了人民最需要的形象,尽管他对安度因的个头来说有些矮小,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王者之气。安度因也在带过来的衣物中换上了最上乘的一件,但他依然感到不太自在。好在他认识不少矮人。
然而其中一位却不在这里,他十分想念她。他不禁好奇她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对艾尔琳来说这是种毫无道理的讲迷信,还是可以获取情报的切实法门?他无从得知。
麦格尼扫视了人群。来者并不多——高阶牧师洛汉、几位草药师,还有探险者协会的高阶探险者麦格拉斯和顾问贝尔格拉姆。“要是我的兄弟们都能在这儿,”麦格尼轻声说道,“能见证这一刻就好了。不过没时间通知他们了。来吧,咱们出发。我们耽搁越久,可怜的艾泽拉斯就越痛苦。”
他一言不发,大步向王座厅入口处的一扇大门迈了过去。安度因曾注意过那扇门,但他从未多问,也从未听别人提起过。麦格尼点头示意,两位侍从抬着一把巨大的铁质老式钥匙走上前来,另一人搬出一架巨大的梯子。那扇门甚是巨大,就连比较高的安度因也摸不到门锁。矮人们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把硕大的钥匙插入了锁孔,齐心协力转动了钥匙。随着一阵深沉而又抗拒的吱扭声,钥匙转了回来,锁打开了。矮人们爬下来把梯子挪开,以免挡道。
沉寂了一秒后,大门自己缓缓向围观者们敞开了,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张着空虚大口的茫茫黑暗在它背后露了出来。
两位打开了大门的侍从将硕大的钥匙放在一旁,列成一行走在了前头,他们引出了一条不断下降的廊道,点亮了沿途的烛台。里面的空气凉爽而湿润,但并不陈腐。安度因这才意识到,铁炉堡之下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空旷区域。
他们沿着廊道默然向下一路走去,这条路精确而笔直,矮人是不会修出蜿蜒小道的。走在他们前方的一位侍从向上迈出了步子,当他们走到廊道尽头时,看到有一个火盆烧得旺盛,正迎着他们。廊道通向了一个洞穴,这里别有洞天,安度因惊叹地抽了口气。
他只料到会有整洁的廊道,却被亲眼所见惊得目瞪口呆。他脚下的平台分出两条岔路。其中一条铺着台阶、盖着地毯,看起来出人意料地新,这条路通向上方。另一条路通向下方,是条朴实无华的石道。令他喘不上气的是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物件。
墙壁和天花板上长着闪着光芒的透亮水晶。火盆与侍从手中火把的亮光照耀着它们,令其散发出纯白的光芒,仿佛自己就可以发光,不过安度因清楚这只是错觉。尽管如此,自然造物的绚丽在这里和矮人建筑朴实的线条交织融汇在一起,美得动人心弦。
“这些水晶——真美啊。”安度因柔声对走在他身旁的洛汉说道。
牧师笑了起来。“水晶?孩子,这不是水晶。你看到的是
钻石
。”
安度因瞪大了眼,他仰起头向上看去,闪闪发光的天花板变了一副样子。
麦格尼成竹在胸地从台阶跨上一处平台,宽阔的面积能容得下他们这样的好几群人。他转过身来满怀期许地点了点头。
“我们发掘出了一块石板,上面的信息正好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机缘巧合。”他的话音在洞穴中回响着,“今天到场的诸位在过去的三天里都失去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整个艾泽拉斯的报告都表明有什么东西出了严重的差错。大地受了创伤,正战栗不止——它在呼唤援手。咱们是矮人。咱们来自大地。我相信土灵的话。我相信我在这里做的事情——举行的这个不知起源于何时的古老仪式——会让我治愈这个饱经创伤的可怜世界。以我的血与骨、土与石起誓,就让大地得到治愈吧。”
安度因的后脖颈一阵刺痛。尽管麦格尼的演讲并无所指,可那番话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随着他深入大地之心,安度因感到自己仿佛也坠入了这个深邃莫测的仪式之中。
贝尔格拉姆上前一步,手中拿着一张卷轴。麦格拉斯双手后背站在他身侧。两人旁边站着矮人草药师沃萨·布拉克塞尔,他拿着一只盛满浊液的水晶瓶。贝尔格拉姆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一种陌生的语言,听起来十分生硬,令安度因打起了哆嗦。这个地方不知怎的变得更冷了。
每句讲完后,麦格拉斯都会贴心地为安度因翻译过来。小王子想起麦格尼曾给他念过相同的句子,就在昨天。
“此为与群山合而为一之缘由,之法门。”贝尔格拉姆吟诵道。“看罢,我等乃土灵,土地之灵也,土地之魂魄归于我等,土地之痛楚归于我等,土地之心律归于我等。我等咏其歌,泣其美。于不愿归乡之人而言,我等是为大地之子嗣,此即缘由。”
归乡。艾泽拉斯是他们所有人真正的家乡,在贝尔格拉姆继续吟诵准备药引的具体方向时,安度因如此思忖道。这家乡并非暴风城,并非他父亲所在的地方,也不是吉安娜阿姨所在的地方。这片土地、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家乡。他们现在站在这里,站在“大地之心”,四周环绕的钻石与岩石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庇护,而非压迫。麦格尼即将与受伤的艾泽拉斯对话,找出治愈它的最佳办法。这个目标确实崇高。
“沾一抹育药之土,饮其入腹。吐露汝来此是为何故,群山将予以答复。汝将归复昔日之貌,汝将重回旧日家乡,汝将与群山合而为一。”
沃萨上前一步,把浑浊的药剂交给了麦格尼。矮人国王毫不犹豫地接过透明的细长瓶子,举至嘴边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唇,把瓶子递还给沃萨。
麦格拉斯呈给他一份卷轴。麦格尼用古代语言大声朗读了起来,比贝尔格拉姆刚才的表现多了些许犹疑,麦格拉斯则在一旁做着翻译。
“我置身大地之内,与其合而为一。我与其互为彼此,静听群山答复。”
麦格尼还回了卷轴,摊开双手作恳求状。他合上双眼,专注地皱起了眉头。
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群山会突然开口说话吗?要是果真如此,它的声音又是什么样的?它只会跟麦格尼说话吗,他又会听到些什么?他能跟它讲话吗?会不会——
麦格尼猛然张开双眼,瞪大的眼球里充斥着诧异,他的嘴角向上形成一道弧线。“我……我听到了……”他双手举至两鬓。“声音都在我的脑海里。很多很多的声音。”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庞洋溢着惊喜与胜利之情。“不止一个声音。有几十个,可能有上百个。所有的声音都来自大地!”
安度因发起了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笑容。麦格尼是对的!他能听到大地——大地们的声音吗?真叫人糊涂!——跟他说说话。
“你听得懂它们说的吗?”贝尔格拉姆激动地说道,“它们说了些什么?”
麦格尼突然仰起头、弓起了身子。他似乎想退后几步,吃力地想抬起脚来,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不,不是被定住……安度因发现他的那双黑色靴子变得几近透明,仿佛它们突然间成了玻璃的——仿佛连他的脚也突然间成了玻璃的——
——或者说是水晶……是钻石……
与群山合而为一……
不,不,这不可能——
麦格尼的脚忽然颤抖起来,上面明显地结出了一块凸起的透亮石头。这些石头仿佛会流淌一般,沿着他的腿、身躯向上蔓延开来。随着一阵嘎吱声,一道道细长的水晶尖刺从四处冒了出来。麦格尼张大了嘴,唤出一阵无声的长叹,他的胳膊高举过头顶,紧紧握成拳头。钻石之流迅速涌了上来裹住了他的双拳,向外伸刺,朝着岩石洞壁延展,与其相互融合,并以此时包覆着他的石头将他困在此地,石流还在快速向上涌动,从他的胸口爬上了,不,不,爬过了他的脑袋。麦格尼尖叫着,纯粹的恐惧令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然而无情的透亮石流灌进了他的嘴里,让他的尖叫戛然而止,其硬化的速度如此迅猛,让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不过立刻又被回荡在钻石洞穴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刺激到行动了起来,他们听过的所有疼痛或恐惧的喊叫声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洛汉开始施放起治疗法术。麦格拉斯和贝尔格拉姆上前一步,抓住麦格尼的胳膊,想把他从站立的地方拉开,却是徒劳无功。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现在为时已晚。他呼喊声的回音已然消逝。麦格尼看起来既像是被变成了石头,又像是被困在了石头里,他仰着头,伸着手臂,脖颈上的肌腱显示出极度的痛苦,双手也紧紧握成拳头。他身上好似穿着诡异的衣服,生着参差不齐、闪着光芒的大块水晶。
安度因打破了震惊中的哑然。“他是不是……你能不能……”
洛汉走到麦格尼身边,把手放在国王的胳膊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紧闭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泪,摇了摇头,遗憾地离开了。
安度因注视着这一幕。他的内心拒绝相信,正如他亲历震颤的大地用崩塌的成吨土石吞没艾尔琳时那般拒绝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这根本不可能!
他望向麦格拉斯,后者的眼神中透着和他一样的惊惧。
“我很确信,”他喃喃道,“不该真的成了字面上的样子……我们确认过每份原始资料……”
“你是说——仪式
成功了
?仪式就
应该
是这样的结果?”安度因大喊道,他的话音在惊恐中颤抖不已。
“不该是真的合而为一。”麦格拉斯说道,他惊恐得像一只失神的兔子。“可是我们——我们的——的确严格地正确执行了每一步……”
安度因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向前跳了上去。他大喊一声,趁众人还未来得及出手阻止,便用仪式短剑的剑柄狠狠砸在人像的肩膀上。猛击之下,剑柄碎裂开来,碎片顺着毫无规律的轨迹四散开来。这一记猛击震得他手掌发麻,他扔掉了仍然握在手中的残缺剑柄,捂起那只疼痛不已的手,诧异地望着。
那尊塑像上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麦格尼被变成了世界上目前所知的最为坚硬的材质。
那块大钻石曾经是位活力十足、老当益壮的矮人,安度因望着它,脑海里回想起仪式上念过的祷词。
“看罢,我等乃土灵,土地之灵也……于不愿归乡之人而言……汝将归复昔日之貌,汝将重回旧日家乡,汝将与群山合而为一。”
矮人是泰坦的后裔。麦格尼归复了昔日之貌——代价是他的生命。“他去了旧日的家乡。”安度因满怀悲伤地轻声呢喃道。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模糊了眼前的麦格尼·铜须。火炬的光芒映照着这尊塑像,安度因眼中只有绚丽而支离的光斑盈盈跃动着。
他使劲眨了眨眼,抽噎着,泪水滚下了他的脸颊。这位善良的矮人一心一意想为人民谋求最好的福祉,他想同饱受创伤的世界交流,好帮它恢复如初。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却失去了他。
矮人现在又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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