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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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伯良带三分天真地说:“万一你爸爸被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下了水呢?”

    程心如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责骂他说:“你乱七八糟胡说些什么!”

    家霆气红了脸瞪着余伯良,恨恨地说:“他绝不会落水的!我了解他的为人!假若,他投降做了汉奸,他就不是我的父亲!我就远远离开他,独自去闯荡江湖!”说完,泪水哗哗流得满面。

    余伯良着急了,说:“家霆,我那是胡说八道,你别听到心里去。”他嘴里咂咂有声,一副自谴的神态。

    程心如安慰地拍着家霆肩膀,热情地说:“家霆,不要难过!我想,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做汉奸的败类在四万万五千万人里到底是少数。你这点不要担心。我在想,为了报复‘七十六号’绑架了伯父,我们今晚写一批痛骂敌伪的传单准备散发一次。而且要到热闹的南京路上散发,你们赞不赞成?”

    家霆擦干眼泪,振奋地说:“当然赞成!”

    余伯良兴高采烈,点头说:“太好了!说干就干!”但又问:“南京路上人那么多,怎么散发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说:“白天我就想过了。你们知道那个慈淑大楼吗?慈淑大楼下边是大陆商场。慈淑大楼有一面朝着南京路闹市。慈淑大楼里我去过。它楼上有精武体育会,也有医生的诊所、律师的事务所,还有学校。上楼下楼很方便。我本来想:就到那上边去,到楼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里,将传单撒下去!下边是人头济济的南京路,一定会引起轰动。”

    家霆的兴致也起来了,说:“太好了!”

    程心如摇摇头突然接着说:“可是不行!我后来特地去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临街的窗户都是钉死了的,开不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四楼上的女厕所。我去侦察过,女厕所隔壁是男厕所。那男厕所可惜窗口不是面临南京路的,女厕所却有窗朝着南京路。但我们却不能钻进女厕所去撒传单呀!这就是个难题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欧阳素心。自从昨晚爸爸被绑架后,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诉欧阳素心。他有把握地说:“不要紧!我想,我来找欧阳素心办,你们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当然好!对了!找她干!我们陪她去!”

    程心如却严肃地说:“她不会泄露秘密吗?”

    家霆斩钉截铁说:“绝对不会!”

    程心如盘问地说:“家霆,你最近同她关系有进展吗?”

    家霆腼腆地说:“老同学了!我心里喜欢她,可是说真的,也没谈恋爱。”

    程心如思索着说:“上次听你介绍,她父亲也是政界的人物,怎么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说:“弄不清!反正欧阳素心好像也不大爱管她父亲的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气地问。

    家霆被心如严肃正经的表情引笑了:“让我说一件她的事给你们听吧!有时候,她心里烦闷,看到穷人又同情,就带上许多零钱,从家里逛到霞飞路,一直沿霞飞路逛到善钟路。遇到叫花子就给钱,一路给下去,一直到把袋里的钱给光,才又走回家来。”

    余伯良欣赏地说:“她心地善良!让她也参加我们的‘爱国党’吧!这下我们有了四个党徒,还有女的,我看不错。”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华那天说起党派的那段话,说:“这次发传单,就不用‘爱国党’的名义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有那么多人,我们组织这个‘爱国党’有什么意思?人家看了署名,保不住会好笑的!干脆我们在传单上不署名,谁看了传单都会知道是爱国的中国人干的,反倒好!”

    程心如点头:“家霆的话有道理,我同意!我们这个‘爱国党’让它完蛋算了!”又说:“我们就干吧!让欧阳素心参加,一起去散发传单,我觉得不错。家霆,今夜我们把传单写好,明晚散发,好不好?欧阳的事由你去办!”

    家霆点头:“明天下课后,我同欧阳约定地点见面,同她谈谈。我估计她一定同意,绝无问题!”

    程心如去一张玻璃书橱顶上拿下几沓红、黄、绿色的纸张来,用刀裁成一条条的。家霆用笔起草传单内容。三人又一同确定传单上写些什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民族败类大汉奸汪精卫!”“打倒无耻的汉奸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抗战到底!抗战必胜!”“向抗日蒙难的烈士致敬!”“以血还血!杀尽汉奸!还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写了百把条。程心如说:“够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进这个“家”了。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号空气阴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哗哗声,也听不到戏迷方传经放京戏唱片声了,只听到方丽清常常哭泣。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红”、“老虎头”、巧云等,都在方丽清房里谈心,劝慰。家霆回来时,已经十点多钟光景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到方丽清房里去劝慰方丽清吧,怕碰钉子讨没趣;不去吧,又觉得说不过去。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上三楼自己房里去看书算了,却在楼梯口碰到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方立荪头上戴顶黑缎瓜皮小帽,这种帽子如今戴的人越来越少。方立荪有时还喜欢戴,他剃的光头,戴这种帽子舒服。他腆着大肚子,酒气熏人,见到了家霆,咳嗽了一声。

    家霆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说:“到哪里去玩了?你父亲出了事,你娘伤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该在家里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听着训愣住不作声。

    方立荪继续训斥:“你父亲是只敲不响的钟、打不响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请他当上宾他不干,硬要拿鸡蛋碰石头!现在落得个尿盆扣在头上,弄不好还要丢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连夜雨。我们这些做亲眷的也受牵连!唉!”他长叹一声,“就怕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家霆听了生气,只好不说话,眼见方立荪打着饱嗝,挺着肚子进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楼,见“小娘娘”方丽明急急忙忙一阵风从楼下跑上来,气急慌忙地说:“电话!电话!……说是从姐夫那里打来的,让姐姐接电话!”

    家霆一听,一怔,心里复杂得很,见方老太太扶着头发蓬松的方丽清从房里出来了,要往楼下去。后边方雨荪、“小翠红”等也都跟着。又见方立荪腆着大肚子从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着裤带出来了。

    方立荪大声说:“我来接电话!你们在边上听着好了。”

    楼梯上的人一窝蜂往楼下走。家霆跟在最后边。大家都守在客堂间旁的电话机前,听方立荪拿起听筒讲话。

    方立荪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谦恭语气说话:“喂,哪里?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对,对对……”对方的声音听不很清楚,呜里哇啦,讲了一通,只听得方立荪连声“噢噢噢”“呣呣呣”“对对对”,最后又问:“他人好吗?”

    对方的回答,可能是说很好,让放心。

    方立荪点头,巴结地说:“明天准六点钟,我们将衣物送去!”接着,对方电话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电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方立荪:“怎么了?”“说些什么?”方丽清坐在红木椅上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来。

    方立荪吐了一口气,说:“勿要紧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来的电话!一切优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说是明天下午六点钟让派一个可靠的人准时到沪西兆丰公园门口给妹夫送衣物,让把冬天的衣物送齐全,还有啸天看的那些诗书!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泪问:“啥时候能放回来?”

    方立荪把头摇摇:“回来?回不回来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红”好心地安慰说:“姆妈不要急。立荪不是说他去托丁啸林去打听打听说说情吗?总会有用的。现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快托丁啸林去讲讲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丽清和方老太太,拿下头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头,说:“老鼠要偷油,猫儿要吃腥!像童霜威这种不识相的戆大只会自作孽!他是个吃戗不吃顺的人!我看现在被人抢亲强抬进了花轿,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点个头同人家拜天地,也许明天后天就能坐汽车大摇大摆回来;要是还是牛脾气,‘七十六号’不吃你这一套!”说完,连连摇头。

    方雨荪一脸晦气,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说:“商量商量,明天派谁送衣物去。”

    他话刚出口,家霆在一边说:“我去!我来送衣物去!”

    没有人搭理他,好像谁都没有听见他说话。

    方立荪朝着方雨荪说:“明天再商量吧!”

    于是,一伙人围着方丽清又从楼下上楼了,将家霆独自孤零零地丢在楼下。

    家霆既没趣又伤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给爸爸送东西去。他觉得是他该做的事,他想见见爸爸,他想问问情况,所以他也跟着上楼。见大家都在方丽清的房里像开会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进方丽清房里去,对方丽清说:“姆妈,明天,我来给爸爸送东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来在说话的,见他进来,都闭了口。听他这样说,方丽清也没理睬他。

    方立荪弹起眼珠厌恶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说:“用不着!你办这种事不老练!一部真经要让法师念。派郑金山去送,他送稳妥!”

    家霆生气,站在一边浑身不带劲,只得走出方丽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楼,关上房门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啊,多么孤单呀!孤单得像一只失群的鸟儿陷身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样。此时此地,如果见到舅舅柳忠华多么好!舅舅在哪里呢?怎么才能找到他呢?他转眼又想起了欧阳素心。此刻,如果欧阳素心在身边多好,可以向她倾诉自己心里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好凄凉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现在很像一个遭到强盗洗劫变得一无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了。欧阳素心知道了,会像以前一样瞧得起我吗?我既然丧失了匹配她的条件,我还应该同她加深关系吗?……他想着,心里难过,也很踌躇。最后,终于又想:唉,欧阳那么纯洁善良,我怎么能这样乱想去贬低她呢?

    他困乏了。脱衣上床,钻进了冰冷的被窝。关了电灯,房里暗了,对面人家的电灯光映进屋来。耳边听得见不知远处哪家打麻将的“啪啪”声和“哗哗”声。他很挂念爸爸,尽管刚才方立荪接电话后说是“优待”,他意识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闭上眼刚睡着,便梦见爸爸一身血污,仿佛受了酷刑在呻吟。从小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怎么能再失去爸爸?流着苦泪,他惊醒过来,对面人家的电灯光仍射在床前像白霜一般。怎么办呢?怎么救爸爸呢?真是无计可施啊!

    辗转反侧,脑里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先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立荪要去找丁啸林。丁啸林这个海上闻人,同日本人来往不少,听说他给“七十六号”介绍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号”当然是有密切关系兜得转的。但他能说情让“七十六号”释放爸爸吗?爸爸要是同意落水附逆,当然会平安释放,如果坚贞拒绝落水,恐怕是回不来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头里昏昏沉沉地去学校上课。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这种天气增加了人心里的不快。

    上午四节课,都是马而虎之听过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饭,在慕尔堂旁边的一家烟纸店里借打了一个电话给欧阳素心。欧阳素心上学去还没有回家,接电话的是银娣,轻声说:“小姐一会儿就会回来吃中饭的。”

    他叮嘱银娣:“欧阳回来了,让她立刻到环龙路霞飞路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见面。”

    银娣一口答应。挂了电话,他匆匆搭车赶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来决定傍晚找欧阳素心谈撒传单的事,然后陪欧阳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见面一同去慈淑大楼撒传单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号”的电话后,他如受寒流袭击,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欧阳素心,沐浴一下温暖的太阳和和煦的风,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抚,以减轻一点艰难和不幸的沉重负担。

    坐公共汽车又转电车,他急急忙忙赶到“白拉拉卡”,本以为是会先到的,不料欧阳素心已经背对着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国人开的照相馆门口在看橱窗里的照片等候着他了。

    欧阳素心戴顶自己编织的带有一个大绒球的尖顶白绒线帽,穿件银灰色的海勃龙短大衣,围一条黑色羊毛围巾,漂亮得使走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其实,她穿得朴素,并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讲的:“美丽的鸟之所以美丽,不一定由于它有美丽的羽毛。”

    家霆心里高兴,飞步跑过去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已经到了!”

    她笑笑,没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馆玻璃橱窗说:“看,有趣不?”忽然发现他脸上的伤了,说:“啊,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抬眼一看,橱窗里一个金边大镜框,里边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装相,国社党的制服胸前佩着铁十字章。希特勒额上一绺歪歪的尖发,唇上一撮短髭,两只歇斯底里的眼睛凶狠闪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却威风凛凛。他厌恶地说:“这个崇拜尼采超人哲学和达尔文生物进化理论并创始法西斯主义的魔王,长得像个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将战火烧红了欧洲!”

    欧阳素心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懂吗?这是家德国人开的照相馆。不过,我听说,并不真是德国人,老板是被纳粹党驱逐出来的德籍犹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得势,就把希特勒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说这是愚昧还是狡黠?”

    他摇摇头,说:“兼而有之,肉麻当有趣,可悲也可怜!”又说:“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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