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清又叫嚷起来:“哎呀!要这么多钞票?狮子大开口,你要杀杀价的嘛!这价钱太吃亏了!”
方雨荪摇头叹气,皱眉说:“救命如救火!不能顾什么吃亏不吃亏了!难道立荪的身价不值三万五千块?我也巴不得一文不付,但那能行吗?这笔钱明天我就想办法先筹了送去。”
方老太太心疼地叮嘱说:“雨荪,你看着办吧!只要立荪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有他这个人在,就有金山银海!”
方雨荪点头说:“说定明天上午送这笔钱,明天下午就可以给确定的回音。”
大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十一点钟光景,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还有方雨荪和“小翠红”叫了出租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去。
第二天早上,方雨荪给“闹天宫长赓”送了钞票。中午,江怀南由苏州来了,也立刻帮着到外面去跑,托熟人打听情况。傍晚,在汉口路仁安里,方雨荪一个人先回来了,嘴嘟得高高的,近视眼镜下一脸的晦气更重。
方老太太急着问:“回音来了吗?”
方雨荪先点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方老太太知道不好,心“噗噗”跳得飞快。
方丽清上来追问:“怎么了?”
方雨荪长叹一声,脸像朽了的大蒜瓣,摇头说:“打听到立荪他已经给撕了票了!”说着,眼眶红了。
“什么?”方老太太听了,鬼哭神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额上肿起个乌青块,人事不省。儿子、女儿连忙将她扶起,方丽清急着给她搓揉额上的肿块。“小翠红”、“小娘娘”等也连忙铺床的铺床、抬人的抬人,将方老太太抬到床上,守在边上哭哭啼啼。
掐人中,掐指尖,用冷手巾搭额,好一会儿,方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问:“尸体在哪里?”
方雨荪叹气:“这些赤佬门槛精得很!口口声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口口声声是好心帮忙性质,可是在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要打听尸体在哪里,还要先付三万块酬劳金!”
方丽清脸色绯红,又厉声尖叫:“热昏头了!”
方老太太委曲求全,哭着点头:“好吧!再还还价。实在不行,三万也可以!拿立荪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先抵押一笔款子用了再说。幸好房契他交在我手里。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立荪尸体找回来!都是怪他自己呀!要发这个断命的横财,做这种黑货生意。是现世报呀!”说完,连连哭着顿脚。
方雨荪点头,哀愁地说:“那我拿房契先去抵押,弄笔钞票来。”说完,等着方老太太起床开柜,从首饰箱里取出房契,接过房契,匆匆又走了。
深夜,方雨荪与江怀南都先后回来了,在仁安里楼下客堂间里坐着等“闹天宫长赓”的电话。
十二点多钟,电话铃声“丁零零”响了。“闹天宫长赓”如约打电话来,给了回音,说:“吴四宝派了几十个弟兄多方打听,才知道方立荪的尸体放在新开张的东亚殡仪馆里,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领。”又说:“吴四宝和我都很难过!四宝哥要我深深表示哀悼。”
接过电话,方雨荪浑身冒汗。在客厅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作不得声。
江怀南用手在拔日本式的小胡髭。他蓄了这种日本式的小胡髭,方丽清夸过他“更有气派”了。他绸缎衫裤笔挺,举止仍旧潇洒,目光也十分机灵,听了电话内容,忽然一拍大腿,说:“雨荪兄,我看他们这是害死了人看出殡!”
方雨荪愣在那里,不由点头。
江怀南忽又叹口气说:“唉,雨荪兄,你和我,可也要当心啊!这世道,谁知是怎么回事?”
方雨荪像具僵尸,灯光下,脸色发青发暗,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一跳,又一跳。
方立荪的死讯,童霜威和童家霆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陆续知道的。
先是看到了上海的《中华日报》,这张汉奸报上的简短社会新闻,说富商方立荪在要启程去南京时,突遭绑架,疑系渝蒋蓝衣社所为。后来,又看到报纸上的连续报道,说方立荪的尸体已在东亚殡仪馆发现,据东亚殡仪馆说:是头一天晚上,由几个男女冒充死者家属用汽车将尸体送到殡仪馆来的。经过验尸,尸体身上有遭鞭打的伤痕,大腿中过一枪,动脉打断,流过大量的鲜血,肺部有瘀血、呛水情况……
《中华日报》说是重庆分子干的。
听说方立荪被绑架并死亡,童霜威和家霆都很惊讶,却并无悲伤。
家霆说:“我早想过,他迟早会出事。这种昧良心发国难财与敌伪勾结贩鸦片的奸商,不会有好结局的!”
童霜威感叹地说:“我不太相信报应,但天下事每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似乎很有因果关系了。方立荪想在这场战争里捞一把,结果自己的命倒给捞走了!”他忽然问家霆:“报上说他是在要来南京时被绑架的,他来南京干什么?”
家霆思索着说:“还不是为了贩鸦片,当然也许会顺便看看你,再来劝你下水!”
自从欧阳素心不告而别,写了信去未曾得到答复,家霆情绪很坏,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怅望着天空叹气。他想得很多,觉得信仰是无法强迫改变的。爸爸不做汉奸,就是明证。他恨日寇和汉奸,也是明证。他想起学校生活:慕尔堂那扇硕大无朋的大门敞开着,台上牧师讲经,大风琴咿咿呀呀鸣个不休,赞美诗歌声盈耳,阳光从七彩玻璃长窗里射进来,照耀着唱经台那一角。学校里规定学生必须在星期日做大礼拜,平时也要参加圣经班和唱诗班,可是越这样,他越不想信仰基督教。他不信神!更厌恶强迫!……他爱欧阳素心,可偏偏欧阳的父亲落了水,母亲又是日本人。他明显地感到自己不能违背信仰,所以在爱和恨中蕴含着矛盾。怎么来排除这种矛盾?怎么来处理这种矛盾呢?他惶惑得很。
童霜威问明究竟,也看到儿子心情不好,体会到儿子心里的想法,想:欧阳素心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想想欧阳素心是欧阳筱月和日本女人生的,却又觉得儿子就这么同她散了也好。但,白昼听着欧阳素心带来的收音机,晚间听着放在枕下葫芦里喂养的蝈蝈叫,想起欧阳素心来后短短相聚的情景,又总是觉得摆脱不了对这女孩子的记忆。这真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少女!家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一种幸福。人生的际遇太难说了!如果家霆同她断了,也许以后就永远再也遇不到这么理想、可爱的女孩子了,那不是会有终生遗憾吗?
比如柳苇,当相聚时,曾有过龃龉,甚至分手各奔东西了。但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她,或拿方丽清来同她比,就感到那分手是终身遗憾了。
这样想时,童霜威又觉得不应当在家霆这么伤心沮丧时再说什么使家霆不愉快的话了。另一方面,他想:我,难道就永远这样被囚禁着,过这种地狱般的灰暗、凄凉的生涯吗?管仲辉教了我“锦囊妙计”,我为什么不赶快试一试呢?
柳忠华在武汉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常常咀嚼玩味:“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上都存在着一个选择的问题。关键是看你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在投降与不屈之间,在冒险潜逃与苟且偷生之间……童霜威感到自己面前摆着的抉择是严重的,但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他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
童霜威本来想把自己这种决心告诉家霆,又一想:虽是亲生儿子,还是不先告诉他。告诉他,在敌人面前,他所流露出的焦灼也许就不那么真实了。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儿子吧,现在不但不能明明白白告诉他,连暗示都是无利的。
这个阶段,思虑多了。对家霆和欧阳素心的事烦了心,听家霆谈起在雨花台找到柳苇墓碑的事,又触动了种种痛心的回想,加上被囚居的心情一直不好,童霜威的血压、心脏又常有不舒适的感觉。他决定装出病情十分严重,装得逼真。现在,当从报上和收音机里知道了方立荪的死讯后,他感到是一个好的借口,一个好的“病因”。
这天晚上,他对家霆说:“无论如何,方立荪的死,使我吃惊,也使我难受!这一个多月来,我老是感到心脏和血压都不适,今天特别严重,你快扶我躺下。”
家霆连忙扶他躺下,将药给他吃了。
童霜威喘着气说:“儿子,我很懊悔,一连走错了几步棋!如果听你舅舅的劝告,当初不回上海就好了;回上海后,如果不顾一切,不顾经济困难,设法走了或后来早点冒险离沪,也好了。但犹豫、胆怯,结果造成今天的困境,我好悔啊!”
家霆劝解着说:“不!爸爸,那两步棋是错了,但您的路子没错!您到今天也没有屈服!”
童霜威装得异常衰弱地说:“儿子,我要对你说几句话。我的病好像很重!如果我万一病况沉重,你不要急!”
家霆不禁流泪了,说:“爸爸,不会的!您不会的!”但瞬即又说:“我恨透他们了!如果您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们报仇!我要想尽办法暗杀汪精卫!”
童霜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种想法,马上“嘘”的一声,叫他轻些。童霜威从家霆的双眼里看到一种仇恨的光芒,意识到家霆的性格。如果真有那一天,家霆是会这么干的!即使他没有枪,用一把刺刀他也会那么干的!童霜威也说不上自己是震惊还是感叹了,心里复杂得很,说:“别那么想!那是白白送命!办不到的!我只是叮嘱你,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好,比如病重了,你不要着急。我总在想,我们一定要争取回到汉口路仁安里去。也许我病重了,倒会放我回上海的!”
家霆伏在床边,说:“爸爸,您先别想那些!”
童霜威喘息着说:“拿纸笔来!你给我代笔写封信给汪精卫,就说:童霜威病情严重了,要求回上海治疗,并在家中住,便于家眷照顾。信末注明是代笔,明天你外出寄发。”
家霆说:“求他吗?这个汉奸卖国贼!”
童霜威叹气:“这不算求!我并不对他屈膝,也不跟他卖国,我只是要争取自由。”
家霆去拿纸笔,不禁犹豫地问:“称呼他什么呀?这信不好写!”
童霜威思索了一会儿,变了主意,颓然地说:“本可以不写他的姓名的。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不写这信了!我反正是病了,病重了,他们总会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办吧!”
从第二天起,童霜威开始躺着,中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冷面人”老董来看了两次,显得有些着急。后来,家霆发现他在门房里打电话。
当晚,有个穿西装的陌生人陪着一个医生来给童霜威看病。童霜威闭眼躺着,胡须头发长长的,脸色苍白,皱着眉,左手抚着心脏部位,似乎痛苦不堪,人很衰弱。查了血压,血压高一些;听了心脏,那个穿西装的胖胖的中年医生说,心脏跳得快。那医生似乎觉得病人的病情确实不轻,说:“就这样检查,有些严重的心脏病是查不出的。看样子,病确实有,还不轻!要注意!”他留下了药,叮嘱要好好静养,也要好好照顾。
童霜威的病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冷面人”一连两天都常来看望。他见家霆十分焦灼,又见童霜威有时闭着眼似乎在昏迷,嘴里常呻吟着叫喊:“回家!……回家!……”
注释:
[1]高岛田:日本妇女的发型。
[2]宫崎滔天:日本人,是孙中山、黄兴的好友,曾尽力支持孙、黄革命。
[3]四级三审:国民党政府的法院组织法,以县司法科或县法院为第一级,地方法院为第二级,高等法院为第三级,最高法院为第四级。三审者,简易案件,以县司法或地院简易庭为一审,地院为二审,高院为三审。
[4]三级三审:国民党法院组织法后来修订,改为三级三审。地院为一审,高院或高分院为二审。最高法院或最高分院为三审,同时也是三级。简易案件,不得上诉第三审。
[5]“打塘”:将米炒焦,有了香味,下到池塘中的某一个地方,吸引鱼来,叫“打塘”。
[6]唐朝诗人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诗中的两句。
[7]拆屋还基的人:南京方言,指有骨气的人。
[8]何应钦:字敬之,贵州兴义人,蒋介石的主要军事助手之一。此时是军委会参谋总长,并兼任军政部长。
[9]新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为三国时东吴所建。《世说新语》载,西晋末,北中国为外族所占领,渡江的一些名士常邀集于新亭饮宴,感叹风景依旧,河北变异,相视而垂泪。
[10]书寓:高级妓院的代称,又叫“长三堂子”。
[11]《马鞍山》:这出京戏写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一年后,伯牙再来会钟子期,钟已死。伯牙遇到上坟的钟子期之父钟元甫,钟元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摔琴以报知音。
[12]黄金荣(1867—1953):上海最大的青帮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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