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骨记-改变是从她的到来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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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过去了二十年,但我的回忆越来越清晰。那天早上醒来,“爸爸”正往屋角走,席子和柱子之间有指头那么大一个洞,房子外面有一棵拳头粗的女贞树,它梭出去后爬到女贞树上去了。原来它是善于爬树的。床下留了一堆粪便,非常臭。想到它也许真是“爸爸”,所以再臭我也不会抱怨。何况这强烈的臭味还给我一种真实感,真实地感到有一条隐喻性质的蛇和我很亲近,和我处得很好。

    篮球架旁边有一堆当发火柴用的木料。我从中挑了十几块板子,准备给青蛇做一个窝。一刻不停地忙碌着,脑子里却在想,她今天会出现吗?我昨晚上梦见她了。或许那不是梦,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声音和体温都感觉到了,只有结尾是模糊的。半夜里起床撒尿,不想去厕所,想把雀雀从席子上的洞伸出去撒掉算了。刚站在那儿,她来了。我很不好意思,她却示意我没关系。席子外面只有两尺多宽,然后是三米高的土坎,土坎下面是玉米地。住这排房子的人都这么撒尿,劲大的能撒到玉米上去,打得玉米叶哗啦响。我把雀雀从洞里拔出来,没有立即把裤子拉上去,并不害羞,好像就这样也没关系。“我是来看翠青蛇的。”她说,瞧了瞧我的床,我的柜子,我的小方桌。“它在床下面。”我说。“我看看可以吗?”“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她一手撑在床上,侧身弯腰往床下探望。我搂住她的屁股,并且顶在那里。“没看见呀。”“还要把头低下去点,它在那里边。”她的腰越弯,越方便我抱她。她发现后,回过头问我:“你这是干什么?”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对对对不起。”我口干舌燥地说。“你应该给我讲一声的。”我的脸更红了,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我不想就此放弃。“你看你,我还穿着裙子呢。”可不是,她穿的是那件雪白的连衣裙。“你真的想进去?”我点点头。我想说我太想了,都想了好多年了。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你呀、你呀。”她的大腿暖融融的,醒来后仍然记得。刚接触到那儿,我就预料到自己行将结束,严格说还没到那儿,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儿,抵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地方,只感到前端一热,刹那间一泻而出。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她真的来到我的屋子里,那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我没那么龌龊,她也不可能那么随便。她要是醒在我的梦中,即便不生气,肯定也要嘲笑我乳臭未干吧?

    “你在干什么?弄这么多木板。”曾萝卜站在门口,屋子里的光线一下暗了许多。他每天吃完早餐都把碗寄放在我这儿,下课后就不用回去取碗了,直接在这儿拿碗打饭。“不干什么。”我说,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养了条蛇。“吃早餐没有?”“吃了。”“噫,你屋子里一大股味道,你是不是把屎拉在床上了?”“放你的屁。”曾萝卜拉开被子,没看到屎,看到那团东西了,昨晚上留的印痕。“画地图了?”他嘻嘻笑。我的脸刷地红了,又羞又气。“嘿,还不止一处,画的是世界地图啊。”我生气地看着他,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说:“我只要你给我买盒烟,带嘴的银杉。”“你要说话不算数呢?”“不算数你可以骂我,嗯,不行,骂人又骂不痛。你可以打我,可你打不过我。这样吧,你可以告我老头,说我偷饭票买烟抽。”他从不叫父亲爸爸,不管什么时候,当着他的面也叫他老头。

    曾萝卜走后,我把被套拆下来,换了床干净的。我的饭票由祝伯伯按定量给我的,要给曾萝卜买这盒烟,我至少十天勒紧裤腰带,我没有任何零花钱,只能靠节食来凑这笔保密费。这时上课铃响了,我忙夹起书往学校走。所谓的学校,也就是一栋木瓦房,本来是村子里的粮仓,生产队解散后,不再作粮仓了,在风里雨里淋了好几年,要不被地质队买过来,都要朽趴下了。墙壁虽然也是木板,但比一般房子厚,没有缝隙,隔音效果比较好,所以用来作教室。整个学校只有三十来个学生。要两年或者三年才能凑齐一个新班,同班同学的岁数因此相差很大。有的人上一年级已经十岁了,而有的人才四岁。我们班七个人,六个男生一个女生,除了第一名,其他名次都没什么可骄傲的。学生少,老师也少,小学初中高中的课都是他们上。这几个老师以前都是搞地质的,师范专业的老师不愿来,只好请他们改行。

    走进教室,高原果果还在吃早餐。他住在最上面排房子,除了李元强,他离学校是“最远”的了,其实也就七八十米,可他还是嫌远,经常把面条端到教室里吃。村子里的人不吃早餐,早餐这个词在他们听来很洋气,他们只吃两顿饭。每天这个时候,李元强是最难受的,他尽量不去看高袁果果,那副样子难以形容,既想抢过碗搞两口,也想干脆给高袁果果两耳光。曾萝卜在表演《加里森敢死队》。他用不同的声音学几个人说话,他不光以假乱真地模仿剧中人的声音,还惟妙惟肖地模仿每个人的表情。戏子爱叼一支雪茄烟,曾萝卜以钢笔作道具,让人感觉那真是一支雪茄。不过,更让人称奇的是十几年后,当我们聚在一起回忆甲定的快乐时光,他还能把当年的电视剧台词背出来。

    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上语文课了,语文老师生病到遵义看病去了。我们对学习一向是无所谓的,高中毕业后到地质技校学习两年就可以在地质队工作。前面已经毕业了二十三个人,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只有个别心气高的家长,觉得在地质队当工人是可怕的,是没有出息的,上到高一就托人情找关系把孩子转到城里去。去年我们班就转走了三个。他们转走后就和甲定彻底脱离关系,从此以后音讯杳无,其实要打听他们的音讯并非没有渠道,他们的父母还在矿上,只是因为嫉妒,觉得人家从糠箩跳进了米箩,从此走上了康庄大道,留下来的人没有兴趣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高袁果果把空碗放在桌子底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是他用锯片做的,样子难看,但非常锋利。他崇拜酋长,酋长的飞刀神出鬼没,眼神还没到,飞刀已经应声而出。高袁果果把刀往柱子上掷,偶尔一次扎在柱子上摇晃,他便“哈”的一声,给自己喝彩。

    上课时间过了十多分钟,以为语文课又这么混过去了,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是她,她居然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她从没上过讲台,是镇定了好一阵才进来的。从看见她的紧张那一刻起,我就比她还紧张,比她还六神无主。我的心跳得厉害,以至脑子什么地方嗡嗡响,手心发麻。我的心和她的心具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她担心受到挫折,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她害怕出现什么差错,我也害怕她真出现什么差错。

    她把书放在讲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脸已经红透了。她越过我们的头顶,朝后面的墙壁看了看。后面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的。“上课。”她说。她的声音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我忙把书摆好。她说:“从现在起,由我来给你们上语文课。”仍然在字斟句酌,但是比刚才那句好多了。“我上不好,请你们谅解。”

    我出汗了。曾萝卜笑嘻嘻地说:“不要紧,我们学得也不好。”曾萝卜说的是实话,可他的表情让我很是恼火,像在戏弄谁,在嘲笑谁。哼,这家伙太坏了。她没穿昨天那件连衣裙,今天穿的是蓝色半袖T恤,和一条黑色的“踩踩裤”。我不知道这种裤子的正式名称,只知道当时特别流行,是从舞台上移植到民间来的,布料弹性很好,裤腿比一般裤子多出一个布带,把布带套在脚底,有点像后来出现的连裤袜。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华华。这个名字让我的心再次怦怦乱跳,就像是早已藏在心里的秘密,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它今天却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本来,我应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难为情,可是相反,我感到的是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某种程度的自豪。这两个字给人一种高贵感,我不知道这种高贵感从何而来,这在别人看来肯定会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可我不一样,从此以后的许多年,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看到这个字,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华人,华山,张华李华王华,只要其中有一个华字,她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有一次在台北参加画展,住进位于中正区汉口街的华华大酒店,我居然浮想联翩,一宿未眠,好像酒店和她的名字一样,她就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似的。但是,在别人面前,我却难以开口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就像特别拗口,特别不自然似的。

    第二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是位气质型的人,又高又瘦,如果他前一节是给小学生上课,再来给我们上课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把我们当成小学生,就像刚骑了辆自行车,一下子改骑摩托,他的腿会不习惯地去寻找踏板在哪儿。我听得厌烦,拿出草稿本画猫。来甲定之前,我曾在磨沟汞矿上到三年级,在砂子哨磷矿上了四年级和五年级。在磨沟的时候父亲养了三只猫,搬到砂子哨后,有两只失踪了。剩下那只莫名其妙地死了。来甲定后买了一只黑猫,这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我和这只猫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黑猫去年冬天死了,吃了被毒鼠强毒死的耗子,倒在屋后的玉米地里,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它。黑猫是最聪明的,但性格孤独,自私而且爱嫉妒。本想再养一只,去了几次镇上,专门去买猫,都没遇到喜欢的。黑猫的死让我很难受,仿佛父亲离我而去还不够,连猫也要离我而去似的。

    第三节课又是语文,她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画猫。她走到我面前,我闻到一股香味,抬起头来发现她正温柔地看着我。她说:“嗯,画得不错嘛。”我脸红地摇摇头。她问:“想当画家?”我再次摇头。我喜欢画猫这不假,但我从没想过要当什么画家。“你叫什么名字?”“他叫马也!”高袁果果大声替我回答。她看我画画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围了过来。“蚂蚁?”他们哈哈大笑。“他不叫蚂蚁,他叫野马。”高袁果果幸灾乐祸地说。她拿起我的作业本看了看。“马也?好特别的名字。”你的名字不也很特别吗?我在心里想。她的声音亲切可人,传入耳朵,振动鼓膜,有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和她相距三十五公分,我的双眼和她的胸窝齐平,那里有一股股热量,正源源不断地向我袭来,每一股都有零点一毫克的重量。

    没有比得到她的欣赏更幸福的了。尾椎骨痒酥酥的,就像那里原本可以轻轻摆动,因为幸福得不行!她问:“你就画猫?不画别的?”我点点头。自私地想,要是只有我和她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好多话可以对她说。这正是猫的性格之一,得到主人宠爱的猫不喜欢客人,尤其是小孩,嫉妒心特强的猫会攻击陌生小孩,举起爪子扇小孩的耳光,力量不大,但利爪极有可能伤害小孩的脸。她说:“应该给你举办一个画展。在教室里也行啊。”这节课她从容多了,而我也不再紧张。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声声入耳。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好像是空气,也好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种改变正在到来。

    C刘爱:画廊

    我发现,我正在向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靠近。他的画廊在一座高架桥下面的夹层中间,这是一个花鸟市场,先经过水淋淋的卖金鱼的鱼市,再闻着花草的泥腥味到旧书刊区,在古玩杂货之间钻来钻去,最后才在市场的尽头找到了猫人画廊。有一个人正弯腰低头在工作台上切纸。我问他:“马也在吗?”干活的人抬起头看我,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他看了我一眼,红着脸说:“马老师不在。”“他什么时候来?”“他到北京去了。”我不再问,大男孩便埋头干他的活,也不问问我是干什么的,就像我不存在一样。墙壁上没有一幅画和猫有关。除了十几幅山水画和几幅书法作品,还有一幅俗不可耐的“雄鸡报晓”套色木刻,我认真看了看签名,都不是马也的。“你是他的学徒吗?”我实际上想说,你是给他打工的吗?“我是他的学生。”他说。我问:“向他学画画?”他说:“我想考艺专,在这儿补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月琴。”他的脸又红了,大概是为自己有一个女生名字而害臊。我忍住笑:“你觉得马老师这人怎么样?”他说:“马老师是一个好人。”“哪些地方好?比如有哪一件事让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王月琴用拇指咔咔地玩弄着裁纸刀,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不是因为他的老师像好人的地方太少,而是太多了,多到很普通的程度让他不知从何说起。“随便说说,说什么都行。他教哪一门?”“语文。”我摸出口香糖,自己拿了一片,叫王月琴也来一片。我本意是叫他放松一点,多说一些他老师的事情,哪知他不但红着脸拒绝,还再也不敢看我了,只顾低头干活,我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从王月琴的口中得知,马也在一所中学支教两年,回到贵阳后开了这个画廊。王月琴高中毕业后想考艺专,连考两次都没考上,家里不让他再去复读了,马也把他接出来,让他一边学习裱画,一边给他补习,让他明年再考。这个闷葫芦说的事太平淡了,没有哪一件事让我感动,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这样下去怎么完成采访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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