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儿的人也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呢!”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淳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
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
庄嫂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
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
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
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闪的喜庆蜡烛。
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一下杯里的酒,酒洒了一手。
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
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
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时看看尹二。虽未说什么,两人眼睛对着眼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稍息,“老寿星”忍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微醺的酡红,终于说:“奶奶的,他们当官的有钱的把我们穷人丢在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个中国人的样子!是中国人就不该孬种!你们看到我膀子上的两条青龙吧?那也不单是刺着耍的!龙就是中国,中国就是龙!年轻时,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两条青龙,刺的时候说过,愿意中国强起来,像这龙一样飞起来!可是刺了多少年了!我白了头发,什么好事也见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着日本鬼子来南京了!”
说罢,他两眼通红,不胜唏嘘。他的话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时光一秒一分过去。听着窗外寒夜的风声,屋内的蜡烛烛泪垂挂,四人默默无言,继续喝酒吃菜。菜已经凉了,庄嫂起身,说:“我去把菜热一热。”
她起身端起鸡汤砂锅入厨房去。她离开吃饭间,从光亮处去向暗处,刚走出吃饭间的门向厨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双手端着的砂锅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鸡汤和鸡泼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吓得靠墙一站,几乎昏厥过去。
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儿,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儿,见二楼有光亮,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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