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父子俩都非常兴奋,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黎明,家霆刚睡熟不久,忽然感到童霜威又用手在摇动他,将他摇醒,轻轻对他说:“家霆,你听!”
家霆侧耳听时,隔壁大舅妈房里有人声,门外边楼梯口也有人声嗡嗡,似乎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事情。
家霆脑里火花一闪,觉得有事,不放心大舅妈“小翠红”了:难道她病情恶化了?掀被起床,穿衣趿鞋,说:“爸爸,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跑出房去看望,只见方丽清、“老虎头”都起来了,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脸上严肃、紧张,站在“小翠红”房门口嘁嘁喳喳。戏迷表哥方传经打着哈欠,扣着长衫衣纽,走出房来去盥洗间漱洗,姨娘阿金和“小娘娘”,也在楼梯口死气沉沉地站着。大舅方雨荪正从楼下上来。那只不识相的波斯种白猫正巧“喵喵”叫着走过来想往方雨荪腿上擦身子,没料到方雨荪凶狠厌烦地甩起一脚将白猫骨碌碌踢下楼去。白猫“喵!”地一声惨叫,跌到楼下去了。
方雨荪恨恨地说:“晦气猫!送掉它!不养了!”他阴沉着脸,满面黑气,说:“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了!”看样子,是打完电话从楼下上来的。
家霆惊呆了。悲伤猛烈地震撼着他:难道大舅妈真的死了?真的就这样去了?真是不愿信不能信又不能不信!何曾想到回来就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心里难过,想进房去看看,见方老太太从房里出来堵在门口,当然不能进去,只好犹犹豫豫站在那里。这时才发现:方雨荪手里攥着个绿色小绸包。家霆心里一怔:不是大舅妈贮藏私房首饰和钱钞的那个小包吗?昨天晚上大舅妈诚心诚意要交给他,他没有接。现在,落在方雨荪手里了!估计,大舅妈昨晚是预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急于要将绿色小绸包交出来的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大舅妈不在了!绿色小绸包也落在方雨荪手里了!说不定方雨荪会把这些首饰送给他在外面租了小房子宠爱着的女人呢!大舅妈“小翠红”死后能瞑目吗?看来,绿色小绸包里的首饰什么的,大多不是她嫁给方雨荪后方家给的,很可能是她从前私藏了带来的。因此昨晚大舅妈说:“你是看不起我,是吗?”昨天没有收大舅妈的绿色小绸包,结果,反倒伤了她的心了,真是太不应该呀!现在,为了去香港,正需钱用。原来计划想今天收下来,作为向大舅妈借用以后由爸爸加倍归还的,现在也成泡影了。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每每总有盈缺,总有蹊跷,总有遗憾?总是常常只差那么一小步!家霆心里懊丧极了,站在一边,丧魂落魄。
听到方雨荪气呼呼地在对方丽清和“老虎头”们说:“贱货!自己作死!我花了这么多钞票请了英国医生,卡尔逊开的药她都没有吃!你们进去看看,药,她全藏在枕头里!她等于是自杀!有心叫我火烧眉毛破财死人触霉头!”
方老太太刚才从房里站到门口来,此刻又转身进房捧出一堆进口货的药瓶、药盒和药片,摇着头,嘴唇发抖。看样子,她是去给死了的大舅妈搜身的,骂着说:“看看吧,这个死人!作不作孽?这么多外国药白白浪费掉,一颗也不吃!真是白虎星!”看见“小娘娘”方丽明在楼梯口站着,又喝骂“小娘娘”:“你,你瞎了眼吗?叫你服侍她,她不吃药你怎么不知道?”
“小娘娘”吓得脸孔发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小手绢拭眼泪。
家霆叹气,不能在大舅妈死去后到她房里见她一面,实在抱歉。他心上流着泪,决定回爸爸房里去,心里也说不出滋味有多复杂。大舅妈这种自杀方法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呢?看来,死亡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大舅妈一定觉得她过的生活比死亡更难受,她就不想活了。她缺少的是什么呢?她难受的是什么呢?爸爸的假自杀是因为陷身在敌人手中需要自由。大舅妈呢?她生活在方家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却有使她不想活下去的东西。于是,这个美丽、善良有过悲惨身世的纤弱女人,永远地走了,选择了一条永远长眠的路,像一阵轻风似的逝去了。
想着这些,家霆心里酸酸的,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提步走回房去。
这时,他看见童霜威不声不响,又像痴痴呆呆地躺在那里了。他就也警惕起来,提醒自己:小心!决不能露出破绽来!人世复杂,布满斗争。要生存,就不能单纯呀!
三
早上,家霆到了余伯良家里。
余伯良见到家霆,高兴得笑出声来,一五一十问了家霆的遭遇。除了爸爸的真实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实告诉了好朋友。见到余伯良,家霆才知道,学校初中部仍在慕尔堂,因为太拥挤,高中部已经全部迁到慈淑大楼四楼去上课了。家霆约余伯良同路去学校办复学手续。幸亏欧阳素心托人去学校里给家霆请了假说明了情况,教务处办手续的老师都有爱国心,知道家霆家里出了事,问了问缘由,家霆简单地说了父亲病重瘫痪被释放回家的经过,并且说明自己自学了课本,能跟得上班。他本来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教务处的几位老师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霆立刻来校跟班复学上课。
办好复学手续,余伯良留校上课,家霆决定第二天开始入学。他同余伯良分手,在街边烟纸店里借了个电话打到欧阳素心家去。他虽然一早就将昨晚写给欧阳素心的信贴上邮票投入了仁安里弄口马路边的邮筒,心里仍禁不住想念,终于希望能同她通个电话。但电话通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用人,说:“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欧阳这时候该在学校里上课嘛!问:“银娣在不在?”
对方说:“银娣出去了!”
家霆不愿多说什么,只好挂上了电话。
天冷,有风,他在街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抽空独自到万寿殡仪馆吊唁大舅妈。昨天,没能见到大舅妈“小翠红”的遗容,他心里悲戚抱憾,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这最后一面。他再也听不见“小翠红”那甜润略带沙音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她那可亲的笑容了。他挤上了电车去殡仪馆。
他还清晰记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妈头疼,眉心掐出一道红印,对他说过:“……只要将来我死了以后,你有时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曾几何时,她果真生命消逝、魂归九泉了。家霆心里哀伤,他铭记住大舅妈“小翠红”对他的好处。在殡仪馆附近,有家卖香烛、冥币等的小店。他掏钱买了锡箔、元宝和一盒冥币,走进殡仪馆里去。他不迷信,但这是大舅妈“小翠红”生前的要求,他要实践诺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达心意,寄托哀思。人有时候是会做自己不愿做而又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妈的遗体,一早由万寿殡仪馆派车子接到了殡仪馆,也知道方雨荪带了方传经蜻蜓点水似的到了一下殡仪馆就会走的,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都不打算到殡仪馆来。遗体停放一天,听说买的是一具红桧木棺材,明天就入殓下葬了。啊,从此天上人间两茫茫!他怎么能不留下她死后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远?
家霆提着一盒冥币和两串锡箔、元宝,进了殡仪馆,问清了灵堂在哪里,正要绕过邻厅一家全身缟素哭泣着的男女身边,走向西边那间放着大舅妈遗体的小厅里去,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过:是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
殡仪馆里阴沉沉的,仿佛处处都吹拂着阴风,使人心里凉丝丝。从天井里望上去,天低云重,有不知谁家痛彻心扉的哭声,使人悲伤。死者家属的白色孝衣,蓝绸金字的孝幛,黄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肃穆的遗像,袅袅冒烟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长明灯,构成了殡丧的凄凉气氛,处处神秘,处处飘荡着死气。
家霆“呀”了一声,仔细看时,一点不错!是大舅洋行里原来的跑街沈镇海呀!
沈镇海正在那间小灵堂里向停放的尸体鞠躬。那儿冷冷清清,停放着大舅妈“小翠红”的遗体,没有亲属,没有故友。也不知是在什么微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决定回避,向东边一个灵堂走去,在那里避一避。稍过了一会儿,见沈镇海穿灰长袍的身影匆匆地又从眼前闪过,沈镇海走了。他凝望着沈镇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心头还荡漾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是感动?是同情?说不清,只觉得大舅妈死了,人还来悼念她,悼念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弱者,这里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怀着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妈遗体的小灵堂里,一颗心猛地缩紧了。只见玻璃罩里的停尸台上,大舅妈“小翠红”仰面睡着,宁静安详。她已经换上了蓝色软缎的寿衣。她本来苗条,现在死后身体收缩变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连续不断的磨难耗尽了她的体力。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化妆了!十分瘦削的脸上涂着脂粉,掩饰不了憔悴和痛苦;涂着唇膏的嘴唇微张,像有话说却说不出。她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一点没有生前的那种美丽和灵秀气了。有一朵洁白的绢花,放在玻璃罩上。家霆意识到:一定是刚才沈镇海来献奉的。
灵堂外的天井里,放着用金银纸和彩色蜡光纸扎成的洋房、轿车、男仆、女佣和各式家用明器。洋房是三层楼的,楼厅里还扎了个麻将桌,桌上一副麻将牌,边上几个女的牌客。风,阴丝丝地吹,纸糊的明器上的飘带呼啦啦响。这难道就是方雨荪他们对“小翠红”表露的最后一点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大舅妈说,有许多事情想替大舅妈做,已经来不及也谈不到了!永远用不着了!心里的波涛翻荡着错综复杂的感情。他在停放在尸体前面的一只焚烧纸钱的铁盆里擦火柴焚化了冥币和锡箔元宝,轻声在心里说:“大舅妈!我来送您了!”说着,心里更加难过起来。
他心里千头万绪,忽然从大舅妈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杨秋水舅妈。啊!两个不同的舅妈,他对她俩都怀有感情,可是她俩多么不同啊!这里边,可以思索、回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愿意在这里万一遇到方家的人。而且,他还急着想去找舅舅柳忠华,又急着想早点办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欧阳素心见见面,同银娣见见面,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心里烦乱,在“小翠红”灵前诚心诚意鞠了三个躬,匆匆离开。
人虽离开,头脑里仍总萦绕着刚才见沈镇海来殡仪馆鞠躬的事,眼前总清晰地看到那朵洁白的绢花。想不清沈镇海同大舅妈之间是什么关系。其实,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就拿他对大舅妈“小翠红”来说,他有一种对长辈的感情,有一种感激大舅妈同情和关心他的心理,却也好像混杂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难以形容的异性之间的特殊感情。他总觉得大舅妈是很美很可爱的。当然,他对她绝无非分的邪想。但他觉得所谓“爱”,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复杂的东西,也许用化学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么复杂的。大舅妈“小翠红”已经流星似的殒落了!生前,她同沈镇海之间也许有过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在她死后,沈镇海怀着情感来悼念她一下,献上一朵洁白美丽的绢花,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家小照相馆的橱窗里,放着许多着了色的男女明星照。这些电影明星:周曼华、袁美云、陈云裳、白云、袁绍梅、王引、龚稼农、金焰、韩兰根……一个个都笑着,笑得很高兴。人的笑似乎只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恒的吧?……他在一家卖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里借打电话,拨了号码,问:“是兴茂贸易公司吗?我找柳先生接电话。”
很顺利,一会儿,柳忠华来接电话了。一听是家霆的声音,他就机警敏捷地说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这样好不好?晚上七点你再打电话来!我们好好谈谈。”说完,“克”地挂上了电话。
人生的事真难想象,舅舅本来东躲西藏似的十分神秘,曾几何时,现在却公开以大商人的面貌出现了。同舅舅柳忠华联系上了,家霆非常高兴。他猜:舅舅那里一定有什么人在,说话不方便,所以语气平静不带感情,匆匆挂上了电话。同舅舅约定晚上七点再电话联系以后,他又打电话到欧阳素心家去。
这次非常巧,是银娣接的电话。听到是家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含蓄有所指地问:“你好吗?”
家霆也有所指地回答:“还好!你好吗?”
“好!”
“她呢?她好吗?”
银娣有分寸地说:“也还好!上学去了。”
“我想同她见见面。”
“不知为什么,她对我说,不想再见你。”
“是吗?”家霆心里烦恼,觉得难堪,似在探询什么。
“!”语气里饱含同情。
家霆明白了,不甘心地说:“那你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见不见由她,好不好?”
银娣又“呣”了一声,说:“一定。”她的话声信赖而友好。
“舅舅常来吗?”家霆问。
“常来。”银娣的话不卑不亢,简洁得无懈可击。
“他好?”
“好!”银娣这更加简单的回答,使家霆明白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多说。又似告诉家霆,她知道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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