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啊!血雨腥风南京城(1937年12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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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裸体,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来。

    一路上,死尸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们准是见到人就杀,什么样的人也不放过呀!风大,吹得她两眼泪水直流。

    卡车转弯经过五台山附近,见一个结了冰的清水塘边,围着许多日本兵在叽叽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着铁锅在烧柴做饭,柴火冒着白烟和火苗。庄嫂再仔细看看,顿时毛骨悚然。结冰的水塘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人头和尸体。严寒的冬天,靠近水塘边的几个日本兵都脱光了上衣,赤膊用军刀在砍中国人的头。被捆绑的中国人不计其数,都横七竖八地跪着、坐着或蹲着挤在一块儿等候被杀。这很像是中国兵大批在被屠杀。每砍一个头下来,围观的日本兵就“呜里哇啦”地欢呼一通。砍头正在进行,刀劈下去,鲜血从那些被反绑着揿跪在地的中国人的脖腔里喷溅出来,可怕极了!可是日本兵欢叫着高兴极了!庄嫂和身边同站在卡车上的女人们看了都又惊又怕。鬼子大规模杀人的情景,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怕呀!

    庄嫂头晕,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难以形容。卡车开得快,一路仍总是看到死尸。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枪多好!此刻,那个大胡子的鬼子兵又在盯着她看了。她想:有枪,我第一个打死他!其实,她根本不会打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将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杀死!只恨自己为什么竟落在日本鬼子手里,进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面。过去听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现在亲眼目睹的残暴比她听到和能想象到的超过万倍!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么来对付即将来到的噩运?

    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头发剪得像个男人,有一张哀愁白净的脸,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样,突然咬牙切齿地轻声对她说:“我恨死了!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杀人!是鬼子逼出来的呀!庄嫂没有作声,心里边又想流泪。

    天上,有飞机声。卡车仍在飞驰,两辆车又分开了。庄嫂站的这第一辆向汉中门方向走。见到的仍是被炮弹击毁的房屋,也有一辆被击毁了的装甲车,一匹炸死了的战马,一处火刚熄灭的废墟,黑烟、白烟仍在微微从废墟堆里上升。也仍是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头、劈脑、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国人尸体,就像收获山芋的季节时,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来的无数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样。看了叫人心痛、恐怖、恶心。

    卡车转弯行驶,到了汉中门外了。远处有地方火在烧,冒着黑烟。卡车在一处驻扎了许多日本兵的水塘边刚一停,就有许多日本兵拥上来,指手画脚有说有笑,有的干脆要拥上来动手动脚。立刻,一个军官模样的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是个矮胖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禁止鬼子兵拥上来。庄嫂等被吆喝着驱赶下来,在卡车前边站着。庄嫂发现前边水塘边的废墟和土岗边,围着许多手拿铁锨、鹤嘴锄的鬼子兵,还有许多被反绑着的中国人!他们是在干什么?……被赶下车来的女人们被指定两个一排列成一队,戴眼镜的矮胖军官突然“哇里哇啦”了好一阵,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是要让这批下车的女人去干什么事。果然,那大胡子日本兵等押着庄嫂一些人,向前边水塘旁的土岗边走去。近前一看,庄嫂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坑。现在是冬天,坑里基本是干的,已有十几个双手反绑的中国人被扔在坑里,日本兵正在开始用锨锄往坑里扔土,高兴得像野兽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国人呢!他们是想杀光南京城里的全部中国人哪!被活埋的中国人在惨叫,在怒骂,在挣扎!……谁能想到:南京城竟到处成了杀人场!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

    庄嫂睁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已经流不出了。为什么鬼子这样毫无人性呢?简直是禽兽呀!尹二有次参加壮丁训练回来时说过:“不能做亡国奴!”是呀,宁可打仗牺牲,也不能做亡国奴让敌人活埋、杀头呀!她身边那些女同胞,有的掩着脸不愿看,有的流着泪在咬牙。她想:为什么鬼子要拖我们来看他们活埋中国人呢?是他们高兴得疯狂了,表示得意?是他们残酷得跟野兽一样了,把杀人当作取乐?是他们用杀鸡吓猴的办法,来威胁我们?……

    她呆呆地站着,像变成了石头。正在想,却又被大胡子日本兵等押解驱赶着向东边一处有灰墙的房舍处走去。走近以后,她发现,这里原来是个小客栈,现在被日本兵占用了。她听到女人的哭声,有的是在哭声中夹着凄厉的惨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门口附近,一个中国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几个狞笑着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让一个日本兵用照相机拍合影照片。女人挣扎着,哭叫着。

    庄嫂心里明白:这儿是个鬼地方!从门口站着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游逛的日本兵猥琐的表情里,她觉察到这里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活地狱!随风传来一些悲惨嘶哑的哭声在空气中颤动。忍耐已经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耻了!她在经历过南京城这一场浩劫以后,感到生机全无,早不想活了!她心里悲切地叫了一声:“尹二!”泪水立刻挂满了两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暗暗地说:“尹二,如果你还活着,菩萨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马上就来跟你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心无声地在追随着尹二,将消失在那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空虚。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些粗暴而又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鬼子兵,开始将前面的女人连拖带拽地分散挟持到一间间客舍的平房里去。女人的哭声和挣扎声中,她明白不能迟疑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际,她决定毁容!小时候,在乡下,她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姓刘的姑娘,不愿给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毁容保住了贞节。……但身边没有刀呀!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见那个不怀好意的大胡子日本兵狞笑着朝她走来,要动手动脚了。她下了决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声,立刻将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顿时血流满面了。绝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宁可瞎!宁可死!她那满面是血的右眼眶变成一个血窟窿,样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边的人有的惊叫起来:“啊!”大胡子日本兵,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变得凶光毕露了,嘴里发疯似的哇哇叫着、骂着,突然拔出军刀,用刀背狠狠地没头没脑地打她。她拼死地撒腿向西边跑,那边是一条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脱,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开枪吧!杀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兵追了上来,又用军刀在她脸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过去,她精疲力尽地躺在石子路上。大胡子日本兵又狠狠乱砍了她两刀。

    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狮子山被日寇俘虏的弟兄们,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关中山码头。

    营长已经牺牲,他的枣红马也中弹死了。但营长率领的这一营弟兄们,在狮子山做了英勇的战斗,战死的超过大半数,余下的多数负了伤。弹尽粮绝,同日寇肉搏后,面临绝境,大批日寇包抄上来,尹二同六七十个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后,被押下山来,圈在一块露天空场地里,四周拦了铁丝网。日本兵让他们饿了两天,也不给水喝。负伤的人得不到医治,有的就哼着死去了。活着的,个个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关。

    战斗时,尹二也拿起了枪。他兴奋地看到自己至少击毙了三个鬼子兵。战斗激烈,他在枪林弹雨中暂时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决心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战斗得很英勇。最后,他虽然未曾负伤,却仍然做了俘虏,是军人队伍中唯一不穿军装的俘虏。像大家一样,现在被押解着排列成行,来到了波涛滚滚的下关江边。一路上,只见死尸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丢弃的辎重、车辆、物件,到处都是。军车装载着日军在疾驶,远处近处还有房屋在燃烧冒烟……劫后的南京使他触目惊心,他不能不又怀念起庄嫂和尹大娘来,也不能不怀念起刘三保和童军威来。啊,她们和他们怎么样了?

    “鬼子为什么要将我们押到江边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将我们投进大江喂鱼?是呀,弃尸江中,让尸首随波逐流消灭痕迹,比在城里枪杀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测当然是对的,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江边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虏。俘虏并不都是军人,多数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着,一看样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虏们,从四面八方聚来,黑压压都群集在中山码头上,声音嘈杂,乱糟糟的。天空,有敌机出现,呼啸着飞过。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军舰,悬挂着太阳旗,大炮都对着北面。押解俘虏的日本兵不少,架着好多挺轻重机关枪,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中山码头上,可以远望对面雾气缭绕的浦口火车站,云水苍茫,对岸的建筑物上有炮火弹痕。江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飘。尹二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俘虏足足有好几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虏的军警,有的是用铅丝、麻绳被双手反绑,有的则像他一样没有捆绑。俘虏们像成群的牛羊被赶进屠宰场,都让站在江边码头上,面朝北站着。尹二是个十分机灵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万恶的日本鬼子要杀尽南京城里的中国人呀!看样子,是要用机枪扫射,让我们全部葬身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嗒嗒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

    五

    在从远到近的激烈枪炮声中,刘三保连续过了两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远的地方,有起火燃烧的黑烟。鼓楼方向,似乎有炮弹爆炸的巨响。这都使他心惊肉跳。

    “老寿星”刘三保已经没有酒了!也决定不喝酒了!

    面对危城将破,他思索得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深。他不愿酒醉糊涂地来迎接南京城的沦陷。

    南京的沦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么打的呀?连首都都丢给鬼子了!他哀痛中夹杂着气恼,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自从尹二、庄嫂走后,寂寞和孤独的感觉更深更浓了。漫长的日子无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种起花来了。

    这当然不是种花的时节。这是严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来到的时候,他估计到会面临一场想象不到的浩劫,烧杀、抢劫、强奸……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但正因如此,他决心把他贮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种,全部种到花坛和池塘边去,不能让鬼子来糟蹋了花种,也免得开春以后,没人来播下这些花种。他刨坑,施肥,埋种,浇水,干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终于,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变得稀疏了,有时,又几乎变得沉寂了,只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枪声。难道日本鬼子进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现在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测。他也不愿意出外去打听,抱着一种等待一切厄运降临的态度和心情,想用坦然平静的态度迎接未来。

    心里想这样,实际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实际已经进城,只是还没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较冷僻的潇湘路来。听到炮声少了,枪声也稀了,“老寿星”刘三保从花园里踱到门房里,从门房里踱到鸽子房,又从鸽子房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通过走廊、吃饭间逛到厨房里,到处阒无一人。他踽踽独步,心里发闷,想唱一唱道情,刚开口唱了两句:“老渔翁,一钓竿……”就没有兴致唱了,叹口气,仍旧踽踽走着。

    日子好难熬呀!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看到厨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车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饭间外水泥地上一摊油渍,是庄嫂和尹二成亲那晚,庄嫂端着鸡汤锅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渍,又想到了童军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间家霆住过的房屋,想起了家霆;看到冯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冯村。接着,自然少不了会想到童霜威、方丽清和金娣。他们倒好,现在不知到哪里享福去了?……他跛着腿一瘸一瘸,终于又到鸽房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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