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1940年3月—1940年9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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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如突然从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报纸来,说:“上官团副,请收下这张报纸吧,这里有我们的一片心!一片中国人的爱国心!”他将报纸双手递过去,并且指着那条南京路上有人散发抗日传单的花边新闻,说:“请看看这条新闻就明白了!”

    上官志标团副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仔细而迅速地阅读了这条花边框新闻。但从他那清瘦的黑脸上看得出,他仍没有懂得是怎么回事。

    程心如老练地说:“上官团副,我们要走了!万国商团不同意我们久待。请替我们向谢团长致意!向全体壮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这要走的片刻,他轻声凑近上官团副的左耳说:“上官团副,这个秘密我们愿意告诉您,这传单就是我们三个和另一个姓欧阳的女学生一起撒的!上海虽然是‘孤岛’了,我们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国人的心不死,中国就不会亡!”

    家霆也想说点什么,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万国商团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说话了。程心如也不多说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说:“走吧!”说完,他带头,三个人都向上官团副鞠躬告别。

    他们看到:捧着鲜花捏着报纸的上官志标团副矫健笔挺地在门口站着,静默地动着感情凝视着他们,举花向他们招呼,似在向他们致敬!上官团副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钢铁意志和受到的鼓动,却给三人留下了永难忘怀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孤军营来,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啊!“孤岛”已经没有春天,被禁锢的孤军营里更加没有春天。五月的阳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烦恼,三人心里回荡着尚难平静的浪涛。

    家霆叹口气说:“唉,我想来想去,八百壮士还是当初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死得好!现在,毫无自由,比坐监牢相差无几,要想抗战也不可能。连升国旗都有人被万国商团打死打伤,真太令人难过了!……”说这话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苏州,怎样了呢?过阴历年的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得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作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得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作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4]的酱肉了!”

    方丽清心里蓦然又惊又喜:“丁芝兰也给劈死了?”立即又愁急起来,“江怀南呢?他?……”

    方立荪摇摇头,掏手帕拭额上的汗:“江怀南在苏州,不在上海!”说着,往痰盂里吐浓痰。

    方雨荪叹口气:“丁老太爷保镖那么多,碰他一指头也难,怎么暗杀得了呢?”

    方立荪嘘口粗气,像猪八戒甩耳朵般地摇头,惊魂不定地说:“前两天,有两个人穿得非常体面,来找老太爷。带了一份厚礼,还说是带了一封重要信件要同老太爷单独当面详谈。老太爷估计是重庆的中央要人给他写的信,接见了,看了信,收了礼,谈了一会儿,老太爷笑眯眯地将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后来,听说老太爷讲:‘乱世要保住身价,只有脚踏两条船!’又说:‘那信是重庆方面送来的,对我表示慰问,劝我以后不要胳膊向外转,我答应以后一定注意!’……谁知今天这两个人在中午又去了!仍是派头很大的又带了一份厚礼,笑嘻嘻地要找老太爷单独密谈。老太爷的十几个保镖都在二楼上和楼下警戒。老太爷让女儿丁芝兰陪着他一同谈。三姨太和四姨太都出去了,就在三姨太的卧房里,敬了茶后关起房门来密谈。保镖的都在外边侍候。大约谈了有一刻钟,里边毫无异常的声响。这两个人笑眯眯地从老太爷房里一边弯腰打躬,一边手执门把退着步出来了,嘴里连声说:‘谢谢丁老太爷!请不必送!请不必送!’‘谢谢!谢谢!晚上我们再来,您请休息!’仿佛是老太爷在送他俩出来。他俩不让送所以顺手把门带上了。出来后,笑眯眯地同二楼外边的保镖还点头招呼,大摇大摆地下楼出去,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小汽车就走了。”

    方雨荪摇头说:“病隐千日,暴发一时!你有你的防盗术,他有他的翻墙法!丁老太爷真是触霉头了!”

    方立荪自顾自地继续惊惊惶惶地说下去:“保镖们见门关了,估计老太爷和丁芝兰在里边不知有什么事,况且中午老太爷又本是要休息的时候,按照往常的规矩,谁也不能乱跑进去的!心里再也想不到会出人命案子。谁知等了又等,门也不开。老太爷的三姨太回来了,保镖们讲了一五一十,三姨太去敲门。敲了又敲,门也不开,觉得蹊跷,门是‘司泼林’锁的,踢开门进去,才发现老太爷父女两人都躺在血泊里,一把雪亮的斧头扔在身边。斧头是夹在礼品中带进去的!”说完,像老牛喘了一口气,脸上哭丧得像个瘟神,平日那种带着流氓气的威风大半都消失了。

    大家听着方立荪讲述,都又继续吃起饭来,边吃边听。听完,方雨荪捂着胃部,喔唷喔唷地摇头叹气,说:“不得了!不得了!上海滩真是要坍掉了!你杀我,我杀你!暗杀案子这么多!‘七十六号’又在拼命绑票敲竹杠,谁钞票多谁就有危险!真吓人呀!”

    戏迷方传经的想法倒是特别,在一边轻声地逞能说:“这种暗杀倒像京戏《鱼肠剑》里专诸刺王僚了!不过,专诸用的是剑,这用的是斧!嘻嘻!”见方雨荪瞪了他一眼,他不响了,用筷子大块夹蹄吃。

    方老太太看见小儿子方立荪愁容满面不断吸烟,关切地问:“立荪,这下你的一个大靠山倒了,怎么办呢?”

    方立荪摇头:“靠山不靠山倒没什么!老的靠山没有了还有新的。我难受的是这种暗杀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你没看到,丁啸林的头劈得歪七歪八,脑浆同血搅在一起多吓人!这以后,猪脑子、酱肉,我再也不想吃了!”

    方丽清最关心的是江怀南,忍了半天,嚼着饭终于说:“江怀南不要紧吧?”

    方立荪还没有回答,方雨荪先开口了,说:“他怎么不要紧?他是原来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前几天,苏州来了个朋友,告诉我:维新政府以前怨声载道。江苏省长陈则民,财政厅长董修甲,民政厅长蔡洪田,教育厅长江怀南,这四个人老百姓都十分痛恨。苏州老百姓恨他们太坏,用苏州话的谐音编了首民谣,叫作:‘江苏省长神经病(陈则民),财政厅长总搜括(董修甲),民政厅长赚铜钿(蔡洪田),教育厅长教坏囡(江怀南)!’想想吧,人叫江怀南是‘教坏囡’,不是恨透了他了吗?”

    方丽清心里不悦,强词夺理地说:“维新政府的人,不是现在变成国民政府的人了吗?”

    方雨荪不耐烦地说:“妹妹,你怎么这也弄不明白?换汤不换药!这个国民政府还是个汉奸政府呀!”

    方立荪不以为然,他听到“汉奸”两字就刺耳,将烟蒂“嗤”地扔进痰盂,说:“这也看怎么说!汪精卫地位不比老蒋低,中央要人参加和平运动的多得麦老老,现在还都也实现了,难道人家都不懂道理?都没有眼光?都是猪头三和阿木林?”

    方雨荪龇龇牙,说:“反正,现在外头把维新政府叫作‘前汉’,把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叫作‘后汉’,说是‘后汉’篡了‘前汉’的位!这‘汉’不是‘汉朝’的‘汉’,是‘汉奸’的‘汉’,做汉奸,说起来总是鸭屎臭的!”

    方丽清红着腮说:“说这些太没意思!啸天这个人,开口闭口不做汉奸,自己害得自己不死不活,有什么好?人家江怀南,本来在维新政府,现在决定进国民政府了!他是个走遍天下吃肉的能干人!”她说起江怀南,心里就发痒。今天听说丁芝兰被暗杀了,心里暗暗高兴。她心里一直厌恶、妒忌丁啸林这个抽鸦片烟的丑女儿!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死了比活着好。

    听方丽清这样说,家霆心上像在撒盐粒和胡椒粉,皱着眉,瞪了她一眼,但除了“小翠红”外,没有谁注意他这表情。“小翠红”轻轻在桌下碰碰他的脚,好心地劝他克制些。

    方立荪用手指掏鼻孔,边挖边说:“江怀南本来正由丁啸林在替他活动,找了新上任的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统税总局局长欧阳筱月想活动个新职,听说已经成功。这下丁啸林死了,还不知是不是人去人情空呢!”

    一听提到欧阳筱月的名字,家霆心里一沉。唉!丑恶可耻的汉奸呀!唉,美丽、纯洁、善良、可爱的欧阳素心为什么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呢?

    方丽清啃着一只油爆虾,夸奖似的说:“江怀南这人,神通大得很,想办事没有办不成的!丁啸林死了,他靠自己我看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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