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定的房子被拆走一半,忽然一下就凄凉下来,仿佛天更亮了,地更宽了,但心里更落寞了。学校没拆,但两个小学班和一个初中班都转到遵义去了,高中班的课程和城里不一样,没法转学,反正还有半学期就毕业了,等到班上这几个人一毕业,甲定学校自行解散。刚开始,学校拆不拆没说定,除了我和李元强不希望拆,其他人无所谓。那几天华老师闷闷不乐,她不是正式职工,一旦学校解散,她就会变成一般家属。我也替她急,但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幸好没过几天,搬家的方案下来了,我才松了口气。
祝伯伯也调走了,他叫我假期去总部找他。他本来可以留在总部编写地质报告的,这个地质勘察报告要三年才能完成,他在室内干三年就可以退休了,可他自己要求到野外去,到哪个矿区都行。装骨殖的坛子被他带走了,他抱走的是一个空坛子。骨头我捡起来后没有放进去,当时嫌那块布太旧了,准备买块新布包好后再放进去。他抱走的时候没和我说,门没有上锁,估计是临上车的时候拿走的。
在此之前祝伯伯回过一趟遵义,快三刀伯妈不准他进屋,他在旧盘被拘留的事她知道了,她坚决要求离婚,并且是老母猪吃秤砣铁了心。别人谈论这事时兴奋点在另外一件事上,说他和快三刀办完离婚手续后没地方可去,领导对快三刀说,虽然你们离婚了,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老夫妻,就让他在家里住几天吧,等什么时候腾出单身宿舍再搬出去。家里的房子也不宽,一间快三刀住一间女儿们住。他们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快三刀不准他上床,叫他在客厅打地铺。地铺太硬,他的骨头受不了,他保证不碰她一下,可睡到半夜,他爬到她身上,行使了最后一次做丈夫的权利。第二天快三刀把他告了,说他耍流氓。领导只好让他住招待所。被自己的老婆告状耍流氓,谈论这事的人都觉得很滑稽。
在这清冷的夜晚,我感觉我躺在一条船上,船缓缓地漂向某个地方。我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把握,没有方向和目标。在虚无的期盼中,我总是不停地想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尤其想,想她的温暖,想她的香味,想她的声音,想她丰满的身体和乌黑的头发,想着难以企及的热吻。这时候我宁愿自己是那只猫,大摇大摆地爬到她的床上去,趴在她的脚边。在梦中,我不止一次梦见那种事,但没有一次是她,有时是农妇,有时是旧盘镇上某个不认识的女人,从来没有真正进去过,有时候立即就醒了,有时候则要天亮了才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知道,都会感到惭愧,感到身体又受到一次伤害。我当时以为,那种东西流多了会把人流空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多次告诫自己少去想那种事,可时间一到我又重蹈覆辙。她换上冬天的衣服后,人显得更白。她每换一次衣服,尤其是新衣服,我都会面红耳赤,好像这跟我有什么相关似的。
在多年后的回忆中,我有意无意地忘记一个人,其实这个人是无法忘记的。他就是夏维凡,她的丈夫。平时不大爱说话,满脸雀斑,总是面带微笑。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主见,可他是个好人,至少不像别的矿工那样把自己的老婆打得满地滚。大队人马撤走后,他是留守小组的负责人,平时没什么事,总部编写地质报告的人发电报来要求几号坑道补采样品,他就安排人到几号坑道去取样。有些坑道已经几年没人进去了,这非常危险,老坑道更容易出事,它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再过十年八年甚至几百年也不会有什么事,可一旦打破平衡,它们比豆腐还脆弱。打破平衡并不一定需要太大的力量,轻微的敲打,说话声,甚至仅仅哈一口气,都有可能冒顶塌方。某个地方掉下指头那么大一块石子儿,就会引起多米诺骨牌似的连锁反应,伸手不见五指的坑道瞬间卷起旋风。
冬天很冷,我们住的房子全是易燃材料,不敢在里面生火。下课后在教室外面蹦跳或者追打,让冻僵的身体暖和。华老师和我们一起活动,教我们跳踢踏舞,踢踏舞节奏快,还要不时跺脚,暖和身体效果非常好。这也是迄今为止我唯一会跳的舞。这天我们活动完了,正要回教室,看见山坡上有个人连滚带爬地向我们跑来,开始我们以为是路上结了冰,路太滑了。可他边走边哇哩哇啦地吼着什么,就像有人提着斧头在赶他。我们正要进教室,落在后面的高袁惊呼起来,那人摔到田里去了!可不是,那人正在田里挣扎。那是一块冬水田,水结冰了,田埂太窄了,平常走在上面都要像鸟一样奓开手臂,那人走得那么急,不滚下去才怪。他爬起来后没再走田埂,而是不顾冰碴刺痛,也不顾稀泥拔他的腿,在田里稀里哗啦地跑起来。他向我们高喊了几句什么,一边喊一边摇着两手。我认出来了,他是矿上的取样工。我们什么也听不清楚。这时候,油毛毡房子里跑出几个人,他们离那个取样工近些。其中一个人回过头对我们说:“出事了!出大事了!”天啦。我心里叫了一声,双腿止不住发软。天空和大地骤然间改变了颜色。
屋子里的人全都出来了,他们随便抓了件工具就往水田那边跑。有人边跑边喊,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华老师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睁着吃惊的眼睛望着那些飞奔的人。我们没等她命令,立即拔腿就跑。矿洞在一个山塆里,离矿部至少两公里,小路一会上一会下,路也不好走,遇到灌渠什么的还好,跳过去就行了,最讨厌的是路边树林里伸出来的枝条,上面长有倒钩,你速度越快,它越要狠狠抽你。但这种痛和心头的恐惧比起来,又的确算不了什么。
先赶到的人已经钻进去了。有一个人在指挥,他不准我们进去,不时厉声地说:“让开,让开点!”他是对的,他让拿工具的人先进去。不一会,附近的村民也扛着锄头赶来了。“周叔叔,出什么事了?”高袁问那个指挥。“冒顶了!”冒顶,这是一个叫人纳闷的、可怕的字眼,对我们这些在地质队长大的孩子而言,非常清楚这两个土哩叭叽的字眼的厉害。这两个字可以像晴天霹雳一样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洞子里钻出一个人,浑身是土,他说这样掏下去不行,得去找几辆手推车来。我们这才知道夏维凡出事了。指挥者命令我们回去找手推车。在这种时候,能做一点具体的事情反而舒服得多。找来手推车,我们也钻进坑道,虽然不是第一次进来,但心头的恐惧仍然像钟摆一样撞得人胸腔发痛。主坑道还好,比较宽敞,一到支坑就不行了,非常窄小,人只能弯下腰,后面一个人顶着前面一个人的屁股前进。我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跟在后面的人没有怪我。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掏挖,压在乱石下面的人终于露出来了。这时我的耳朵忽然聋了,再也听不见一点声音了。不光是我一个人,其他人的耳朵也发聋,要不然他们不会大喊大叫。这之前没人说话,都在奋力干活,除了喘息声和石头相碰的声音,坑道里非常安静。遇难者露出一部分后,前面的人开始小声说话,商量怎么把他拔出来,他的双腿被一块大石头卡住了。这时后面的人焦急地大声问情况如何,伤得重不重?还有气吗?其实他们的嗓门并不高,但是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声音足以再次把什么地方石头震落。有人恼怒地请他们别叫,可已经制止不住了。每个声音都要嗡嗡地可怕地响几分钟才重又安静下来。听觉恢复后,我感到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
把罹难者转移到主坑道比较宽敞的地方后,我奇怪地发现他的脸色很白也很干净,看上去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就像睡着了,除了没有呼吸,与活人没什么区别,那么多石头居然没有把他压扁。但是,你又分明感到他全身已经碎了,无一处完好。耳朵和鼻子里流出的黑血,与其说是流走的生命,还不如说是最后的喊叫,虽然他实际上没有来得及喊叫。
抬死者的担架是从仓库的角落里找出来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拿来时已经扫过了,放死者时又恭敬地抹了一遍,还立起来拍了几下,就像死者会嫌弃似的。主坑道很宽敞,我们默不作声跟在担架后面,灯光(电石灯)摇摆不定,就像随时会被悲伤凝重的空气扑灭似的。“照哪里去了!”有人轻声吼提灯者。走到洞口,一片白光迎面扑来,畅快的呼吸让人头重脚轻。
华老师紧紧地抱着一棵樟树,就像搂着沉船的桅杆,脸上没有更多的悲伤,但一看便知道这是悲伤过度。我既怕看她,又想看看她对担架上的遗体作何表示。担架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她动了一下,就像要扑上来,但她立即更紧地抱紧了树干。
J刘爱:他们对他的看法
我们中午才走到横坡,我和马也正准备去吃点东西,学校两位老师找来了。他们说,今天是星期六,校长没让学生放假,因为知道马老师来了。马也说,为什么不放假,有些学生还要回家去背粮食,晚了就回不去了。两位老师说,想请马也和刘记者给学生讲讲,鼓鼓劲。马也有些不悦,存放东西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校长就喜欢搞形式。太阳正烈,学生整齐地站在操场里,我闻到他们的头发已经晒出味来了。校长正在讲话,大约已经讲了好一阵了,借讲话拖延时间,见我们到来,大声宣布:现在,我们请马老师给我们讲讲,大家欢迎。教导主任叫我准备一下,马也讲完了我去讲几句,这里的学生还从没见过记者,他们会感兴趣的。我正推辞,马也已经走到台阶上去了,他为了说得大声些,一句一顿地说:“天气太热了。大家回家的路上喝水要小心。先洗洗脸。让心脏平静下来再喝。激烈跳动的心脏就像正在工作的发动机。突然一瓢冷水下去会淋坏的。听清楚了吗?”学生说听清楚了。他说,“听清楚就行了。现在。我宣布——解散!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学生轰的一下散开了。校长想把他们重新聚拢,但已经做不到了。教导主任很尴尬,埋怨马也这么快叫他们解散,因为记者还没讲话。校长也过来道歉,我说没事没事,我本来就不想讲。学校老师全都留了下来,食堂早准备好了饭菜,桌子上摆了一个搪瓷盆,正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见一个人拎起塑料桶往里面倒酒,原来这是“酒盆”。马也情绪不佳,见到这些老师后,我在峨岭看到的脸色就没再出现,在城里常见的脸色成了招牌,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像蒙了一层透明纸。我本想好好采访一下,这毕竟是我此行的目的,可马也说我们吃了饭就走。跟他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要听从他安排。我很快吃好饭,然后抓住几个不喝酒的老师采访。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我分别请求他们用最短的时间讲述他们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我强调,一定要说真话。
“他呀,脾气犟。刚开始我们都不习惯,觉得他为人差,慢慢习惯了,才知道这是他的性格。他刚来时,让他当初二(三)班的班主任,学校开运动会,初二(三)班和初三(一)班进行足球比赛。乡下孩子,哪里见过什么足球。就连我们这些老师,对足球也是一知半解。比赛用的球,是这次运动会才买来的,平时那些喜欢足球的学生是用篮球代替的。比赛结果,十三比二十九,我以前对足球毫无了解,有一次看电视,才知道这个比分高得有些可笑。初三(一)班多进了十六个球,赢了,马老师不答应,要求重新比,他说初三(一)班至少有十八个进球越位在先。而他那个班,因为他事先强调不能越位,所以他们进球才这么少。连老师都没几个懂足球比赛规则,更别提学生。(你是不是那场比赛的裁判?)我是那场比赛的裁判。这不过是横坡中学的一场春季运动会,又不是奥运会,用得着那么认真?马也说不行,不按照比赛规则进行比赛是不公平的,还说什么一个让人感觉不公平的社会绝对不是什么好社会,让人感觉不公平的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当天他就到州里面去查资料,把什么叫越位复印了四十张,参赛的学生人手一张。那场比赛倒也精彩,横坡乡至少有一半的村民都来了,是晚上进行的,球场上挂了几个大灯,村民打着火把,喊着球场上自家孩子的小名,给他们加油,没踢好就骂他们狗日的,这也算是足球史上独具一格的球迷吧!按照新的比赛规则,半天进不了一个球,有些球眼看就要进了,又被后卫挡了出来。这些第一次看足球比赛的农二哥说,那么大一个门,廊个(怎么)就躜(踢)不进呢?哈哈哈。”“比赛结果呢?”“比赛结果初二(三)班还是输了,一比三。马也说他们虽败犹荣,因为这是一场真正的足球比赛。我承认,我至今对这场精彩比赛记忆犹新。对马也老师的犟脾气,也由此感到喜欢,他犟是犟,但从不为自己的事情。”“好的,谢谢,下面请哪位再说说?”“我来说说吧。我觉得他有点怪。怪是一种毛病还是一种个性?这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他挺怪的。有时候怪得可爱,有时候怪得让人难以接受。第一个学期,他和学生住在一间教室里,条件相当艰苦,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家里有点好吃的就请他去吃一点。吃饭总得要说话,说点龙门阵是不是?可谁要是问到他孩子多大了,老婆在哪里工作呀,他的脸色立即就会僵硬下来。他不喜欢小孩,尤其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小孩。说到他的怪,真是层出不穷。有一次横坡赶乡场,他在街上看到一个人,女的,他激动得全身发抖,当时我正好和他一道,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没理我,往那个女的直奔过去。可乡场上的人太多了,很多人不是挑着箩筐就是背着背篓,他被一根牵牛的绳子绊倒了。牵牛的人被吓得六神无主,以为自己绊倒了乡干部什么的。他爬起来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向卖牛的人说对不起。他还没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人家已经上车走了,是开往县城的中巴车。我有辆摩托,他请我立即用摩托载他去追那个女的,追到半路上,中巴车停靠在路边上人,他冲上车去,我以为他要把那个女的拉扯下来,我正要劝他别冲动,他已经垂头丧气地下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再从不同的角度了解一下,尤其是学生,可他教过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有人告诉我有两个上师范的学生回来了,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派人用摩托载我去,或者去把他们叫来。可马也执意要走,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从到横坡起他就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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