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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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泰安站,迎面便看见巨大的雷锋塑像。虽是冬天了,阳光打在身上,仍有着模糊的暖意。陈昭晖呵了呵冻僵的双手,掏出手机,给傅笳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到了,雷锋塑像下见。她回复,待会儿见!“见”字后面有六个感叹号。他笑笑,又往手上呵了两口气。她总是这样,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

    广场上残留着一片片没来得及融化的雪,黑乎乎的,像是一块块被人随意抛弃的抹布。冬天寒冷的时光让一切都变得缓慢了,人们穿着臃肿的衣服,慢吞吞地走着,也慢吞吞地思索。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跺着脚取暖。他是南方人,很少在冬天到北方来,虽说来前做了足够的准备,还是觉得两只脚冻得冰凉。他也学他们的样子,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跺跺脚。雷锋像前,有四个人坐在编织袋上围在一块儿打牌,旁边还站着三个看的。他凑上去,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看他们赢钱输钱,欢笑愁苦,觉得很愉快。他忍不住出口指点了两句。中年男人回头看看他,目光警惕,然而,并没说什么,又低下头看牌,并认可了他的出牌。几局下来,中年男人赢了几十块钱,开始频频回头看他,并喊他兄弟。一起打牌的另外三个人则朝他投来尖刺的目光。他并不理会,又指点了两句,仍旧赢了,另外三个人快坐不住了。“有烟吗?”他问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忙站起,掏出烟,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咬在嘴上。中年男人又掏出打火机,打着了。他也不客气,凑近火苗,吸了两口,烟头红红地烧上来。“谢了。”他摆摆手,离开了牌局,留下一群人神情愕然。他像个小流氓那样,歪着脑袋,抽着烟。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不时跺一跺脚。其实他根本不会抽烟,他只是无端地想做点儿出格的事儿。

    广场不大,他很快走了一圈,脚也暖和起来了。天色正一点一点暗下去,铅灰的破棉絮般的云给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夕照下的火车站,愈发显得蔽旧。她还没到。他又绕着小广场走了一圈,似有若无地想着这些年的事儿。

    他有时候会问她,有过那么多男人会不会很无所谓?她告诉他,她根本没有过很多男人。“我只跟喜欢的上床,我觉得发生的都是爱情,是不是很幼稚?”她总这么说。而自从认识他后的这么多年,她说,她只有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他。喜欢她的人是很多,包括赵东元。赵东元常在夜里打电话给她,说喜欢她之类的,她只是骂赵东元:“你喝醉了吗?傻逼你喝醉了!”她好几次对他说,她如果对他有一份好,就必须对丈夫有两份好,因为她对不起他。“比如呢?”他说。“比如……”她沉吟着,“比如有一次和你做爱,回到家后,从生理上来说,真是好几天不想,可我又觉得那样太操蛋,我就主动找他做。”他一声不响,局外人似的观察着自己内心情绪的涌动。当她这么说时,他确实难受,嫉妒得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然就太无耻了。他不说话,她就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他说没有啊。她就说,“你不要不高兴,你能理解我吗?其实你遇到我这样的也多了,男人不就图新鲜么?”她眯着眼,坏坏地笑。他嘴上说着就喜欢你一个人,顺势把她压到身下。她喘息着,说:“我就是让你白操了,反正又不用你负责什么,你怎么会不喜欢呢?”他没再吭声,在她身上使着力气。她发出一两声呻吟,抱住了他。“亲爱的。”她低声喊他。

    事实上,他这些年确实没闲着,换过的女朋友总得有六七个吧,还不算那种露水情缘。但心里似乎越来越空虚,反正每个和他睡过的女孩都差不多。最初,他会告诉她,有哪个女孩子喜欢上他了。“那你喜欢她吗?老实说!”她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嗯……有点儿吧。”他说。他看着她,她的脸色倏地就暗下去了。“我找把刀去捅死她!”旋即,她又笑了,说,“傻逼,我喜欢你多睡几个人!”他并未因为她的大度高兴,相反,他希望她不高兴。——那证明她在乎他?

    是的,他希望她在乎他。但他无能为力。

    她朋友很多,常常有饭局,有饭局便有酒,有酒就会醉,醉了常会给他打电话或发短信。有一次已是深夜,她在楼道里给他打电话,不说什么,只是笑,不停地笑,他也跟着笑。可她笑了一阵,就不笑了,开始骂自己傻逼。

    “我难过,”她说,“我特别难过,怎么办啊?”

    他握着电话,觉得忧伤如水一般在心中漫溢,可还是轻笑了一下:“难过什么呢?”

    她自说自话似的,说:“谁能理解呢?你觉得有希望吗?所有的事。我怎么这么难过啊,怎么办?”

    他无能为力。

    大概是信号不好,通话一次又一次断掉。她就一次又一次打过来,——他打过去,总是占线。她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对他一遍又一遍说:“我难过,怎么办?”

    夜色温柔,忧伤似乎也很温柔。温柔,而且无所不在。

    更多的时候,傅笳喝多了会给他发短信。问他各种问题。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或者:“小晖小晖小晖,你在哪?”

    或者:“你觉得‘我爱你’比说‘想跟你做爱’更真是吗?”

    或者:“你不觉得两个人到九十岁再说一生一世更动人吗?结婚时说都傻逼吧?”

    或者:“有些人突然就不喜欢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人为什么会那样就是突然不喜欢然后觉得恶心?完了完了我今天没有昨天喜欢你了怎么办?”

    或者:“你觉得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他仍旧无能为力。对她的这些问题,他答不上来一个。有一次,她还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他说是因为想醉吗?她说:“不是,因为我是外星人,失恋了,来到地球。必须不停喝酒才能不断保持人形。”

    他笑,问她:“你什么时候回你的星球呢?”

    她说:“如果不爱了。”

    有时候,她喝醉了也会说些很让他难受的话。

    她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关系特别傻逼,我又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丈夫比你好还帅,然后还会跟你做爱,真傻逼。”

    她说:“我们就是睡过的关系,我爱过很多人和你没分别,你这种我有很多。”

    她说:“我们这就是生活的一个阶段,以后什么都不是。”

    他那么无能为力,他意识到,她说的或许是对的。

    有时候,她又会说些很温柔的话。

    会说:“想陪你去喝酒,不太考虑其他。你自己别喝,我陪你喝。”

    会说:“刚做了一个炒饭,下次给你做吧。”

    还有一次,她和一个做酒的商人喝酒,发短信给他说:“我在酿酒,下次给你喝!”

    还有的时候,她会为他们的关系忧虑。

    她说:“每天都要删你短信这种感觉特奇怪。”

    说:“突然有一种咱俩关系要完蛋的感觉为什么?”

    说:“觉得你是向上的路,我是向下的路。我的人生就是不断喝酒不断变胖的人生。你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会有很多女朋友。”

    有一年冬天,他有机会到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可以待上大半年,他问她:“我在北京时,你会陪我玩儿吗?”她说:“我怎么陪你玩?下班之后找你做爱然后完了我再回家吗?北京像我这种女的特多,你可以再找。”

    他最终把名额让给了别人。

    他说过,他想写点儿东西,不是写字,是写文章。她说:“写什么呢?”他说:“就写我们的故事。”她说:“真厉害,我觉得你写的都好,不写也好。”又说:“允许你瞎写,反正你写什么我都喜欢看。”后来,她常常提起这事儿,不时发短信给他,说:“我在等着你给我写的故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件事,他达到了她的期望。从一开始,她就希望他长胖点儿,他太瘦了,做爱时髋骨会弄疼她。他并没想出什么特别的增肥计划,然而,一年年过去,他身上的肉呼呼地长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出的啤酒肚,心中难免有些悲凉。

    短信声音响了,是她的。

    “昨天下午开车的时候,阳光有点儿刺眼,我把遮光板弄下来,路过朝阳门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放风筝,挺大的一只燕子风筝,我觉得生活太充实了,简直没必要这么充实,然后一下子就哭了。”

    这什么意思呢?可他被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也有点儿想哭一下。他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下意识地搁在高高凸起的啤酒肚上,慢慢地又围着走了一圈,回到雷锋像下,一抬头,傅笳已在眼前。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笑着。

    “好一会儿了,火车提前到了,我一直看你来着。”她偏了一下脑袋,眯着眼笑,“你干吗低着头那么走来走去的啊?想什么呢?”

    “想你啊。”他说。这有点儿油腔滑调,但话一出口,他心里立即涌满了对她的思念。已经半年没见了。

    “特别想抱抱你。”

    他抱住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她也抱住了他。

    “冷吗?”他说。

    “不冷,你呢?”她答。

    “抱抱就不冷了。”他说。

    “傻逼!”她微笑着,嗔道。

    谁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夜色越来越浓厚了。

    他们分开后,一丝丝陌生的气氛冷空气似的倏然而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仍然没能改变。他两手捧着她的脸,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似的。她的脸红了红,“看什么呢?”“看看你,”他说,“怕以后忘记了。”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默然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泰安来了。第一次来时,也是夜色初降时分。他们要打车去泰山脚下,始终没打到,只能一路走过去,途中,他还背了她一段。这次,他们谁也没提打车的事儿,她也没再让他背她,他也没再提。

    他们慢慢往山下走。

    两人没牵手。这么大年纪了,再像年轻人那样牵手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到山脚下,他们先找宾馆住下。宾馆服务员说,需要明天早上叫你们起来爬山吗?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不需要。进房间放下东西后,两人到外面找了个饭店吃饭。两人都早过了出门吃饭考虑价格的阶段,点的饭菜很丰盛,又要了十多瓶啤酒。他不时停下来,给她倒酒、舀汤,然后,看着她,她发现了,便抬起头来,脸上倏地飞过一片红晕,说,看什么?他说,好好看看你。她不说话,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喝光了。酒喝完后,又要了四瓶,几乎没吃一口菜又给喝完了。回宾馆时,两人的脚步都有些虚飘了。进了屋,他开始给她脱衣服,她束手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陈昭晖,”她小声地喊他,“陈昭晖!”

    他不答话,手指有点儿哆嗦,慢慢地给她脱掉衣服和裤子,然后再给自己脱。现在,他们都赤身裸体了。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

    “陈昭晖,”她小声地喊他,“我们这算爱吗?还是,只是胡搞?”

    他把脑袋从她肩膀上抬起来,盯着她:“你怎么还这么说啊?有胡搞这么多年的吗?”她眯了眼左右看看,笑了。

    “其实就是胡搞,对吗?”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他顺势把她往床上推。

    “不洗一下吗?”她微微仰起身子。

    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低低的呻吟。

    “亲爱的。”她紧紧拽住他的头发。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她拿了纸巾仔细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气喘吁吁,柔柔地看着她。今天你来之前,我帮人赢了不少钱。他像是没话找话说。她不接他的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想喝酒,怎么办?”“那有什么,我去给你买。”他说。“我还想再吃点儿东西。”她更加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你不是说吃饱了吗?”他问。“刚才吃不下,就是不想吃,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低地说,“求求你,随便给我买点儿吃的就行,成吗?”他最听不得她这么说,心里一疼,抱紧了她。

    店铺都打烊了,斜坡两侧的灯火睡眼惺忪地亮着。幸好宾馆斜对面还有个大排档,店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凑上去看了看,要了一个炒面和一碗麻辣烫。老头一声不吭,开始给他做。大排档有四五张桌子,他就近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他们刚到宾馆时,完全没注意这大排档,他略微想象了一下这里坐满人的盛况。转眼之间,就只剩下四五张桌子和十多条板凳了。天气似乎愈加冷了。他搓了搓手。转身问老头,这儿生意怎样?老头仍旧一声不吭,兀自低着头做饭。他也不再问,回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板凳,目光也是空空荡荡的。他和她第一次接吻,就是在大排档边上吧?遥远得他都快记不得了。

    好多年没吃大排档的东西了,他有些难以下咽,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他干脆不吃了,专注地看着她吃。她仔细地抖掉青菜上鲜红的浮油,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脸颊一鼓一鼓的,嘴唇上沾了油,亮晶晶的。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接着吃。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被一种温暖的、柔软的东西充满了。

    “你知道吗?”陈昭晖忽然说,“赵东元死了。”

    “谁?”她夹着一片菜叶,抬起眼瞪着他。

    “赵东元。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让我和你一起走的。如果不是他,我们之间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吧?”他呆呆地瞅着她筷子中那片菜叶,绿绿的,浮着一层红油,油在往下滴,落在白色床单上,缓慢地洇开了。他并没挪开筷子。

    “怎么死的?”

    “听说他和自己一个学生偷情时被老婆抓到了,老婆和他离了婚,他净身出户,后来那学生却和他的另一个学生有了孩子。总之乱七八糟的。就这么着,他从天桥上跳下去,没死成,到医院后又从十多楼跳了下去。”他盯着床单上那片越来越大的红,恍如盯着赵东元留下的血迹——血从他锃亮的脑袋下持续不断流出。

    她没说话,默默地把剩下的食物归置到一边。

    他们各自盖一张被子,仰面躺在床上,都盯着天花板。屋顶有一盏枝形吊灯,灯具在白色天花板上投下了淡淡的暗影。

    “想不到赵东元还挺痴情的,感觉我以前对他那么说话挺操蛋。”

    “不是痴情吧……是绝望。”他并没这么想,只是随口一说。

    “你不如觉得,绝望也很动人吗?”

    他不说话,眼前不断浮现出赵东元油光锃亮的脑袋,脑袋下涌出的血怎么也没法在想象中停止。他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试图中断想象。

    “你觉得吗?”她不依不饶地问。

    “你绝望吗?”他反问。

    “不想这么沉重,有那么点儿难过就行了,不想绝望。”

    “就像你说的,有点儿喜欢就行了,不要爱。”

    “所以我挺佩服赵东元的,因为我做不到。”

    “小熊?”迟了一阵,他喊她。

    这称呼让他有些陌生和心动。她嗯一声,没说话。许久,她又喊他,“陈昭晖。”他也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想我喊你什么?”她说。

    他笑,她也跟着笑。

    如果不说话,他就会有种感觉,他们是两具蒙着白布的死尸。就这么躺在一起,可以一直这么躺在一起。没有悲哀,只有平静,还有无尽的幸福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他握了握她的手,她也握了握他的手。

    “冷吗?”他说,“你的手。”

    “嗯……”她的回答如睡梦里一朵绵软的云。

    他迅速钻入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他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尖,蛇一样把舌头探进她的耳朵里。她渐渐开始大口喘息,两只手抓挠着他的后背,他慢慢地往下缩,吻着她的乳房、小腹,舌尖舔着她的肚脐。她的肚脐很深,犹如一口深邃的井。她轻轻哼了几声。从他的视角看去,肚皮浩瀚无边,如海面般起伏着。日光下海面灼热。日光吻着海面。蔚蓝的海面。海面波浪起伏。海面下有压抑着的力量。当他吻向她的双腿间,这股力量瞬间爆发出来,她弓起双腿,夹住他的脑袋,两只手求救似的胡乱撕扯他的头发。这是绝望吗?他向上探出手,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仿佛攀岩的人抓住救命的一块小石头。这是因为绝望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战栗着,“亲爱的!亲爱的!”一根阴毛进了他嘴里,他直接吞咽了下去,如海底的巨鱼吞食海藻。她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拉了上去。“我咽下去了,你的。”他笑着,却有种哭的语调。她猛地吻住他,整个身子扭动着。他进去时,她的身子有一瞬间僵住了。大大喘息了一口,她喃喃道,“亲爱的!”他抱紧她,有点儿发疯地抽动着。却蓦地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两个人再怎么爱,身体上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儿彼此进入。这真够叫人绝望的。

    他们犹如搏命的两头狮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都是亡命徒。可是,毕竟,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很快,都有些力不从心。他还在她身体里,却感到下身渐渐委顿了。迅速的,如水渗进沙地。很快,他滑脱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伏在她身上,大口喘息着。她的啜泣慢慢地、慢慢地从很深的地下升上来。一缕冰凉的暗影缠绕着他们,暗影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箍紧了。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头受伤的毛绒熊。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遭报应啊?”她说。

    “我们肯定会遭报应的。我太操蛋了,太对不起他了,和我结婚前,他的女朋友就是劈腿跑了,我还这样。你也对不起那些喜欢你的女孩儿啊。”她说。

    “我们真是为了爱吗?真是为了爱吗?”她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脑袋,思绪似乎不在此时此地。

    “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的,我想生个孩子。”她自言自语。

    “很快不就可以了吗?”他有点儿愤愤的。

    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目的。

    “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生了。”她打着哭腔。

    她一直觉得,只有和他分开了,才能和丈夫要孩子。他们做爱时又几乎不带套,每次结束后她都要吃紧急避孕药。那药对身体不好,但她仍一直坚持不戴套。她说,不然,她会觉得和他不够亲。他想起这些,不禁愧疚,却也生出另一种怨恨的情绪,他一次次和她说,我们可以不吃药,只要你怀上了,我们就结婚。没有一次她不是摇头的。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说,相互有点喜欢就行了,不想被人爱。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说,就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爱你,她说,你知道吗?小熊,我——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这些话空洞得要死,让他心里空洞得要死。可他不知道还能说点儿什么别的。

    直到十一点,两人才起床。洗漱,退房,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开始朝山上走。虽说天气寒冷,游人并不少。上到半山腰,两人都汗湿了。这是他们第二次到泰安,却是第一次爬泰山。上次到了泰山脚下的宾馆,就在床上待了两天。这次,他说怎么也要爬一下泰山才行,她说不坐缆车啊?他说坐缆车多无聊啊。她便不说话了,瞅着他,眯了眼睛笑。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他问她,要不要坐缆车?她大口喘息着,一个劲儿揪耳边的头发,好一会儿,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再次走到乘坐缆车处,他问她,要坐缆车吗?她满头汗水,又揪着头发,看着他,好一会儿,眯了眼睛,转了转眼珠子,说算了吧。那你行么?她咯咯地笑,必须行啊,不然留在山半腰喂狼啊?

    到得山顶,天还没黑透。他们站在崖边的朝山下望,泰安城灯火璀璨,和别的任何中国城市都没多大区别。灯火越来越多,天完全黑下来了。他们从最好的宾馆开始问起,问了三次,才在一家中档的宾馆里找到住房。服务员把门卡交给他们,顺便问了一句,明天要喊你们看日出吗?他看看她,她也看着他。

    “要!”他们异口同声说。

    她扭头看着他,无声地笑。

    如果是十年前,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糟糕的是,她头痛得厉害,有点儿发烧。“你知道怎么把自己脑袋拽下来吗?”她问他。他出门给她在红十字会设立的小诊所里买了芬必得,又到一家小店要了几个炒菜。回到宾馆,她已经洗了澡,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把东西在床头柜放下,坐在她身边。她浑身裹在白色的被单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毛茸茸的、圆圆的脑袋。快四十岁了,她的五官仍然很精致,仍然有种孩子的稚气,嘴微微张着,气息均匀地呼出。灯光将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脸上,恍若密集的水草。他忍不住俯下身,她忽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瞅着他,眨了眨眼睛,咧开嘴,笑着。“不小心就睡着了,”她轻声说。他又往下凑了凑身子,她伸出舌头,和他吻在一起。他们悄无声息地吻了一会儿。

    “头还疼吗?”他抚摸着她的脸,“给你买了芬必得。”

    “谢谢你。”她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接过他递来的药和水,“你真好。”

    他微笑着,看着她把药搁在掌心,喝了一口水,把药倒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咽下了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把杯子递还给他,又冲他笑了一下。她真是他见过的最爱笑的女孩儿。当然,她现在已经不能算女孩儿了。

    “吃点儿东西吗?”他问。她摇了摇头,说先睡觉。他洗完澡回来,她差点儿又睡着了,勉强睁开眼看着他,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腿和腿交叉着,手和手交叉着,身体挨着身体,心跳贴着心跳。完完全全地契合。

    “想抱着你睡。”她喃喃说。

    “我也是。”他说。

    按说已经很累了,这时候,他却并不怎么困。他感觉怀中的她越来越柔和,恍若一团柔软的梦。均匀的气息呼在他胸口,痒痒的,让心里浮动着一阵一阵的哀伤。窗户没关严实,不时有风吹动窗帘,窗帘被掀起一角,泄露了窗外浓重的夜色。这是泰山顶上,他抱着她,睡在这么高的地方。这么高的地方……他揣摩着这念头。朦朦胧胧地,感到她在喊他。“小晖小晖,你睡着了吗?”他睁开眼,她正看着他。“我想你和我说说话,”她说。“头不疼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吃东西了。”床头的饭菜还热着,大概他们睡过去的时间并不久。两人把四五个菜都吃完了,一句话没说,只不时停下,瞅着对方笑笑。她微笑时,仍是那么有些羞涩的样子。

    “她对你好吗?”在被窝里重新抱在一起时,她问他。

    “挺好的……就那样吧。”他无所谓似的。

    “那你……爱她吗?”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这个字。

    “也就那样吧,和你不一样。”

    “我可能也就那样吧……”

    “不是你催着让我结婚么?”

    “你也不小了……”她语调里有着无限的怅惘,瞬间,又笑了,带点儿调侃,“你现在可以了,可以去勾引小女孩儿了,小女孩儿就喜欢你这样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

    “我才不干那样的事儿。”他怒气冲冲的。

    “其实你心里想的,是吗?”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只想你。”他目光灼灼,吻像雨点似的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弄痒了她,她咯咯笑着。他像要确认她的存在般,吻遍了她的全身,连脚趾都不放过。“你怎么还这样!”她咯咯地笑着,却无力阻挠他。在笑声中,他们自然无比地裹缠在一起。她右手朝后抓住枕头又放开枕头,抓住床头又放开床头,真是抓什么都不对。左手则一把抓着他的头发,使劲儿朝下扯,把他的脑袋挨近自己的胸口。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剩下的声音闷在了她胸口。时间被置换成了喘息、汗水和一些黏稠的液体。“你怎么还能这样?”她连连感叹。他一声不吭,吃苦耐劳的样子。她不会知道,他内心有多紧张,生怕碰到她时不行了。最近几年,他已经越来越不行了。所幸,现在没那么糟糕。

    她伸向后面的那只手越来越快地抓挠,犹似溺水者,始终抓不到那根稻草。他右手环着她的头,左手抓住她的右手,引着它往下,把它放在他们身体交接的地方。在这儿,他喃喃说,我们在一起。那儿湿漉漉的,她湿漉漉地握住了他。他越加勇猛,一声一声低低地吼着。“你休息一下,”她擦拭着他身上的汗水,“我在上面吧。”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调转了位置,他紧绷的欲望忽地松懈下来了。其实,本就没太多欲望了,这欲望不过是他们努力渲染起来的。悲伤的情绪乘虚而入,他想要赶开它,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两手环抱她,她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她仍旧丰腴、白皙,仍旧是和他在一起的。他一再安慰着自己,手指下意识地在她的后背划着。

    “亲爱的!”她俯下身子,吻着他。

    他知道,她也没太多欲望了。

    他的手指兀自在她后背滑动着。他在写三个字,他们第一次做爱时他就在写的三个字。亲爱的,亲爱的,他一遍遍写着,亲爱的。他持续写着,写着,强烈的快感突然而至,他抱紧她,她也抱紧他。他想离开,她挡住了他,匆匆说,“我吃药。”他近乎悲哀地让一大股暖热流进了她的身体里。衰颓的感觉瞬间弥漫。“亲爱的。”她喊着他。他在她身后一遍一遍写着,亲爱的。

    许久,他们才相拥着到洗澡间去。

    “我有个朋友给我讲的,”她一面给他刮胡子,一面讲,“丫结婚了,和一女的偷情,那女的也结婚了。两人开了房,一起洗了澡,可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另一半。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那朋友就说,那算了,我们各自回家吧。那女的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再洗一次澡吧。”她眯了眼笑着,“你说,这是不是特别动人?”

    “嗯,动人。”他说。

    他看着镜子里她的后背,岁月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但确实十年过去了。她明年就四十岁了。他有点儿可怜她,也有点儿可怜自己。

    “想想真可怕,十年过去了。”

    “是啊,十年啊。”她仍笑着,“真想不到,被你白白操了十年。”

    “当时你还说,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挨到元旦。”

    “这真够傻逼的。”她笑出了声。

    “什么傻逼?”

    她不说话。

    “现在是该结束了。是吧?”他幽幽地说。

    她抱住他,把头抵在他的胸口。

    屋外响起拖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随即,年轻的男服务员重重地敲着他们的门,喊他们看日出。他问她,“还要不要去?这一晚都没怎么睡。”她仰着圆圆的笑脸,凝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去,当然去!”他们洗漱好,穿好衣服,又和宾馆租借了两件棉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服务员捏着手电筒在前引路,他们紧跟着。天还黢黑着,抬了头看,倏然觉得着自己的渺小,似乎会被吸进黑暗里去。地上有些灰白的便是小路,路两侧高高低低的埋伏着看不清的树丛。他拉着她,高一脚低一脚,走得磕磕绊绊的。约莫半个小时,总算到了山顶,已经有十多个人杵那儿。他们手拉着手,站在悬崖边,看见的只是灰蒙蒙的堆满灰云的天。只有低声说话声和偶尔的跺脚声。都在等待着,太阳忽然蹦出来。他和她也不说话,只偶尔看看对方,笑一下。

    然而,时间一寸一寸过去,天一层一层亮开。太阳并没出来。灰色的云越聚越多,越堆越浓。呀,下雪了。她喊了一声。傻站着的一堆人都伸出手来,仰了头看。果然,落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忽忽悠悠地落下,越来越密集,放眼望去,苍茫的空间里,密密匝匝的都是雪花。

    雪花永远也落不尽。

    “回去吧,今天看不到日出了。”有人喊。

    人群陆陆续续散去了。他们还站着。雪在持续落下,四周阒寂无声。他站到她身后,两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他凝视着她的露出来的一小段雪白的脖颈,瞥了一眼脚下的悬崖。一个念头闪电似的劈开他冻得发麻的脑袋。

    “你想把我推下去吗?”她幽幽地说。

    他耸然一惊,回过神来。

    “我也想把你推下去。”她说,旋即笑了,“但我们都不敢。”转眼,脸上又浮上一层阴翳,“你说,赵东元怎么就敢?”

    “我们都不如他吧。”他说。这话干瘪得让他厌烦。

    回宾馆后,两人又抱着睡了一觉,没再做爱。似乎,再也不需要做爱了,需要的只是两人抱在一起的那一点儿温暖。一具肉体能带给另一具肉体的不多的一点儿温暖。醒来已是中午。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山林道路一派银色。他们在山顶的平台上走了一会儿,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不断发出阵阵笑声。“想起小时候了。”她说。他跟在她身后,问她要不要再住一晚,到泰山两次了,总得看一次日出吧?她说你要看吗,听你的。她转过脸看瞅着他,脸上染了红晕。他朝山下看看,“算了吧。”她嗯了一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两人选择从后山下。后山的风景要比前山壮伟得多,但一路上只碰到五六个人。一步步挨下山来,坐了公车回到火车站,已是下午了。还有两个小时,她离开。还有两个半小时,他离开。然而,她非要去改签,把时间推后了半小时。

    “这次,你先走。”她说。

    “好吧。”他笑了笑。

    “你会哭吗?”她笑着问。

    “你呢?”他说。

    “算了,不说这个了,真傻逼。”她说这个词时,笑得那么好看。

    这么多年,他们打电话,她一定坚持让他先挂;而分开时乘火车乘飞机,他总是让她先走。似乎这样,才能保持平衡。这次,她非要他先走,他虽有些意外,也没怎么坚持。时间一寸一寸地往那个点儿挪。他和她拉着手,不时看看对方,笑一下,又笑一下。可那笑就像是冬天里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随时都会枯萎干死。总算挨到了时间,他已几近虚脱。

    “那我先走了。”他说。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别的?郑重一点儿的?但好像说什么都很矫情。他努力挨到最后一分钟,闷声上了火车。

    很快,脚下的火车缓缓动了。他看到她站在窗外跟着火车走,眯着眼笑一下,又笑一下,火车越来越快,她也走得越来越快。她裹着红色的羽绒服,鼓鼓的红色的羽绒服。红色的羽绒服仿佛红色的气球,慢慢地慢慢地飘远了。

    他脑海里忽地闪现出另外一个画面——她被轧死在了铁轨上。安娜的铁轨。安娜的鲜血。红色的血犹如旗帜,在他眼前猎猎飞扬。她就是安娜。他乘坐着安娜的火车匆匆而去,把安娜留在了冰冷的铁轨上。这过于文艺气息的念头强烈地敲打着他的内心。如果真那样,他的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吧?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着自己去死?他不敢真像赵东元那样去死,但想想总可以的。他死了,她总有点儿难过吧?不过也不会太难过。如果他死去的消息传到她耳边,刚好那时候她丈夫要跟她做爱,她一定会拒绝的吧?一定会的。可也不一定。他没把握了。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赵东元流血不止的脑袋。那血猩红、饱满、冒着热气,在他的思绪里执拗地漫流着。那思绪像一块顽固的皮癣,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脑勺。他下意识地挠着后脑勺的头发。那儿只有头屑,没有鲜血。

    现实是如此平淡。

    他们不过如此平淡地分开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过去的十年时光里他们没一起度过。这和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元旦节前结束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此后,陈昭晖曾几次联系傅笳。说不上是多么想她,只是觉得,生活缺了那么一块儿。他应该填补上什么。可他再也没联系上她。她消失了,不见了,犹如从未出现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他感受到了这次离别带来的全部伤痛。在时间的镜面上,一点一点的,所有细节都将变得那么清晰。

    现在,当然他什么都意识不到。

    火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窗外的积雪连成片闪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白。空白。

    他现在才发现,先走的人要比晚走的人难过得多。他回想着,他转身往车厢里走时,她除了问他还有几天结婚,还问了一句什么?她好像说他走了她就换号了?是这样吗?他拿不准,他掏出手机来想拨个电话过去问问,又忍住了。是不敢吗?他总是不能确定。他感到胸口被无数小拳头捶打着,一拳一拳。他眼眶湿润,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他终究没哭出来。莫名的轻松很快取代了悲伤。他发现,对面座位上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恍若当年的傅笳,圆脸,白皙,短发,一双稚气的眼睛瞅着他,他回视她一眼,她便灿灿地笑了。他想,他完全可以和她聊点儿什么,随便聊点儿什么,她大概会喜欢上他吧,然后,可以一起睡上几次,彼此不会有太多好感,也不会有多少恶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他凝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堆满积雪的树林、村庄、田野,脑海里浮现出和傅笳第一次做爱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啊,如同汁液饱满的热带水果。傅笳那么温顺、柔软,而他,有着无穷的欲望和体力。他们在彼此背上写字,他接连写的都是“亲爱的”,傅笳接连写的都是“傻逼”。傅笳是对的,他确实很傻逼。哪有什么深爱?他竭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是的,他相信这一点,相信这一点!他就应该勾引面前这个女孩儿。这一点儿障碍没有。他和傅笳在一起时,不也有不少女人吗?真是一点障碍都没有。他,不过是个无耻之徒。

    和女孩搭话前,陈昭晖一再重复着这个词:无耻之徒!

    2012年11月18日5:30:42初稿

    2013年3月17日22:57:4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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