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校没多久,学校为新生搞了一个“新面孔画展”,大家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全都跃跃欲试,把自己的习作拿来参展。我画的是一幅人体素描,是倾注感情画出来的,在画展上脱颖而出,大受好评。略带忧郁的画面很能迎合多愁善感的心,而新生们几乎以多愁善感为时尚,他们既矜持又敏感,似乎只有这样才像搞艺术的人。听到赞扬的话,迎着羡慕的目光,当然非常舒服,可我一旦想到这一切都和她有关,却没有她的消息,便不禁黯然神伤。我去地质队办手续的时候,财务科的阿姨告诉我,华老师上次到队上写了个申请,将她的抚恤金转到了我的名下。她嘱咐办理这事的人,今后我到哪里,就把这笔钱寄到哪里。这与其说让我感动,还不如说让我更加酸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和她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三十块钱,可这是断线的风筝。
为了减轻这些难言的痛苦,我要么一连几个小时在教室里画画,要么一头扎进某个艺术大师的传记,我发现这些艺术大师都是些怪人,甚至在性格上有缺陷的人,但这恰恰是我喜欢他们的地方。我的同学大都觉得我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不合群,心阴,少言寡语。老师却大为赞赏,说我是个勤奋的学生。不管是同学的议论还是老师的表扬,我都不在乎,听见了心里死水一般,没起半点波澜。
我给李元强和曾萝卜写信,如果他们看见她,一定要告诉我。我不敢说我爱着她,我说我欠了她的钱,我要还她钱。连远在云南的高袁我也写了信。可惜我认识的人不多,要不然,我会给所有的人写信,叫他们一旦看到她就给我来信。那时候电话还没普及,要校长办公室才有,所以没法叫他们给我打电话。
李元强第一个给我回信,他兴高采烈地叙述着他在学校的生活,为自己能考出旧盘感到无比幸运,对未来充满了想入非非的希望和可笑的幻想,却忘了顺便谈谈华老师。我只好又写信给他,问他国庆节回去没有,甲定变化大不大,华老师有没有回去过。一个星期后他的回信就来了,他说甲定变得认不出来了,矿上的房子倒了,被放牛娃点火烧掉了。自从我走后,黑猫不时到矿上去找我,后来干脆不回家,天天呆在那儿,凄凉地叫唤,喂它猪肝它都不吃,最后死掉了,“它对你的感情太深了,我妈唤它猫咪它理都不理,只要喊一声‘马也!’它马上跑到她面前来。什么都不吃,老叫唤,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妈几天去看它一次,最后一次看见它趴在你那间屋子的地方死得硬翘翘的,我妈挖个坑把它埋了。”可怜的猫!我应该因此受到惩罚!哪怕我中途回去看它一眼,给它一点点慰藉,它都不会死的。它对我的思念,正像我对她的思念。没日没夜的叫唤,和我对她的呼唤有什么区别?
高袁的回信也来了,随信寄了张着军装的照片,英俊之中藏着羞涩。他写了部队几点起床,几点上操,几点熄灯。最后说,找不到写的了,本想写满一页的,可脑袋都想痛了才写了半页,你别见怪。他以为写得越长越能表达我们的友谊。曾萝卜没给我回信,汇了五十块钱。他和高袁一样,提起笔脑子就一团糟。
O刘爱:我喜欢他吗?
我去过马也那里好几次,他真的画了一幅《吃黄瓜的女孩》,但他没给我看,他说,在没有最后定稿之前,他是不会给我看的。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他终于打电话给我,《吃黄瓜的女孩》画好了。他把我画成什么样子呢?据说画家一旦画得入神,画作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影子和气质。与此同时,由于现实中的人或多或少总有缺陷,画家动手之前,得先把这个熟悉的人重新构思谋划,直到新的形象在他心里诞生,所以最后落到画布上的形象既是画家画的那个人,又不是那个人。有个性的画家都不会被模特左右,左右他的是他对生活的理解和观察。
我看过他画的猫和人物。他的画廊有两间屋子,外面一间是装画裱画的工作室,里面一间狭长的屋子才是真正的画廊。人物在他的作品里不多,模特似乎是同一个人,长得并不漂亮,但有一双善良的大眼睛,仿佛她只要看你一眼,你就不会再计较生活中的不满意和不满足。
我兴致勃勃地赶到画廊,碰到一帮学生,全是马也在模坡教过的。我进去时,他们正叽叽喳喳地说话,连平时不爱说话的王月琴也在大声说什么。我一露面,全都不吭声了。王月琴红着脸告诉我,马老师在里面等我。我背着满背的疑问和好奇的目光,推了画室的门,马也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正在看报,我一看就知道他看的是我最近写的那些职场故事。我问他,我写他的那个看没看,感觉如何。他说看了,觉得还行。他还说,他以前不大看报,但现在只要有我写的文章,他就叫王月琴给他买一份。
每次和他见面,总感觉刚开始有点冷,说点什么好像总不大自然。只有找到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声音里的做作成分才会变成真诚和激动。画好了。他指着靠在墙上的画。他一边说话,一边将其他画拿起来,将它们翻向墙壁。他说总共画了三幅,这一幅最好。另外两幅呢?我问。已经丢了。他说。你应该留下来让我看看。没什么好看的。他说。我想看看它们和这一幅到底有什么区别,失败在哪里,成功在哪里?
他把画拿起来,把灯打开。这间狭长的画室只有一扇窗户,看画必须开灯。“只有我才知道失败在哪里,成功在哪里。”他笑了笑。我努力分辨,画上哪一部分是我这个模特的,哪一部分是面前这个画家的。画上的人的确是我。正在吃黄瓜,心里却没有黄瓜,面部表情安详、静谧,眼睛看着别处,若有所思,思绪在遥远的地方驻足。是被天光云影迷住了?还是正在聆听鸟啼虫鸣?当时看见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他的重点在拿黄瓜的那只手上,为了表现我性格中活泼的一面,他把这只手画得很生动:纤细洁白的手指洋溢着激情,就像不是拿着黄瓜,而是在寻找琴键,要从这只黄中泛青的黄瓜弹奏出音乐来。我把他刚才翻过去的画翻过来,认真看了看这些猫,我才发现《吃黄瓜的女孩》这幅画中画家的影子和气质在哪里。原来整幅画中,画家的化身无处不在。一是色调。他摒弃了物体色性的固定看法,着重表现它与周围物体的冷暖关系。在这种比较中,他性格中固执的一面体现出来了。二是画中的人,远远地看,似乎很随和,甚至有一种无邪之美,但走近了看,就能看出一种拒绝和清高。这种拒绝和清高在我的性格里是没有的。
走出画室,王月琴和他的同学已经把菜买来了。他把工作台上的东西掀到一边,铺上报纸既当桌子又当灶台。马也说,把门关起来吧,要不然别人看见不大像话。几个女生说,马老师,你和刘姐姐到里面去吧,饭煮好了叫你们。他们在电炉上炒菜。平时,马也和王月琴中午买炒饭吃,晚上才在这里炒菜做饭。电炉太小了,人又这么多,我叫他们把菜收起来去我那儿,我那儿有煤气。马也说,这怎么好呀。我说,我要把那幅画带走。马也说,别的画想要也可以拿。我笑了笑,我呀,全部都想要。马也问,你那儿挂得下吗?我说,我换着挂呀。他说,好吧。我哈哈大笑起来,你当真的,我哪有那么贪心!
我们乘公共汽车赶到我那儿。放下东西,我叫他们洗菜,我再去超市买点熟食。杨细燕跟我一起去,她就是德宏老人的孙女。因为我去过她家,使她在其他同学面前多了几分骄傲,我和她也比和其他人多了一层亲近感。我买了一只烤鸭,四个酱猪手,十个皮蛋,三斤麻花。回来的路上,细燕突然问我:“刘爱姐姐,你喜欢马老师不?”“什么意思?”“马老师以为我们不知道,实际上我们早就知道,他妻子早不理他了。这都是因为我们造成的。刚才我们去买菜,李臻就说,要是马老师和刘爱姐姐好就好了。”“我和他?你们不觉得我和他岁数相差太大吗?”细燕说,“这有什么,只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就行了。他是画家,你是记者,你们要在一起,那多好啊。”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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