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1940年3月—1940年9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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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克制住感情,打断她的话,说:“一定给我舅舅办一办吧!他是个殷实可靠的正经商人,为了做生意才有这种要求的!他做‘五洋’[6]生意和日用品、医药用品生意。我们约个日期,就是本星期六吧!在‘白拉拉卡’见面,我先将他介绍给你,你再将他设法介绍给你父亲,好不好?”

    欧阳素心先是低头沉默,然后为难而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家霆感到她对办这样一件事很不乐意,只是迫于感情不能不答应罢了。家霆反倒因为欧阳素心的态度感到高兴,他心里更爱她了,歉疚地想:唉!欧阳,原谅我对你隐瞒一些原因吧!原谅我使你这样为难吧!

    走出公园,踩着湿漉漉的柏油路,走在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变得沉默了,老是像在思索什么,又老是好像郁郁寡欢。家霆更觉得歉疚了,找着话说:“前几天我到你家去找过你,门房和保镖挡住了我,你又不见我!我只好走!以后,倘若必要,我去找你,你家里会不会不欢迎?”

    欧阳素心摇头叹息:“谁能做得了谁的主呢?我劝他不要落水,他不肯听!他又能把我怎么样?不过你还是少来吧!”她说话时,眉眼内透露出一种刚强的气质。他喜欢她这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两人后来要分手各自回家了。分别前,除了约定仍像以前一样每星期六见一次面外,家霆把程心如跟父亲离开孤岛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并且代心如向她问了好,告诉她心如对她的看法。

    欧阳素心怔了一怔,问:“他们是到重庆去?”

    家霆摇头,说:“不好详细问他,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去重庆,是去找新四军!新四军在江南有,在苏北、淮北和皖南也有!”

    “到那些乡下地方去,程心如将来恐怕不能上大学了!”欧阳素心关心地说。

    “是的!恐怕环境也十分艰苦!说不定那些地方还经常要发生战斗。但那里是中国人的天下,一定能呼吸自由空气,不像‘孤岛’令人窒息。说实话,我还是羡慕心如的。他走了,我就感到更寂寞了。”家霆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天上有些灰暗、轮廓朦胧的云片,缓慢地滞留在空中。雨停了,温度又回升起来,使人感到烦躁。欧阳素心将淡绿色的风雨衣脱下来挽在左臂上,露出雪白的衬衫、一件银灰的背心,外加一条藏青的裙子。服装朴素,却给她一种超越的气度。她沉默地迈步,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一种阴郁的情调中,无法猜测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四

    自从那天去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看到了杨秋水阿姨,见到她收到一只奇怪的硬纸盒,里边藏着一封恐吓信和一只可怕的断手臂后,家霆一直挂念着杨秋水阿姨。

    尤其见到程心如随父亲走了,家霆更挂念杨秋水阿姨。

    程心如匆匆跟随他父亲离开“孤岛”,是因为他那在《大美晚报》当编辑的父亲两次收到了恐吓信,风闻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要继续对《大美晚报》的一些人下毒手,这才赶快转移、逃避的。

    心如走后的那晚,家霆同余伯良一起到心如家里去看望。见早已人去楼空,心如他们住的三楼上的两间房子已经顶给别人家了。拟搬来的一户人家正在打扫房间,门敞开着。家霆望着心如住过的那间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一篇从《大美晚报》上裁剪下来的朱惺公在《夜光》上发表的题为“将被‘国法’判处‘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仍在那里未动,好像新搬进来的住户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杀已经快十个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气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杀了的朱惺公的这篇充分表现了民族气节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许多动心的回忆和感慨。

    当时,家霆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杨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俱乐部里说她不在。晚上,又打电话,恰好她在。听到是家霆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语气里有喜悦和笑声,使人仿佛能看到她近视眼镜片下两只意志坚强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气蓬勃地说:“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脚不落地!……呵呵……”

    家霆征求意见:“我来看看您好吗?”

    杨秋水热情奔放地说:“当然好!本来我也要找你的。这样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点钟,你准时来好吗?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场话剧。”

    “什么?看话剧?”

    “对!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话剧,据说反映了上海的真实,黑暗与光明同在,庄严与无耻并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兴奋地答应了,心里感到温暖、欣慰。杨秋水阿姨这么忙,还要陪他看一场话剧。他又感到在杨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种母亲的爱了。

    这一夜,方丽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沈镇海陪着打小麻将,一直打到夜深。麻将牌声吵得家霆睡着了又被闹醒。牌散后,家霆刚合上眼,忽然又被二楼大舅方雨荪的吼声闹醒。吼声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砰”,似乎是个花瓶;“嘭”,好像是个热水瓶。

    方雨荪平时一生气总是满面乌云噘起了嘴,方丽清和“老虎头”她们背后笑他生气时嘴上能挂油瓶。他平时关了门发火,打“小翠红”也是关了门干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隐约听到他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似是说:“……不要面孔!”“坍我的台!……沈镇海……”又听到大舅妈“小翠红”的哭泣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似是在辩解什么。

    吵闹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家霆一颗心悬着在听,他不忍心听到大舅妈“小翠红”挨打受骂,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听到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起身去劝了,叽里咕噜,嘁嘁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家霆实在困乏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荪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妈“小翠红”一直在自己房里关上房门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学时,出门看到了大舅方雨荪。方雨荪脸上黑气更重,一张脸像拉长了好几寸,冷酷得能杀人。

    中午,家霆回家,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阴阳怪气,麻将牌也停了。大舅妈“小翠红”还是关着房门不开。家里像有了丧事。方雨荪中午也没有回来。

    家霆心里同情大舅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趁方雨荪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在楼下客堂间里聊天嗑瓜子,找个机会就踅进大舅妈房里去,想劝劝她。

    进去时,见“小翠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那只波斯种的白猫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眼哭肿得像桃子,身边茶几上甩着一本被撕成碎片了的《啼笑姻缘》。房里地上,碎玻璃碴儿、碎热水瓶胆……同水搅和在一起,枕头、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收拾。见家霆进来了,她忽然又流起泪来,用手帕拭眼。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什么事呀?”顺手将一只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来放在桌上。

    “小翠红”摇摇头,带着绝望的神情,两眼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愣,叹息地说:“怎么对你说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坏的家庭是地狱!你大舅疑心病大,连毁誉从来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粪缸越淘越臭,无事生非,他还得意!”说着,伤心得泪水成串地挂下来。

    家霆注意到大舅妈“小翠红”额上有一处伤,心里不忍。听她说了一些,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没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说:“大舅妈,您不要伤心!”

    “小翠红”听了安慰的话,反倒更伤心了,说:“我的事同你也说不明白。我是个苦命人!为什么命这样苦?要不是打仗,家乡给东洋人占了,我真情愿一人回乡下去种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种白猫轻轻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沁出来,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旋涡里挣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妈了。大舅妈平时待他好,他对大舅妈也有感情。血缘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处。在方家住着,幸亏有大舅妈,才使他的日子好过些。现在,大舅妈遇到了不幸,使他难过。他弄不清大舅妈同沈镇海之间有没有什么暧昧的事,也不好问她。但他对大舅方雨荪冰冷阴暗的性格和傲慢专制的态度反感,平时对方老太太、方丽清、“老虎头”等,包括戏迷表哥方传经因为大舅妈是堂子出身而轻视她的情况也不顺眼。大舅妈的生活,确实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像她喂养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懒觉的波斯种白猫。吃的穿的都不坏,但是关在笼子里、关在房里苦得很。只是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吗?被拴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拴在头上和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自由飞跑呢?

    他忍不住劝解地说:“大舅妈,您要想得开点,身体要紧。”说着,去屋角拿笤帚,说:“我来把这些地上的东西扫一扫。”又将枕头和被褥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翠红”停住哭泣了,拭掉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家霆,你去做功课吧!让我一人独自静一静!”说着,站起身来,从家霆手中抢过笤帚,说:“我自己来扫!”

    家霆感到无能为力,人世间的事太复杂,许多事他都是难以处理的。见大舅妈说得诚恳,他只好同大舅妈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楼,回到自己房里。

    他拿出物理习题来做,头脑里还在想着大舅妈额上那条伤痕,伤痕的形状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妈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为尘土,这是他的一种预感。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他还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妈说的“坏的家庭是地狱”的话。外边是个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听到远处有人家在打牌的声音。弄堂里有两个小孩踩着轮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声音吵人得很。有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叫卖。……他已经习惯于在不安定中寻找安定了,一口气做了三道很难的物理计算题。但忽然又听到二楼大舅妈房里响起了方雨荪的吼骂声。

    方雨荪回来了!吼声比夜里还高:“沈镇海!……”“家丑外扬!……”夹杂着难听的诟骂声。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种火冒三丈的架势,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妈房里没出来,少不了要看他的脸色或者也挨他的辱骂了。

    “砰!”“啪!”方雨荪在掷东西了。是桌上景德镇的蓝瓷瓶,还是五斗橱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盘里放着的苏州盆景?盆景中的老树桩头,枯干虬枝,像经受过漫长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清秀古雅,尚有生机。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妈“小翠红”的哭声又清晰地传来了。

    家霆心里烦恼,赶快做完了习题,决定不在家里吃晚饭了。他打算出去,在外边小馆店里吃一客排骨菜饭,或者吃碗咖喱牛肉面,然后按时如约到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

    楼下的吵吼声、哭泣声、摔碎玻璃器皿声继续传来。家霆一溜烟地从三楼下来,离开了仁安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家霆到了“职业妇女俱乐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这时十分热闹。男男女女春装、夏装混杂着穿,服饰色彩丰富。乱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车辆,一片匆忙、拥挤景象。“职业妇女俱乐部”门口的水果摊上小贩在叫卖水蜜桃,报摊上去买晚报的人不少。

    家霆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在一间放了好几张写字台的大办公室里,找到了杨秋水阿姨。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别人都下班了,她还正忙着在向一个年轻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么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蓝布旗袍,旗袍显得有点宽大。见到家霆来了,她看看手上的表,亲热地招呼着,说:“好!你真准时!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只椅子,“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马上走!”

    家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办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段用钢笔抄写的文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钢笔字写得娟秀挺拔。这段话家霆记得,是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压在玻璃板下,算是作为座右铭的吗?他体味着这段意味深长的话。起先不知这张办公桌是谁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杨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杨阿姨的办公桌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阿姨写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钢笔字竟这么流利,这么漂亮!一段座右铭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对杨秋水的了解。

    杨秋水同年轻黑衣女人悄悄在说话。家霆又转眼去看墙上用图钉钉着的一张永安、先施、国货公司等五十几家大小厂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战初那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在这上面仍在表现,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会儿,见杨秋水同年轻的黑衣女人谈完,黑衣女人走了。杨秋水款款地移步过来。

    家霆站起身来,说:“杨阿姨,我是吃过晚饭来的,您恐怕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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