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最能出业绩的时间,就是未婚、未孕、未育三个阶段。眼见自己已奔三,成为“都市剩女郎”了,倘若在业务上再不出点彩头,有可能,这辈子就彻底没戏了。细想想,这些年,唱来唱去,都是别人的“口水歌”。如果能有一首自己的歌,不乞求它红遍大江南北,最起码,也算是“自己的”作品。
青蓝鼓足勇气,把积压的心事给老郎诉说了一遍,直说得眼泪汪汪的。
之所以来找老郎,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求外人写词要一笔稿酬,作曲要付作曲费,进棚录制需交MD制作费,请支乐队进棚,还需一笔劳务费……核算下来,做成一首歌,起码要十几二十万元。她辛苦几年的存款,全部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找朋友借……万一投资收不回,那就惨死了!说不定要露宿街头,变成“犀利妹”了!
于宝宝说得对:这笔巨款也不可能让单位来垫付,领导们通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可以理解。没十足把握的事,谁干呀!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那可是要承担责任的呀。
老郎坐在沙发另一头,歪着脑袋,燃起一支烟,并不抽,烟灰蓄到老长了,风一吹,它突然失重,仓促间自甘堕落了。老郎“吁吁、吁吁、吁吁”叫着,跳起来,拍打灼人的烟灰……薄薄的裤子,已经烧了绿豆大小一个黑疤。
青蓝忙上前查看“伤情”,弹掉灰迹,轻轻一抖,大腿上的小黑疤竟然穿孔、露肉了。青蓝又尴尬,又抱歉:呀,郎老师,……真是的!回头,我赔你一条裤子吧。
郎太太许是听见老郎被烟灰烫着后“吁吁”的叫声,探出头来,恰看见青蓝半蹲着,抚弄老郎的裤腿儿,还说要给他买条裤子。
郎太太咳嗽一声,重重地走了过来:怎么?烧着啦?真是烧包!深秋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就算家里不冷,可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啊,多大年岁了,还冒凉气儿,扮烧包!
青蓝偷偷往上提了提V形衣领,后悔不该穿这件衣服上他家来,听她这话,怪刺耳的。
郎太屁股上都像是长了眼睛,拧过身来说:青蓝姑娘,您可别见怪啊,他就是这样毛手毛脚的一个人,裤子烂了,活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不是啊?
你坐,你坐呀,你可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女贵宾哦。
青蓝红着脸,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早知道,叫上于宝宝一起来就好了!
你干什么!我和我的同事说会儿话,谈点业务,你老在面前晃来晃去,打扰我们。这时候,老郎开始发了点微火。
哦,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啊!继续,继续呀!
郎太太退回房里去了。她没有回应青蓝的邀请:大家一起,随便聊聊吧。
老郎收回眼,一摆手:别理她,我们谈我们的。张红霞,啊不,青蓝,看梨(你)这名字改的,真别搂(扭)!实话实说,我可不是梨(你)说的什么大才子,笔杆子,充其量,当过一阵子语文老师,后来被国家养起来,写了点歌功颂德的劳什子快板、顺口溜……只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青蓝既然来了,刚才又听了郎太几句酸溜溜的怪话,哪能就此作罢,少不得又委婉动听,唱颂了半箩筐好话,切切央求,请老郎帮忙写一首歌词,歌词的主题最好是积极向上、弘扬主旋律的。
老郎撇嘴,冷冷一笑:梨(你)呀,别拿好话来糊弄我,我这人,不吃这个。说实话,梨(你)为啥来找我,我心里比镜子还清亮,无非是,我写词不花钱,写好后,说不定,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单位会出资找人作曲。再说不定,吴站长他一高兴,看在我和他老爸同事多年的面子上,连进棚的录制费,都给梨(你)统统报销了……梨(你)说是不是?
青蓝面上一红,自己就那么点儿小算计,竟被他都看穿了。窗外有风,老郎家的窗户也半开着,青蓝还是觉得浑身汗津津的。
老郎的老婆大约有点儿过意不去,或是不想闷在屋子里,泡了壶茶,热情地张罗青蓝喝茶。又坐在沙发上,拉着青蓝的手摩挲着,问长问短,问她找到对象没,说她们那单位有好几个“齐天大圣(剩)”与青蓝年纪相当,有心替他们拉和拉和……
老郎黑着脸:梨(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谈我们的专业,梨(你)别插嘴好不好!
郎老婆门帘一甩,进屋去了。他家那只黄猫,紧跟主人身后一溜儿小跑,一个没跟上,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扇趴——它被拒之门外了。
黄猫慢慢踱回来,棕黄的大眼恨恨地盯着青蓝,竖直尾巴,扯着脖子训斥她,那声调都飙到F调了:“喵~!喵~~!喵~~~!”
青蓝被它叫得有点烦,本想给它窝心一脚,碍于老郎,便揽过它来,抱在怀里,抚摸、安抚它。
都说老郎是个爱猫狂。他脸上常有被猫抓过的痕迹。当然,也有人说,那是老郎老婆的“九阴白骨爪”所为,老郎为掩人耳目,只好养只猫,从此,大半辈子全靠这猫来撑面子。
老郎又燃起一支烟,开始了他的长篇评述,从一首歌说到穿衣戴帽的形象工程,从形象工程说如今的世道人心,话题越说越远,越说越长。
青蓝想,这老郎看样子是个“妻管严”。可怜他,处处倾诉无人听,天天憋得心发慌!那就让他多说说也好。只要他答应写词,哪怕他把嘴皮磨烂,把她耳膜说穿,哪怕他看穿自己的小伎俩,全都没关系了。以他的年纪,比自己的父亲小不了多少,只当是——听老爸讲这江湖的事情……
这期间,郎太太出来加了几次水,还洗了水果,巴巴儿送上来,每次来,都笑容可掬,啥事没发生的样子。
确实是啥事也没发生。
我说的,有没有错?老郎停下,咕嘟嘟灌下半杯茶,问她。
青蓝一迭声儿应答:嗯?啊!哦,没错,没错,郎老师是博学的人,对世事万物看得通透,又能体恤我们晚辈,还常常助人为乐……
嘿!梨(你)可少给我戴高帽子!梨(你)心里,肯定笑我又老又迂腐吧!
说实话,每次看见梨(你)和于宝宝两个人勾勾连连,我就不痛快。梨(你)说啊,梨(你)们年纪轻轻,学得那么油滑、世故,有什么好呢?今天我索性再多说梨(你)几句。
这几年,梨(你)的男朋友没少谈吧?谈来谈去,都是只同居,不结婚,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只解决局部饥渴,不作长远打算,不行啊!梨(你)这是,为钱?为情?为房子?
姑娘,梨(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能这么下去了!女孩子嘛,要懂得保护自己,是不是?
青蓝臊得呀,恨不得变成怀里的黄猫,扑上前去,给他一爪子。
老郎把头探向青蓝,压低嗓门儿,许是因为这是些批评的话,太大声了不好。
青蓝圆润的脸颊,明显感觉到,老郎一波又一波的气流,热热地喷到面上,但又不好避瘟一样躲开。她想,这气流一波又一波的,要是一锅包子,也都给“波”熟了吧。
气流刚过,老郎纷纷的唾沫星子,如三月的零星小雨,刷啦啦飞扑到青蓝的颜面上。她紧闭嘴巴强忍着,对他一嘟噜一嘟噜的陈话,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不住在祈祷:废话少说,言归正传吧!谈谈歌曲创作吧。唉!要是于宝宝在就好了,她最会化解尴尬了,她总能让别人顺利达到她的目的。
老郎越说越兴奋。因为,他见她耷拉着长睫毛,弯弯的两撇,如两只活泼的墨蝴蝶儿,停驻在碧波微澜的湖边,扑扑闪闪,流连忘返。他认为,她已听到“着迷”的状态了!
知音啊!多少年了,他没有享受这样的待遇。他感觉,像一株被人遗弃的果苗,暴晒在大道边,兀自在风雨中疯长,谁都能看见他,但谁都不收他的庄稼……他哪里知道,青蓝之所以合上睫毛,一闪一闪,其实是在“遮风挡雨”呢。
呵,这青蓝的眼睫毛,才一会儿工夫,咋又搭盖成了一个意味悠长的乌凉亭,让人想进到亭子里美一美、歇一歇。
他悄悄儿移过来,挨近她,似陶醉、又百般清醒、万般真切地说:我再给梨(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好吗?
梨(你)说,好端端的名字——张红霞,(他说着,竟然在青蓝腿边、巴掌大的沙发空地上,用指头写了一遍“张红霞”几个字,手指头只差一寸,就要碰到青蓝的大腿了)非要改成个白灵;叫了半年不到,又改黄莺儿;现在又变青蓝了!其实,这就是梨(你)成名的欲望在作祟。我说对了吧!
名字嘛,是爹妈给的,说白了,叫猫、叫狗,叫耗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梨(你)要有自己的作为……梨(你)别烦我,我和我同事说话,梨(你)老是来插嘴。
老郎正说到兴头上,完全不觉太太在给他提醒儿。他还出溜出溜,往前凑着,紧说……郎太太只好绕场一周,胳膊直经过老郎面前,隔着这“人物”来续茶。
她眼瞅着青蓝,似不经意地碰了他一下。
梨(你)碰我干啥?
老郎突然醒悟过来,嗖!弹到沙发另一端去了!他迅速地将搁在桌沿上休息的半截烟,送往嘴边去抽,带火的那头儿,直直喂了上去,和自个儿的嘴唇儿,接了个热辣辣的吻。
你饿了?郎太太问他。
他脸红了,埋头狠命抽一口,偏又给呛着了,遂以七长八短的咳嗽声,仓促不安地回答了老婆的问话。
郎太太添好茶,笑笑地拍拍青蓝的肩头,附耳说:青蓝啊,名字改成什么,只要自己喜欢,别听他的,老家伙,神经质!
老郎的耳朵巨好使,呼啦站了起来。火气稍稍大了一点儿:梨(你)才神经质呢!梨(你)才神经质呢!
青蓝吓得忙站在他们中间,用手挡开他们。
郎太太倒是涵养极好,冷笑一声:老头儿,别过分啊,人家青蓝可不跟你一般见识!
老郎斗鸡一样勾着细脖子,直盯着老婆进了里间,方烦躁地挥挥手:别理她,老年痴呆!来,咱继续说咱的,刚说到哪儿啦……哦,好的,咱说回这个写歌的事。我给梨(你)说啊,现在哪些歌能红?哪些歌能传唱?不瞒梨(你)说,我还真是研究过……
真的?
青蓝的眼睛大了一圈儿,两排睫毛,齐刷刷列队,分翘到碧波荡漾的湖水两岸了。
老郎悄悄向她挪近了一小点儿,又回头去看了看,冲青蓝“嘿嘿”了两声。
郎太太啪啪啪甩着围裙走出来,喊:老头儿,呆会儿留青蓝姑娘在家吃饭啊!天黑了!
啊,啊,啊!老郎应答着,默默移回到原位去了。
我,很老吗?老郎突然问。
啊?哦,不老,不老。青蓝暗自好笑。
老郎接着说:虽然我对歌曲有点儿研究,不过,梨(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这里面,猫儿腻多了去了。根据我的总结啊,凡是那些拍马溜须、一味歌功颂德的作品,很容易得到主流认可,因此获得重金包装、强力推广。
凡是那些被下里巴人认可的,就容易在网络上流传,但无法登大雅之堂。
那些个阳春白雪的艺术品啊,没有一个是投机取巧能得到的,都是作者长期积累、偶尔得之,而且还要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才能一朝成名天下闻!
否则,梨(你)就得靠人脉说话。那就是,梨(你)不论抓个什么题材,非主旋律也罢,都有人愿意给梨(你)兜着,给梨(你)出资打造,天天放在重要媒体的黄金时间播,给梨(你)灌啊灌,老百姓无奈“被接受”,最后,竟然也弄成了。
再不就,梨(你)有名人效益、名企业家推广、名导演赏识……最后才能修成正果。
想弄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梨(你),我,就我们小卒两个,难呐!
青蓝不完全赞同老郎的观点,嘴里还是说了:“您分析得太对了!”
青蓝觉得,老郎这个人太灰暗、太消极、太偏激了。找一个内心“灰暗”、思想偏激的人来写歌词,能写到什么份儿上?
想到这儿,她不免心灰了大半,有点儿后悔此行。但又不好立即就走,就带听不带听地僵坐着,继续接受他浓重烟雾的干熏,心里盘算着:得赶紧找个茬口儿脱身,再别听他积年寡妇一样的唠叨、抱怨了。
终于逮了个空儿,在老郎又埋头点烟的当儿,青蓝将怀里的猫儿朝地上狠狠一摔,站起了身。
猫儿冷不防被“暴力驱逐”,着实吓了一跳,颇委屈、凄凉地叫了一声“喵——呜”!
老郎惊讶地抬起头。
青蓝自觉失态,甩甩手,说:死猫,抓了我一下!
哦,哦,哦!抓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青蓝忙将手一缩,拐到腰窝后:不要紧,不要紧!
老郎尴尬地收回手,以手代梳,划拉了几下花白的头发。
青蓝正要告辞,突然,窗外一声巨响。
“呀,哪里放喜炮呢!”在青蓝的老家,逢年过节,或是遇到啥喜庆的大事儿,就要放铁杆炮仗,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声响儿。她一面说着,一面借机躲到窗边去了。
老郎紧随其后,也奔了过去。
老郎紧挨着她,细细的胳膊在簌簌颤抖。出于礼貌的缘故,她不好立马掉头躲开去。
两人并肩站着,不远处的一栋楼房挡住了视线,啥也看不到。青蓝感觉到老郎紧张的呼吸、颤抖的声音:老婆,快来看,有人搞破坏!老——
老郎一回头,郎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死死盯着他。
青蓝侧身挪开一步,扭过脸,抿嘴儿笑了。
郎太太尖起手,死死掐了一把老郎说:死鬼!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哪有那么多人搞破坏!你这人,有问题!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郎太太说着,眼睛睃了青蓝一下。
青蓝吓了一大跳,心怦怦怦狂跳了起来,心里竟有点可怜老郎了。
老郎咧着嘴“嘶嘶”叫着,瘦巧的身子灵活跳开,避开了再次捣来的“九阴白骨爪”。他抬起头,与青蓝的目光乍然一碰,嗖地弹开。就在此时,老郎竟一下子发作了,焦炭一般暴响:梨(你)刚说啥?我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梨(你)们呀,(他竟然也指了指青蓝)就是没有一种居安思危的意识,没有把这根弦绷紧(他点点自己花白的脑门儿),这么大的响动,难道是正常的?梨(你)想想,现在,动不动,有的地方暴乱,有的地方闹地震,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失业率、就业率……
郎太太说:对,还有风流率、下流率、花心率……
你(梨)有病啊!老郎弹弹脚,滞住,没跳。
你有药啊?郎太太毫不示弱。
你(梨)病得不轻!
你真的有药?
你(梨)……
梨什么梨,别让人家青蓝姑娘笑话咱们……
两公婆同时想起了青蓝,回头去看,青蓝不知何时已走掉了。
大街上,青蓝长长地舒了口闷气。
老郎家楼下,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在热议着什么。她想,肯定与刚才那声巨响的有关,但她没心情去探个究竟了。
夕阳,圆圆的胖脸儿,贴在巨大的天幕上,渐渐地,被贪婪的云朵一口、一口,咬瘦了,直到完全吞没了。
青蓝扬手叫了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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