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1942年6月—1942年8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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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馑和战火交逼的地区。无数灾民,都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在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滚滚。

    家霆骑着自行车,骑呀骑呀,约莫一个多钟点,到了洛阳南郊的“关帝冢”来了。关帝冢,相传是埋葬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方。有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葱葱,一些烧香的游客正在进出。

    家霆过去看《三国演义》时,就知道关羽首级由曹操葬在洛阳郊外的事。这时说:“舅舅,看看关帝冢,好吗?”

    柳忠华赞成,说:“好,停车,进去看看。”

    两人将车锁在庙门口,向庙里走去。进了庙门,有一条石板甬道在柏树林中通向大殿。只见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军队士兵晒的衣裤拴绳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脱下军衣正在逮虱。大殿左边,架起大铁锅在烧饭,柴火黑烟弥漫殿前。

    两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旧,灰尘蛛网到处可见。少数来烧香的人只是叩头插香后就匆匆离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地上啄食,被人一惊,又都“呼”地飞走了。只见殿中央供的是头戴旒冕的摄天大帝关羽塑像,一边周仓,一边关平。关羽像并不是“面如重枣”的红脸,而是敷了金色。有趣的是关平的塑像,有须。同往常见到的画像上的关平完全不同。画像上的关平,年轻俊美,白面无须。

    家霆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关平的像是这样的?有胡须!”

    柳忠华用草帽扇风,笑着说:“其实,那些画像可能是源于京剧舞台或者是根据想象绘的。真正按历史说,这个塑像倒可能逼真些。按关平死时的年岁,按当时的习俗,关平是该有胡须的,绝不会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小伙子。”

    两人到殿后看关帝冢,冢像一座小山,冢前矗立着一块刻有康熙五年敕封号的大石碑。碑上镌着“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十五个大字。周围,被军队糟蹋得臭气熏天,不但脏乱,马粪马尿和人粪人尿更多。一些古柏,有的已遭斧砍刀伐,好像是劈作柴烧了,凋零破落。几个面有菜色的火头军正在煮饭。米是霉烂的,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另一边火上架柴用铁桶在熬的是发了黄的老韭菜。韭菜老得像枯草,熬烂了发出怪臭味,令人掩鼻。

    柳忠华皱眉说:“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走出关帝冢的庙门,上了自行车。柳忠华带着家霆骑,晒着太阳,冒着热汗。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到了洛河北岸著名的九朝故都[5]洛阳。

    洛阳在家霆的想象中应当是繁荣、华丽的,实际不然。房屋古老,街道窄小,街上行人虽熙熙攘攘,市面并不繁荣。大约由于轰炸,市里萧条。柳忠华和家霆在南门附近一家饭馆旁约定:柳忠华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两个熟人,家霆去找银楼兑换金子。两人约定下午两点钟再到原地会面。

    分手后,家霆朝大街上走去,遇到卖报的,顺手买了张报纸。报上有北非英军与德军作战的战讯,也有汝南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贪污库粮被扣押的案情报道等。他也来不及细看,将报纸折叠了塞在袋里,打算带回去给爸爸看。正走着,忽然听到汽笛“呜呜——”响了。一听是紧急警报声,街上行人立刻纷纷逃跑。家霆人生地不熟,不知往何处去,一会儿,街上宪兵出现戒严。无处下防空洞躲避的人都只能站在街两边屋檐下缩着身子。家霆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心里焦急,不知警报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只怕误了事。天上也不见有空军起飞应战,不知敌机来会轰炸成什么样子。既担心舅舅,又担心自己。他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挽篮卖公鸡的乡下人:“老乡,这里常轰炸吗?”

    老乡是个干瘪的瘦子,三十多岁模样,篮里的一只黑公鸡又瘦又老,点头“呣”了一声,说:“听说日本飞机来下过蛋!弄不清,俺是从谷水来卖鸡的。”

    家霆向他打听有没有银楼,老乡也弄不清。家霆只有耐心站着等待。还好,不过半个时辰,放解除警报了,日机没露脸也没来轰炸。警报一解除,家霆拔腿就走,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

    谁知,大街上正在贴告示,迎面拥来一些士兵押着两个人去枪毙。四面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后边也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个死囚,年龄都在三十左右,被剥光了上衣,其中一个泪涟涟的,两人嘴里都勒着铅丝,是怕他们喊叫。五花大绑,插着用红笔打了√的死标,被连拖带拽地拉着在大街上向南走,去执行死刑。

    有拎糨糊桶贴告示的士兵走过。家霆跑到街边有人围观的糨糊未干告示前看时,见告示上披露枪决的两人,一个是“纠众哄抢粮食犯”,另一个是“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看到“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家霆心里一沉,感到天更热了。他根本没想到黄金在此地会严禁买卖,而且要枪毙。今天来洛阳,是为的卖金子!卖金子的事办不成了,路费怎么办呢?

    他拭着大汗,戴着草帽,离开贴告示的地方,也不拟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了。自己寻思:如果有银楼必定在这条大街上。顺着大街东张西望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寻找。果然,走出去百把米,看到一家银楼店在路边。银楼店的门面,在全国似乎都差不多:高高的砌花的楼面,一个阴森而又堂皇的大玻璃门,大门两边的宽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银盾、银杯、银盘等各色银器和首饰。家霆走到跟前,看见门口挂着牌子,上写金价按官价收购,每两一百元,饰金每两一百二十元。

    家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离开上海时,上海金价黑市较战前涨了十五至二十倍。这里的金子官价却这么便宜。这种官价谁会把金子卖出来呢?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天来卖金镯和金锁片,是为了做路费。如果按“官价”将金饰卖给银楼,得到的钱根本不够路上花的。而且,又怎么忍心用这样低的价钱将欧阳素心的金饰胡乱卖掉呢?他心里发怵,一头走进了银楼店。

    银楼店里面冷冷清清,高高的柜台上放着一把黑算盘,一个胖圆脸的人穿件旧夏布背心在扇扇子。看来是银楼店的老板,脸相有点狡猾,眼光冷静,正在无聊地坐着想心思。

    家霆走近柜台,老板头也不抬。

    家霆低声用商量的口吻说:“老板,我是沦陷区的学生从上海来去四川读书的。盘缠没有了,带得有点金饰,你们收不收?”

    胖老板硬声硬气没好脸色地说:“照官价就收,不照官价是我祖宗的也不收!你没看到?正在枪毙人呢!他们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阳套购黄金,爱卖多少价就卖多少,都合法!小民百姓做点生意就是犯法!这不,今天杀人了!算什么世道?”

    胖老板火气大得很。家霆听他的口气,倒觉得还不是毫无希望。家霆说:“老板,我实在是需要钱用,一点首饰你收下,没人知道的。”

    老板昂起大阔脸,把头直摇,扇起扇子说:“好鞋不踩臭狗屎,我可不愿嗑瓜子嗑出个虱子来。我看得出你说的是实话,可现在人心不古。稽查处的特务老爷,设过圈套来让人上当:他揣着金子来,说让用黑市收买,你说不行,他跟你磨牙,磨来磨去,你若答应了,他就把证件往外一掏:‘对不起,跟我走!’要是不想下大牢,就敲你个昏天黑地的大竹杠!”

    家霆着急了,说:“老板,我可不是这种人!”

    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不说了。原来,玻璃门开,闪身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头发中间分线,镶着金牙,灰布衬衫,草绿军裤;矮的脸色红润,粗眉大眼,蓝裤子,白布衫。他们似乎是有目的来的。进来后,大声问老板:“怎么?在做黑市买卖?”

    老板急得脸发白,额上冒汗,摇头摆手,说:“没……没……”

    两人瞅瞅家霆,个儿高的咄咄地问:“你要卖金子给老板?”

    家霆心里一怔,预感到有些麻烦了,说:“什么也没卖!”

    “你是哪里来的?”粗眉大眼的矮子问。

    家霆不愿回答,回身想走。矮子一把拽住,说:“问你呀!哪来的?”

    家霆甩脱了他手,悻悻地说:“你管得着吗?”又要走。

    镶金牙的高个儿一把拦住,气势逼人:“看你到银楼来,就明白想干什么。快说,是从哪里来的?”

    家霆如实地答:“上海!”

    “好呀,从沦陷区来的!”矮子像条水蛭紧紧叮住不放,“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到重庆上学的!”

    “要检查检查!”镶金牙的高个儿话锋锐利,“谁知道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派来的汉奸。”说着,要上来搜身。

    家霆冒火了,心里憋堵得像塞了一大块黑淤泥,回了一句嘴:“你们才是汉奸呢!”话音刚落,却被高个儿“啪”地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家霆脸气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他性格倔强,抡起拳来,一拳向高个儿头上打过去。他长得体格匀称、结实,矫健、灵活,高个儿出乎意外,挨了狠狠的一拳,跌跌绊绊倒退了好几步,险险仰面跌倒在地上,马上掏出了手枪。这下,矮子也动手了,同家霆打成一团,高个儿上来也用枪管戳打家霆。

    两打一,在银楼里干了起来。如果一打一,家霆不在乎,一打二,就吃力了。不一会儿,家霆鼻子上挨了一拳,淌下血来,腹部、胸部、腿部都挨了踢打。最后,被高个儿和矮子死命揪住,手像铁钳一样,将他掀翻在地。打架声引得银楼店后面老板的家眷老老少少都跑到前边来了。但只敢看不敢作声。两个特务掏出绳子将家霆双手反绑起来,搜索家霆全身。结果,在家霆口袋的手绢包里,摸出了一只金锁片和一对金镯。

    镶金牙的高个儿得意地说:“怎么?赖得了吗?人赃俱获!”他转脸吆喝那个愁眉苦验一直躲在柜台后的胖老板:“快!跟老子走!上稽查处!不老实招供,叫你皮开肉绽!”

    拥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

    家霆和银楼店的胖老板被两个稽查处的便衣押出银楼店时,胖老板的女人跟在后边哭号:“冤枉呀!你们不能胡乱抓人呀!”

    家霆被反绑着双手,鼻血仍在淌,浑身伤疼。他愤怒得简直能把牙齿咬碎,却无法摆脱厄运。他心里着急:舅舅不知在哪里?等一会我不能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去会面,怎么办?他真意想不到自己来到洛阳,竟会成了犯人被反绑着通过大街让押到稽查处去。

    他在思索着怎么办?怎么办?……

    五

    那是一个绝顶痛苦、忧郁的下午。

    在洛阳稽查处的大牢里,家霆戴着手铐坐在散发着霉气的潮湿稻草堆上,嘴角泛出咸腥味儿,身上挨打挨踢的地方在“嚯嚯”跳疼。

    稽查处的大牢晒不进太阳,阴暗、压抑、肮脏。外边天燥热,牢里却阴凉。墙上无窗,高高屋顶的瓦片中有块窄长的玻璃天窗透进光亮来,光是惨白的。积满污垢的墙壁上有鼻涕,有血迹,淌着眼泪似的汽汗水。一只装尿粪的破木桶在角落里放出刺鼻的臊气和臭味。大牢里关的人很多,同家霆关在一个号子里的人却不多。除他之外,一共只有三个年轻人,也都戴着手铐。银楼店胖老板被关在另外的号子里去了。家霆关进来后,通过同难友交谈已经知道:三个年轻人是从叶县青[6]里逃出来又被捕的,都上过刑了,据说可能要送回去。

    家霆心里纷乱极了,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奇特得不可思议的遭遇,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蹲进监狱。他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狗特务。先是气愤,怎么这里的特务也这样横行霸道?世道也太黑暗了!接着,又着急,急的是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舅舅找不到我怎么办?爸爸身体和精神都不好,等着不见儿子回去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哪里又怎么办?接着,又想:狗特务会把我怎样呢?会乱加罪名?会吞没金锁片和金镯?会用酷刑折磨我?……这些坏蛋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安。他觉得这一向由于所见所闻沉淀在身体里的不平与愤懑,像炸药似的在一定的热度下要爆炸了。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想得很多,也很杂乱。忽然,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充塞胸臆。他想:离开沦陷区后,一心指望参加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抗战,一心指望看到一片光明灿烂充满欢乐的景象,何曾想到完全是失望。这样的政府领导抗战怎么能够迅速取得胜利?即使抗日胜利了,腐败黑暗到这样又怎么办?它能救中国吗?它能使中国富强吗?它能使中国人幸福吗?

    想到这些,他更痛苦了。

    终于,他觉得决不能听任特务暗害或者虐待。想来想去,决心唬一唬这些特务了。此时此地也只有唬一唬他们是唯一的方法了。其实,刚刚关进来之前就该用这办法的。但现在也还不迟。爸爸到底是有地位的人,现在只有抬出爸爸来解救我了。

    家霆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牢房的木栅栏前大声对着管牢房的一个当兵的叫嚷:“喂!过来!叫你们的稽查处长来!对他说,我找他!”

    当兵的走过来,朝他瞪眼,吼他说:“滚你妈的!乖乖坐一边去!”他以为家霆开玩笑。

    家霆狠狠瞅着他,说:“你知道少爷我是谁?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你们乱抓人,把我抓来了!我要找蒋长官和汤长官跟你们算账!你快给我通知你们稽查处长来。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当兵的挺着胸膛,立得笔直,半信半疑,见家霆那股认真劲儿,想了一想,忽然转身带着小跑走了。

    一会儿,先前抓家霆来的镶金牙的高个儿来了。家霆一拳打得他不轻。他头上贴着块纱布,此刻仍旧弹眼竖眉地对着家霆怒气未消,龇牙吼着说:“怎么?进了大牢还要蹦蹦跳跳?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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