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碧绿泛蓝,有时又暗得发黑,银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体在海水中晃动,色彩对比强烈。天色正由光亮转向昏暗,从甲板船栏旁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里,缓缓摇晃着下沉,“水鬼”在海水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高鼻子、棕发碧眼、秃顶的中年洋人,手里拿着一把香港的毫角,一个一个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海去。他身边一个金发的、穿蓝灰条纹西装上衣和红蓝格子花呢裙的妙龄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钱的少。也有人往下扔那种不值钱的一个仙的铜币,“水鬼”看见扔下来的不是银色的毫币,就置之不理。一个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胖得挺着大肚子,衔着根雪茄,一股呛人的烟味随风不断飘来,正好刺入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开。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正将一小把毫币同时一起扔下去。一下子,五个“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时差点碰撞到一起,抢捞得真是紧张,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纷纷议论,有的瞪着眼张着嘴,像在看一场角斗。
海风吹来,拂动着家霆的头发。家霆看着,觉得新鲜有趣,又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种木盆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水鬼”们,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捞上来的毫币,有时实际是五个仙的镍币,并不都是毫角。每个人捞到的那么一点钱币,也不过十来个,值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一顿咖喱饭或鱼生粥吧?
一个在盆船上的最小的“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这一老一小竞争不过别人。小“水鬼”刚才又把人家扔下去的铜币当作毫币被骗得白下了两趟水。家霆心里产生出一种怜悯。他身边有几个用剩的毫角,是留下来带到上海做纪念的。他想把这些毫角送给那年岁最小的“水鬼”。他身边有一块手帕,他用手帕包着毫角,瞄准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将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让那个小“水鬼”再跳水捞取,只想施舍给这可怜的一老一小。白发的老婆婆该是这小“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为什么偏偏常会不如人愿呢?手帕包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离盆船有四五米远的海中,反倒被一个最强壮的在舢板上蹲着的“水鬼”,一个猛子蹿到海里,水中捞月似的捞到手了。甲板船栏旁的看客们有的笑了,有的指点,有的在看着家霆。那个抢到了手帕包的“水鬼”,打开了手帕包,见到是亮闪闪的几个毫角,得意地向上扬扬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里失望,没人知道他的心意,连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点恨那个强壮的抢到手帕包的“水鬼”。但马上又想到:都是可怜人哪!为什么要怪恨他呢?可惜身边没有毫角了!不然,他会再一次掷个手帕包给那个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觉间更暗下来了,夜色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的蝉翼似的,使海天之间由淡而深,由稀变浓,慢慢笼罩一切。海风劲吹,虽然到处朦胧模糊,码头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哗,有招手的,有挥动手帕纱巾的。有几个外国人在合唱一首外国歌,似乎是一种告别祝福的歌,唱得凄凉缠绵,引人动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经对“水鬼”捞钱币的把戏看得厌倦了,开始走散,丢钱币施舍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回转身来,要从身旁的人缝中挤出去,万万料不到一转身踩在身旁一个人的脚上。这是一个穿黑西装大衣、白衬衫、打着黑领带的胖子。家霆这一脚,踩得很重,将胖子踩得“哎哟”一声。
家霆连忙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仰面一看,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谢老伯!”
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踩了脚的竟是谢乐山的爸爸谢元嵩。
谢元嵩吸着雪茄烟,听家霆脱口而出叫他“谢老伯”,打量着家霆,马上也认出是谁了,说:“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认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马上转口说:“你是我家乐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带你回上海了?他在哪里?”他声音里带着惊讶。
前甲板上的强劲灯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时慌忙,顾不得思索,脱口而出:“就在那里!”他用手一指二等舱自家那间房舱的方向。说出以后,马上后悔了。呀,爸爸讲过,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诉谢元嵩吗?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谢元嵩,他不是季尚铭、和知,也不是叶秋萍、张洪池,他同爸爸不错,想必不要紧吧?
正在想,谢元嵩已经移步了,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这下太好了!走走走,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领路了,心里窝囊着,带着谢元嵩,通过一个进口处走向船房舱。
走道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灯光已经到处雪亮。走道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香和一种闷热的气息。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邮船,已经快要启碇离开香港了。走道里有些从房舱出来的外国人,轻轻用英语交谈着向甲板上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邮船离开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着步履蹒跚的谢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门口,扭开门把走进门去,房舱里亮着金黄的灯光,他见童霜威正倚在那张洋红色的小沙发上闭目养神。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又接着说:“谢老伯来了!”
童霜威把眼一睁,立刻像见了鬼似的,“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谢元嵩似乎发觉了童霜威的愕然和惊怕,哈哈笑着,朗声说:“啸天兄,有缘千里能相会!真没想到啊!……”他一进房,房里就全是哈瓦那雪茄烟味了。
童霜威已经镇定下来,也哈哈笑着说:“哈哈,元嵩兄,真想不到啊!两广监察使怎么监察到这条船上来了啊?……”他心里想:奇怪!他怎么也上了这条船呢?柳忠华说的我们国民党的抗战高潮转入了低潮,难道正是这样?连他这个现任的两广监察使也会去上海了?心里又有些烦恼:回上海是秘密的嘛!家霆太不听话。偏要出去,这不惹了麻烦了?一定是他遇见了谢元嵩,才将谢元嵩带来的!
谢元嵩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同童霜威亲热地握手,哈哈地笑着,说:“要不是碰到公子,就失之交臂了!皇后号邮船,太大了!说不定上面我们的熟人不少呢!可是,如果坐在房舱里不出去,见不到也是很可能的呀!”说着,他在童霜威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本来埋怨家霆将谢元嵩带来,又想:他是两广监察使,现职的官员都能回上海,我一个失意的人物又怕什么?再说,他顶多只会使我吃点经济上的亏,到底还是老朋友,柳忠华在《港声报》谋职的事,托了他,他就帮了忙。像他,在政治上加害于我还是不会的。一路寂寞,也很孤单,同他谈谈,也有好处。这样想着,就释然了。起身揿铃,让仆欧来,对谢元嵩笑容满面地说:“到大餐间去吃饭时还是会碰见的。元嵩兄,你去上海做什么?”
“亚洲皇后号”在鸣笛,邮船要起锚启碇了。家霆想到甲板上去看看船启碇的热闹景象,插嘴说:“爸爸,船要开了,我到甲板上去看看热闹。”
童霜威顾着在同谢元嵩谈话,点点头。家霆心里高兴,像支离弦的箭,转瞬间关上房门走了。
门刚“咔”地一关,童霜威就后悔了:这孩子!万一再碰到别的熟人呢,那多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皱皱眉,心里有点耿耿。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说:“进来!”
一个年轻的白衣仆欧进来了。
童霜威指指桌上的一只茶叶罐,说:“请用我的好茶叶给客人泡点茶!”
那仆欧彬彬有礼地点头,一会儿,用讲究的茶具给谢元嵩和童霜威泡好了茶放在沙发边的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见仆欧走了,谢元嵩又是哈哈朗笑,跷着腿,吸着雪茄,两只蛤蟆眼瞅着童霜威说:“你知道,我这两广监察使,实际上广西属于桂系的天下,我是不去的。广州沦陷后,我的地盘更小,还有什么可干的?唉,抗日胜利看来希望不大,我辞职啦!既然辞职,就像你以前常爱讲的,无官一身轻,我爱上哪里就可以上哪里。谁无老婆孩子!我的眷属都在上海,我自然要去看看。我们是彼此彼此呀!”
童霜威不禁被他说得笑起来了,也跷着腿,捧着茶喝,连声说:“哈哈,是呀,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但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不认为抗日胜利毫无希望,拖下去,也够日本受的!”
谢元嵩嘴里喷着烟,表现得十分悠闲,笑笑说:“希望?哈哈,渺茫得很哪!”说着,开始喝茶。
童霜威感到需要刺激,从桌上香烟罐里摸出香烟来点火抽了一支,突然说:“元嵩兄,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你再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你我知己,说实话,见了你,我倒想问问,你不会是有什么使命到上海去的吧?”
谢元嵩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早对你说过,我这人最讲个‘真’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我也是个最重感情、最讲友谊的人。我对你向来坦率!汪派?圈子外的人看我在圈内,圈子内的人向来把我看作是圈子外的人。现在,我这人交的是华盖运,正像中国在交华盖运一样。我是只想清静无为,不想卷入名利场、进入是非地的!”
童霜威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明白:谢元嵩向来有一手本事,他有时说话确也十分坦率,有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里,你是无法判断他的真心的,也不追问他了,只是叹口气发抒真情地说:“唉,我才是真的想清净无为呢!去上海,实际是不得已的下策。不去吧,在香港也待不下去,去重庆也有困难。我这次回上海,是秘密的,想隐居一段时间,闭门不出,养晦读书。”
谢元嵩笑,流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神色,说:“哈哈,记得在南京时,我早对你说过,你根本不该沽名钓誉要做什么清官。假如你那时多卖点案子,就是后来下了台,你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黄金,谁能不巴结你?你又何愁有什么困难?上海租界上现在仍是十里洋场!你也不必太谨慎。回去以后,我们两家还是来往来往。抗战让他们去抗吧!我们该好好歇歇力了!”
童霜威喝着自己手里的苦茶,心里叹着气,说:“我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抗战!我个人和全家的命运都系在这上面!”
谢元嵩朗朗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是书生气十足哇!不要太为那种我们管不着而又无法管的事乱操心。抗战的高潮过去啦!这点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还是清净无为些的好。抗战的事,前途已经晦暗,让我们的委员长和汪先生他们去操心吧!你我,努力加餐!”
谢元嵩历来有一种亦庄亦谐的脾气。童霜威不去理他说的那些,择自己想了解的问,说:“这一向来,你同汪先生接触得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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