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梦幻-故乡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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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四个孤儿一起艰难度日。后来她大哥去本溪矿山当工人,她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起生活,和我家共住一个茅草屋,一家一间住人屋,共用一间厨房。母亲嫁过来以后,三姑已经十六岁了,她比母亲小八岁。母亲也是十几岁就失去了我的外祖母,俩人的命运和处境是同病相怜,亲密无间。

    在我儿时,每年秋末,母亲总是带着我去外祖父家,住上七八天,为外祖父一家人做冬衣。外祖父家在我家门前山羊峪河的上游,弯弯曲曲二十几里,路上要过三座桥,爬过三道岭。在去姥爷家的时候,总是三姑送我和妈妈去,三姑背着我,一路上教我数十个数,我记住了。走到离姥姥家不远了,三姑问我过了几条河,我说过了三条河。又问我过了几道岭,我说过了六道岭。三姑和母亲都笑了起来。每次三姑送我们,总是在望见外祖父家的村庄时就返回,母亲让她住几天,总是不答应,她挂念着家里人,独自返回来。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是老姨来送我们,还要在我家住几天。

    有一年,还是三姑送我们,快到外祖父家的村口,三姑又要往回返,母亲说,这回无论如何要住一晚上,三姑不答应,正好我姨也在村口,遇见了,母亲告诉姨,把她拽进家。三姑无奈,只好走进外祖父的家,还说坐一会儿就走。然而这次三姑却真的没走了,我的四个姨,三姑都认识,大家对三姑说,再要走,都生气了。拽住三姑就到后园摘梨去了。

    晚上吃完饭,大家在屋里唠嗑,我的堂舅,我叫他二舅,和她母亲,也就是我的二姥姥,拎一筐梨来了。堂舅家的梨好吃,又黄又软又甜。二姥姥坐在炕里,三姑紧挨着母亲坐在炕边,满屋人没有插脚的地方。二舅拎着梨站在屋门口,说了一声:二姐你吃梨!母亲笑了一声说:这一屋人,你就叫我一个人吃,大伙不挑礼?再说,自个家人不挑,你看这还有新来的人,你的妹妹不挑?这句话把全屋的人都逗笑了,二舅和三姑互相对看了一眼,俩人脸都红了。三姑把头转向炕里,二舅把梨筐放下,就出屋去了。我的几个小姨一边笑着一边喊,二哥你别走,有人跟你要唠嗑!三姑头低着,更不敢吱声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二姥姥眼睛不离三姑,老是和三姑搭话,问这问那,大家唠嗑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二姥姥借由,又拿来一包棉花,还有被里被面,叫母亲给做被,母亲说,我这一堆活儿,就对三姑说,你帮我把这被做了再回家吧。三姑当着二姥姥面,不好推辞,就赶忙做,一上午,把被做好了,下午就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二姥姥还给三姑煮了十几个鸡蛋,装在一筐梨的上面。三姑走后,二姥姥看了三姑做的活儿,啧啧称赞,对母亲说:你这小姑子,长相、排面、腰条,哪都好!还有这活儿,针脚又密实又齐整,真没比的。不知道定没定人家?

    定没定人家咋的?母亲反问道。

    二姥姥说:给你二兄弟提提行不行?

    生倔一个点,见生人连话都不会说,我小姑子能看上?母亲笑着说。

    哎呀,我的亲侄女,你怎么不替家里人说话!二姥姥叼着大烟袋,一口痰吐在地上,接着说:我儿子长的浓眉大眼,个头高,村里村外也不少姑娘盯着哪,怎么就配不上你小姑子?咳,她又长叹一声,就是咱的家底不行。

    那倒不是,我小姑子兄弟姊妹都是孤儿,她不会嫌贫爱富的,再说现在过得日子都差不多——只要俩人对眼。

    那你就给办!二姥姥吩咐母亲。

    二姥姥办事有计谋,有决断,这回母亲回家,她安排二舅和小姨俩人送我们。二舅到我家,进门就拿起镰刀,和我二叔上山去割柴火,这是农村最累的活儿。二叔晚上回家,偷着对母亲说:我都累趴窝了,我半捆还没割完,二哥已经割了两三捆,力气跟牛一样!你硬留,别让他走,帮咱俩家把柴火割完再走。他干几天,就能把我一冬的活儿都干完。母亲笑着对二叔说,你个懒蛋!你抓劳工啊!二叔对母亲连忙就作揖。

    在母亲的挽留下,二舅这次在我家住了五天,把两家入冬的柴火都割好。临走那天,三姑也煮了一些鸡蛋,包在一个红包皮里,送到小姨手上说:你在路上吃。小姨说:就给我一人吃,没有我二哥的份儿?三姑笑了,拍了小姨后背一下。

    二舅走了以后,母亲试探着问三姑:我兄弟这人,你瞅咋样?三姑脸红了,说:他咋样,和我有啥关系?

    母亲说:我嫁你家来,你就不能嫁到我家去?换个亲行不行?

    现在不兴这规程。三姑说。

    我兄弟人长得好,心眼儿好,就是话少,脾气有点儿倔,但是也配得上你。亲套亲,好上加好,如果你有意,我给你张罗。

    你们是不是早就撺弄好了?

    没有,就听你的意见。

    我现在不能定亲,我得把弟妹抚养成人,再嫁人,你知道。

    定亲和嫁人这是两码事,再有两三年,弟弟妹子都大了,你走了,还有我照顾呢。母亲说。

    我跟他连话都没说,不知道他对我啥想法。三姑是个爽快人,说话不兜圈子,这会儿答话有点儿软。

    母亲说:这好办,他从小听我的!我告诉你,你去俺家,一打眼,他和我二婶都看上你了。

    三姑说:我说你们都撺弄好了,系好扣,叫我上套!

    就这样,两年多以后,政府照顾孤儿,二叔当兵走了,小姑进城在丝绸厂当了工人,三姑嫁给了二舅。从此,我的二舅我也可以叫姑父,我的三姑我也可以叫二舅母。

    1960年山羊峪河涨大水,百年不遇。洪水过后,颗粒无收。为了躲灾年,二舅全家三口人去了黑龙江桦南县。二舅怕我们不让走,火车票都买好了,才告诉我们。临走时,二舅和三姑只是到我家匆匆打个招呼,家里人哭成一团。二叔在部队,老姑在城里,都没见着三姑面。

    过了多半年,有信来,说北大荒有白面吃,落上户口了,就是三姑想家想得厉害。

    “文革”后期,我得到一个机会,去佳木斯出差。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全家人都决定,要我借机去看看三姑一家。我从家乡的小站上了火车,到沈阳、哈尔滨和佳木斯换了三次车,坐了两天一宿,在火车上人挤,没有坐,我有时就站着。火车咣当咣当往前开,我想起童年时三姑送去我姥姥家,考我过了几条河的事,我真的记不住这次路过了多少山多少河。大河好像有辽河,还有松花江。火车过河时,我想起幼儿和童年时,三姑领我到门前的山羊峪河边洗衣裳。光滑滑的洗衣石,洗走了姑姑童年和青春的岁月。圆通通的捶衣棒,捶打着姑姑心里的孤独和凄凉。清亮亮的河水流过来,载着肥皂泡儿又流走。成群的小鱼游过来,啄着三姑的脚,我用洗衣盆去舀,那鱼儿又都游走了。三姑洗衣累了,就坐在河边唱小曲。三姑会唱的歌儿不多,我小时候她老唱什么《小白菜》。和二舅定亲以后吧,老唱《九九艳阳天》。三姑赤脚伸在河水里,边唱边用脚轻打着拍子,一会儿愁一会儿乐的,小孩子怎么知道大人的心思?这回可倒好,真应了《九九艳阳天》那两句话:哪怕你一去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

    火车又开进大山里,我想起小时候春天,几场春雨过后,三姑领我上山采野菜,挖药材,满山开着野花。桃花红,梨花白,三姑围着红头巾,站在梨树下,是一片白里的一点红,三姑钻进连片的映山红花丛中,我就看不见她人了。三姑在山脚下挖那苦菜“婆婆丁”,便挖边唱:

    婆婆丁,婆婆凶

    童养媳的苦楚说不清

    纳鞋底,到三更

    一锥子扎到手心中

    小丈夫,傻轰轰

    大姐老婆分不明

    女儿呀!眼圈红

    嫁了一个尿炕精!

    到了秋天,三姑领我们上山采野果,抗着装满野果的大筐,一步一步蹬下山,汗水顺脸淌,两根大辫子缠到了腰。

    火车咚咚往前开,车窗外,闪现都是童年家乡的倒影,我和三姑,已经有十五六年没有见面了,我有些恨我的二舅,是他,把我的姑姑领到了北大荒。

    在一个早春的中午,从佳木斯火车站换了最后一趟车,我上了开往姑姑家的车。经过桦南县,到了闫家车站下了车,眼瞅就要到姑姑家了,我沿着乡间的大车道,快步加小跑。春天的北大荒,路上正开化,大路小路都泥泞,我顾不得这些,一个小时走了十里多,终于来到姑家的村口。问路打听了两三家,指路人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北大荒傍晚的落日血红血红的,炊烟从烟筒里冒出来,不往天上走,却往院里扑。一个同村的好心人,将我一直送到姑家的院子里,喊道:老艾家,你家来客了!这时我看到,姑家两间草房玻璃窗上,有人在往外望着,不一会儿,三姑开门迎出来了。

    我站在姑家的门口,借着北大荒傍晚的斜阳少许的光亮,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望着我经常想念的姑姑:她头戴着男人的一只狗皮帽子,我想象中年轻时俊美的大眼睛被狗皮帽子遮住一半,黄色的面孔伴着少许的红,脸上和嘴角上印上了皱纹,脸颊还有毛细血管浮现。我看见的只是她年轻时脸面的一个轮廓,她和我的母亲比起来,显得老多了。

    是北大荒的劲风,还是她生活中的辛酸和悲苦过早地改变了她的容颜?

    我再也找不到她年轻时的模样了,她现在也就四十来岁呀!

    姑姑愣着神,也打量着我,她已经认不出是我了,我先开口说:三姑啊,我是二伏子呀!

    她嗯哪一声,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突然间上前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大声就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走的时候,你还是小孩子……现在……大小伙子啦!姑从小啊……呜呜……就喜欢你,你没有……忘了姑!我这不是在梦里吧?

    我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我说,姑你别哭,我这不是看你来了?

    姑姑哭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把我领进了屋,一边还抽泣,说:我大侄子来看我们了!一家人都下了地,炕上散落着一副扑克,二舅说:别哭了,他来看你是高兴的事。

    姑姑说:怎么也不提前来个信儿?

    我说:事先不知道,临时得到这么个机会。明早就得走。

    好容易来的,多待一天不行?姑用手又揉眼睛了。

    公事是不能耽误的。我说。

    我第一次看见在黑龙江出生的二表弟和小表妹,他们见我也不外道。我拿出皮包里装的糖块、扑克、学生作业本、香皂等,听说是这边缺的东西。小表妹很高兴地接过了扑克和糖。还没说几句话,全家人都开始忙活起来了,大表弟去了街上豆腐坊买豆腐,二舅和二表弟在院子里杀鸡,小表妹在厨房里帮厨,我给姑姑烧火。晚饭端上来的都是好吃的:鸡肉、腊肉、鸡鸭蛋、烙饼、大黄米饭。二舅拿出一瓶当地的粮酒,要我喝,三姑不断给我夹菜,说,少喝点,别喝醉了,晚上要唠嗑。

    这个晚上,姑姑问遍我家乡的人和事,从本家人、亲戚和老邻居,从村东头的人家打听到村西头。我说起父母、二叔和老姑家里的情况。姑姑说:这边也就吃个粮,赚个饱肚子,其他生活都不如老家。她从到这就想回老家。我问二舅什么态度,二舅说:要能搬回去,就趁早,大表弟快到结婚的年龄了,也有人提亲,姑姑不让看,怕的是将来有了媳妇,就更不好回了。唠到下半夜,姑姑和二舅又下地装粮食,是准备给我带回去的大黄米、小黄米、荞麦、花生。我告诉三姑,这边小杂粮不让种,产量低,多少年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姑姑又起早给我做饭。我吃饭的时候,看见姑姑的两眼红红的。我刚吃完饭,姑姑就开始哭起来,二舅一声不吭。临走的时候,全家人送我到村口,要我回去告诉家里人,大家想办法,他们全家人要一起回辽东。

    回来以后,我和亲友商量这事,托了一些人,都不接洽,事情就一天天拖了下来。又是七八年过去了,农村早就开始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年,三姑和大表弟回来了,这时候,我家已经搬进了县城,三姑见了我母亲,两人抱头大哭。

    晚上,三姑和母亲又唠起来没完,三姑告诉母亲,她脑神经不好,在那边老做梦,偏头疼,多少年了。

    都做什么梦?母亲问。

    还不是想着这边的亲人做的梦?三姑说,我最挂念的是我小妹妹。有一回我梦魇了,我的小妹手抓我的心口窝哭,不叫我大姐,喊我叫妈,我心里堵的慌,上不来气,我也在哭喊。后来你兄弟把我叫醒了,原来是俺的小女儿在喊我,叫我妈。醒过来我一想,这不就是我妈刚去世不久,小妹才两岁,晚上我搂着,她有时喊我就叫妈。这梦就是真事——现虽说她的命比我好,进城当了工人,可是嫁个当兵的,复员又跟着去甘肃,那么远,这辈子是难见面了。

    人想人,就来梦,有的梦就是真。母亲说。

    有一回,我做了个好梦。三姑接着讲,北大荒,靠三江,黑龙江,松花江,还有乌苏里江,我听儿子说的。可我就见过松花江。北大荒河多,湖多,泡子多,鸟也多,叫出名来的有天鹅、大雁、仙鹤、大白鹭、野鸭子。一到秋天,成群的天鹅、大雁往南飞呀。我站在地里,望天上望,就是往咱老家这边飞。小时候咱都看得见。我就想,我要长个翅膀有多好,说往老家飞就飞一趟。人真的就不如这个鸟。想着想着,有一回我梦见有两只天鹅,我和你兄弟,一人趴在一只天鹅身上,就往老家飞。我从天上往地上望,路过的都是青山绿水。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不一会儿,飞到了一个村庄上面,我一望,这不是咱老家的堡子吗!我一拍天鹅的脑门,天鹅就落地了,我一看,村头排着对子马。新郎倌和伴郎骑着马正要去接亲,我一看那新郎倌,这不是我家大小子吗。我顾不得打招呼,直往咱老院里走。大院门口打着响棚,大喇叭小喇叭吹得那个喜庆,我进了院子,搭着喜棚、新盘的锅灶旁,厨师帮厨人一堆,准备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俱全,做的是十六碗席,八个凉的,八个热的,满院都是香味。我和你兄弟走进院子里,咱们的老亲故邻都在场,我手拉着这个,又和那个搭话,多少年没见了,那个亲热啊。正在这时,你过来拉我——三姑继续对我母亲讲她的梦——说新娘迎进来啦,马上就要拜天地了,拉着我和你兄弟上正屋,还给我俩也戴上花,这时候我儿子领着新娘走过来拜天地,然后又拜高堂。一拜我们老两口,这时候我看见了我儿子揭开了新娘的盖头,新媳妇长得水灵灵的,脸盘儿粉红似白的,你说我这个乐呀!还没等小两口互拜,我听“咔”的一声,满屋通亮,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一看,是你兄弟披着棉袄起夜,拽了拉线盒开灯,惊醒了我的好梦。你说我这个气呀!我一瞅对面炕,树桩桩两个小伙子,一双筷子,两个光棍,还有我身边的姑娘,也快到了要出门的年龄——你说我这个愁啊!

    母亲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人做梦,有时蹊跷古怪的,可是一想过去和眼前这些事,都是你老忘不掉的,八九不离十,都沾边儿的。

    我兄弟这些年对你咋样?母亲又问道。

    你兄弟对我算是好,外头活儿一般不用我来干,但是比从前是差劲了。刚结婚那几年,他天天晚上给我烤鞋垫,屋里累活儿也帮我干。这些年,我老想老家,你猜他说什么:人这一辈子,有吃有喝就行了,哪儿黄土不埋人,非要回老家?这男人心硬,恋上酒的男人心更硬。一顿半来斤——他对酒有情有意,对我那就差劲了。

    芙蓉子——母亲还是小时候一样,叫惯了姑姑的小名——男人都一样,老两口也就是个亲情,哪能像小两口那样成天蜜里调油?你这人就是心太软。

    第二天,父亲领着三姑去老家找村长,商量一家要搬回来的事。三姑和村长见面时,递上了几瓶北大荒的好酒,村长收下了,问道:你们那边一人分了多少地?

    三姑说:一人五亩多。

    村长说:啊呀,分了这么多!咱这地方,一人分的还不到一亩地,和你们那比起来,你们是地主,咱们这是贫农啊!这样的好条件你还要回来?

    三姑说:这儿是我的老家呀,故土难离!

    村长说:都是老亲故邻的,应当帮你一把,可是地分了,山场分了,牛马分了——能分的都分了,村里也没有个提留,你们回来怎么办?

    村长的一番话,说的也是实情,三姑听了默默无语,只好跟着我父亲回到我的家。

    第三天,三姑去给她的父母,也是我的老爷老奶上坟。纸刚点着,三姑跪在地上就放悲声哭了起来:我的爸和妈呀,你们死时拽住我的手啊,告诉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再穷也不要分开呀,成家后也不要离得太远啊——我没做到啊!我对不起你们哪!三姑哭得上不来气,我和表弟好歹把她拽起来。回到我家里,三姑说,这辈子看起来是回不来老家了。父母安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慢慢等机会再说。

    三姑回到黑龙江,终于明白了她回老家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但是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回去以后又几年,两个表弟先后结婚了,表妹嫁人了,姑姑的孙子和外孙子也出生了,生活过得虽说不是太富裕,手里也有些积蓄了。前几年,三姑又回来了,在村口就遇见了村长,这回是村长拽着姑姑,说:你要回来,这回可是个机会。姑姑问:什么机会?村长说:现在咱这到处开铁矿,你如果带回来十几万,可以投资入股,孩子可以上矿山上班,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有不少地等人种,户口嘛,也不是大问题。

    三姑说:我们老两口都老了,种地干不动了,等我回去和孩子再商量商量。姑走进了村子里就觉得不对劲,一股难闻的味道呛鼻子。姑抬头一看,村西边一个几十米高的炼铁炉在吐出一股股的黄烟,熏人眼睛。姑看到村前的大路上,接连有载着铁矿粉的大卡车通过,扬起的灰尘布满村庄的上空和路旁的庄稼地,青玉米浑身布满了白色的灰尘,战战兢兢地发着抖,靠近大路人家的向日葵也挂满了灰尘,果园里的果子都包着袋子。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几十里大山都在开膛破肚,规模远远地超过五八年大炼钢铁。姑姑来到山羊峪河边,河里流着血红的选矿水,河岸靠着山脚的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铁矿粉和废矿渣,河岸边老柳树的枝条上,飘扬着万国旗一样的废塑料。整个故乡的山水林田路,好像一场战役结束后还没打扫的战场。

    姑姑走着看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自己夜夜梦里的故乡?忽然间,一阵风吹来,她眯了眼睛。她手捂着眼睛,对我喊道,大侄呀,快来扶我一把,我看不见路了。我急忙走几步上前,扶住了姑的胳膊。姑姑悲伤地说:这个堡子哟,现在怎么糟践成这样,咱们赶紧走吧!

    这时候,我也明白了,姑姑的思乡回乡梦是彻底地破灭了。

    2010年12月1日开写于北京西单油坊胡同嘉慧雅园1212房间

    2011年1月11日完稿

    2011年2月15日定稿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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