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师要下课走了。他用粉笔擦拭去了他写的“新亭对泣”四字,但仍保留着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课”的字样,用一种依依不舍的声调说:“同学们,再见了!下课。”
平时,老师来上下课,总是由班长叫喊:“一——二——三!”“一”是学生起立,“二”是向老师鞠躬,“三”是老师还礼后学生坐下。今天,班长没有来。上课时,没有人叫“一——二——三”,此刻,家霆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长高叫:“一——二——三!”
所有学生,一同肃然起立,向戴老师恭敬地鞠躬,目送着戴老师飘然走出教室。
家霆见戴老师瘦削的背影已从教室门口消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课桌上的课本、练习本大步追了出去。
他在下楼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褴褛的戴老师。高叫:“戴老师!”快步走上去。
戴老师慢慢回过身来,瞅着他立定了脚步,脸上似乎是问:“什么事?”
家霆鞠了一躬,将一本练习本翻到空白处,递了过去,恳求地说:“戴老师!请给我留几句话做纪念吧!”他本想告诉戴老师,他将来可能会离开“孤岛”到大后方去的。但话到嘴边,咽住没说。
戴老师从长袍胸襟上取下他插着的一支黑色旧“新民”钢笔,在家霆练习本上,用流利的钢笔字写了两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然后,写了“童家霆同学留念”,在下边签上了名,转身下楼去了。
余伯良从后面走过来,追问:“家霆,你在干什么?”
家霆将手里练习本上戴老师写的两句话给余伯良看了。
余伯良一跺脚说:“唉,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要找戴老师写几句!”话音刚落,他已经“嗵嗵嗵”地下楼去追赶戴老师了。
家霆独自下楼。走出慈淑大楼时,看到街口已有横枪站立、面目狰狞、穿黄军衣的日本陆军在放哨。街头上出现了刚张贴的“上海方面大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署名的铅印中文布告。围观的人很多,家霆挤上前去看。布告上说日军进驻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从语气上看,似乎日本是要“保护租界”而并不是要接收租界,而且,仅以公共租界为限,法租界不在其内。布告上要求公司、商店、游乐场、影院、戏院、舞厅、书场……一律照常营业,各项公用事业更不许中断。对洋商所办的工矿企业,要派人“保管”,悬挂的英、美国旗要卸下来。除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个银行外,其余各银行和钱庄,一律开业。
看来,日本侵略者是攥着杀人的刀枪、戴上不动声色的假面具在攫取“孤岛”了。
五
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报上不断陆续登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日本海军在十二月九日将英国远东舰队的旗舰“威尔斯亲王号”击沉于南中国海;十二月九日,日军占领九龙炮击香港,同时又在马来亚登陆;十二月十九日,日本兵舰驶入马尼拉湾,占领关岛,在婆罗洲登陆,占领槟榔屿;十二月二十三日,日军占领了威克岛……敌伪报纸上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登载着“皇军”的“捷报”。跑马厅里,日本特制的巨大宣传气球,经常悬挂着醒目的巨幅标语:“庆祝九龙陷落[6]”、“皇军赫赫战果关岛陷落”、“热烈欢呼威克岛陷落”……看到这些捷报,家霆心里总是泛起仇恨和不安。仇恨日寇的猖狂,不安于日本为什么在军事上如此得利。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家霆和许许多多在“孤岛”上的人一样,始终在惶惶然的心情下生活着。
想同爸爸一起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事搁浅了。童霜威既然不肯冒险去淮北或苏北,未经妥善安排,就妄想冒冒失失去大后方当然不行。日本袭击珍珠港之前,柳忠华本想通过沪港之间的货船上的海员,将童霜威和家霆带往香港。谁知事未办成,日本已向英美宣战。在这同时,日军已在十二月八日进攻港九,去香港的设想立刻成了泡影。
童霜威既然一时无法离开“孤岛”,只好继续装病。珍珠港事件发生,世界上壁垒分明,中国已与英美苏等国站在一边,孤立的状态有了改变,童霜威心里兴奋。虽然那些日本得胜的消息使他泄气,但他总抱有一种日本将来一定会失败的希望。
每隔一些日子,家霆总是雇一辆出租汽车或三轮陪童霜威到仁济医院看病。童霜威行走不便,靠家霆扶,又靠手杖,连拖带拽,在人心目中简直是一个半死的废人,复原似已毫无希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后笑”。有时,听对面房间戏迷方传经在放谭富英的京戏唱片《击鼓骂曹》,那唱词中有这样的句子:“……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会冲风云上九重……”就引起无限遐想,受到了鼓励,觉得在漆黑的暗夜中远处有灿灿的灯光,韬晦的耐心更充足了。
柳忠华很忙,家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半个月的时候,通过银娣安排,才同舅舅在法国公园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下着霏霏小雨。下午五点半钟,家霆来到公园,在约定的那棵亭亭的大雪松旁同舅舅见面,不由又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在这里漫步、交谈、相聚的情景。往事历历,旧情悠悠。香港正战火漫天,日寇同英国守军包括英军和印度兵正在激战。从敌伪报纸上看到:占领九龙的是日本第二十八军第三十八师团和海空军及辅助部队,香港整个被包围了,居民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香港总督杨慕琦爵士拒绝投降,铜锣湾汽油库发生大火,日军正拟向筲箕湾一带过海登陆,中环、湾仔一带已经落下炮弹。
家霆仿佛可以想见,本来应是香港热闹狂欢的圣诞节快到了,现在却是死亡、哀号、警报、火焚和枪炮声布满人间。他仿佛看到:夜晚的香港,一闪闪的火花不断在山间出现,一朵朵火花不断落在海的对面,火焰遮满了半天,探照灯的白光像长蛇一样在空中摇摆。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还有,黄祁先生怎么样了呢?残酷无情的战火会波及她和黄祁先生的安危吗?欧阳素心送给童霜威的那只蝈蝈,童霜威一直非常喜爱。前几天,一个晚上,蝈蝈突然死了。家霆看到爸爸手里攥着葫芦,在灯光下看着已经僵硬了的蝈蝈,怅然久之。后来,将葫芦交给家霆,怀念地说:“好好给我留着吧,做个纪念。香港炮火连天,不知她怎么样了?”
家霆觉得,每个人的一生也像一场战争——多灾多难的漫长战争,无尽无休的痛苦战争。他心头沉重,思绪绵绵。原先,曾庆幸过欧阳素心离开了上海;现在,又怨怪自己为什么事先没有察觉到欧阳要去香港而阻拦她成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诗上李商隐《锦瑟》中的两句,他觉得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一些使家霆大惑不解的事正在发生。比如,日军开入公共租界后,突然又全部撤退了,并且立刻开放交通、恢复生产和市面,让上海公共租界基本保持了日军占领前的状态,连学校里上课也可以同从前一样,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日军控制租界后,立即下令严禁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擅自在租界上杀人捕人,并说“违者重惩不贷”,又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汪伪办的《中华日报》在十二月十三日竟刊登了汪精卫通缉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命令”,上面说:“吴四宝肆行不法,作恶多端,着即通缉讯办”。外边纷纷传说:吴四宝已经抓到,被押在虹口北四川路日本宪兵队本部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园里游客稀少,家霆打了一把黑布洋伞,在约定的那棵大雪松旁,看见柳忠华没戴帽子,西装大衣外罩着米黄色的风雨衣,急匆匆地冒着小雨来了。这里,是家霆同欧阳素心曾经表白永远相爱的地方,触动了他许多美丽而哀愁、伤感又甜蜜的记忆。现在,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但愁怅的情绪很快被同舅舅见面的快乐和兴奋遮盖了。家霆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舅舅。雨,转眼忽然停歇。家霆收起洋伞,同柳忠华踩着湿润的地面,在一条冷僻无人的小径上漫步,亲密地谈起来。
天空中有低沉的乌云,风将云块拉长、匀开、扩大。刺骨的寒风掠过,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似乎因畏惧寒冷而瑟瑟抖动。喷水池周围的水面上结着透明薄冰。气候这样恶劣,却因环境幽静、舅甥相聚带来了美好时光。
家霆急切地说:“舅舅,爸爸要我问问您,我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爸爸和我都憋坏了!时间仿佛被拽住了,凝固了,一分一秒都难熬,天天都想能见到您,问一问。”他年轻俊秀的面孔即使焦灼也散发着青春气息。
柳忠华新理过发,一头干燥、粗硬的黑发熨帖地在左侧分缝向两侧后边梳去,人显得很精神,不急不慌地安慰家霆说:“希望当然有!不要急,告诉你爸爸,听说由于上海市区人口在三百万以上,日本认为租界人口过度集中,市民的生活物资供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困难,想疏散人口。大约不久要发表公告:凡是中国人要由上海警戒线外迁居界内的,要日本宪兵队许可。由界内迁出的也要日本宪兵队许可。但是回籍的人不受这项限制。你懂得我说这个的意思吗?”
家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不太明白。”
柳忠华扬扬眉毛,摸出香烟来吸,说:“就是说,以后,可以利用敌人要疏散人口的心理,用回籍的名义离开上海。懂吗?”
他轻轻一点,家霆笑起来,说:“啊,啊,我明白了!”
柳忠华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袒露着真诚,说:“也不要急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了!反正,我时刻关心着你们的。只要机会成熟,安排妥当,就可以飞!安心等待。而且,我也有可能要走,倘若一起走,岂不是更好?”
听说舅舅也有可能要走,家霆十分高兴,眼里流着火样的热情,说:“舅舅,您如果同我们一起走,多好啊!您是说,有可能一起去重庆?”
柳忠华吸着烟笑笑,揽揽家霆肩膀,说:“!”
“为什么?”
“又要问为什么了?”柳忠华摇摇头,“需要去嘛!那里也有生意可做的嘛!”
家霆只好不谈这个问题,但问:“舅舅,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怎么这么厉害呀?这样打法,日本在东方,德国在西方,会不会平分天下了呢?我们的抗战能胜利吗?”
柳忠华看看家霆带着焦虑的眼睛,说:“舅舅不是星相家,但舅舅的看法是:我们必须有信心和决心。只要有信心和决心,一定能打败日本。日本这次先发制人,开始当然会占便宜。但日本陆军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仍被牵制在中国战场上,是它的致命伤。在华北,日寇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用十几万兵力扫荡,失败了,承认肃清八路军非短时期所能奏效。在山东,俊六率部五万围攻鲁南抗日根据地损失很大。这些天,湖南长沙正在激战。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发表谈话,说:‘重庆如能改变其意志,则日方极愿接受其任何和平建议。日本虽与重庆交战五年,但仍视中国为姊妹国而未改变其与重庆言和之心情。’你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吗?”
家霆和舅舅走着的柏油路上,有些低洼处积储着雨水。附近的花坛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残枝。光秃秃的法桐上飞来一只白头翁,响亮婉转地鸣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气。
家霆说:“是想引诱重庆投降?”
柳忠华宽宽的前额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渊博,笑笑说:“对,他们知道共产党是不会和平投降的。汪精卫老早就不断在发出‘宁渝合作共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嚣了,是日本主子叫他这么喊叫的。日本想在中国把陷在泥淖中的两条腿拔出来。我们偏不让他拔,要他没顶、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见,中国也有些人有偏见,看不到中国抗战对世界的贡献,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其实,中国人挑着重担,是最早起来反侵略反法西斯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说是吗?”
每次同舅舅谈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感到兴奋和舒畅。舅舅的话充满力量,家霆点头说:“舅舅,您说得对!”又问:“最近,我有好些问题还想不出道理来。舅舅,您说:为什么日军进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让工部局出面,仍让租界上基本维持过去的状态?”
他们经过一排御寒的玻璃花房,花房里储放着怕被严寒冻坏的珍贵树木和花卉。隔着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还有鲜花在暖房里开放,使人想到春天,想到温暖的季节里五彩缤纷、绿树成荫的公园。
柳忠华解释说:“日军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产凋敝,市面衰落,他们要一个死城一样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干什么?维持原状,保持上海‘国际都市’的外貌,对日本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是鬼子聪明的办法,可以用‘王道乐土’的精神来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这是一套假把戏?”
“当然!日军司令部张贴布告说,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本可以进行封锁,可以拘禁人质。日本又查封了商务、中华、开明、世界、大东五大书店;派出大批鹰犬检查各级学校教科书,汪伪正在根据敌伪需要重编教科书。为了节电,商店霓虹灯取消了,马路上的红绿灯取消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傍晚六点就停驶了。你看吧,一步一步会紧起来的,假把戏是要露出真原形来的。”
“他们对‘七十六号’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吴四宝是为了什么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