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意马心猿,蛰居流离(1937年8月—1937年11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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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大同杀气腾腾说:“是呀,放在以前,早将他们抓起来了!现在,形势不行,不能抓!可是我也不能让他们把水搅浑。派军警将他们护送走了。我说,我这儿的粉墙上不能由你们乱画,出了南陵县境,你们爱怎么我管不着。在我管辖区里,容不得这种宣传。”

    江聚贤抽着水烟袋,插嘴点头:“对,对!”

    王汉亭也赞赏地伸出大拇指,说:“大同兄做得好,有魄力,有见地!”

    童霜威突然又想到了前些年大批屠杀进步青年的事,忍不住说:“东北流亡学生有家乡沦亡之痛,激进一点是可能的。你刚才引用的他们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抓,不行。不要动辄就给年轻人戴上红帽子!他们要进行抗日宣传,是可以的嘛!总理遗嘱上说要‘唤起民众’,宣传才能‘唤起民众’呢!”

    朱大同奉承地笑着点头,转变腔调说:“是是是,对对对,秘书长说得对。其实,我也没难为他们,还是客客气气送他们走的。”

    江聚贤见朱大同说“对对对”,也连连点头。

    王汉亭见童霜威这样说,一边点头,一边岔转话题提醒说:“大同兄,你的公事就谈到这里吧,秘书长也累了,我们谈谈别的,或者干脆到舍间去小酌吧!聚贤兄也一同去。”

    朱大同言犹未尽地点头,忙笑着说:“对对对,秘书长是该休息休息了。”

    不知什么时候,江聚贤的大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已经停歇了。

    江聚贤说:“本来小弟理该奉陪。但正是收租大忙。现在佃户们一年比一年狡猾,欠租的多,横不讲理的多。中日战争发生,人心也不定,更影响收租。为这事,我先一会儿正同朱县长在说,有些刁滑佃户,最后只有请县长帮助整治,以维法纪,以正人心。”

    王汉亭见他说的话跑了题,说:“大同兄是自己人,当然没有问题。聚贤兄,你既然忙,小弟就改日再相邀了。这样,秘书长、大同兄,我们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客厅。江聚贤陪着走下台阶送他们三人到前院去。

    宽敞的前院里,阳光下的缴租收租情景洋洋大观。挑担的、推小车来缴租的佃户,有的赤脚,有的穿着草鞋,脸上油光光地出汗,光脊梁披着湿毛巾在乱石道上走着,大多都戴着破草帽。账房前,院子里摆着桌子。边上是两杆挂着的大秤,几只大斗。在秤、斗前排成的交租佃户的两条长蛇阵,各绕了三个弯弯,然后穿出大门外去。大秤、大斗旁的桌子,坐着打算盘记账的账房先生。两个账房都已年老,戴着白铜老花眼镜。算盘声“噼噼啪啪”,清脆尖厉。过了秤的稻谷由佃户自己挑着大箩筐,由粮仓的木梯绕上三楼倾倒进粮仓。挑箩上楼和挑着空箩下楼的队伍,又是一人跟一人列成了长蛇阵。

    王汉亭响亮地擤鼻涕吐痰,说:“聚贤兄,你们江三立堂真像个聚宝盆呀!周围几百里以内的黄灿灿的谷子,都像金山一样聚到这里来了!”

    童霜威对这样的收租场景也前所未见,心想:怪不得刚来时见他家上上下下从账房到催租的足足有百把人,心里还奇怪开支该多大,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又见他家每逢单日布施铜板,也觉得日积月累所赍不赀。现在看了收租的情景,才知道财源茂盛,根本不在乎九牛一毛那点开支!心里想着,口里不禁赞叹地说:“聚贤兄真是‘西畴税驾一鞭云’了!我看到这两座大粮仓,就觉得经营有方。你看,这上上下下和过秤过斗的阵势,多像古代的兵阵,井井有条而又流动有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前两年江南一带不断发生过农民抗租的事。眼面前那些赤膊赤脚来缴租的佃户,多数面黄肌瘦,不禁使他想起一首旧诗来了:“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掷梭。黄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1]心上吟着诗,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县长朱大同谄媚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他见童霜威对江聚贤亲热,也亲热地对江聚贤说:“聚贤兄,你先前谈的事,改日请到舍间来好好谈谈,晚上来就行。”

    江聚贤是多么精明的人,注意到朱大同说的“晚上来”的意思,连声说:“好好,好好!”

    想来偷吃谷子的麻雀,十只八只一群地在屋上、树上、院里飞来蹿去,间或翩然落地衔上一颗谷子,“吱”的一声就又飞走了。

    靠西边排着长队过秤过斗的地方突然发生争吵了。一个瘦削的、穿着破烂衣衫的佃户,约莫四五十岁光景,同掌秤的闹了起来。看得出是那瘦削的种田人嫌掌秤的少算了分量,大秤的秤尾翘得太高,但他立刻被那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和两个家丁推搡到一边去了。争吵声仍在响,童霜威这时看到家霆了,家霆正在东边称谷子的大秤旁,看着掌秤的,也看着那个被推搡走了的佃户。他看得那么专心,皱了眉,圆睁着眼,脸上愤愤不平。

    童霜威从儿子的表情上能猜得到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受。前些日子,江三立堂的一个老账房说是愿意教家霆念《幼学琼林读本》。他学了两天,死也不肯去跟老头子学了,说:“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我要读自己的课本。”童霜威只得由他,不去算了。儿子前几天对他说过:“爸爸,我听到有的佃户在骂江聚贤,说江三立堂对佃户凶狠毒辣,说江聚贤断子绝孙!”又说:“爸爸,你知道不?前院有间房,里边关着佃户!谁欠了租,就抓来关着不让回家。”……

    童霜威高叫了一声:“家霆!”家霆没有听见,没有回答。

    江聚贤做着手势,叫边上一个家丁过来,高声指使他:“快去,把童家小少爷请来。秘书长要带他出去吃饭!”

    家丁快步跑去叫家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天上飞机响。在这皖南的小县城里,平时是绝少见过有这么大的飞机声响起在耳边的。一听声音,就判别出不是一架飞机,是几架。经历过南京的“八一五”轰炸后,童霜威一听飞机声像打鼓“嗵嗵——嗵嗵——嗵嗵”,心里明白是日本飞机,哼了一声对身边的朱大同、王汉亭和江聚贤说:“哟!敌机!”

    果然,在天上视线触及处,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被惊得飞起来的鸽子,或许就是县政府附近那户人家喂养的鸽子吧?接着,看到三架漆着鲜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飞过来了。飞得不高,离地面至多一千多米,轰隆隆掠过头顶。飞机像卷起一阵狂飙,使人惊心动魄,向北飞去了。

    正在收谷缴租的大院里,引起了一阵纷乱。麻雀乱飞,人们拥挤着抬头观看,又叽叽咕咕谈论着飞机的出现。

    朱大同在童霜威身边,面上难堪,解释说:“秘书长受惊了!鄙县的警报设备正在办理,准备在南北两个城门上设置警报钟。敌机出现马上就打钟。这是日本飞机第一次在南陵出现。以后要是再出现,就会打钟报警了。”

    飞机过去了。大场院里又恢复正常缴租收租。江聚贤捧着水烟袋看敌机过去,触动心事,不禁自言自语,说:“就怕将来狂轰滥炸呀!我这两座大粮仓……”

    王汉亭将烟蒂摔到地上,朝地上吐口浓痰,说:“聚贤兄,我劝你,还是多要现钞,少留谷子。谷子迟早要大跌价。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日本人打了胜仗,万一打过来了,谁要这么多带不走搬不动的谷子?……”

    江聚贤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连连皱眉。

    童霜威听得不顺耳,显得有点不耐烦,朱大同装作没听见,说:“汉亭兄,我看,我们走吧!到府上去吧!”他对着早已跑过来站在童霜威身边的家霆说:“走走走,世兄一起去!”

    家霆摇头说:“我不去!”他脸上露出嫌恶王汉亭的表情。童霜威明白:儿子虽然小,却是个整天唱抗日歌曲坚决主张抗日的初中学生,刚才王汉亭的话他不爱听。

    王汉亭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在边上助兴,殷勤地说:“家霆,走走走,我那里有好吃的!”

    家霆却对着自己的爸爸说:“爸爸,你也不要去!”他突然拽拽爸爸的手,靠着爸爸的右耳轻轻说:“爸爸,我们还是回南京吧,不住在这个鬼地方了!我讨厌这些人!”

    童霜威没有回答,心里想得很多。他觉得儿子倒是挺可爱的。虽然儿子不免天真,却懂道理。他本来对到王汉亭家去吃吃谈谈,觉得多少可以消遣解闷。刹那间,那种心情丧失了!偏僻的小小的南陵县,不是什么理想的桃源,眼面前一伙人,从江聚贤到王汉亭,从王汉亭到朱大同,都庸俗、猥琐,甚至在王汉亭身上有一种坏的气味。这种气味,儿子家霆反倒似乎比他先感觉到了。

    他被王汉亭、朱大同殷勤地簇拥着走了。他性格上就是有这样的毛病:有点正直,有点正义感,有爱国的感情,可是又掺杂了世故和圆滑,这就常常违心地迁就。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是晦涩、阴暗的。

    三

    十月上旬,方丽清带着金娣,终于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几天,十月中旬又从南京经过芜湖来到了南陵县。

    她从上海出发那天,一早,坐火车到南京。临走时,姆妈和两个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车北站。

    姆妈不断地用手绢拭眼泪,对她说:“我放是放你去了,这颗心却是放不下的。这一路,多危险。我只有求菩萨多保佑,天天在家里给你烧香叩头。你到了那边,快点来信。”

    大哥方雨荪说:“妹妹,你去是对的,嫁夫随夫嘛!现在政界的要人有几个是正经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啸天身边,万一他在外边胡调,欢喜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弄了个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赞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荪是参加青洪帮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门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里都吃得开。先叮嘱金娣:“你是陪嫁丫头,好好侍候小姐!要是不识相不听话,小心收你的骨头,卖你到咸肉庄[2]上去!”又对方丽清说:“妹妹,这个仗,看来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过东洋人的,物价也还要看涨!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着,做生意照样可以赚钞票。你倒不如劝妹夫也到上海来。有他出面给我们拉拉关系,做起生意来,赚了钞票分红我们可以带他一股。他犯不着躲到什么皖南的小县城里去。不过他这人脑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点你自己要拿点颜色出来,要叫他怕你!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从来发财的大好佬多数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着你团团转!”

    老太听儿子这么说,连连点头:“是啊,你又没有生育,他那个小赤佬儿子对你是不会贴心的。你对姑爷要凶些,有些男人顶下贱,请酒不吃爱吃罚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饿三上吊!你不能让他,要把他的钞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里,叫他服服帖帖!”

    方丽清连连点头,也连连淌眼泪。姆妈和两个阿哥真是对自己再关心也没有。北火车站已经遭过轰炸,虽然拥挤着人,仍显得景象凄凉。方丽清只舍得买了二等车票。上火车时,金娣一个人拿不完所有的东西,“红帽子”替她把带的箱子和藤包等搬进了车厢。有些学生模样的人来为慰劳前方抗日将士募捐,方丽清先是想转过脸避开,但一个女学生上来了,方丽清见人家都在大把掏钱,也只好捐了一只两角小洋的银角子。

    方丽清带金娣对号坐定以后,马上叫金娣给她捶背、捶腿,她自己含着“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闲自在。火车启行,“轰隆轰隆”“嘁喀嘁喀”,过了昆山,车厢里挤进来了不少难民。难民买的是三等车票,拥进了二等车厢,就同原来二等车厢里的乘客发生了争吵,吵得天翻地覆。车厢里秩序混乱,空气浑浊。方丽清嫌汗臭,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后悔没有买头等车票。车子离开嘉定继续开行,她觉得自己的魂灵还留在上海,头脑里还老是像在家里同姆妈一起听无线电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笃爷》,同姆妈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买衣料和化妆品,同两个阿哥坐了汽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兜风。

    火车老牛破车,在十点多钟才到苏州,像条死蛇一样停住不动了。月台上,有叫卖罐头瓜子和松子糖、糖渍杨梅的。方丽清买了两罐瓜子,打开一罐独自嗑起来,仍旧叫金娣给她捶腿。谁知,一会儿放起警报来了。先是空袭警报,忽然又放起紧急警报来了。紧急警报声就像一个泼妇拉开嗓门拼命在嘶叫。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里发急,身上发麻。见旅客们纷纷下车逃警报躲避飞机,方丽清对金娣说:“金娣,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车去!”

    金娣年岁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将箱子和藤包拿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包和盒子没法拿。方丽清气得连连跺脚,瞪着眼骂:“死鬼!杀千刀!你白吃饭?这么些东西不拿,我问你怎么办?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只手,也巴不得自己个儿长高力气变大,能多拿多背点东西。可惜不行,一只皮箱一只藤包已经够她背和提的了。她勾着腰又急又累,满头冒汗。方丽清只好自己也动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实在没法拿的物件和东西在车厢行李架上。两人在纷乱的人流中拖泥带水地走下车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车外,秋日的阳光灿烂。蓝天一碧,万里无云。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飞机声,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店、烟纸店都急急上了排门。飞机声越近,人们的秩序越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一篮子红蛋,准是生了孩子分送亲友的喜蛋,她奔跑时摔了一跤,染红了皮壳的鸡蛋滚得满街都是。

    方丽清满头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骂:“死鬼!你不快走,让飞机炸死你!”她听说日本飞机轰炸厉害,可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正跑在街上,听到身边跑着的人大呼小叫:“呀,东洋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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