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青海北部,应该是一篇关于寻找的散文或者随笔。
草原
草原从大地上扑将来了。
先是浆绿的颜色,浆绿里又含一些浅红。浅红深绿在车玻璃上迎面扑打。其次是发亮的草腥气息,从车缝中挤进越野车内,像大堤裂缝后挤泄而下的洪水,冲得人们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最后,是天空中的白云,灼灼发亮,在车玻璃上叮咚跌落。飞鸟在清素的天空滑翔如凝着一样。牦牛和羊群的叫声悠然如歌谣,在云下草上起伏滑荡。车子停了下来。草原吞吃了我们。大家被绿色的茫茫所窒息,在这草原上呆愣着,犹如一个哑巴的愕然。我想,契诃夫一定在上百年前的某个白天,坐着一辆没有弹簧的、脱皮的四轮篷车,悠然自得地出门远游时,从这草原上轰鸣而过。靖节先生陶渊明,也一定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个黄昏,因官场和仕途的屡试屡败,独自沐浴着落日坐在这空寂的草原上冥思苦索。远处,白云响动。近处,草寂风息。没有人烟,只有远去的牦牛和羊群,走进并消失在无际的地平线上。我们的吉普车,在草原上就像一个漂在海面上的木盆。我们的人,在草原上狂呼乱叫,蹦跳翻滚,像真情做作的撒娇顽童。这委实是一个浪漫的地方,是一个让人内心猛然开阔的去处。闹翻的恋人、情人倘能至此,一切矛盾想必都能不化而解;年近昏暮的夫妇,倘能至此,想必会重新获得活力感受人生的激情;官场、商场的败徒到了此地,想必会顿悟到尔虞我诈的无聊与空无,会重新换一种入世态度,以淡泊名利之心,坐观人生之戏。甚或,那些因某种缘由,决计寻短轻生的人,倘若能在死前到这海北草原走走看看,闻一下草原的清新气息,站在草原上静观那么一分半秒,他的内心必定会风息浪止,感到自己轻生的念头是多么荒唐可笑,幼稚得无以言说。原来,属于草原的大地,是让人类产生爱的一个库藏,她让我们内心开阔仁慈,让我们的头脑从复杂低下而变得简约高尚。一切龌龊在这里会得到彻底清洗,一切欲望在这里会变得美好而纯洁。原来,我们生活在人声鼎沸的环境里,忘记了环境的祖母是宁静的大地,忘记了大地才是人类唯一存在的舞台和背景,忘记了泥土和青草是人类唯一存活的生命源泉。我们怀着顿悟般的感受,望着草原东面缓缓凸起的山峁,我们仿佛隐隐听见了靖节先生在那儿浅吟低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朝西走过去,是一条微洼的河川,河川里的青草愈发的稠密浓烈,当我们拨开那青草的时候,就看见了屠格涅夫“从去年的褐色的落叶中间生出很高的草来;蘑菇各自戴着自己的帽子站着。兔子突然出来,狗高声吠叫着急起直追……”的字句。转身朝南望时,我们看到了《草原》上的描摹,“眼前展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平原,被一条绵绵的丘岗截断,这些小山挤在一起,彼此观望,形成一片高地,从大道右方延伸开来,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走啊走啊,谁也辨不清平(草)原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最后,我们就立在那儿,认定自己的脚下就是草原的中心,大地的中心,人生永恒的背景了。
红山嘴镇
穿过茫茫大草原,越过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大板山,忽然发现季节在同一地域里有了转换。绿色的夏天以大板山为界开始烟消云散,川流不息而来的是秋的景象。草地上开始是青黄相间,后来就索性成了一片金黄,仿佛那黄色是我们的越野车运来似的。偶尔的树木上,金黄色浓得粘粘连连,撕拽不开。因为静得久了,我们的车从树下平稳开过,能把那些树叶震得纷纷谢落。秋景是突然来的,夏景是突然去的,没有交接,没有仪式,有的只是你的惊愕。在这恍惚惊愕中,你有了喜悦。你看见了一片擎在天空的黄色,你知道在那片秋黄的树木下面,你终于找到了一处村落,可以停车歇脚了;可以下车对着高远的蓝天伸一个懒腰了;可以在异域的情调中到百姓家里吃饭了;甚至,还可以喝人家久年深藏的青稞老酒了。然而,等司机把车驶至村子的中央时,你会发现,你走进的不是一处村落,而是一个镇子。
仅有一条街的镇子,三十余户半耕半牧的居民散在一街两旁,像衣服上的两排扣子。
镇子上仅有一个不足十五平米的“百货”商店,店主是这个镇上的税务所长。
仅有一个二十几平米的饭店,店主是镇长的一门亲戚。镇政府、镇党委、派出所等机关部门同挤在有一排瓦房的院内,院里有一台坏了的四轮拖拉机,有一个半身高的厕所,因为周一是上班时间,就还有一个把上衣挂在拖拉机扶手上的警察,在院里值班扫除。
镇子上没有摆摊设点的商贩,没有扯旗挂牌的旅栈,没有现今异常发达的通信和邮电,更没有代表时尚的逛街闲人。全镇不足二百人,安宁静谧便充斥着这个镇子。日光在街道上明丽得如玻璃上温馨的反光。咿呀学语的孩子们,摸着轿车如我们粗粝的手去抚摸光滑的丝绸。赶着羊群、半披着羊毛皮衣的老人从街的那头走来,朝我们和我们的越野轿车微笑着点头,他的慈祥在他身后就如夕阳般洒下一地。我们知道了,这是有三万多人口的祁连县的一个繁华镇子,可我们不知道这是上天恩赐给我们让我们心灵平静、歇息的一所去处。在百货商店营业的是一个在学写汉语的十二岁的姑娘,她除了用羡慕的目光打量我们,还在我们吃手抓羊肉时,把货架上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几罐可口可乐拿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们问多少钱一罐?她脸红着不语。我们有人说,连这儿的小姑娘都会营生挣钱了,可见钱的伟大在世界哪里都成为一条定律。然后就让小姑娘把可乐拿走,开始议论起镇长家亲戚开饭馆,税务所长家里开商店的事。我们吃手抓羊肉,也用手去抓刚炒熟的新鲜蔬菜。我们用粗木碗喝水,也把青稞酒从酒杯倒至木碗,像喝茶那样把酒倒进肚里。我们想在这异地买张邮票,盖上邮戳送人做个纪念,找不到邮所就骂这镇上缺的不是邮所,而是一个邮电的所长。然后,我们酒足饭饱了,把四方饭桌弄得狼藉一片了,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递给那镇长的女亲戚,问够不够时,她却躬腰接过钱,又微笑着躬腰找给我们八张十元的票子。我们为一行五人吃喝了两大盆手抓羊肉、一盘鸡蛋、一盘白蘑、一盘青菜,还有斤半青稞酒只花了二十元(天哟,才人均四元)钱感到得意时,却在饭店门口,看到相邻的商店那十二岁的小姑娘,突然又拿出一罐可乐和一把小糖,朝着街的对面跑去。街的对面,正有一位朝圣妇女,背上背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孩子,一步一跪地从街上跪伏走过,小姑娘把那可乐和小糖塞到孩子手里,又迅速地回到商店,趴在柜上写她的汉字。一切都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朝圣的妇女仍然跪伏着朝街的西端走去。小姑娘仍伏在柜上写字,似乎一个字的左边已经写完,她只能低头把那个字的右边写完才能去想、去看哪儿一眼。而送我们走出饭店的女主人,因为我们还没有上车,就用那永久依依的目光送着我们,永远礼仪地半躬着她的上身。
太阳在这个温馨、宁静的红山嘴镇的街道上流动而过。赶着牛羊回牧场的牧民们,挥霍着他们身上的亲切膻味,从我们身边过去时,都轻轻地冲我们点头微笑。远处一道道的山脉,显现出深褐的红色,阻拦着我们的目光,阻拦着我们的思想,把我们的人、心同聚在这个镇上,使我们终于觉悟感受到,我们在这个镇上,也许是走进了一片大地的内心,看到的这个镇子可能只是某一块土地上大地片断的映像,要不然,辽阔的土地上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么宁静的镇子?为什么镇子上的温馨会如梦般离我们遥远而又别样?身临其境而又恍若隔世,是不是因为我们要从人生的都市走来,途经海北,上天才有意在我们路过的某处临时生落、安排出一个红山嘴镇和那镇上的人景物事呢?
我们离开那个镇子,又继续往海北的深处走去。
最海北的人家
这儿是海北的天涯去处了,再向北行,就到了祁连山上。料不到山上有雪,且是刚刚落的。满满的一日行程,我们从夏天走进了冬日。到处是一片皑白,到处是一片荒疏。山连着山,林连着林,草地连着草地,然后,由山、林、草、河流和荒野组成的大地,就连着上天了。落日时分,在这儿可以看到狼在山头上张望;清晨起来,也可以看到梅花鹿在雪地上行走。因为这儿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军营,所以这儿才有了一户最海北的人家。这也许,是因为这儿有了一户人家,才有了最海北的一座军营。我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军营,可我们几年后仍然不可忘怀的却是那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姓拉姆,居住在一条崖下,一条土路将他们和外界连缀起来。他们是上帝遗落在海北深处的最后的人类,那里也是上帝为我们存留下来的一处最后的圣地。他们的神圣和故事,使每一个到过那座军营的人感叹和震惊,使那块祁连山下的海北之地,更加的高贵和自尊,更加的神秘和圣美。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前这儿有十余户半耕半牧的藏民们,他们日出耕牧,日落息作,可谁都不知道军营里一位同是海北籍的班长和一位天天赶着羊群从军营门前经过的牧民的女儿相识了,他说他是在站哨时和她认识的,她朝他看了看,他朝她点了点头。他们相识了。三年后他将要提干时,他们相爱的故事已在军营家喻户晓了。部队条例规定,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领导便找他,让他在提干和姑娘中间作出选择。他没有犹豫,他选择了后者。领导又一次和他进行了深谈,再次让他在退伍和姑娘中间作出选择,他知道他不能选择前者,可他也知道,他若继续顶风选择后者,他就会被强行送回老家,那时他的父亲、哥哥们就会把他锁进屋里不让他再回海北了。因为,他的父亲、哥哥都受到了强烈的汉文化的冲击,都在西宁做事,其愿望就是让他离开海北到所谓文明的省会成家。于是,前者、后者他都没有选择。他对领导说让我回去想想。从领导屋里出来,正是当午时分,外出训练的部队的脚步声,在军营里的半空又冲又撞。山脉寂静,天色湛蓝,这个海北深处,发生了惊人的一幕。在部队走进营院时,他搬来梯子,爬上房顶,从半空飞翔着落下了。
惊叫和鲜血伴着粉碎性腰脊断裂,他终身残废了。当他拿到退伍证的那一天,军营的门口,站着那位牧羊的姑娘,她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推着一辆用平板车轮改做的残疾车,车后还有那十余户村民们。出来为他送行的是那营院的全体官兵,他们提着他的行李,他伏在领导的背上,如一个交接仪式那样,他们把他交给了牧羊姑娘,交给了牧羊人土制的残疾车。现在,他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父亲,那辆残疾车是他生活的全部空间。和姑娘结婚的第二年,政府动员他们都搬到祁连县城,姑娘问他我们也搬吗?他朝她摇了一下头,他们夫妻就告别那十几户搬走的牧民,永远在这儿住下了。为了照顾他,她不再出门牧羊、放牛了。她每天推着他,把他放到荒芜的田头,照他说的方法去开荒种地。他们在那条沟里整理开垦出了十几亩田地。她学会了种小麦、玉米、地瓜和青菜,精心地喂鸡和养猪。他们在这海北的深处,过的是弃牧从耕的生活,粮、菜、肉都是自给自足。农忙了她就把他推到田头,他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边在田头不停地跟忙着的她说着话儿。农闲了,她就把他推到门口太阳下面,由他教着儿女学写汉字,她在他们身边为儿女们缝制着本民族的衣服。她推他已经推了十五年,推他的时候她的眼里总是有灼灼的光亮。他十五年在车上总是不停地跟她说话,她听了十五年,每次听他说话都如第一次一样。他们的爱平静博大、平淡深邃,一如他们脚下的土地和山脉一样神圣和古老。冬天是茫茫白色,夏天是烈烈深褐,无论你站在哪儿遥望,走进你眼帘的都是远大的寂静和神秘。有时候远处的山上有隐隐起伏的细语,有时候,缓鼓缓洼的草原上又遍布了不可知的声响。十几亩田地,在沟底或方或圆,水流绕着田畦地埂四季不息地流淌。半草半毡的房屋在一隅四方四正的院落里,鸟在树上,鸡在树下,鸦在房后的崖中,人在耕种或缝补,这究竟是一幅日常图景,还是一个人生去处呢?我们在那座军营住了三天,我们和这户人交谈了许多。
我说:“十五年你没离过这儿?”他说:“去哪儿呢?哪儿能比这更好?”我说:“你不寂寞?”
他说:“图的就是这份清静。有儿、有女,有媳妇,有粮、有畜,有日子,我寂寞啥?”
我说:“你残废了你就不后悔?”他说:“我留在海北了我还后悔啥?海北这地方来三天新鲜,住三个月会烦得只想拿头撞墙去,可你要住上三年,你就会再也不愿离开了,在这儿过日子就等于上了天堂啦。”
我们
海北深处真如他男主人说的那样吗?我们将永远无法理解海北大地所赋予海北人的那种不顾一切的仁慈和相爱,无法理解那样的仁爱为什么会更适宜海北的土地和气候。但是,我们知道了,来自大地深处的精神,才是我们人类最不该遗忘的。大地才真正是我们今世的房屋、道路、菜园、粮仓和唯一歇息的处所,是我们永恒的来源和去处。
与我同到海北的除了基地的干事、司机,还有一位漂亮、智慧、极富才华的女诗人。我们一行几人,每到一处食宿,向来不唤不叫。早晨,当墙壁上响起击掌的声响,那就是要起床洗漱了。接着,这个击掌声会从一个屋子传到另一个屋子去。午餐和晚饭,统一我们行动的也是这个掌击墙壁的声音。我们还做了许多别的在今天看来单纯幼稚、做作可笑,像成年人学着孩子撒娇样的事,可在海北深处那荒疏、静寂、富于仁爱的土地上,我们觉得只有那样才合情合理,才和那块土地节拍一致。而当我们离开海北那块土地不久,那位陪同我们一路,为人极为友善的司机,一次,却莫名地和领导争吵,并很快从省会西宁退伍了;陪同我们的干事及诗人,生活里都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就是我自己,许多地方也都不再是到海北去之前的那个我了。我常莫名地奇想,如果我们也留在海北,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海北大地上的神圣和北京都会高楼下的庸常,哪一种力量更大呢?我们圣赞大地与草原,可果真把我们置于那里,我们会活着还是会窒息?那么,我们对大地的歌颂又有几分是矫情、几分是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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