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散文-早逝的两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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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衰老是从怀旧开始的。最致命的怀旧是对早逝之人的追忆和想念,这其实是一种对死亡的追赶,是对生命的遗弃和岁月的抛离。可是,许多年来,我总是不断想起我的早逝在同一年代里的两个同学。

    永无暖爱的李松枝

    今天,女性的美是一种价值和价格,然在二十几年前,美则是一种祸源和寂寞。李松枝是我的同学中最早离开这个世界的先去者之一,她的漂亮在那时我们以庙为校的同学中被大家默认共许。在与整个中国一样,充满着革命热烈气息的乡村特殊年代里,我们不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爱其实是人类所必需的大美。因此,我们对她的漂亮恶意攻击,把她的苗条说成是“蛇腰”,把她的秀发说成是“马鬃”,把她光洁动人的蛋形脸说成是“胶皮”,把她整日洁净合身的衣服说成是“穷烧”,把她在少女时代已经挺拔起来的胸脯说成是“鸡胸”,把她从小学说到中学,把她从暑假说到寒假,直到在那个零下十几度的酷寒里,她把她的美和生命断然沉入冰封的河里,我们的一切毫无善意的说道才哑然、才愕然,才断止,也才明白她的漂亮是那样的姣美,是那样地打动我们,是那样地让我们不敢对她有半点儿好感。她家住在镇上的正街中心,一个不到二分土地的小院,几间枯瘦的草房,父母、哥哥,似乎她还有一个妹妹,这么四五口人,艰辛的生活在镇上妇孺皆知,因为她家那个随时要塌却永远立在那儿的低矮门楼和破破裂裂的柳木单扇大门,每天、每时都在告诉着每个从门前走过的行人:日子在这个院落里是一种煎熬。然而,这样穷苦的人家,这样破败的院落,这样低狭的房里,怎么能生长出那么动人的少女呢?你动人、你漂亮,你怎么能穿得干干净净、合身合体呢?你穿得合身合体你怎么又能学习不比别人差呢?你学习比别人差你怎么还能在同学们面前不装出一副谦虚谨慎、低三下四的姿态呢?你怎么能不亢不卑地说话,我行我素地走路,堂堂正正地做人呢?难道你不知道你家是全镇上最穷困的人家吗?穷困到母亲十几年前的衣服翻新以后给你穿,你穿几年之后又改针补线传给妹妹穿,最后还舍不得把衣服扔掉、毁掉吗?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家在那个古老的镇上没有一点儿社会地位,连左右邻舍比你们家人长得高点儿胖点儿、有个亲戚也许是生产队长、记工员、电工之类的人就可以随意臆造你们家的流言,败坏你们家的门风,而你的父母都不敢站到门外更正和争吵一句半句吗?你这样怎么能不让都已十六、十七,甚或十七、十八岁的同学们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呢?怎么能阻止住男同学从背后把石块扔到你的身上呢?怎么能遏住悲剧和陷阱不在你人生的途中焦急地等你呢?怎么能不成为大家共同的敌人呢?

    终于,在初中刚刚毕业的那个冬日里,在少男少女相见时,大家从学校的回忆中还拔不出惯性的腿脚时,传来了她投河自杀的消息,说她从河里被人打捞出来时,穿了一套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说她人虽被河水冻得发紫,但她死前精心梳理过的头发却被河水梳理得更加齐整光洁,连一根一丝都没有凌乱。她投河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父母要把她提早远嫁他乡,换回一个姑娘做哥哥的媳妇。这样的“换婚”“转亲”在我的家乡至今都还存在,可发生在我的同学中她却是首例。据说,她被当成“物品”对换时,曾经非常想找个同学倾诉一番自己的内心,却没有找到一个能让她诉说一场的人;据说,她在投河之前,曾经在大街上的静夜中走来走去,许多熟人碰见了她,其中也有同学和她相向而行,迎面相遇,彼此却仅仅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又各奔了南北。无论如何,她是在少女时代往青年迈去的路上,把自己沉入了河底。同学们说起她的死时,都是那句“真的吗”之后,想想她的容貌和家境,便都觉得那是她的必然去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不可思议。她不往那里走去她能往哪里?合理的,必然的,于是,就再也不用提及她了,完全可以把她忘记了……可是,这些年来,我总是不期而至地想起她来,想起她清纯的美貌,想起她走路的姿势,想起她笑时微翘的嘴角和说话时的手势,还有她家的房屋、院落、门板及门前街上的凌乱,想起我们初中毕业时,有一次在大街上相遇,她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我们的目光一下撞在一起,彼此都呆在路边片刻,谁也没有说话就又分手去了。

    是我先离开她的。我是在她看着我的纯净的目光中先自走去的,走去后我连扭身再看她一眼都没有。那时候她正淹没在“换亲”的陷阱中,后来不久,她便从陷阱中拔出双腿走进了酷寒的河水里。

    倒行人生的杨老代

    人生是一个积量成质的过程,正如一个人从东向西行,一步一步地走着,经历着无数风雨,最后风雨够了,你便老了,死了,到了人生的终点。这几乎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一个人生规律,但事情也有例外,有不少的例外,那就是在他的人生中几乎让我们看不到积量成质的过程。或者说,他的人生不是如众人一样从东往西行,而是从西走往东,不是如积劳成疾、积疾而亡的一个由量至质的变化过程,而是一开始就是死亡,就是结束。换一种近情合理的说法是,他呈现给我们的先是死亡,其次才是人生。因为死亡引起的惊惧,我们才渐次地看到了他的人生一些所谓量的东西。可那些“量”,又分明就是一种“质”。

    比起早去的少女李松枝的陌生和动人,我的另一个同学杨老代与我的熟悉已经到了让我麻木的地步。读高中时我们每天同行,课堂上我们一同作乱,放学的路上我们一同扒车,周末或假期我们会随便到哪个同学家里同吃同住。正因为这样的熟悉,却描摹不出他日常笑时是什么模样,走路有什么特异,直到我当兵不久,家里写信说他晚上好好睡着,来日天亮之后,家人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屋里,我才想起他其实有着和大家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习惯与过程——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他总是喜爱倒着行走,我们面向东时,他就面向着西,我们面向南时,他就面向着北,这样和我们面对着面,一步一步地倒行,或快或慢,他就总是在我们面前,以求彼此相互望着便利,说话时能看见对方的表情和动作。有时为了考考他倒行的本领,我们便小跑起来,而他却能神奇地和我们一同倒跑,既不被我们拉下,又不被路上的石头、坑凹所绊倒。因为从镇上到学校有十里的路程,后来大家相约着要挟父母,给每人买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自行车上学,当然不能再面对面地到达同一方向,于是我们就经常在马路上你追我赶,绕龙打闹,摔倒坏车是经常有的。然而,有一天,老代却突然可以倒骑着车子与我们一道同行了,他面向车座的方向,屁股搁在前梁上,用后脑勺望(猜)着前面的道路,双目的余光瞟着路边,竟能快慢自如,和我们并肩骑车,甚至从背后或迎面来了汽车,他都面不改色,只凭着感觉把车子骑到路边,让汽车从路中央风驰而过。他的这种本领,引来了我们疯狂的模仿,可无论我们大家如何练习,都达不到他倒骑如正的境界,我们摔倒,我们流血,我们修车,这些因倒骑车子带来的麻烦在他几乎是没有过的。

    也许,他天生就有一种倒行的本领,倘若有一天他开汽车、飞机熟练之后,是否也会倒开也都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却在高中毕业不久,便猝然地告别了我们,走尽了人生,用终结呈现出了许多含有结束意味的开始。

    还有一些什么呢?真的是因为熟悉反而都记不起来了。对了,他从少年开始,就承担起大人承担着的“养家糊口”的命运负担,每天放学之后,把爆好的米粒用熬就的红薯糖浆搅拌均匀,再用两个对等的碗形木模,把米粒制成一个个雪球似的圆团,在阴凉处自然风干后,装入用床单、被面缝好的大袋里,在每个星期六的夜深人静时,沿着一条狭谷,走六十里的山路,挑到邻县的一个集镇上,乒乓球样米团儿一分钱两个,小碗似的米团儿,二分钱一个,这样一天下来,两袋米团儿也就出手大半,至尾把剩下的两毛钱一篮,卖给当地婚嫁丧葬送礼的人,也就在周日的晚上,怀揣着几元进项,连夜又赶回了家里,不误来日白天的上学读书,也不误一家人的日常人生。再有,他把别人写到最后一页的作业本翻过来重新装订,将人家的最后一页当作自己的第一页重新开始使用。又有,我们一块儿吃饭时,他用碗底儿当碗,在碗底儿里放上咸菜吃饭。再有,大家都是右手拿筷子,右手拿笔,右手拿羊鞭马鞭,而他却是左手拿筷子,左手拿笔,左手拿鞭、荷锄……这一些倒骑、倒行、童年负担,以反为正,以尾为始与他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也知道生就是始、死就是尾的道理,但毕竟在芸芸众生的人世间,还有着许多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的倒末事例,那么,我的这个同学,以他十九岁就自然而亡的年龄,他算不算一个倒行人生的个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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