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耧系列Ⅰ-黑乌鸦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乌鸦飞来

    你没到过瑶沟村,没见过那种景观。那里的黑乌鸦,多得没法说,飞起来满天满地,蔽日蔽云;落下去铺铺盖盖,抑山压水,隐山又掩月。终日里,满世界都能听到乌鸦的呱呱叫声,硬邦邦地响出来,撞着山梁子,回应出灰黑的音响,滚滚地荡出深深的瑶沟,漫上耙耧山坡,溢进村落里,在胡同中汩汩地流淌。

    这当儿,村中就有人吱地推开一竖门缝,把头挤出来,黄脸挂在大天上,骂:“娘奶奶,又叫!又叫!”

    往日里,瑶沟没乌鸦,一沟深厚的黄土,如九月的天空落在地上,干干净净的,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从正西方向飘来一群东西,渐渐近了,便能听见那东西的伶仃孤叫,沙翠沙翠从空中跌落下来。村中老人们捡那叫声仔细听听,说怕是乌鸦。末尾就果真是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一阵,正要落下,老人们便扯着嗓子叫唤。

    快敲铁盆!

    快敲铁盆!

    即刻间,村中便响起了敲锅的、敲锣的、敲盆的、敲门板的、拍巴掌的、拍树皮的、打锄头的,杂七杂八、响声震天。老汉们用烟锅敲鞋底,老婆们用锅铲敲瓦皮,孩娃们用石头砸石头,姑女、媳妇把针线筐举到头上拍。叮叮当!叮叮当!啪!啪!响叫声连天扯地,足足半个时辰,且还夹着男女老幼的直嗓齐唤:

    “瑶沟不留你——你朝东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西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南飞!”

    “瑶沟不留你——你朝北飞!”

    最后,那群乌鸦顺着瑶沟朝西南飞去。

    村人们以为它走了,便收起家什,停敲歇打,不想那乌鸦听不见响声,就在沟里崖上歇下,住了一宿。又住一宿。终就在瑶沟长久地住下了。

    乌鸦飞来的日子,是一九六〇年春,那年天下大旱,数月不下雨,庄稼十分收成难获一二,小小瑶沟村,饿死十七口人,我爷我奶都饿死在那个苍苍黄黄的日子里。

    人们从此就惧怕了黑乌鸦。

    爹像死了,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将睫毛当成树枝丫,攀过来,蹬过去。日光从窗缝间冰凉地流过来,贴在他那黄瘦得如腊肉一般的干脸上,又像几条白绸在那脸上搭着。

    嫂伸手把那蝇子赶走说:“讨厌……爹,你醒醒。”

    爹不吭。

    蝇子重又过来,嗡嗡声如二胡的弦音。

    爹仍然一动不动,悄没声息。

    哥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好像没有一丝热气……”

    我试着把手放到爹的鼻子下。

    “没多少热气……”

    哥泄气地坐在床沿上。

    “咋就倒在这时候!”

    我倚着桌角。

    “祸嘛,闯来还择啥儿日子。”

    接下,就都不再扯淡。屋里潺缓地流动着静寂。阳光变得黄亮如金。深秋的气息,冷漠地在屋里弥漫。嫂子把爹枕边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成方块儿,码到一边。哥望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眼里叮叮咚咚淌着亮光。那蜘蛛虎视眈眈地站出一种架势,它面前的网上,正粘着一只越冬的黑蚊子。我依然盯着爹的脸,盯着爹的眼,呼吸着秋后的悠悠凉气,想冬天将至,这蝇子竟还活得滋润,飞上飞下,仿佛要在爹的脸上寻些啥儿。

    能有啥儿可寻?

    突然,门外传来侄儿的尖叫:

    “爹——快来看!”

    “快来看呀!”

    抢先出门的嫂子,人未出屋,话先拐了回来,“哎呀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嫂的嗓子极好,清脆柔嫩,话音如条条绿绸,一丝一丝的亮。哥听得那叫声,把目光从蛛网上收回,说有啥儿看!人却离了屋。

    仅余爹和我在屋里无话。

    蝇子在日光中翻飞着,翅膀的反光在墙上闪出薄薄一层光亮。那蜘蛛终于吃了蚊子,卧在网心,悠闲地睡去。爹的脸上,开始泛着紫色的光晕。我的心怦怦地响起来。哥在院里叫,老二,你出来看看!我就忙不迭留下爹,旋儿着上了院落。

    爹独自在床上死着,蝇子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嗡嗡声如拉不断的胡琴。

    堤腰上,扔了二分钢镚儿

    深秋在今儿,天气不好也不坏。太阳从东天云缝中嘶嘶叫着挣出来,薄淡的暖气,片污片白地浸在大地上。耙耧山坡,染下一块黄亮、一块淡黑。羊群聚在黄亮中,拉长脖子咩咩地叫。村落里的狗,夹着尾巴晒暖儿。村头我家的砖窑已经封了火口,黑烟滚滚,半个瑶沟村淹没在浓烟中。

    爹悠闲地从窑上走回来,叼着玉石烟嘴,小声哼着乡戏调儿,心里拨着啪啦啪啦的算计。村头的四口砖窑,是爹承包的,这秋末的最后几窑烧尽,帮工们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结婚了。女人是个极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岁,刚过四十,邻村人,脸上还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过大队妇女主任。前几年,大队改为村,她就闲置下来,在一个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笔大买卖,连本带利赔干净,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时,爹寻到了她家里。

    “你看这门亲事……”

    “我同意。让媒人给你说过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岁……”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账都还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窑,手里有笔钱。”

    “我让媒人给你说过我是图的你有钱。”

    “啥儿时结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们分开过。”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铁下心。”

    “媒人和我提过几个女人,比来比去就数你最年轻。”

    “你看上了我年轻有水色?”

    “不这样谁肯替你还那一笔大债务?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可你没想过我能帮你掌管那四口砖窑吗?能帮你管管账目啥儿的?”

    “我的账目谁也不用管。孩娃、儿媳、还有你,最好谁也别过问。”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啥儿时还清了我这边的债,我啥儿时和你合铺过日子。”

    黄沙大堤上,杂草都已枯尽,两边树木赤裸裸地挑着几条窑烟。小麻雀在枝条上跃动,抖落的羽毛旋儿旋儿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乡戏,像一眼细泉,从嘴里潺潺流出,朝远处扩散。存款是不消动的。爹想,只要把这四窑青砖卖掉,足以还掉那女人的债务,把她轻轻松松接过来。女人在爹的盘算中,四窑青砖也在爹的盘算中。耕种劳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山堆在麦场上,鸡和猪在麦场外面打转转,鸟在场子上空盘旋着,却始终不敢落下来,因为爹就站在场中央。这就是爹未来的日子。爹沿着大堤走时,心里思谋的就是四窑砖和那四十岁的女人。然他正思谋着,便看见路上扔着两分钱,在沙堤腰间的草棵中,闪闪烁烁。爹是吸纸烟不扔烟头的那种人,曾经在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买不起烟叶吸过芝麻叶。这时候,爹看见那个钢镚儿,一星点点都不想别的啥儿,径直往大堤腰上去捡。事情原委就这么简单,爹一弯腰,脚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个身子实实在在倒在沙堤上,几个翻身滚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顶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岁,滚上滚下几个来回,也不过像往日耍儿戏,且沙堤下又是暄虚的小麦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语,滚入麦田不见动弹,如同在麦田睡着晒暖一样。

    这是罢了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未全部从云中挣出来,麦田里青色很浓。远处有几只白猪在田里拱着土,小麦一棵一棵走进猪的嘴里。当那猪把麦田拱下极大一块时,这块责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赶猪,才看见爹躺在大堤下,脸上僵着蜡黄的扭曲,过去叫了几声,不见回应,用手去摸,爹的脸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吓了回去。村子上空,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唤:

    “不得了啦——来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树黑乌鸦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时分。

    毕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马热闹起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家一阵一阵拥。屋子里即刻就人头压人头,肩膀靠肩膀。询问声,吵闹声,被人群挤成又薄又窄细细的一条一条。后来,当大伙儿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断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头天夜里说说笑笑上了床,来日便再也不会动了,半夜里安安静静睡死了。十三爷才叫奇怪,吃着饭,说好烫嘴,搁下碗凉一凉,头一歪,就那么死去了。这样想来,爹还毕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实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们的心就化开了,惊奇淡了许多,人走了一半,热闹也自然弱了许多,直到镇上的老中医款步走进我家,翻翻爹的眼皮,号号爹的脉,说了那么几句话,人便陆续散尽。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年,已有一围粗,秋天它的叶儿落尽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着。就是在这老树下,中医阎王似地说:

    “你们的爹不行了。”

    “没救了?”

    “找不到脉。”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们不能眼看着爹死呀。”

    “想尽尽孝心也可以,赶紧租个汽车送到县医院。”

    “得多少钱?”

    “少不掉五百块。”

    “能救活吗?”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声。我也不言声。中医说我走了,就转身进屋提起了旧药箱。那药箱是六块泡桐木薄板钉成的,每一块都用毛笔划了红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医手上的脏污一点一点盖上了。岁月悠悠,日久天长,连桐木板也成了黑颜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医也时常把药箱当成板凳坐。中医站在屋门口,停下步子看我们兄弟俩。

    “都是熟人,拿五块钱吧。”

    我瞅着哥。

    “我身上连包烟钱都没有。”

    哥摸摸口袋,犹豫一下,走进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动不动,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块钱。

    中医接钱走了。

    村人们也走了。

    屋里仅余我、哥、嫂。

    爹在床上躺着,如压在大伙儿头顶上,浓浓的死气仿佛带着香火的余味儿,缠缠绕绕在屋里弥漫着。

    大哥说:“咋办老二?”

    我说:“你是老大,你当家。”

    嫂说:“不能眼看着让人死,先拉到医院去。”

    哥说:“拉到医院是对的,可钱从哪儿出?”

    嫂说:“爹的钱准放到那女人手里啦。”

    我说:“把你们家的先垫上。”

    嫂说:“家里只有五十来块钱,顶屁用。”

    我说:“我先前有一点钱,也都准备结婚家当了。”

    哥说:“钱不怕,四窑砖出来能卖一万两千块。可就怕钱也花了,命也没啦,人财两空。”

    就都默下,谁也不言语。爹的床是老式木床。往日,他躺在床上,那床不断地咯咔咯咔响。每一次呼气吸气,床都在他身下动弹叫唤。今儿,爹躺在床上,仿佛床也死了,嫂也死了,哥也死了,我也死了,连空气也死了。奇静奇静。然就这个当儿,侄儿在门外一声尖叫,嫂子出了屋。嫂在门外一声尖叫,哥又出了屋。哥一走出屋,同样传回一声尖叫:

    “老二,你出来看看。”

    我忙不迭跟出去。

    院落里,一片好风景。

    不知从啥儿时起,有群乌鸦落到那棵槐树上。先是几只,后是几团,嘎嘎的叫声一阵一阵响。接下,村外一群一群的乌鸦陆续朝我家飞来,不一会,一棵老树就落满了黑乌鸦,如同一棵无叶的柿树上结满黑柿子,一枝一吊地在半空摇摆着。这一阵,太阳已完全从云缝中脱出来,鲜鲜活活亮在村头。日光下的乌鸦,黑身白肚,绸布似的闪亮。那种奇怪的腥臊味,白浓浓地在院落里流溢,搅和着深秋清新的气息,在整个瑶沟村吱吱地浸漫,如同瑶沟村洗衣的脏水滩。有三只大鸦在顶枝上起落不止,似乎要把那细枝摇断,却终也摇不断,于是就那么晃晃悠悠,摇出一个又一个的架势。没处落的乌鸦仍然在空中盘旋着,时高时低。偶尔瞅见一节空枝,刚想落下,又被别的乌鸦占去了,只好又飞到半空怪叫。嘎嘎嘎!嘎嘎嘎!这叫声粗糙麻乱,不见章法,汇成一股野水似的盲流,隆隆地压在村子上空,又把全村人都招到我家看景致。

    哥说:“我家有灾了。”

    嫂说:“怕爹是真的没救了。”

    我扬起胳膊啊的一声叫,那乌鸦不理我,我就捡起一块砖头朝老树砸过去。这一砸,有半树乌鸦惊叫着腾空,只旋了一圈儿,就又都抢着落下来。这样来回几番,乌鸦群还是不肯离去,我们一家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院落里。

    村里人也渐渐全都挤进院落,盯着老树看奇异,一个个把脸仰在天上,显出很厚一层黑色的忧虑。

    终于,就有一位老人站出来,眼光冷冷地瞅着哥。

    “记不记得六〇年乌鸦飞进瑶沟村?”

    哥望着那老人,慢言慢语道:“记得。”

    老人说:“你爹咋样儿?”

    哥说:“中医讲摸不到脉。”

    老人说:“那就准备后事吧。”

    哥说:“可我弟兄俩想最后尽尽孝,把爹送到县医院。”

    老人摆摆头,“用不着了。”

    我上前一步说:“钱都借好了,汽车也租过啦。”

    老人望着我,“把钱用到你爹后事上。”

    嫂子扯着孩娃,在门口一直站着不动,这会儿冷丁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嗓子粗粗沙沙,且还夹有道白。我听了几句,是“爹呀,你年纪轻轻就走啦……你不管不看我们啦!”和“我的老人呀,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呀啊啊,呀啊啊”就这么几句,反反复复。

    有了嫂的哭,那乌鸦的叫声稍微小下去。只是乌鸦屎砰砰叭叭朝着树下落,一点一滴,仿佛扬起的豌豆落下来。有一粒鸦屎从半空跌下,巧巧就落在哥的正头顶,他用手擦一把,摔在地上,说:

    “准备爹的后事吧!”

    兄弟俩

    老二呀爹的后事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啥儿区别

    大办少说得用八千块小办少说三千块

    哥啊你说良心话爹的钱到底藏在哪儿

    弟呀哥哪能知道呢

    找不到钱咋去办后事

    指靠窑上的砖

    得先把爹的存钱找出来

    爹死在床上我们先去找钱要遭人笑话

    那我守着爹的屋子你去张罗办后事

    叫你嫂守着

    嫂子怪忙的还是我守着

    让你嫂来守也尽尽孝心嘛

    哥

    咋

    哥呀你难道不知道嫂是外姓人

    啊呀你是不信你嫂呀

    不是不信我觉得还是我守好

    大嫂如母不信嫂你信谁呀

    反正我不信外姓人,我只信咱哥儿俩

    哎呀真是的没想到你成了这样子走吧我弟兄俩一道先把爹的屋子找一遍

    爹嘿嘿笑了笑

    跟你说,我家那儿的乡俗很规章。比如人的后事,操办起来,琐碎且极为讲究,其中有很深的道行。在操办后事以前,主人必须根据家业旺淡和死人生前名分,对丧事三等——大办、中办、小办——有所选择。

    说到家业,我家当为瑶沟首富。提到爹的名,难以把爹归为大众百姓。好歹,爹是瑶沟第一个致富劳模,曾和县长合过影,曾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致富脱贫先进匾,荣誉如月光一般,金灿灿地照过我们家。乡干部、村干部日出日落路过门口,都到我家坐过。只不过后来因一件小事,那光亮就渐渐暗下了。

    初春,草都泛出绿色,树都发出了叶芽,暖洋洋的,山上山下,到处青春一片。这时候,河开冻,水生热,是开工建房的好当口。村委会研究决定,发动群众集资办小学。不消说,资源开发都来自村中富户,要求每个典型,少说得捐资五百元。有个正中午,村长带着大队会计来到我们家,一进门就对爹笑了笑。

    “钱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啦。”

    爹也笑笑,搬了凳子,倒了两碗开水。村长那碗还特意放了一把白砂糖。递上水,爹就从床头取出一张白条子,说正忙着,砖窑要出砖,让村长派人到信用社自己取钱就是了。村长以为爹给的是张存款单,接过一看,却是一张贷款通知单,村长一下就怔在喜悦里。

    “家里没存款?”

    “有一点,老二订婚全买彩礼了。”

    “咋样也不能接你的贷款呀。”

    “要么……我把砖降价一半卖给小学一整窑?”

    一整窑降价一半,少说也省去三千元,村长听了自然高兴,当日领会计去窑上看了货色,选了一窑好砖。那窑砖扎实周正,颜色天蓝,轻轻一敲就有很亮的叮当声。村长怕爹失口反悔,立马让会计给爹付了一半钱,当日就派车把砖运走了。

    爹从窑上回到家,喝了村长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还晶晶莹莹硬着一层糖粒,就把会计喝剩的几口开水倒进去,用手指搅荡搅荡,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搁,擦了嘴,嘿嘿笑了笑。

    我和哥一同瞅着爹。

    “你真的把一窑砖半价卖掉了?”

    “真卖了。”

    “赔一半?”

    “全赚!”

    “赚多少?”

    “整窑的钱。”

    我和哥迷惑不解。爹说以后你们就全知道了。果然,半月后我们知道了——县报、市报、省报,都刊登了爹为筹建小学捐砖一窑的先进事迹。于是,热闹和荣光大步朝我家走来,县长和爹合了影,乡长路过家门口,必得顺路捎脚到家坐一坐,日子好风光。然接下去有一日,物价冷丁朝天涨,爹的砖窑吃了紧,烧煤成了大问题。于是,爹提着十斤花生找县长,一日去,一日回,一日就买了二十吨的平价煤,够窑上烧好大一阵子。可就在爹把煤运回家的第二日,天连降阴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月,当雨停日出时,村里刚盖成的小学教室塌了十二间,损失三万元。

    全村人愁眉苦脸,爹对塌房嘿嘿笑了笑,说妈的,还想耍过我!

    和死人算账

    开始在爹的住房找钱了。这时候,时辰已入午,太阳变得很厚重,黄光由早上的薄丽转为混沌,像温热的浑水浇在地上。嫂子去村里找丧事总管承包队,并托人捎信儿报丧,我和哥在屋里翻箱倒柜,箱子、柜子、抽屉、顶棚,该找的地方都去找,连不三不四的地方也都找了一个遍,个个弄了一身灰,吓得老鼠吱吱叫,却依然没发现爹把钱藏到了哪。最后,我哥俩对视一下,一块动手把爹从床上抬下来,把他的铺盖里里外外都翻了,也只找到十一块钱。

    我把那一把零花钱像扔纸一般扔在了桌角。哥对那零花钱看也不屑看。

    到这会儿,爹的身子还不冷,我们抬他时,仿佛刚把他从被窝拉出来,且腿和胳膊都还软,能够微微打弯儿。我望着那张蜡黄脸,极想问一声,我的亲爹呀,你把钱都藏在哪儿了?想一想,爹承包砖窑一年来,统共烧了几次窑,平均每窑砖瓦能卖几千,减去耗损,爹的手里至少有四万来块钱。

    四万呀!我的爹!

    我的爹!四万呀!

    院外开始响起脚步声,我和哥忙把爹又抬回床上去,然那脚步在门口踢踏踢踏几下就又远去了,仅把虚惊送进门来。

    “爹会不会压根儿没有钱?”

    “爹是那种不存钱的人?”

    “那次他孙子住院他东凑西拼也才弄足两百块钱的住院费。”

    “真是凑起来的住院费?”

    “我眼看着他还去借了八十块。”

    我心中掠过了一道黑影,像一股冷水缓缓朝一堆火浇过去,慢慢那火就有些暗淡了。想起爹第一次烧窑全部还了贷款,第二次有一半坏的,大部分是半价卖出的,于是就找来纸笔,对哥说算一算。

    哥坐在一张凳子上,把纸铺在爹的床边儿。爹的那只死手,从被里伸出来,呈出苍黄色,指尖微微地勾着,似乎想把那算账的白纸夺了去。我说哥呀,你趴桌上算。哥冷眼瞟瞟爹的手,说他不会动了,怕啥儿?就在这儿算。

    冬日里分羊腿

    爹要活着,那是不能不怕的。瑶沟没谁敢不敬畏爹。

    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白皑皑的,四野不见别样颜色。房檐下的冰凌条,如柱子一般,顶天立地挂着。太阳一出来,暖气便被冰雪吞没了,只留下太阳的颜色落在雪地上。后村的羊,一夜间被活活冻死半圈。正是饥饿时候,羊死了,全村人喜形于色,队长一敲钟,召唤村人们到后村分羊肉,按照人头,每人可分一条羊腿。

    临近过年,一条羊腿,到镇上卖一半,吃一半,大年不消说,是要过得非常肥厚的。羊腿有大有小,横竖人人都一份,队长就带着几人,把羊腿砍下留着,余下的肉如羊脊、羊腰、羊肋、羊头,都拿去换小麦种子。砍下的羊腿,一律冻成冰块,在羊圈边上山一样堆着。到半晌时分,死羊全部砍完,队长说各家拿吧,于是就轰然一声,人群炸开了。村人们一个个扑向羊腿堆,疯拣疯抢,把大的、肥的、肉多的全部拿去,仅余四条小的,干柴一般枯在雪地,且全是羊的前腿。

    那天,爹不知何事,去得晚些,到那里一看,就硬着两眼目光。

    “队长,这是我家的?”

    “小了些,拿去吧。”

    “可我家五口人!”

    “总数少一只,总不能再砍死一只羊……”

    不等队长把话说完,爹把那四只小羊腿往圈边一放,操起砍刀,一跃入圈,抓住那又高又大的头羊羊角,双手一提,扔到圈外。那头羊本来见那一半死羊就已瘫了胆脚,这会又见砍刀在它面前闪晃,咩咩叫了几声,两眼湿润了,浑泪簌簌地落下来,哗啦啦融化了地上冰雪。队长一见这般,唤着没有羊腿还有别的肉!可爹已手起刀落,吱嚓一声,一条肥硕的后羊腿,从头羊身上脱离下来,吊在爹的手中,红血淋淋立时洒下一地。那刚刚还昂着哭着的头羊,不等血流尽,就重重砸在地上,不动了。

    庄稼人谁都知道,羊群好聚,头羊难寻。

    队长血红着双眼站在爹面前。

    “你疯啦?!”

    “我只要够我家该分的五条腿!”

    “你别以为瑶沟村没人敢来惩治你!”

    “你能把我咋样儿?”

    “我汇报到大队去,说你活活砍死一只羊。”

    “真汇报?”

    “真汇报!”

    爹不再说啥儿,回身又提起头羊砍下三条腿。爹看也不看队长一眼,从从容容,又从圈外那四条瘦小的前腿中挑出一个稍大的,和四条头羊腿捆在一起,说你队长既然告我砍死一只羊,我也不能白吃一顿冤枉官司!说罢,把那一捆羊腿往肩上一搭,踩着白雪往回走。

    队长被气得手抖脸白。

    “你别忘了大队还有一个民兵营。”

    这当儿,爹已经离开羊圈好远,走到了一个土包上。他在身后,洒下一路殷红的血滴。听到队长这句吼,爹车转身子,头顶阔天,脚踩大地,盯着队长看一阵,大步默默走回来,到那死了的头羊前,拾那把砍刀,在手里掂了掂。

    “队长,我等三天民兵营,等三天大队书记,再等三天公安局,九天过去,没有动静,我就离村去倒卖生意啦!”语毕,爹提着砍刀,大步流星回了家。

    爹真的在家等了九天,并未等来风波,连那砍刀都随爹感到寂寞了。

    自此,对爹的敬畏就在村中一日一日长起来,直长到爹死了,人人都感到一阵松快。

    怕耻笑的哥

    爹的手,苍黄苍黄,今儿再没啥儿可怕了。那手曾一拳头打掉过娘的三颗牙,直到娘死时,嘴还合不拢。如今哥就在那手旁替爹清了账。账目让人泄劲儿,把他窑上收入估计小一些,把家里开支估摸大一些,如家里盖房钱、我的订婚钱、姐的后补嫁妆钱,四四三三,杂七杂八一折合,末尾的数字,说明爹手里最多有一千块。这使人感到被爹的辉煌戏弄了,耍骗了。哥扬扬手中那张清账单,说操他奶奶的,想不到这家是空有架子不见货!他松开手,账单在日光里一圈一圈转动着,落到爹露在被外的黄手边。

    我总觉得爹会接住那张账单看一看,于是两眼死死盯着爹的手,然而那张纸和爹的手碰出一点响声来,就旋儿旋儿飘到地上,落到我脚前。这使我终于明白,爹真死了。他承包砖窑这几年,全部的存款,就是眼下窑上未出卖的四窑砖。这四窑我已私下卖了两窑大价钱,一砖一毛钱,四窑统共能卖一万多块钱……

    “爹的后事,”哥说,“大办还是小办?”

    “小办,”我说,“小办也得三千块。”

    “三千就三千,末尾咱兄弟俩各拿一千五。”

    “我还没结婚,你都成家立业了……”

    “成家早,负担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爹死了,嫂如母,哥如父,你做哥的不能不管我。”

    “哎呀,算啦算啦,谁让我是哥。后事操办完,咱一并算总账,让出四成,我拿六成,别爹刚死就让村人们耻笑咱。”

    “哥,我不是不想对半拿,是我真的拿不出来,哥。”

    总管

    总管是镇上的老先生。老先生做红白事的总管时,总穿一件解放那年从地主家分来的黑大褂,每走一步,黑褂在他身前身后上下掀动,显出他很老、很大、很有乡间文化意味的身架来。

    老先生带着他的帮手,从镇上摇到我家时,正当吃饭时候,哥忙去村头的路边食堂给他们端了一盆羊肉汤,拿了十块锅贴馍,恭恭敬敬捧到众人前,跪下道:“一应杂事请您老多海涵。”

    犯不上这般侍候他们的

    侍候不好他会让你破大财

    “我们家还没舍得大口吃过羊肉泡馍呢。”

    他把三日葬改为五日葬,那孝子、帮工一天得吃多少饭

    “起来!起来!”总管上前一步,把哥扶起来,招呼帮手们赶快吃饭。他问说死人在哪儿?哥说在屋里躺着。总管碎步走到上房,拐进屋里,站到床前。这当儿,爹脸上透着一层安详,只是嘴角稍微歪着,如同睡着时,姿势不舒坦的模样儿。他露在被外的手,依然爪似的勾着,仿佛要去抓啥儿。

    总管对爹端详一阵子,拉起爹的红花被,将那蜡手盖严实,说:“兄弟,走就走吧,先前咱哥俩一道共过事,是烧过一炉香的好兄弟。哥知道,你这些年承包砖窑发了财,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大把大把票子你挣过也花过,值了!今儿你孩娃请我当总管,你万事请放心。我会把你那边的一应事情都安排妥当,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要钱有钱。你女人十年前就在那边等着你,到那里,这边没过上的好日子,你一去全会过上的。老哥我知道你活着时为人正直、克勤克俭,这边的事,我替你操办时,也一样会小钱办大事,克俭克勤。你放下心来,等大礼大孝把你送到那边安乐后,再亲眼看他弟兄两个分开家,钱、财、房、地,还有那四口砖窑,一分为二……你活着没操到的心,这次我替你全操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匠有失手,马有失蹄,哪些事情我办得不周到,你兄弟到那边也要多包涵,不要再过来给你老哥我出难题……好了兄弟,我忙着为你张罗,还没顾上吃饭哩。”

    说完这番话,总管昂昂然谁也不看,车转身子,径直走到院外,端起帮手舀好的羊肉汤,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喝得山响地动。仿佛这家是他的、人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啥儿啥儿全是他的。

    爹的弯食指

    “孝子到了没?”

    “孝服备了没?”

    “寿衣是买还是做?”

    “九寿衣还是七寿衣?”

    “棺材也要买?”

    “老坟是在耙耧后山吧?”

    “我知道那里挖墓准窝工。”

    “土工也要我请吗?”

    “设大孝还是中孝礼?”

    “大孝就是浑身白孝布,不能露别的衣服……你咋连这也不懂。中孝就是只穿白布衫,裤随便穿。小孝是只戴孝帽,穿孝鞋——重孝鞋上全色白,轻孝鞋上包半白,小孝就只包一个鞋头儿,懂了吧?”

    “这么说棺材也不买那么好的板?”

    “哎呀!你懂啥儿?你当啥儿家?快去把你哥找来,再有半个时辰你爹灵前没哭声,他到那边不会安稳的。”

    我忽然发现,总管问我这么一山一海话,都是该哥作答的。然总管从爹身边离开后,哥却在屋里没出来。想到哥这会儿独自待在爹的屋里,我心里怦然一动,猛觉有件事情要发生,似乎我有件东西要被哥悄悄拿去了。于是,慌慌张张的,和总管说声去找哥,我就又返身回到爹的屋。

    果然,哥又在屋里翻东西。这次,他翻得极细密,连墙上糊的旧报纸都给揭去了,用火柴照着报纸后的墙缝看,见我进来,他一个惊怔,尴尬地朝我冷了一眼。

    我即刻明白,哥仍然怀疑爹存有一笔钱,且想背着我,独自把那笔存钱找出来!

    “总管让你去。”

    “我想把钱找出来给爹办后事。”

    哥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尴尬化开了,惊怔淡薄了,搓搓手,拍拍身上灰,就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从哥扭头投来的目光里,我猛地看出了奸猾和狠毒,看见了不是哥的人对我才有的那种疑心。我眨眼间意识到:哥就是哥,我就是我。哥永远不是我,我也永远不是哥!

    弟,六年前的腊月十八,是咱娘三周年忌日,我和你嫂跪在娘的牌位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头勾得脖子疼,嗓子哭成破铜锣。我以为你在我身后会哭得更伤心,因为你长到十岁还吃娘的奶;我惹你时,娘总骂我又打我;你骂我打我时,娘就在边上笑,爹也陪着笑。无论如何你也该掉下几滴泪。可我一回头,你却盯着看一个蜘蛛在桌腿之间扎网儿……那当儿,我就知道你长大啦,心里有鬼啦,不是哥能管了的人,不是爹能管的人。

    我有那么坏呀哥

    有

    哥倒好爹身子还热着就去爹身上找钱财

    哥找钱是为了替爹办后事可你别忘了有次哥打破一个碗爹打断了哥的一条腿

    再打爹也是亲爹呀

    是亲爹爹死了半晌你还没掉下一滴泪

    你也没

    哥忙顾不上

    弟也顾不上

    算了算了谁也别说谁啦

    哥转身走出屋子,我从哥的目光品出来:哥心里恨我。

    我心里一样恨哥不早死。我想我一定要独自从爹的手中找出啥儿,让哥蒙在鼓里,至尾两手空空。想到爹的手,我慢慢朝床上瞟一眼。我突然愣怔住了,额上渗出黏黏糊糊的小汗粒。我清清楚楚记得,爹的手被总管塞进被里了,可是这一会,爹有个指头重又露在被子外,是食指。早先手指是弯弯爪样,勾得极厉害,然现在似乎展开了,像要伸开手指朝哪指一指,又没太大气力伸开来,就那么一个似指非指的架势。

    灵醒到爹是想朝哪儿指一下,我浑身一震,心中立马亮了天。

    我发现爹指的是后窗。

    从后窗望出去,天上闪着一轮金太阳,一杆又一杆的光芒,灿灿辉煌,照亮我的天空和大地,照亮我的全身心。

    我想给爹磕个头,可我没顾上。

    爹指的窗后是厕所。

    不消说,爹的钱就藏在那厕所。

    我从屋里走出来,哥和总管正在谈事儿,哥说你来商量商量咋办,我说等一会,我去厕所尿一泡,丁点儿功夫就出来。

    我家的厕所是在房后的风道里,一个水泥池、三棵泡桐树,几条望穿的破墙缝,七、八蓬干枯的茅草,一个放着几年没用的尿罐儿。我站在粪池边,打量了又打量,在那草中拨拉又拨拉,没看到哪儿有异样。最后,我把尿罐提过去,指望能在那罐下找到啥儿,然却只看见几条红虫在爬动。我拿石头在那地方砸了砸,声音很实,没啥儿空音。这使我很失望,心想还好没给爹跪下去磕那个头。

    头上有个麻雀叽叽喳喳叫。

    我抬起头,那三棵树上连个雀窝也没有。

    捡起一根长树枝,我在粪池的汤水中搅搅捞捞,也没啥儿挡着我的棍。只有一股股浓浓的臭味扑上来,在厕所上空飘浮着……

    我浑身瘫软,没了劲儿。

    安静安静好安静

    嫂子去请人向姐报丧没回来,爹的床前仍然没人哭,安静安静好安静。

    死人生意

    我从厕所败兴走回来,太阳已经略略偏西了。院墙外的耙耧山,清晰的淡黄淡红,远处树的枝条一根一根印在蓝莹莹的天空中。有羊群挂在山坡上,“咩——”叫声从远处隐隐传过来。村外上空的黑乌鸦盘旋着,如同一群黑鱼在湖中游荡。家里院落的槐树空寂了,只留下一树乌鸦屎,星星点点播种的枝条上。哥和总管一群人,围着羊汤铝盆子,正商量爹的丧事由总管大包大揽该出多少钱。

    “要是你爹的棺材我们做,七层寿衣我们买,这样的大包干最少得三千。”总管说。

    哥是精明人,他想想,“这期间我家还管你们三顿饭,最后一顿是酒席,三千块……好像没有这价格。”

    总管板起脸,“眼下啥儿不涨价?”

    “上两个月我们村死过一个,你们大包干才要两千五百块。”

    “人家的老坟好打墓,两天一夜就完工,你们家老坟纯是乱石地!”

    “你忘了?我娘死过十年啦,爹是和娘合墓的,压根不打墓,花半晌功夫把旧墓挖开就成了……这样,两千五还嫌有些贵。”

    总管一下哑住,自知失言,脸上飘过一云淡白,张张嘴却无话说,好一阵子沉默。总管,方圆几十里的乡村都知道,是丧事办得最好的大包主。往年,总管领人去给人办丧事,是把事情做在乡间情分上,至多办完丧事,主家用白手打包上一份礼,三块、五块不等,家中富余也不过包上十块钱。到了这几年,总管就拉起了承包队,开了棺材店、寿衣店、花圈店……不出总管家门,丧葬用品一应俱全。他专门经营着包打墓、包棺材、包寿衣、包丧事礼仪的行当。谁家有钱想排场,他还能包来一个孝子队。那孝子有男有女,哭起来同样眼泪婆娑很伤心,哭一天工钱五块,总管只抽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乡间叫做操心忙碌钱。岁月哗啦哗啦淌到今日里,人们腰间都塞着钱,丧事多作喜事办,想让总管把后事办阔绰,想让棺上的“寿”、“奠”金字醒目些,九层十一层的寿衣质地好一些,尤其让那礼仪讲究些、排场些,让那响器班三天三夜、或五日五夜不停歇,吹个云天雾地、翻江倒海的,使全乡、全县都知道谁谁家的丧事办得何等隆重、何等不同凡响。如此来,这几年总管说出的大包价格一向是没人还价的。可没想到今日遇上哥,不仅还了价,且还一事一笔、一事一价和他算,弄得总管哑言,想拂袖离去,又觉三村五邻已经整整一月没死人,一月没包下丧活儿了。于是,就那么僵着,吸了两口烟,终于想到极得体的一句话:

    “老大,你别忘了你爹死得匆忙,后事用品丁点儿没准备,这方圆五十里就我们这一个丧事承包队。”

    哥眼睛圆一下。

    “你这不是趁机抬价嘛。”

    总管嘴角挂着一丝淡笑。

    “这叫啥儿抬价……菜市上没菜,葱叶还卖到两毛一斤哩。”

    哥身子在凳上拧了拧。

    “你忘了……你还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哩。”

    总管张口笑出声。

    “过去的事情,眼下不兴了。”

    哥给总管敬上一支烟。

    “事老了情还在……”

    白烟一缕一缕从总管嘴里吐出。

    “不说啦,两千八百块。那两百权做人情钱。”

    哥把手中的火柴棒儿扔地上。

    “两千五百块。”

    “两千八。”

    “两千五。”

    “两千八!”

    “两千五!”

    总管从凳子上弹起来。

    “两千八百块,少一分钱我们不埋人!”

    哥也从凳上弹起来。

    “两千五百块,多了一分我们不让你们承包!”

    总管梗脖盯上哥。

    “不让我们包……让你爹停尸一辈子?”

    哥冷眼瞟一眼总管。

    “我弟兄两个自己挖墓自己埋。”

    总管的身子转过来。

    “老二,你干吗?”

    “干!自己埋最少省两千。”

    “娘奶奶……咋遇到你们兄弟俩……”

    “说吧,两千五到底包不包?”

    “两千七。”

    “不行。”

    “两千六百五?”

    “也不行。”

    “妈的,赔了吧,两千六百块!”

    “说过两千五多一分也不行!”

    “那……两千五百五?”

    “两千五就是两千五!”

    话出口,总管手已伸出来。那手虽老,却少茧多红润,证明总管已经多年没做粗活,靠承包葬人把岁月过得极熨帖、极滋润。哥望着那只手,脸上印着哀求,说家里没现钱,能不能先办着丧事,等几日事完再结账。那咋行?总管说,我们一向是见钱办事的,不然买寿衣、棺材的钱从哪儿出?哥说可现在去借两千多,不是小数目,谁家肯放手?总管就把腰板硬了硬,黑大褂在他身前身后揪了揪。

    “没钱也可以,把你家窑上砖顶上,我家明年想起一幢新房子。”

    “用砖顶……啥儿价格?”

    “一块五分钱,五五二十五,统共五万砖。”

    “你这是来喝我家的血,现在砖价最低都是七分一块砖。”

    “我包你爹的葬钱也是低价嘛。”

    哥的脸白了,“这不行,这样太心黑!”

    总管脸上荡着很薄很薄的一层笑,“不行你拿现钱来!”

    不消说,现钱是没的。也许哥家有,但他不会拿出来。他怕该我出的那份葬钱不还他。他若拿出来了我也真不还,他是哥,奈了弟何!我指望哥能突然一咬牙,从家拿出一笔现钱来。我盯着哥的脸,那张脸被总管逼出一层淡淡缺血的颜色来,到末了,哥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总管,有一天你犯在我手下,咱们走着瞧。话毕就答应顶上五万砖,每一块卖五分钱。

    见哥答应了。总管仰脸对天笑了笑,声音混混沌沌,乌鸦叫般在院落荡动。笑毕,他招呼帮手站起来,对着大伙儿唤:

    “抬死人上草铺——”

    帮手们看总管把丧事包下来,且还低价买了五万砖,自然兴冲冲的,几下就摘了上房木板,架起一个床铺,铺了一层厚谷草,进屋去抬爹上死人草铺了。

    死人热身子

    老大,你爹啥儿营养,死半晌身子还热着。

    每早一碗土参煮鸡蛋。

    这才叫日子!我以后也吃土参煮鸡蛋。

    黑账

    我想我得盘算一笔账。爹死了,四窑砖不消说是弟兄两个各两窑。我已经私下一毛一块立下字据卖掉两窑了。哥却五分一块被总管敲了一窑货。如果眼下能和哥分家,至少把四窑砖平分,让总管从哥那两窑拉,我把自己的两窑一毛一块全都卖出去,最后按四成给哥付上爹的后事钱。如此一反一正、一正一反,我能拿到九千块,哥只能拿到三千块……

    不过,这就必须在爹的丧事办完以前把砖窑分开来,不然我卖的高价砖就含有哥的一份钱。

    我的老鸦

    照习俗,照总管礼仪规定,死人上了草铺,头前摆了供品,就有了灵位。有了灵位就必得有哭声。娘死时,我曾经想哭过,却掉不下眼泪来。在死人面前干哭是很急人的,这都是女人家的事。女人们有本事,一哭就有泪。已经过午好一阵,太阳都已摆到村西头,光亮黏稠柔韧,含着秋后的潮味儿。同家族的几个零星晚辈们,都已吃饱中饭,来到院里站着,等待总管派事,让哭就哭,让跪就跪。一切都被总管领导着。

    爹在草铺上静躺着,三炷香有三股青烟在他头顶冉冉地升,日光一照,如三撮丝线吊在半空中。一切事情都是总管安排的,棺材已经派人去抬,七层寿衣已经拿来,响器班已经告知,花圈和纸扎的童男、童女、金斗、银斗等礼品都已摆在了院落里。院落里很热闹,人渐渐多起来,好像都有干不完的事,吵吵嚷嚷的。其实忙的都是别人,倒不是我们主家孝子。

    一切都承包给总管了,我们的事就是听总管的吩咐去哭爹。我席地坐在爹的身旁守灵,听见哥在院里唤孩娃,找媳妇。总管让他们把孝衣穿起来,但嫂和孩娃都不在,哥急得团团转,骂嫂是没有孝心的死媳妇。正骂着,孩娃就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抓一个黑乌鸦,叫着爹呀爹呀我抓了一个老鸦!抓了一个老鸦!哥一见这架势,脚一跺,一把将乌鸦抓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来。

    “在哪儿抓的!老鸦是随便带到家耍的?”

    孩娃极惊慌,嗓音发颤。

    “老鹰一追,它就落到我脚前……”

    哥扬起头来一撒手,那老鸦就扑棱棱挣脱哥的手,白肚子在空中亮一下,身子一趔趄,呱的一声叫,掉头摆正身子飞高了。我盯着那鸦,见它飞得并不高,树顶一样齐,绕着院子盘旋了一圈儿,当它飞到大门前边时,两只眼盯着正屋的草铺和供品,像两粒珠子晶晶亮。那一刻,我从那乌鸦眼里,似乎看见啥儿,心里一动,捉摸到了一种征兆,待我想弄清楚时,它却绕过房顶飞走了,巴掌大一片淡影从爹的灵前滑过去,消失了。

    “我的老鸦……”侄子瞅着飞走的黑鸦哭。

    “你娘死到哪去了?”哥在吼。

    “找烟袋……”侄子哭着道,“娘在爷滚倒的麦地找烟袋……她说爷的烟袋掉到……麦地啦。”

    哥瞅着大门外。

    “娘奶奶……这死媳妇!”

    侄子哭声响起来。

    “哭!”哥怒,“去跪到你爷的灵前哭!”

    侄子就过来,揉着鼻子,跪到爹的草铺前。涕泪俱下哭得极伤心。他跪下和爹头前的供桌一般高,就那么跪着,直着脖子叫,“我的老鸦……我的老鸦……我的黑老鸦!”嗓子清丽纯净,像绷直的一条白孝布。

    爹的灵前,终于有了哭声。

    颤抖的啊呀呀

    时至半晌,村头上传来颤颤抖抖一声叫:啊呀呀我的亲爹啊……

    姐回来奔丧了。

    姐一到家就要开始丧事首项仪式啦。

    顶真的祭仪

    “祭、仪、开、始——上——供——”

    于是,我和哥,从爹的草铺两边慢慢走过来,微微勾下头,一人端一只半熟的童子鸡,鸡身上直插一双红筷子;一人端两盘粗供品,油货和三个白蒸馍。我们并肩走到灵前三步远,折转身、同起步,又三步回到供桌前,高高地把供品端到胸前方。

    “下跪——”

    我俩跪下来。哥瞄了一眼我,我也瞄了一眼哥,目光相撞时有噼噼啪啪的着火声。

    “放供——”

    我把熟童子鸡放到供桌中间,正对着爹的头。爹的脸上搭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的一角正吊在爹的头顶上,使那花白的发茬越发白起来,就如人死骤然全白了。

    哥把熟供分别放在童子鸡两边儿。从那热鸡汤中,腾腾升起几柱白蒸气,东歪歪,西摇摇,把两盘熟供大部分笼罩在浓白的蒸气里。

    收回放供品的手时,我拿眼刺了一下哥。

    哥又用眼角刺了一下我,我脸上热辣辣地疼。我听见我和哥眼里的杆杆青光碰撞,就像两根青皮柳棍在乒乒乓乓打得极厉害。

    “男主孝初礼,一叩头——”

    乒乓碰撞声。

    哥呀快看爹的脸上还有些红润哩

    是爹喝土参蛋汤养的哩

    弟想给哥说个事

    说吧弟

    那窑上的砖

    哥知道贱价卖砖对不住弟

    哥是没法儿人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这话啥儿意思人还得死席咋能不散哩

    我想我想我想了很久咱们迟早得分家

    你嫂子在枕头边上也和我说这话

    既然嫂也说晚分不如早些分

    爹死了哥是爹哥得看着你娶了媳妇再分家

    哥的心真好我想立马就分家

    弟真想分家哥听你的咱办完丧事就分家

    你没明白弟的意思我想眼下就把家分开

    好像你嫂子也说过恨不得眼下就分家

    嫂如母听嫂的那就眼下分家吧

    爹刚死忙死人哪能顾上分家呀

    家好分房地财产二一添作五

    爹在面前你不怕爹起来打你一耳光

    爹死了,家得分,没空儿就先把砖窑分开来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二叩头——”

    我和哥弯腰下跪勾首向爹磕了第二个头。

    太阳光温煦地照在我和哥的屁股上。

    麦场上的冰凉夜

    夜里,月亮冰凉地印在耙耧山那边。麦场上有张桌,桌上有马灯,光亮昏黄如泥,厚厚地糊在月光上。是夏天,风在麦场上刮来刮去。村人们在风中,被那泥糊的月光浸泡着,身上都凉森森的好像坐在井水里。

    开会。

    承包那四座烧砖窑。

    有七户人家承包,队长让各户抓阄儿。

    爹把我哥俩叫到场边问,有啥儿法儿才能抓到那个承包阄儿?我哥俩都说没法儿。爹就骂,滚到他娘的一边去,白供你们读了书!连这法儿都没有。正骂着,队长从麦场出来解小溲,哗哗地浇在一棵树身上。爹见势,拉我兄弟俩站在队长面前。

    “兄弟,今夜能不能包砖窑就看你的阄儿啦!”

    队长勉强笑一笑,“抓阄……凭命吧。”

    爹说:“你十年前借过我家一袋谷子你五哥可没说过让你还……”

    队长一愣,“我还你。明儿就还你!”

    “你还了谷子还不了情!”

    “咋样?一篮谷子还咋样?”

    “不咋样。你把写承包二字的阄儿捏大些,好有个记号让我抓。”

    “五哥……这是黑心!”

    “你就黑回心!”

    “我要不这样……”

    “你家是独生娃儿一棵苗,我家这两孩娃都是七尺高,哪天拼死一个我家还有人续烟火,你家可就绝后啦。”

    “五哥,这样太没良心啦……”

    “啥儿他娘的良心……走吧,把那个阄儿捏大些。”

    队长走了。他来尿时腰板挺直,回去时背就弓起来,仿佛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

    爹望着队长的后影,骂他一句王八儿子。就对我俩说,要包到砖窑以后的日子就有日有月啦,不要两年就会成为瑶沟村头户大人家。你们回去一人扛张铁锨来,今夜有人和爹吵,就拿铁锨砍到他头上!

    话毕,爹大步回到了麦场上。

    我哥俩一人回家背了一张锨。

    月光依然很清冷,马灯光摇摇晃晃,似乎要熄灭。队长把阄儿捏好了,共七个,在他手窝里摇摇摇,摇摇摇,最末他站到人中间,瞟瞟爹,又瞟瞟别的人,说:“开抓吧,谁先抓?”

    “我!”队长的语音未落地,爹就旋儿从地上挣起来,“奶奶八辈子,听天由命。天叫承包砖窑我就承包啦,不叫承包就去他娘的蛋!”

    这当儿,我和哥就站在场外的一道黑影里。月光在我们眼中极清凉,如流着一道水,有样东西,也许是狗,也许是狼,在场外半山坡上晃动着。我哥俩各自手持一张尖头锨,寒光一道一道映在半天空。看不见爹是咋样抓阄的,只见他朝队长面前晃一晃,站一会,就有人唤说打开看一看,打开看一看!爹就朝马灯下走过去,然后就在桌上擂了一拳头,扯着嗓子叫:

    “我承包砖窑啦——”

    “我家承包砖窑啦——”

    接下,麦场上一阵静寂,散会的脚步声,踢踢踏、踢踢踏,人就散尽,仅剩下凉夜空空荡荡搁在麦场上。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三叩头——”

    乒乓碰撞声。

    我说弟呀你是不是想立马把砖窑分开来

    听口气哥也有这意思

    弟是不是联系到了好买主

    能略微卖得贵一点

    那弟干脆把四窑全卖掉

    人家只要两窑货,实在对你不起哥

    是这样。弟要那两窑好像比西边两窑要大些

    东窑比西窑每个都多装三千砖

    三千砖能卖两百多块钱

    两窑每茬都能多卖五百块

    哥呀那我就把两个东窑要了吧西窑就归你

    两个东窑都要吗

    都要吧

    你该给哥分一个

    两个挨着装窑出窑都方便你就把两个给我吧

    这样儿哥不说啥儿怕嫂子要闹的

    娘死嫂如母爹死哥如父哥嫂要做我爹娘哩

    分家的事总是大让小

    情同手足弟忘不了哥的恩

    弟下死心都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了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你哥亏由哥来吃

    定啦哥千万别反悔我就要东窑

    弟也别反悔让村人耻笑咱兄弟

    放心哥弟决不反悔决不做对不住哥嫂的事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起身初礼完毕——”

    总管站在灵位前,每唤一声他的双眼就要望望天。天是淡黄淡红色,日光洁净滑润浇在院落里。孝子行礼肃穆又热闹,一个折子又一个折子往下演。男主孝行完初礼轮到女主孝,男女主孝完毕该孙子辈的主孝们。孙子们行礼同样分男女,孙子们完毕还有邻舍孝、远亲孝、朋友孝。初礼完了行二礼。二礼同样分男女,同样分主孝次孝邻舍朋友孝,且二礼不仅要叩首还要作揖伴哭声。到三礼那哭声就须涕泪同下三叩首九作揖演得哀伤热闹,让看的人跟着掉泪说你是个大孝子。

    爹的丧事为小办,行的是最简祭仪礼。然如此都已极热闹,院落里站着不少村人们。偶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叫,或有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谁家的狗,卧在院落边,盯着草铺前的三盘供,嘴里还滴滴答答流着清口水。总管就是站在那狗边喝令的。

    “女主孝上香——行初礼——”

    我和哥行完初礼回到草铺两边跪下来。嫂拿两炷香,姐拿一炷香缓缓走出来。所有的人又都把目光搁到她们身上去。然哥却把头勾下,选出了一块光地方,拿根柴棒在地上画来画去。我想看看哥画啥儿,就站起来去爹的身上赶蝇子。蝇子恋死人,一团一团飞,嗡嗡声一阵。我的手不停地在爹的身上身下滑动着。

    终于我看清,哥是在跪着做算式,乘法、加法、减法。到末了,他把那地上的一片数字都擦去,极慢极慢地心算手写,那光地上就有了一道算式:

    25000×8×2=4000

    我明白,他是算他的西边两窑砖,一窑有两万五千块,每块若卖八分钱,共两窑,每烧一茬窑能卖四千块。不消说,给爹行礼时,他的心都在他分到的两个砖窑上。

    蝇子在爹的身上飞来飞去。

    姐、嫂开始一叩首。

    她们女人磕头姿势很好看。身子像忽直忽弯的一张弓。偏西的太阳,等她们直起身子时,便在他们的长发上闪出一层黑亮。

    “女主孝初礼,二叩头——”

    姐、嫂弯下身子时,哥起身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我想哥是去解溲。可他却在这热闹时候,打总管身后出了院落去,到了砖窑。

    东窑西窑

    砖窑在村南,依着耙耧山。在这秋季里,山上光亮秃秃,黄土裸在日光中,如是裸开的阔胸脯,那四个砖窑在那胸脯上,就如四个奶子高高耸立着。砖窑的火道,早上才刚刚由爹封上了。白烟不再从窑顶朝上升,而是从窑四周的土眼壁缝中,抽丝一般极细极细雾样升腾着。这砖窑,东一对,西一对,当间是做砖坯、晒砖坯、架砖坯用的方场地,平平展展,浮着一层红面沙。场地最尽头,有几棵杂树,都已碗粗成材,枝条上,伶伶仃仃点着几只麻雀、斑鸠和乌鸦,它们都把目光搁到砖窑的方场上,似乎在寻啥儿。往日,他们能在那找到被爹包来做砖的工匠的馍粒、米饭粒。可眼下冬来了,那场上只有一架一架晒干的砖坯子,却没有啥儿吃食。

    已近冷天,工匠都回家猫冬了,只有专门烧窑的火工孤伶伶地立在窑场上,伴着树上的东西们,影子在落日中投出很长一道黑。

    家里在行祭仪礼,哥一直没回来。我知道他去窑上看他分到的西窑了。我想我不能待在死人边上不管窑。爹死了,我要让刚分到的东窑好好活下来。

    我悄悄到了砖窑场。

    “你来啦?”火工看见我,忙迎上来,“你看我忙着不能去给主人烧张纸。”

    “别烧啦……我哥来过吧?”

    “你哥说你们分窑啦……他刚走。”

    “分窑啦,他来干啥儿?”

    “他到他的西窑看了看,说以后让我跟着他只烧西边两个窑,钱还是一分不少拿。”

    我站在火工前,朝西边两窑看了看,恨不得撒尿把那窑冲塌。没料到哥的心认认真真黑到了极点儿,刚分窑他就把火工抢走了。砖工好找,火工难寻。他把火工招走我咋办?且谁都知道,这火工烧了二十五年砖,是十里八乡再也找不见的火工啦。

    “你答应我哥啦?”

    “烧两个窑给四个窑的钱,我能不答应?”

    我不再说话,抬脚踩着一条小路朝我的东窑走过去。有乌鸦从我的头顶飞走了。火工看我脸色硬青硬青如是一块板,就静悄悄跟在我身后。我抬头盯着那乌鸦,直到它成为一粒黑豆,消失在红绒绒的西天里,始终不跟火工说话儿。

    到东窑,站在两窑中间,热浪一阵一阵朝我推过来。我盯着我的两窑看,好一会儿不扭头。我知道,以后我日子中的金银都靠这土窑啦。我一定要烧出我的一个天,烧出我的一方地,把哥的西窑逼到天地外边去!

    这一刻,极静寂,能听见窑中被封灭的血火呼呼啦啦的燃烧声。

    “二掌柜,”火工说,“你们兄弟分窑是抓阄还是咋样分?”

    “亲兄弟抓阄伤情分,嘴上说分就分啦。”

    “那老二……你可吃了亏。”

    我猛地转过身。

    火工品味着我的脸。

    “这东窑没有西窑好。”

    “咋的啦?”

    “先前你不管窑上事,不知道东窑砌得有毛病,每烧一窑都有一半坏砖,不是过火焦砖就是烧不透。”

    我怔着。

    火工在我面前矮矮矬矬如是一团泥,眼屎从来没断过。

    “一窑得坏多少砖?”

    “一半儿。”

    “每次都坏吗?”

    “有时候也能烧出全好的。”

    “现在窑里的咋样儿?”

    “第一窑已经焦了一半。”

    “你咋知道?”

    “夜深人静刮起小西风,我闻见过焦煳味。”

    “这些,我哥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啦。你是老二,空口分窑你该要西窑。西窑虽小,但它货色好,每茬窑都比东窑多卖钱。”

    弟下死心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哥亏由哥来吃

    “哥真知道这东窑是坏窑?”

    “你爹没死时他就说过爹死了分窑东窑分给谁就害谁一辈子。”

    该死的哥呀哥

    该死的哥!

    该死的哥呀哥!

    爹死后就轮到你了哥呀哥呀哥……

    顶真的祭仪

    “女主孝行初礼:二叩头——”

    火工的双肩摇摇又摆摆

    我直立在东窑的一个土堆上。那黄土是用来制砖的,硬板板的,敞亮出清新的鲜土味,和砖窑的热浪一搅和,呈出半红半白的温香气息,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挤,余味又从我的鼻下朝西窑吹过去。西窑在我的眼眶里死死嵌装着,如两座土山压着我的红眼珠。我觉得我的眼珠将被哥的西窑挤出来。

    “二掌柜。”火工又在我身后轻轻叫一声。

    我缓缓拧过身子来,盯着火工的脸。

    “这东窑也不是烧不好,你可以修修窑。”

    “咋修窑?”

    “这山下常刮西北风,在窑的西北加厚二尺土。”

    “哥让你只烧西窑一月给多少钱?”

    “老价钱,一月四百块。”

    “我给你钱多你肯来烧东窑吗?”

    “我们手艺人,谁给钱多就跟着谁干活。”

    “说好了——我一月给你五百块!”

    “四百九吧,五百多了些。”

    “五百。你包东窑没坏砖,得保证不管西窑的事。”

    “行的,二掌柜,五百多了些,我要四百九十五,让去五块是咱们的人情钱。”

    我额上血管开始瘪下来,眼珠也不再那么胀痛了。来了一股小北风,窑上白烟朝南面倒过去。有两条黑狗,从麦田咬着往村子里边跑。我乜斜一眼,又轻轻松松把头偏过来。

    “封火后窑里透风,砖就要焦吗?”

    “像眼下,只要把封上的火口捣个洞,里边的砖就烧起来,那砖有多半是坏货。”

    “你不去给我爹磕个头?好歹他也做过你两年掌柜哩。”

    “要去的……我这就去,这就去。”

    火工去了,他走路身子一个颠儿一个颠儿动,双肩摇摇又摆摆。

    狗戏

    太阳至西,红红亮亮,山上、野地、麦田、草坡、村头、砖场,到处都沐浴在日光中。家里哭丧的声音,随风荡过来,又随风荡回去。

    刚走过的两条黑狗,咬进村里,又咬出村来,吠叫声一阵一阵。

    我朝西窑走过去。

    我用锨在西窑的封火口上捣了两个洞。

    我用两个薄坯挡住洞里的火光。

    我从西窑出来时,那两只黑狗跑到了砖场上。它们忽然不再撕咬,不再吠叫,在砖场的坯架间你追我,我追你,像出戏。有几只乌鸦,从耙耧山上飞下来,落到场边的大树上,盯着狗戏,呱呱呱呱叫得极炸耳,如给狗戏配敲叫。

    邻孝叩首三作揖

    家里淡了热闹。

    女主孝初礼已完,第三辈孝子行礼粗粗糙糙,且都男女合并,总管那边喊叩头——这边孝子头戴白孝,把头勾一下,那边喊作揖——这边两手一合,在胸前一竖,完了。夕阳从院中移至院边,如飘扬的一方红旗。看热闹的女人们渐次回去,又该烧饭啦。

    饭前,必须得让爹穿上寿衣。总管着急,行孝令喊得草草了事,他把“次孝一叩首”、“次孝二叩首”、“次孝三叩首”和“次孝三作揖”,一并叫为“次孝叩头作揖——快一些!”

    祭仪一简化,其中就没了滋味,乡间文化浅薄了,使人一眼看到底,人们就愈加觉得丧事冰冷。

    看热闹的人都走了。

    院子中只站有孝子和事上杂人。

    我从窑上回来。初礼已行到邻舍、远亲,嫂和姐都周周正正跪在爹的两侧。哥在门口等我。他满脸急性,两眼着火,见面就问哪去了?我说你刚才哪去了?他说我在厕所解大溲。我说我到门口找你啦。他就回头扫一眼院落里,对总管叫了一声“我兄弟回来了”,然后对我道,“总管有事给咱弟兄俩商量。”

    “是嫌钱不够?”

    “不是。”

    “啥儿事?”

    “他来你就知道了。”

    总管听得哥唤,叫了一个徒弟,替他叫着礼令,就撩下长袍,从院里走出来。

    门外的风景,自然要比家里清秀,山为山、坡为坡、梁为梁。天瓦蓝柿红、风草青土苗、田半紫半碧;还有擎在秋天上的树,闹在村头的狗,挂在坡上的羊,停在房脊上的鸟,缀在云中的鸦,都被西去的太阳抚弄出别种样子的颜色。总管一出门,就仰天出了一口气,说声钱难挣、屎难吃。然后看看哥,看看我,又看看哥,再看我,最后把我俩朝大门一边拉了拉,脸上就成清清洁洁一片圣地了。

    “知道吧?”

    “啥儿?”

    “你们爹还没断掉最后那口气。”

    我哥俩都怔住。

    “不会吧?”

    “我刚才走近看了,他的脸上还红润。”

    哥说:“他先前每早都喝土参煮鸡蛋。”

    总管说:“我这辈子办过三百多次丧事,死半晌脸还透红的人,上半数的能救活。”

    我说:“我爹也能救活吗?”

    总管说:“我万一救活他,你哥俩得照样把两千五百块的丧费付给我。”

    我说:“天下哪有这种理。”

    总管说:“听你哥的,哥大你小。”

    哥说:“总管,你这是成心从我弟兄俩身上敲笔钱。”

    再说话儿,总管扭转身子,几步流星,又回到院落,把徒弟往边上一推,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咳了一嗓,抑扬顿挫唤:

    “邻孝叩头三作揖——”

    “再作揖——”

    有群乌鸦飞过去

    有群乌鸦从我家门口飞过去,叫声清脆稠密,屎就屙在我家大门口,滴滴答答落在我脚前、哥脚前。

    兄弟一致

    咋办

    听哥的

    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爹死自然哥如父哥能做了主

    总管说的是爹没死

    总管也没说爹一定就活着

    总管说能救活咱不能眼看着爹死去

    可总管没说爹一定能救活

    我也觉得爹是没活过来的指望啦

    丧事都办到了这一步

    我说就让总管接着把丧事办下去

    立马就该穿寿衣穿上寿衣就啥儿也不说啦

    又有乌鸦飞过去

    又有一群乌鸦柔和地叫着从院落上空飞过去,叫声落在房坡上,滚进院落里,砸进人们耳朵中。

    胸口上的开门关门声

    哥前我后,我们披麻戴孝,一身素白,一脸哀痛,满心忧虑,轻手轻脚从总管身边滑过去。然却不见姐嫂在哪儿,只几个零星远孝跪在草铺前,在地地道道行最后几道初孝礼。

    行完初孝就要给爹穿寿衣。

    “你嫂你姐呢?”

    “不知道。”

    “找找去。”

    “你去吧。”

    穿寿衣是祭仪极重要一条,关系死人在另一个世界四季春秋的冷和暖,且脱衣掀衣前,得有媳妇端盆温开水,女儿洗脸擦身子。以示她们床前行孝一辈子,直到把老人送到另一方天地里。

    哥到爹的房里找姐嫂。哥到灶房找姐嫂。哥到门外找姐嫂。至尾有人说看到姐嫂去厕所,哥就到厕所门口叫,不见有回应,正要转身走,忽就听见嫂在里边唤:

    “孩娃他爹你进来!”

    “你出来。”

    “叫你进来你就快进来!”

    哥走进厕所,果见嫂子和姐都在厕所里。她们没解溲,孝衣穿得极齐整,脸上露出的东西也齐整,都是板板硬硬的青颜色。见了哥,嫂子一步跨上来,说你看咱姐吧,我来厕所尿尿她也跟到厕所来。

    姐冷眼瞟了一眼嫂,又把目光转过来。

    “爹死前就说过,他死了把玉石烟嘴留给我,可你媳妇拿着不给我。”

    哥柔柔地望了一眼姐。

    “你要烟嘴有啥儿用?”

    “我要送给你姐夫,他眼下吸的烟袋还没嘴。”

    “爹箱子里还有一件皮大衣,你拿回去送给姐夫穿。”

    “你姐夫一辈子不希图吃穿,只希图嘴里能噙一块玉。”

    哥又把脸转到嫂子这边来,见嫂子脸上满满当当盛着气恼,不等哥开口,就摔出一句话:

    “她男人要烟嘴我娘家爹就不要烟嘴啦?”

    “你不会把皮大衣拿回娘家去?”

    “我爹已经有件皮大衣。”

    夕阳如血,爹穿寿衣的祭仪立马开始,没有姐嫂就没人给爹洗脸擦身子。哥说你们先回去,烟嘴以后再分也不迟。姐说不把烟嘴给我我就不给爹洗脸。于是哥就急,盯着媳妇问烟嘴哩?媳妇说你把烟嘴给你姐我就在爹面前一声也不哭,不磕头不作揖!把烟嘴给我你俩都滚出去给爹洗脸吧!哥骂道,爹死了,连爹掉在床上的一根头发都是我和老二的,你们女人家谁也别想要,把烟嘴拿出来,丧事办完由我和老二分!

    哥到底是嫂的男人,烟嘴给哥嫂毕竟放心些。嫂双手气得哆嗦,还是把腰带解开,脱掉裤子,从内裤兜中取出烟嘴给了哥,然后系上裤带。大男人追到厕所要烟嘴,灶房的厨师把馍蒸得那么大,用面就像窑上做砖用黄土,你咋不管你咋不敢管?嘟哝着,嫂就出了厕所。

    姐没跟着走。姐热辣辣看了一眼哥。

    “把烟嘴给我吧。”

    “先去给爹洗脸穿寿衣。”

    “你姐夫再三交代我回去要把烟嘴带回去。”

    “先去给爹办丧事,我也早看上了这烟嘴。”

    姐一怔,热辣辣的目光立马僵硬着,盯哥一眼,说我看你能贪到哪,吸纸烟还想要烟嘴!话毕,就走出去了。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树高,如剪圆贴在西天的一张纸,薄得一指头能捅破,洒下的光亮血红血红。

    黄昏从山上下来了。

    瑶沟的炊烟晃晃悠悠升上来。

    即刻就要给爹穿寿衣。

    爹穿上寿衣,好歹就到了那边季节中。

    总管喝了几口凉开水,嗓子润好了。

    所有孝子都跪在草铺旁。最前排一边跪着哥和嫂,一边跪着姐和我。供品原样不动摆放着,香炉的三炷高香刚换上。屋里奇静奇静,一片孝子一片白,目光都被总管抓捞走,等着总管那一声悠长悠长的行孝令。只有姐不时用眼角瞟瞟嫂,瞟瞟我,又瞟瞟躺在草铺上的爹,末了她用手在我膝盖上碰一下。

    东西不能让哥嫂全捞走

    我知道

    哥比你精明

    我知道

    哥把爹的烟嘴都装进兜里啦

    啥儿烟嘴

    爹见天噙在嘴上那个青玉的

    值不了几个钱

    孩娃哪儿磕伤碰肿用烟嘴一滚就消肿

    想要吗姐

    你姐夫自打和我结婚就看上了爹的烟嘴

    我从哥手里给姐要出来

    你咋能要出来

    爹死了哥如父分啥儿就得大让小

    姐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要别的就要这烟嘴

    我替姐要出来姐要替我守好爹的屋

    屋里有啥儿

    屋里没啥儿但一件破衣裳也别让哥嫂轻易拿走了

    我替兄弟留心守着屋兄弟一定替姐要烟嘴

    “孝子注意:准备给寿星穿寿——衣——”

    总管的礼令传来了,嗓音高亢,像一阵风从爹的身上刮过去,把所有男孝孝帽、女孝孝巾都吹得一飘一飘的。听得这礼令,姐碰我膝盖的手忙不迭缩回去,跪着老老实实不动弹。

    “女主孝给寿星洗脸,擦身——”

    有一个女孝端来一盆温开水,另一个女孝手持一条白毛巾,她们从一边屋里走出来。姐和嫂走过去接了,缓缓朝爹灵前移步。总管在她们身后交代说,要说行孝话!要说行孝话!孝子们都把目光搁到姐嫂身上去。能听见夕阳从院落收走的声音吱吱叫。来了几个闲杂人,立在总管身旁看热闹,肃穆重又在他们脸上冰结着。谁家的猫,在门口喵喵叫了叫,突然跑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乌鸦的呱呱声,声音由小渐大,由远渐近,愈见清晰,仿佛就是因为爹才飞来的。嫂子端着盆,水蒸气和香烟搅着在供桌周围疏疏地升腾着,姐手中拿着刚买的白毛巾。她们到供桌前,总管叫声男左女右,她们就拐到右边去,站在了爹头前。

    人都屏气等待着。

    七层金丝镶边寿衣摆在草铺上。

    总管咳了咳,终于直嗓唤:

    “行孝洗礼:揭——阴——巾”

    嫂子把水盆朝姐面前伸了伸,姐把白手巾在水中湿了,拧干、抖开、叠成方块。然后,极慢、极慢地伸出右手,把爹的盖脸手巾揭去了。

    爹的脸一下被摆到了众人眼睛里。

    那张脸除了嘴角有些歪,别的没啥儿变,还是那样深的额头纹,那样上吊的右眼角。脸色呈出黄红色,红在黄中,黄在红上,如同久病却不缺少营养的那种脸。看到这种好脸色,不消说,见过死人的人心里都疑怔,都想到爹活着时日子过得何等肥润流油。这一时,四周极静,有只蝇子在人群中间飞,嗡嗡声就如同村头开来一辆拖拉机。

    孝子们的目光全都盯着爹的脸,表情呆板。

    我偷眼瞅了哥,看见哥的表情不仅木然,似乎还很惊怕,脸上的肉颤颤地动。我心中明白,哥是怕总管说的话应验。

    时间慢极。

    总管终于又唤道:“洗——脸——”

    洗脸并不真的洗,只是用湿手巾在脸上擦一擦。听到礼令,姐就把湿手巾从左手换到右手来。照章式擦三下、六下、九下都可。姐一边在爹脸上轻轻擦着,一边同嫂一道说:“爹,你别动,你女(媳妇)给你洗洗脸。”“爹,你别动,女儿(媳妇)给你洗洗脸。”每擦一下,她们就这么重复一句。可擦到第五下时,姐不说了,仅嫂一个说。姐的手僵在了爹的鼻下、嘴上那一方,就仿佛她的手突然被谁抓住了,脸上充满了黄白色的惊疑,两眼不看爹,只盯着对面墙上的啥儿地方。总管在几步之外唤:“再擦一下!再擦一下就行啦!”姐好像没有听见。看到这情景,哥的脸一下转成苍白色,他问咋了姐咋不擦了姐?姐也同样不作答,如同她冷丁发现啥儿。我从地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姐的手。孝子们都从地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姐的手。姐的手那么僵一样,终于觉出了啥儿东西。她急急扔掉手中毛巾,扒开爹的衣裳,把耳朵贴在爹的胸口听了听,突然直起身子惊叫道:“爹还活着!我爹还活着。还活着……”

    顷刻,惊愕堆满一屋子,所有人的脸上都被压出苍白来。哥拨开几个肩膀,趴在爹的胸口仔仔细细听了听,然后直起腰,一手把头上的孝帽揪下来,说老二你听听。

    我把耳朵搁在爹的胸口上,听到了开门关门那种粗啦啦的吱咔声,一下又一下,节奏匀称。

    爹真的还活着,似乎一会儿他就会折身坐起来。

    我立马摘了孝帽,脱了孝衣。

    所有的孝子都立马卸了孝。

    “快找医生去!快找医生去!”

    屋里开始乱起来,嘈杂一片,如汹涌山洪从耙耧山坡上滚下来。

    “到镇上找医生,快到镇上找医生呀!你弟兄俩还呆着干啥儿呀?”姐的嗓子极尖厉。

    哥看我一眼,我回哥一眼,哥忙不迭儿从人群中跑出屋。

    总管来门口瞟了瞟,回院里燃了一根烟。坐在一张凳子上,悠闲地吸起来,吐出的青烟,由浓到淡,冉冉升空。

    归巢的黑乌鸦

    最后一缕夕阳将尽时,从南边飞来一群黑乌鸦,都染上了天空的红颜色,从瑶沟上空飞过去。在我家、在村里没有停留,就入了瑶沟深处,呱呱的叫声哗啦啦坠满地。

    无话可说

    …………

    木把雨伞和铁把雨伞

    院落里干净下来,清静下来。祭仪总管走了。帮手走了。孝子们也都走了。他们带走了发给他们的白孝布。那东西很有用,做洗锅布、蒸馍布都是上好的。村落里时常有人为没有蒸馍布东借西借。放好棺材的地场,眼下只有两张空板凳。草铺门板又装到了屋门上,那铺过的谷草捆好靠在后门边,过些时日天彻底冷下来,还可铺床用。屋子里被姐扫得很干净,东西都照往日的原样摆放着。

    忙完一应杂事,送走道贺的邻舍闲人,我们家开始吃晚饭。爹在床上倚着被,半躺半坐着。

    姐给爹做了一碗土参煮鸡蛋。大家则吃总管、帮手剩下的余菜、余馍、余汤水。等给爹的土参煮鸡蛋端上时,姐、哥、嫂和侄儿都端碗坐到了爹的身边。

    这当儿,爹看了齐齐全全一家人,如大年三十团圆饭般围他散坐着,就在床上动动身子,说了他活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的玉石烟嘴你们去找没?”

    哥忙上前一步把烟嘴捧在手心里,“在这儿爹,啥儿丢了也不能让烟嘴丢了去。”

    “砖窑上有事吧?”

    “没啥儿事,”我说,“爹,你放心,火口封得好好的,这茬窑能卖一万多块钱。”

    说话间,门外有人叫,声音沙哑,一声接一声。姐出了门去,过一阵就从门外走回来,说是要和爹结婚那女人的外甥在门外,说那女人听说爹死了,想起爹有次去她家回来遇上雨,把人家雨帽戴回家来了,今儿她外甥来镇上,特意让外甥拐到瑶沟要雨帽。

    姐说完,爹的脸上有了一层红。

    嫂很气,“爹,雨帽哩,还给她!”

    爹说:“一年多啦,雨帽早丢了。”

    哥说:“还他把雨伞让他走。”

    我从桌后拿出一把半新的铁杆雨伞来,正要出门去还伞,爹从床上摸出一把木杆烂伞说:“把这把还给她,我丢她的雨帽比这还要烂。”

    姐接过那满是黑灰的老式油漆烂布伞出门还伞了。大家又开始吃夜饭。爹吃他的土参煮鸡蛋。满屋流动着呼呼噜噜的响动声。

    日子照旧一天一天过,黑乌鸦也依然在村里飞来又飞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