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没有自由了。”童霜威轻声说,“我怀疑楼下的蓖麻籽株式会社可能是个日本特务机关!”
家霆点头:“是呀,都是日本鬼子!有军人,也有便衣!”他又问:“刚才陪您来的是?”
“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一个小爪牙!在苏州寒山寺就是他一直陪伴监视的,你要注意!”
“爸爸,无论如何,我同您在一起了,这我高兴。我要告诉您许多事情。”家霆恨不得立刻把长时间里的一切都告诉爸爸。方家的情况变化不大;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要告诉爸爸;舅舅柳忠华通过欧阳素心介绍已经在同欧阳筱月一起做生意的事,也要告诉爸爸。他说:“爸爸,首先是您的身体,我要您好好保养身体。”
“冷面人”上楼送热水瓶来了,说:“童委员,以后,伙食还是由我给你在下面厨房里做。少爷也来了,可以一同侍候你。上边关照过:你闲来无事,可以下楼在花园里散散步,逛逛,种种花草,前边池塘还可以钓鱼。我会给你准备钓竿的。但你身体不好,外边也不安全,所以就不必外出了。要用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买,让少爷给你出去买也可以。”他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对着家霆说:“少爷嘛,当然可以出外走动。其实将来在南京上学多好!现在,南京很热闹了!看电影、逛新街口的商场,玩玩名胜古迹都可以。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是。”
这个苏州人,自从在寒山寺同童霜威处过一段时日,现在只要他主子不在,由“冷”似乎变得“热”一些了。说完,他恭恭敬敬又下楼去了。
童霜威默然无语。童家霆明白爸爸是继续被软禁,但听说自己可以出外走动,倒有点出乎意外,心想:我倒要找机会出外遛遛,看看南京城现在是什么模样?又不禁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舅舅给妈妈立的墓碑。……
童霜威百无聊赖,禁不住站起身来踱步。他走近窗口,想看看风雨中故园的情况。从楼上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里望下去,早先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里,现在是一片荒芜。风雨中,被雨濡湿了的竹林中,翠竹东倒西歪,原来那些亭亭如盖的雪松和虬生苍碧的龙柏,都已被砍伐掉了,剩的树桩孑然孤立。前边,流动着潮湿雾气的清水塘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像个伛偻的老人披着蓑衣蹲在灰蒙蒙的芦苇丛中。自从潇湘路上盖了这幢洋房,这株树就存在,它经历过一个个春夏秋冬,见到过这里的盛衰,也看到了这里经历的战乱和发生的一切。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它将会叙述多少故事呀!
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早先色彩绚丽,现在倾坍成一片废墟了。原先平整如茵的草坪乱草蔓生,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树躺在那里腐烂。野草已将一条通往清水塘边的煤屑路遮没。竹林旁原先堆满柴火的柴房也被拆毁,搭上了一排幕棚。早先的汽车间敞开着,当然已经没有尹二驾驶的“雪佛兰”了,门边放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风雨中,整个花园,惨淡孤寂,罩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潇潇的雨声,淅淅沥沥,响个不停。
童霜威和家霆静静站在窗前,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元朝萨都剌的词来了:“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他倦慵地呆呆回转身来,叹息一声,轻声对家霆说:“唉,我是学法执法的人,讲的是司法独立和四级三审[3]或三级三审[4]那一套,那时对司法界的一些黑暗丑恶现象也多有不满,但现在他们是无法无天,杀人、关人随心所欲!亡国奴是宁可死也做不得的!”说完,苦笑一声摇头,“我太书呆气了!”
家霆轻声问:“他们这样做打算把您怎么样?”
童霜威苦着脸说:“还不明显吗?软禁在此,既可继续盗用我的名义,又可杀鸡吓猴。他们采取了古代匈奴对于苏武的办法,希望我效法李陵。如今把你又弄来做了人质,他们就更放心更得意了。”
家霆咬着牙说:“爸爸,该怎么办呢?”
童霜威穷愁地说:“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从长计议了。过去,中山先生逝世前曾语重心长地说过:革命党人不能被敌人软化。气节,我是奉若神明的!就像你舅舅提示我应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其实,他不说,我也懂!人生,大不了一死就是。我不怕!只是你不该来。你来,解除了我一些寂寞,却增加了我许多牵挂。何况,你又荒废了学业。”
“不是我要来……”
“是的!这些干特工的人,最会打听人的隐私,他们一定知道我疼爱的是你。”
听爸爸这么说,家霆伤心,眼睛发酸,却无法拿出安慰爸爸的话语和方法来。
从此,父子俩在潇湘路一号旧居的二楼上开始了痛苦的、自己无法主宰命运的生活。
一晃,个把月流水般过去。来时仍一片枯黄草地的花园,如今换上了绿色的新装。前边池塘边上的杂草中,散散落落地冒出些“步步登高”和鸡冠花的茎叶来,虽未开花,也会使童霜威和家霆想起门房兼花匠的“老寿星”刘三保来。当然,这已经是被日军杀死的刘三保在南京陷落前撒下的花籽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了。“老寿星”刘三保当年在城陷落前后的那段往事,童霜威和家霆并不知道。但这星星点点零零碎碎摇晃着点头的“步步登高”和鸡冠花,却会随着春风有时拂动童霜威和家霆的情思,使他们回想起战前花园里花卉繁盛时的那段美好的和平时光。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红嘴红爪雪白羽毛的鸽子。鸽子飞来后突然停歇在已经倾圮和被拆毁的八角琉璃亭的废墟上。在那里伫留了很久,侧着头东张西望,有时“咕咕”叫着在地上啄食些什么。这引起了家霆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回忆。尤其想到了西安事变时那个傍晚在屋顶上挥舞红绸赶鸽子飞的事。啊,逝去了的难忘岁月呀!啊,飞来的鸽子会不会是离开南京前残留在鸽房中的十几只鸽子中的一只呢?它难道是来寻找故居和当年的伙伴的吗?当年的鸽房早已无影无踪了,那些鸽子的命运后来在战火中不知如何了?
家霆在二楼的窗口怅望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鸽,浮想联翩。直到楼下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拾起砖头砸过去,白鸽才惊得“扑棱棱”拍翅飞去,飞得远远得看也看不到了。家霆不禁仇恨地盯了那矮个儿的日本兵一眼。这些东洋侵略者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刺激着中国人的神经呢?多可恨、多可恶啊!
站在二楼窗口远眺近望,已经成了童霜威父子消磨时日的一项例行公事了。
从二楼家霆住着的那间早先是书房的玻璃窗口和阳台上张望,童霜威和家霆瞥见东面潇湘路二号管仲辉公馆那幢日本式的二层楼住宅正在修葺,有些瓦工在屋顶上换瓦,有些壮工在修整花园。三号邻居叶秋萍的公馆里,住着些日本人,大约也是“蓖麻籽株会社”的。可以看到有日本军人和便衣坐着宝蓝色的小汽车或军用车进出。童霜威的沧桑之感,又涌上心际。战前潇湘路上这两家近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管仲辉、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叶秋萍,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俩,两年多前在香港见到时,叶秋萍春风得意,管仲辉在弃军经商。现在,叶秋萍肯定是在重庆。管仲辉呢?他的公馆在动工修葺,大兴土木,是要供给日本人住还是给哪个新贵居住呢?
从住着的二楼下去,如今在楼下专门开了个小小的边门供童霜威父子使用,以便与“蓖麻籽株式会社”隔开。出边门走下已经朽塌了的水泥台阶,可以走到乱草丛生的花园中去。当然,外出是不可能的。大铁门的门房里有“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把守,四面经过修整加固的竹篱笆上,也都绕着电网。童霜威不喜欢见到日本人,尽量不下楼,总是在二楼上的各房间里踱来踱去,作为散步。闷来时,有时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与北极阁、鸡鸣寺遐想;有时凝望着古台城沉思。往昔的岁月,在司法院、司法行政部及中央党部、中惩会里办公、开会、做纪念周以及去中山陵谒陵的往事……熟人、亲友的面容……柳苇和军威的死去……与方丽清生活的愉快与痛苦……甚至庄嫂、尹二、刘三保的下落,无不翻江倒海地在心头搅起波澜。他常同儿子谈心,谈伤心的事与高兴的事,谈值得怀念与不值得惦记的人,让时光似水般流逝。但春暖以后,外边的阳光与和风吸引着他。天晴时,他终于由家霆陪着下楼了。“蓖麻籽株式会社”的那些日本人,不知忙些什么,不大在花园里出现。陪伴侍候的“冷面人”偶尔来看看,见他们父子俩在花园里漫步也不上来干扰,办好了饭就请童霜威和家霆上楼去吃。这已是个无花的花园了。他们在零乱冷落的旧日花园里无聊地踩着野花散步,或拿了钓竿到前边清水塘边垂钓。池塘旁草丛中散落着野生的花儿,有步步登高的黄花,有石竹的粉红小花,有鸡冠的深红花朵。花儿像遭过劫难似的,跻身在野草里,像挨过饥饿似的瘦弱,像遭过风暴和践踏似的七歪八倒。
啊!战前,家霆常在这里垂钓,尹二和“老寿星”刘三保都教过他怎样装饵、怎样“打塘”[5]。清水塘水面绿绸般平滑,水色青如碧玉,漂着浮萍,塘里的鱼儿常跳出水面来嬉戏。鱼钩常甩出水面钓起银色的活蹦活跳的鲫鱼。……“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京沦陷了,被远隔重洋的一个小小军事强国用铁蹄强占了。一切也都变了。回忆使人心里沉重,想起往日徒然伤心。可是不想又怎么可能呢!
天还凉,鱼不大上钩。这时,父子俩会悄悄地交谈。家霆谈些来南京之前上海的情况,童霜威谈些苏州寒山寺的生活。有时也会沉默地产生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6]的心绪。是呀,如果能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东游西,多么好呀!
空气里掺和着泥土、青草与苔藓的气味。就在这种垂钓的时间里,家霆将舅舅柳忠华的事和舅母杨秋水被暗杀的经过都告诉了爸爸。杨秋水的死,使童霜威震惊。柳忠华的情况,也使童霜威担心。
童霜威疲倦而带着感情地说:“你舅舅是个叫人猜不透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给敌伪办事。我看,他是要利用欧阳筱月。做汉奸的人多数是为了得利,给他们利就可以利用他们。你舅舅干的自然不会是蠢事,更不会是坏事。不过,我怕他是在冒险!”
童霜威从来看不到报纸,对外界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他明白敌人是用愚民政策,用封锁使他不了解外界的种种,好软化他。儿子来到身边,他知道了不少外边的形势,使他更向往自由了,也使他更感到心灵的枯燥了。
一连多少天,常细雨纷纷。今天,有点阳光,父子俩又在清水塘边垂钓了。说起悄悄话后,家霆终于将天天憋在心里想吐露又不愿吐露的事——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告诉了爸爸。
从儿子吞吞吐吐的叙述中,童霜威发觉儿子已经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欧阳素心发生了爱情。这真像听一支悠扬的曲子,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心焦;旋律中有疑问和迷失;爱情的主题被引进,昂扬挣扎,忽又下泻,痛苦而沉重。童霜威不赞成儿子早早就谈恋爱,更反对儿子同一个汉奸的女儿建立恋爱关系。听完,他摇头说:“啊,你要慎重!不要草率!”他心里苦恼。
家霆察觉到爸爸感情的变化,迟缓、犹豫地说:“不,爸爸,您真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她善良、纯洁,她是反对她父亲落水的!”他将欧阳素心全部情况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告诉了爸爸,又将柳忠华关于欧阳素心的话也说了,目的是要使爸爸回心转意。
童霜威咬咬嘴唇,叹口气,说:“子女当然无罪。可是……我们两家的情况都很不幸。我的处境,现在你的处境,都如此恶劣。你来到我的身边,她也并不知道。将来怎样,谁也难以预料。她父亲已经落水附逆,她的处境也不佳妙。我就怕你们的相处不会带来幸福呢!”他怕伤儿子的心,不愿多说,家霆却已经感觉到了。
家霆像许多同龄的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而又幼稚单纯,说:“幸福是可以靠自己创造的!不幸是可以靠自己改变的。爸爸,我想写封信给她,我自己出去寄发。一个多月来,我没有出去过。我觉得应当出去逛逛看看,我也要想想和试试,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脱离眼前的困境。”
童霜威警惕地摇头:“不要太单纯了,孩子!他们说是准许你自由,实际我看是假的,很可能是一种骗局,目的是看你外出后到哪里活动。我是‘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们所有的话我都是要打上问号打上折扣的。”
家霆认为爸爸说得有理,但又想:我这样一个高中学生,已经在他们手掌中了。出于笼络和恩赐的目的,给一些在南京购物、游玩的自由,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固执地说:“如果是这样,验证验证也好。明天我就外出,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盯梢?”他心里记挂着欧阳素心,一心想晚上写封信给她,告诉他自己的遭遇,明天可以外出发信。他更从“冷面人”老董挂在童霜威房里的一份日历上(他们给这份日历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用日历促使爸爸时常想到岁月的逝去、囚居的苦痛而放弃自己的信念?)看到明天是清明节了!他多么想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寻找妈妈柳苇就义的地方,找到舅舅立的那块石碑祭奠妈妈啊!只不过,因为怕触动爸爸的愁绪,他没有说。
父子俩收竿打算回去休息,看见一对燕子,正呢喃地兜着圈子飞向二楼阳台。原来紫燕正在阳台的门楣上筑窠呢。燕子都在筑窠,童霜威不禁暗暗伤心:我的家在哪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